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鑫泉
(上海市新学科学会,上海 200020)
清人全祖望《经史问答》: “《礼器》‘甘受和,白受采’,是一说。《考工》‘凡画缋之事后素功’,又一说。古注于《论语》‘绘事后素’引《考工》 不引《礼器》。其解《考工》 亦引《论语》。”[1]先生这一番评说,透露出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与 “绘事后素” 在经典解释史上的关系。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与 “绘事后素” 历来有 “素底后画” 与 “先绘后素” 两种解读。它们都有一些局限性,但后者的局限性更为明显,成为进一步探讨的适当契机。本文通过文本分析,密切联系绘画实际过程,由此及彼,层层深入,对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作出新的释读,进而对 “绘事后素” 进行新的诠释。
《周礼·考工记》:
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土以黄,其象方天时变。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龙,鸟兽蛇。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凡画缋之事后素功。[2]
“后素功” 主要有两种解释:郑玄注, “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文章也”[3],即所谓的 “先画后素” ;而朱熹则认为, “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4]2-3,即所谓的 “先素后画” 。两者针锋相对,各有粉丝。
洪成玉先生: “语言的结构是由词构成的,进入结构中的词必须受结构内部规律的支配。词的意义只有在语言结构中才能得到确切的理解。”[5]189王泗原先生: “据句法判断语意及词义的疑难,是研究古语文特别重要的方法。这一点,前人的认识是不清楚的。注家训诂的差错多是由于不明句法。某字训某,古有其例,但是按这一句句法,训某不可通,就不当援引为证。词本来是不能离开句的结构,不能离开它在句法中所居的位置而成义的。必须究明句法,然后训诂之用才落实。”[6]“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处于这一段的末尾,释读不能离开它的这一位置结构特征。王钧林先生: “章句学在对经典文本的整体理解与把握上卓有成效,即使在各种传世的经典文本的章句梳理工作早已全部完成的情况下,章句学仍然不宜束之高阁,因为还有一些篇章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章句问题,需要重新审视乃至返工解决,《论语·学而》篇‘君子不重则不威’章就是其中的一例。”[7]现在的《考工记》已经汇聚了众多学者 “章句梳理工作” 成果, “不宜束之高阁” ,应该作为释读的基础。
如果说 “画缋之事杂五色” 是总起,那么, “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 便是对 “东方谓之青” 至 “鸟兽蛇” 的总结。总结一经开始,就不可能轻易改弦更张,因此,紧跟 “杂四时” 之后的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也应该是总结。赵翰生先生在《〈考工记〉 “设色之工” 研究回顾与思考》中就认为: “从‘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到‘素后功’,是对前两段内容的概括和总结。”[8]31他认为这一点决定了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的释读方向。无论 “先画后素” 还是 “先素后画” ,都是具体的工艺,与章句结构相悖。 “重新审视乃至返工解决” 是十分需要和应该的。
针对朱熹的 “先素后画” 说,赵代根先生写道: “王力先生在《训诂学上的一些问题》一文中就曾指出:‘如果所作的词义解释只是在这一处讲得通,不但在别的书上再也找不到同样的意义,连同一部书里也找不到同样的意义,那么这种解释是很可怀疑的。’若此,朱子解‘素’为‘粉地’是不符合上古汉语的习惯用法的,因而这种解释也是错误的。”[9]赵先生没有注意 “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 句的章句地位,因此注定了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句的章句地位,但他指出的 “‘素’为‘粉地’” 的局限性是有道理的。忽略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在段落中的语法地位,对释读不能不产生不良的甚至方向性的影响。
