王克举和他的黄河

2020-05-19 03:32水天中
油画艺术 2020年3期
关键词:河流黄河画家

水天中

王克举的风景创作已经被美术圈内外的朋友们所熟知。他以豪放自由的风格描绘山野草木,突出山水的生命活力。我一直觉得他善于在质朴的“丘壑”中显出色彩的辉煌,于沉厚的“笔墨”中透出生命的节律。质朴与辉煌,沉厚与节律,构成他作品的基本风格。这当然与画家的性格、学养相关,在此基础上,他习惯和偏好的自然景象又促进和深化了这种艺术风格。从他历年创作的题材可以得知他广泛的眼界,而涵盖东西南北,遍历春夏秋冬的景色,又有一种共同的气质,那就是宏大、厚重、质朴以及往复回转其间的绚烂动荡的历史思索。构思近十年,完成于2019年,总长160米的《黄河》巨作,不但是王克举个人十多年来的代表性作品,也是21世纪中国风景画的代表性作品。

作为中华民族成长的重要地理背景,黄河在我们的文化中累积了最多的感情存货,历史记忆的辉煌与苦难,文化传说的玄虚与奇幻,使这条融汇那么多黄土的激流,成为一代代帝王与平民都难以回避的高亢又沉重的生命伴音。

起始的引子当然属于神话传说,实际上是东亚大陆地质运动和人类与它适应和改变的感情编织之果。《山海经》里除了那些怪异的神祇之外,还以昆仑山为基本坐标,简括记载黄河大势:“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于是,在昆仑山上下左右,衍生出诸多神奇故事。《山海经》之后的《尚书·禹贡》对黄河的基本路线做出进一步的明确记述:“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底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洚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但远古史籍对“积石”以上的河流状态可以说是想象代替了实勘。但正是这种迷茫状态,孕育了有关黄河的神秘崇高想象。

到中古时期,随着疆域和知识的扩展,中国人知道了黄河与长江源头的大势,“星宿海”开始出现于文书之中。但具体了解“星宿海”周围及其上的河流实势,要到清代前期。首先是蒙古族和藏族旅行者提出“星宿海”那些像群星般闪耀水光的湖泊位置与形势,进一步告诉人们,那些大小不一的湖泊水洼源自三条高原河流。而积石山实际上在这些小河和“星宿海”下游很远的地方。

在中国人的史籍中,黄河的桀骜不驯和人们与它没完没了的抗争博弈,与古埃及的尼罗河、俄罗斯的伏尔加河迥然异趣。它们具有不同的感情倾向和不同的象征性。然而正是这种矛盾的记忆与想象的融合,成为所有咏叹黄河的诗人、画家挥写的基础。

“黄河魂 赤子心——王克举百米油画长卷展”展览现场

“黄河魂 赤子心——王克举百米油画长卷展”展览现场

十年前的春天,王克举画过题材与黄河相关的《天下黄河》和《溪镇》,由此产生了创作黄河长卷的构想,他觉得只有大尺幅才能表现出这条萦绕于中国文化之梦的河流的气魄,于是画巨幅黄河成了他的艺术之梦。他曾经查阅从古代到现代的绘画史册,发现浩瀚无涯的中国绘画史中,描绘黄河的名家与名作竟然寥若晨星。相比之下,描绘长江的画家和作品却史不绝书。到20世纪后期,黄河终于进入画家选材之列,但博得赞誉的作品,主题大都取向于“与天斗其乐无穷”的理想和改天换地精神之弘扬。促动王克举向黄河进发的,是张大千晚年的《长江万里图》,那幅53.2厘米宽,1975厘米长,陈列于中国台北历史博物馆的作品,成为王克举创作宏大的黄河系列作品的重要激励因素。

最近十多年,国内画坛描绘黄河渐成风尚,其中不乏匠心独具之作。作为单幅架上绘画,画家很自然地选取黄河的一瞥一隅,例如最吸引画家和摄影家的壶口激流,往往裁切出汹涌浪涛,壶口被夸张得近似尼亚加拉瀑布。而真正熟悉并理解黄河的人,例如世代居住在黄河两岸之滨的人们,反倒不太认同夸张过度的黄河形象。