无论 “先画后素” 还是 “先素后画” ,都纠结于 “素” 的本义 “素色” 和 “后” 的常用义即先后的 “后” 。这很大程度是由工艺性的观察角度决定的。从工艺总结的角度释读,应该突破原来对关键字 “素” “功” “后” 的理解,因而需要对它们作更全面的了解,以求找到与上下文配合适当的义项。
先看 “素” 。
【演变】本义为①本色未染的生绢。……又引申指③颜色单纯,不艳丽。由本色未加工的,又引申指④本来的,原有的,本质,本性:虚无者道之舍也,平易者道之~也│~质│~材│朴~。进而引申指⑤带根本性的物质或构成事物的基本成分:维生~│元~│因~│要~│像~。[10]
金文 “素” 字由花的象形、地域示意图、 “纟” 和双手形构成,意思是双手把丝头弄开花了,使其现出本来面貌,由此产生本来成分的含义。引申表示本色、平常、生绢和蔬菜累食品等。[11]76
“素” 的义项之一为本质、本性、基本成分。这在古文中多有应用。例如:
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杨注:质,性也。既为物矣,则方员刚柔,静躁沈浮,各有其性。) 气形质具而未相离。[12]
○太~者,质之始也。《列子·天端》。○~,犹本也。《礼记·丧服小记》注。[13]
(33) ~,质也。
(34)~,犹质也。《礼记·仲尼燕居》: “于礼~” 郑玄注。
(35) ~,白也,质也。
(41)~也者,五色之质也。《管子·水地》。(45) ~,本也。
(75) ~者,色之始也。《义府·素位》。
(76) ~,质之始也。《易·履·象传》 “~履之往” 惠栋注。
(185)太~者,质之始也。《广韵·暮韵》引《列子》。[14]
【构造】会意兼形声字。功与攻同源,金文从攴(表操作),从工(表版筑墙),会从事盖房等各色各样的工作只意,工也兼表声。篆文改为从力,突出用力做工。隶变后楷书写作功。
【本义】《说文·力部》: “功,以劳定国也。从力,从工,工亦声。” 所释为引申义。本义为从事各色各样的工作。
【演变】 本义为①从事建筑等各色各样的工作。引申指②做事的成效,效验:驽马十驾,~在不舍│故事半古之人,~必倍之│~亏一篑│徒劳无~│急~近利│~效│~利│~能。[10]135
“功” 的义项之一为成效。
最后看 “后” 。无论 “素底后画” 还是 “先绘后素” 中的 “后” ,都作先后的 “后(後)” 解。实际上 “后” 还有其他义项可供选择。
后 hòu 后
【构造】会意字。甲骨文从女(母),从倒子;或旁加小点,为羊水,会母生子之意。……
【本义】《说文·后部》: “后,继体君也。象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故厂之。从一、口。发号者,君后也。” 析形式就篆文所作的解说,所释为引申义。本义当为妇女产子。……
历史的闸门一经开启便不可逆转,中世纪初期公共空间成为个人权利和威望的展示之地,不再是为人的意义而存在。基督教占据了当时的社会信仰,教会表现出对肉体的否定。基督教徒主张禁欲,将人的灵魂和身体彻底割裂成两部分,认为灵魂至上,肉体即为恶。一方面,教会反对所有的公共竞技会,在日常生活中参与竞技活动的人将受到处罚。另一方面,想参与基督教的竞技运动员又必须放弃其竞技者的身份,且不得再参与竞技活动。教会成为权威,人的自由生活被教会意愿主导,社会生活建立在妥协和隐忍的基础之上,人被迫远离了公共活动,赋有价值和意义的公共空间失去了存在的前提,人的自我发展难以实现。
【演变】本义为①妇女产子。木系氏族时代,酋长是一族之始祖母,以其声誉子孙之功,尊之为 “后” ,故用作名词。……[10]291
后 ⑾与 “姤” 或 “遘” 通。[15]
后【参证】 罗振玉《增订殷墟暑期考释》引王国维说: “从女从古,或从母从古,象产子之形,其从者,则象产子时有水液也。从人与从母从女之意同。”[16]
“后” 字古已有之,意为妇女产子。取此义时,与前后的 “後” 有别。例如: “孔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 “知眾人之不可先也,故後之”[17],前用 “后” ,后用 “後” ,区分清楚。 “後” 简化规范为 “后” 以后,古义 “后” 与 “后(後) ” 形态上无法区别,但古义 “后” 仍在。李圃先生注释《汉书·苏武》有 “孺卿从祠河东后土” ,并将 “后” 特地注曰: “非‘後’的简体字”[18]。《辞海》 “后” 列两类义项,分别对应古义 “后” 与方位的 “後” 。古义 “后” 的词列有 “后土、后王” , “后(後) ” 组词有 “后(後)门、后(後) 天” 等等[19]。《现代汉语词典》也将 “后(後)” 与 “后” 分列[20],古义的 “后” 仍有一席之地。《辞海》虽然用心良苦,但实际情况不允许这样做。象李圃先生那样作注的越来越少,这为古义 “后” 的辨识增添了困难。但不能因此完全无视文献中古义的 “后” 。
这些为释读 “画缋之事” 时字义的选择提供了更多余地。
绘画之事要在纸张绢帛等媒介上进行,媒介的属性对绘画有一定影响。这种影响是稳定的有限的,画家可以有效掌握,甚至把它变成施展画技的潜在因素。媒介纸张或绢帛与绘事之间的关系很直白,但媒介相对而言是被动的。尽管可以给 “先素后画” 赋予一些寓意,但发轫点并不厚实。
绘画之事是构造形体并敷色的过程。《说文解字注》 “缋” 注: “缋画,双声。考工记曰:‘设色之工画、缋、钟、筐、㡃。’又曰:‘画缋之事杂五采。’《咎繇谟》:‘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郑注曰:‘绘读曰缋。’读曰,犹读为,易其字也,以为训画之字当作缋也。绘训五采绣。故必易绘为缋。”[21]13-4又 “绘” 注: “会五采绣也。会绘叠韵。今人分《咎繇谟》绘绣为二事,古者二事不分,统谓之设色之工而已。古者缋训画,绘训绣。说见缋下。”[21]13-13“绘” 最初与丝织有关。古人在未染色的白绢上刺绣,于是便有了五彩纹饰,这一过程称为 “绘” :缋画其形,绘敷其色。画家依据自己的想象,根据四时五方的要求、事物的属性,对构造的形体敷以适当的色彩,以达到理想的艺术效果。
古代的色彩观念不同于现代色彩理论。略微了解现代色彩理论对讨论会有所帮助。绘画的原料是单色颜料,绘画色彩中最基本的颜色为红、黄、蓝,称之为原色。这三种原色颜色纯正、鲜明、强烈,而且这三种原色本身是调不出的,但它们却可以调配出多种色相的色彩。两个原色相混合得出间色,如黄调蓝得绿、蓝调红得紫。将两个间色(如橙与绿、绿与紫)或一个原色与相对应的间色(如红与绿、黄与紫)相混合得出复色,成为色彩纯度较低的含灰色彩。色相、明度、纯度是色彩的三要素。颜料经过调合搭配,绘制出绚烂多彩的图画,画面色彩的总体倾向即色调。[22]
我国很早就有了与 “五行” 相应的青赤黄白黑 “五色” 体系。彭德先生在《中华五色系统概说》中指出: “五色系统是观察、类比、附会自然万物的结果。中国先民发现人的感官互相关联,比如人的声音按照大小高低加以组织,就会像绘画按照五色组合而形成纹饰一样。又比如赤色给人热的感觉,青绿色给人冷的感觉;赤色给人吵闹的印象,青绿色给人安静的印象。”[8]22
绘画的色彩不是颜料与素帛的简单叠加,而是不同颜料的排列对比,更有它们之间的杂糅交错。刘知几《史通·叙事》: “岂绘事以丹素成妍,帝京以山水为助。”[23]前引 “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 ,说明色彩的排比也是单色颜料调合的结果。敷色是单色颜料排列对比、杂糅调合的过程,是绘画的重要内容,是复杂的艺术创造。在岩画、壁画、织锦等出土文物中的图案已经有了非常绚烂的色彩。
对于调合色来说,调合的过程是新颜色滋生的过程。 “常见文献中提到‘彩’与‘五色’的关系,可以理解为有两层含义,其一,‘五色’具体地表述为传统‘正色’体系的‘青赤黄白黑’五个最基本色域;其二,作为形容词表示有多样颜色继承的斑斓效果,有如‘五彩’。”[8]6“五彩” 或者 “多样颜色继承的斑斓效果” ,要靠 “五个最基本色域” 调合而成。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说的就是这一过程。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中的 “后” 非 “后(後) ” ,而是古汉字 “后” ,会意 “滋生” 。参与调合的单色颜料 “五色” 是 “颜色元素” ,相当于现代色彩理论中的红、黄、蓝三原色。基于郑玄、朱熹等人解释的巨大影响, “凡畫繢之事后素功” 全部被 “凡畫繢之事後素功” 取代, “凡畫繢之事后素功” 已经难觅踪迹。这虽为憾事,但似可理解。
“《周礼》较多篇幅中,都有‘献功’‘颁功’‘稽功’‘功事’‘良功’‘苦功’‘女功’‘素功’等等。授其事为‘职’,献其成为‘功’。《周礼·夏官·司勋》‘凡有功者’,‘功’表示功勋、功劳、功绩等等,又代表成功之物品,事成之绩。”[24]这里的 “素功” 应该就是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中的 “素功” 。敷彩与图画中的形体协调一致,达到画家的理想艺术效果,能够打动观众,无疑是大功一件。这样理解,既承接了 “杂四时五色” 的总结之势,也与本段开头的 “画缋之事杂五色” 形成呼应。
绘画,包括构造形体和着色两个方面。 “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 中的 “章” 为动词,意为彰显、表示,彰显 “杂四时五色之位” 的图案构造,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 “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 是对绘画形体构造的总结。承接它的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应该是绘画着色方面的总结。 “凡画缋之事后(非‘后(後) ’)素功” 可以解释为:
画缋就是利用各种单色颜料的对比和杂糅错合,渐次敷彩,以成就符合场合礼数的大功。
《论语译注》:
【原文】子夏问曰: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 “绘事后素。”