王克举笔下的黄河,概括了中国人几千年来对黄河的认知、记忆与想象。当然,绘画艺术不同于大地测绘。《黄河》系列作品在基本构成上与前述历史记述大体重合,但画家表现的重点,不在这条大河的来龙去脉,而在它所流经不同区域山川大地形成并引发的情味与气势;在它的过去与现在,在它九曲蜿蜒、汹涌澎湃之间形成的形色节奏。正是在这一方面,王克举的《黄河》与纪实性图解和叙述性再现拉开了距离。

德勒兹在谈现代绘画时认为,超越图解性和叙述性的探索有两种选择,即转向抽象或“走向形象”。他所谓的形象是指画家的感觉。感觉既是与主体的本能、性格相联系,又与画家所描绘的客体,诸如自然景象与人文事件相联系。画家笔下的黄河其实就是画家自身,是不可替代的自我,同时也是黄河借由绘画的眼睛降临在客体。在这方面,石涛的见解言简意赅:“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如果否定前一个孕育过程,就是否定了艺术创造;如果否定后一个孕育过程,则是否定风景画之为风景画。

许多画家朋友曾经满怀激情地描绘黄河,他们满怀激情并且以象征寓意的手法表现壶口瀑布;他们充满敬意地感受晋陕高原间古老民居的侧影;他们以写实手法再现治河民众的勇气与韧性……在身临实境这一点上,王克举是他们的同道,但这对于王克举来说只是晨昏昼夜不停跋涉的片段。对景写生之前和之后的心力劳瘁,无法言说。

在没有道路的高原踏出道路,寻觅没有画家去过的约古宗列曲和只在地图上看到过的扎陵湖和鄂陵湖。

冒险登上海拔4800米“进不去出不来”的星宿海地区,在雨雪冰雹之间描绘高原水泊。

选准合适的季节日期,在青海果洛草原描绘曲折蜿蜒的河流。

在炳灵寺陡峭山间,上下攀援查找合适的写生位置。

在黄沙扑面的娘娘滩山地,手执画笔等候狂风间歇。

为了寻找理想的乌梁素海景观,不吝绕行数百公里路程。

等候和追赶小浪底排洪时间,弃车步行搬运绘画器材奔向水边。

当然,他写生作画的环境中并非一律艰苦卓绝。在黄河下游描绘河流两岸的树木庄稼,显然使他重新感受到温暖的乡情。那里的黄叶与果实,那里每一株棉花,每一枝芦苇,都给远行归来的画家亲切的慰藉。这使画家在这一段画面上留下了从容尽致的颜色和笔触。

画家回想那几年间的写生过程就像唐僧取经要过九九八十一难一样,各种有过思想准备以及更多毫无思想准备的困难和危险,随着画幅的积累留在内心深处,时过境迁依然难以忘怀。

总长一百数十米的作品,基本上是按黄河的源头到入海口顺序排列的。当然,画面尺幅比例无关实景距离,而是取决于河流实境与画家情感共振的强度,取决于画家对整体作品形式结构的意匠把握。虽然从巴颜喀拉高原到渤海河口,数千里之间风土地貌差异巨大,这是作为系列作品的部分而不是单幅画的集合,所有那些不同的山川形象显然具有某种变换、发展的延续性,画家赋予它们共同的生命气质和形式韵味。

于是我们看到高原融雪汇聚为星宿海,看到迷蒙的鄂陵湖和扎陵湖,看到觅路争流的众水终于汇聚为回转曲折的大河,古人以九曲流水称黄河,王克举在处理黄河的这种形式特征时,表现出驾轻就熟的高超手段,赋予主体节奏以自然的变化。闯过积石山、龙羊峡、刘家峡,进入黄土高原。苍茫、雄犷而迷蒙,在原始的自然中出现的炳灵寺石窟剪影,开始透露人类智慧创造的征兆。

“黄河魂 赤子心——王克举百米油画长卷展”展览现场

“黄河魂 赤子心——王克举百米油画长卷展”展览现场

流出青甘峡谷之后,河水进入内蒙古河套地带。河流的环境从雪山草原转为开阔平缓的田地,远古先民在山岩间曾经记录过他们的惊喜与感喟。画家突出人与自然、河水与黄沙的进退避让,治沙细节的近距离表现,俨然河流进入又一段峡谷之前的短暂歇息。

然后,黄河从北向南,流过晋陕黄土高原。画家描绘了这一段黄河两岸那些给人印象深刻的丘陵和沟壑,在幽暗的峰峦之外,河流以平稳的节奏向古老的山岳与村落致意,一直到壶口瀑布。

壶口激流是众多画家和摄影家的创作目标,它已经成为黄河(甚至中国文化)的象征。在王克举的《黄河》系列中,画家虽然突出了奔腾激流的特殊形色,但并没有为了突出它的力量而打破作品的整体节奏。壶口与小浪底的泄洪,都归属于九曲大河的整体起伏,它们增加了乐曲的旋律起伏,但没有破坏乐曲的基本结构。

进入中原大地的河流,不再有高山峻岭与它争持。但一望无际的冲积平原潜藏着过去和未来、人与自然、生命与死亡的搏斗。在遥远的山崖边,我们再一次看到古代匠师创造的遗迹。这使我们领悟,中华民族的文化一直伴随着九曲黄河而生长。

这里不再有山的巍峨与水的奔流那样强烈的对比,也不再有河道转折盘旋的势态。画家的眼睛投向依附于平畴的庄稼草木,我们知道画家在这方面具有深广的艺术积累,他以抽象的形式处理,赋予黄河下游变化多端的形式节奏。而对鹊山、华山和泰山的处理,传达了古老文化传统不息的生命活力。矗立在平原远方的泰山,画家强化处理了山峰的碑碣,使河岳英灵的古老意念得以延续。而对山岳体量有限而文化含蕴深厚的鹊山、华山的突出描绘,让我们再次感受到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对于当代艺术家的感染力。

现在,大河终于流向海洋。画家以舒展的节奏和辉煌的色彩赞颂大河的归宿。王克举觉得黄河入海口“是黄河的终结,也是黄河的归宿。黄河在这里由激越变成永恒和无限”。在这里,我再一次想起李白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再一次回想起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沃尔塔瓦河”——由几条溪流汇聚而成的河水,穿越峡谷,冲击峭壁,冲出险滩,流过黑夜的梦境和阳光下人们辛勤又欢愉的大地,满怀胜利的喜悦向前奔腾,流向远方的海洋……

“黄河魂 赤子心——王克举百米油画长卷展”展览现场

“黄河魂 赤子心——王克举百米油画长卷展”展览现场

无论古今中外,贯穿那孕育古老文化大地的河流,总是包含着丰厚的记忆与想象。一位探究河流与人类文化历史关系的外国学者曾认为,当人们探究江河的时候,就会被带入神话和记忆的激流。它的水势强度足以将我们带回生命的发源地。它负载着我们社会化以及动物性激情的某些最强烈的形式。(巴洛·乔尔 Barlow Joel,转引自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黄河负载着文化记忆与精神想象,我注意到王克举迈过神话传说,或者是他将神话传说融入风景的绘画性处理。当我们在这160米长的《黄河》巨作前漫步,画家传递给我们的不再是这条伟大河流的片段剪影,而是它生命的过程。其间既有史诗的雄伟壮阔,更有起伏萦绕于每个段落,从遥远轻微并展开、升起、终结的精神旋律。

我一直赞赏王克举描绘山水草木的辉煌缤纷,掩映披离。他善于将不同气质的对象构成协调统一的情境和韵律。那些抽象性的块面、点线和剪影构成的自然物象,在沉着的背景前闪耀着自信的光芒。辽阔天宇之下的河流,以质朴自信的气度,出没于潜藏永恒生命活力的古老山川。他期待巨幅《黄河》成为自己艺术生命中的丰碑:“我要用画笔一笔笔把它给堆积起来,使其厚重丰满……用画笔去丈量黄河,朝圣黄河,画黄河不仅仅是画黄河本身,更是表达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也是一个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画家对祖国母亲,对自己民族的崇高的敬意。”

作为一个曾经画画的人,我敬佩王克举为完成既定目标而一往无前的意志毅力,我羡慕他在付出巨大努力之后,终于获得预期的辉煌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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