曰: “礼后乎?” 子曰: “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译文】子夏问道: “‘有酒涡的脸笑得美呀,黑白分明的眼流转得媚呀,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呀。’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 孔子道: “先有白色底子,然后画花。”
子夏道: “那么,是不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以后呢?” 孔子道: “卜商呀,你真是个能启发我的人呀。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经》了。”[25]25
“绘事后素” 有多种解释,以 “素底后画” “先绘后素” 最具代表性。杨先生持 “素底后画” 说。 “先绘后素” 说更悠久[26]57。历来把 “绘事后素” 与 “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联系在一起。上面的讨论对 “绘事后素” 也应该是适合的。 “绘事后素” 中的 “后” 非 “后(後)” ,而是古汉字 “后” ,意为滋生。与《考工记》类似,基于郑玄、朱熹等人解释的巨大影响, “ 绘事后(非‘ 后(後)’)素” 全部被 “绘事后(後)素” 取代, “绘事后(非‘后(後)’)素” 已经难觅踪迹。这虽为憾事,也似可理解。
要对 “绘事后素” 章作全面的理解,还需作进一步的文本分析。
1.杨先生把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断为一句。其他许多版本也这样处理。但这样处理存在疑惑。李尚儒先生: “其一,《硕人》全诗共分四节,每节皆七句,对仗工整,和谐一致,无缘无故地在第二节中单独多出一句,显然是不合逻辑的事情;其二,《硕人》全诗皆是四字一句,音韵流畅自然,而‘素以为绚兮 ’是五字句,与全诗的音韵节奏大不相同,这显然不合《诗经》的创作风格;其三,该节前七句皆是描写庄姜的具体容貌:手、肤、领、齿、首、眉、笑、目等,‘而素以为绚兮’显然不是对具体容貌的描写,内容上与前七句不能连贯一致。可见,‘以素以为绚兮’为《硕人》中原有诗句之说实不足取。”[27]尽管对 “该节前七句” 的层次理解有所不同(见下文),但 “‘而素以为绚兮’显然不是对具体容貌的描写” “为《硕人》中原有诗句之说实不足取” 的判断是正确的,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素以为绚兮” 之间理当断开。徐仁甫先生在《古书引语研究》中三次引以为例,每次都作断开处理[28]。
2.上文引了李先生的 “该节前七句皆是描写庄姜的具体容貌:手、肤、领、齿、首、眉、笑、目等” ,其中 “手、肤、领、齿、首、眉、目” 是形体,是人的生理结构, “笑” 是表情。表情与形体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简单并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 也应该是两个层次。 “手如柔荑” 以下五句描写庄姜的手、肤、领、齿,属形体, “巧笑倩兮” 是表情,诗句从形体描写进入表情描写。
3.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是笑容的源泉。眼球外腆后方的巩膜呈白色,习惯上叫 “眼白” ;眼球前方的角膜是无色透明的,角膜后的虹膜含有色素,黄种人的虹膜一般为黑褐色。虹膜中央为瞳孔,即平常人们所说的 “黑眼仁” “眼眸子” 。笑是人的心情的流露, “当有关笑的各种情景刺激到人的眼睛、耳朵及身体其他感觉器官后,通过传入神经传导到了大脑皮层,大脑皮层收到信号后就做出相应的反应,由传出神经传送到面部,控制面部肌肉的收缩,引起面孔千姿百态的变化,这些肌肉就是面部的表情肌。这些肌肉按不同的组合形式进行活动,构成了多种多样的面部表情。”[29]从最浅表生理结构上看,人的笑容尽管与嘴、脸颊等器官有关,但与它关系最密切最微妙的要数眼睛。 “一位独出心裁的美国研究者曾说:笑可以从眼睛开始,也可以从嘴部开始,但更经常的是从眼睛开始。他考察过七个人的笑,其中有五个人的笑开始于眼睛。”[30]蒙娜丽莎的永恒的微笑,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神秘的眼睛。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素以为绚兮” 就集中于眼睛这一点。眼睛最明显的外观是黑的眸子、白的眼底;黑的眸子、白的眼底极为简单,但顾盼之间滋生了灿烂无比的巧笑倩貌。 “巧笑倩兮” 说的是笑貌, “美目盻兮” 说的是笑貌的生成, “美目盻兮” 是 “巧笑倩兮” 生理基础,两者不是简单的并列关系,而是滋生关系。
4. “素以为绚” ,杨先生译为 “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 ,李泽厚先生译为 “洁白纸上,灿烂颜色”[31],意思与孔子的回答 “绘事后素” (先有白色底子,然后画花)大致相同,但回答与问题重复,不合乎习惯。
子夏因两句古诗而问,两者之间应该存在一定的关系。 “素以为绚兮” 位于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之后,也应该同样是表情描写。李尚儒先生猜测是 “对这七句诗的总结” “总结升华”[27]。 “素以为绚” 说的只是眼睛, “对这七句诗的总结” 似乎说不上。黑的眸子、白的眼底,可谓 “素” 矣。 “巧笑倩兮” 以为 “绚” 不足为过。徐仁甫先生说: “盖古有引书于韵语之后,自加韵语者。‘素以为绚兮’句,既以释上二句古诗,又以韵叶之,此古人文辞之美也。”[28]105“既以释上二句古诗” ,意思自当与 “上二句古诗” 相同。因此, “素以为绚” 和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很可能是简单的并列关系,意思大致相同。同时人们引用两句出处不一、意思相同的诗句,是常有的事情。
5.厘清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与 “素以为绚兮” 关系后,可以作进一步的讨论。
孔子思想体系中,仁和礼是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有学者认为, “礼” 是 “仁” 的外在体现, “仁” 是 “礼” 也是 “乐” 的本体论依据[32]。匡亚明先生也曾指出: “礼是仁的外在表现,仁是礼的内核。”[33]《论语》中也有论述。子曰: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25]185子曰: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25]24子夏因此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因为 “素以为绚兮” 与之同义,后文不再并称,讨论对它同样适用) 而设问。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是比喻,比喻关系是:巧笑比作礼,美目比作仁。
孔子可能感到子夏的比喻不够浅显直观,便回以 “绘事后素” 。 “绘事后素” 也是比喻。正如黄瑞云先生所说: “子夏听懂了,他说‘礼后乎’,即礼在仁之后乎:意即仁是内在的本质,礼是外在的表现。”[34]礼与仁之间的关系不同于绘事的花卉与素帛的简单叠加关系,而更像单色颜色与图画的五彩斑斓之间的杂糅滋生关系。再说,孔子的 “绘事后素” 是在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的基础上提出的,意思层次应该大致一致。已经说明, “美目盼兮” 与 “巧笑倩兮” 不是简单的叠加关系而是滋生关系。从这一点上看,上面的分析也是适宜的。
“绘事后素” 是承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的。图画的五彩斑斓比作绚烂的笑容,单色颜料比作 “滋生” 笑容的美目。虽然不可能人人都是美术家,但是人人都有观看欣赏色彩丰富的图画的体验。相对于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及其机制,绘画中色彩与单色颜料之间的关系显得更为直观,更容易为人们所理解。这是孔子提出 “绘事后素” 的原因,也是意义所在。
“绘事后素” 是承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的,后者又为礼与仁的关系而起,因此 “绘事后素” 的比喻也可以作用于礼与仁。它们三者的关系见示意图如下:
综合以上讨论,子夏借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的比喻发兴,询问孔子,颇有深意。孔子领会子夏的意思,但不点明,回以另一个比喻。师徒两人取近譬喻,引而不发,隐秀炜烨,可谓匠心独运,趣味鸯然。袁枚先生: “作诗时,未必果有此意;而读诗者,不可不会心独远也。不然,《诗》 称‘如切如磋’,与‘贫而无谄’何干?《诗》称‘巧笑倩兮’,与‘绘事后素’何干?而圣人许子夏、子贡‘可与言诗’:正谓此也。’”[35]理解 “绘事后素” 不宜拘泥于一字一句,也 “不可不会心独远也” 。参照《论语译注》的格式, “巧笑倩兮” 章似宜释读为:
【原文】 子夏问曰: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 “绘事后(非‘后(後)素。” 曰: “礼后(非‘后(後)’)乎?” 子曰: “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译文】 子夏问道: “《诗经》‘灿烂的笑容多么靓丽,全因为美丽眼睛顾盼’、古诗‘黑白的眼睛笑得多么绘绚烂多彩’,它们是什么意思?” 孔子答: “素色颜料杂糅生成绘画的绚烂多彩。” 子夏又问: “那么,是不是仁德对礼乐有重要的滋生作用呢?” 孔子答道: “卜商呀你启发了我,从今以后可以与你讨论《诗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