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蓉
(衡阳师范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当一个民族与某类色彩产生深层的联结时,必是该类色彩的心理和艺术属性与该民族在漫长历史长河中产生了密不可分的关系。通过考古发现,我国远古壁画、古墓葬、古遗址都存在着早期原始人类对红色的崇拜痕迹。 “中国红” 是基于地舆空间与特定法政主权界定,由人们在劳动、生产与生活中通过想象、阐述与象征等建构加固而作为中华民族的代表主题色彩存在。 “中国红” 已经延续千年,红色的象征意义不断增加且强化,成为中华民族的吉祥表征色彩视觉符号;成为储存中华民族共同历史经验、联结共同文化记忆的存在。从原始社会以牛血或红岩为材料的岩画和彩陶,到汉代的髹漆器物,至唐宋时期灿烂夺目的织锦,明清时期的织绣红嫁衣……从封建时期红色在建筑使用中严苛的等级制,到今天记载功勋的红榜,以及各类与 “红” 相关的现代设计作品……在不同时代背景下,中华民族对 “红” 色的热爱经久不衰,对其赋予了非常丰富且独特的文化内涵。当代的 “中国红” 已经不仅仅是古代人民对太阳、火焰、生命等红色象征之自然崇拜[1],也不再是封建统治阶级为突显红色的独特政治地位而达到等级分化目的的手段。 “中国红” 已深深烙印在中华民族内心深处,并在社会发展变迁中逐步演变为中国传统民俗用色的代表,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深深影响着中华民族的思考方式、审美意识以及民族价值取向。
中国有关 “红” 最早的记载是在战国楚墓中出土的竹简上。古人最初用 “赤” 统辖红色系,以 “丹” “檀” “赫” “绛” “彤” “胭脂” 等字对 “赤” 色加以细化与区分。这些词在译成英文时,都可用red 一词来表达。设计中的中国红是PANTONE:186C(CMYK:C0 M100 Y100 K10;RGB:R230 G0 B0),但广义的 “中国红” 颜色是中国传统文明的载体,蕴含中原华夏前后五千年的传统文明,是中华民族色彩情绪与感情的载体,并不特指单个颜色,而是整个中国红系列颜色的统称。这些颜色包括:大红、粉红色、桃红、胭脂红、妃色、虹豆红、栗子色、茶色、棕红色、棕褐色、珊瑚红色、石榴红、品红、樱桃红、嫣红色、绛紫色、长春红、檀红色、豆沙红、麦红色、砖红色、杏红色、铁锈红、殷红色、茜色、赫赤色等多种,它们的PANTONE 都不同,见表1。西方画家们因绘制西洋画所需朱红颜料大都由中国所产辰砂制成,因此早期西方画家多习惯称朱红颜料为 “中国红” 。
表1 不同红色的PANTONE
儒家圣人孔子视 “朱” (红)为正色,中国古代帝王大都具有红色情结,认为红才能承托皇家的权势与威严:皇帝的朱批是红色;宫门立柱、门窗皆为红色;椒(一种红色的果实)房兰室中的椒房也多指后宫位高权重之妃子所居宫殿;达官贵人的宅邸称 “朱门” 。红色在中国民间是祥瑞和幸福的象征,表达吉庆之意;在农历新春佳节、新人婚礼、各类活动庆典中人们都会很好地运用各类红色制品及衍生品表达喜庆、热闹的情景。 “红娘” “千里红丝” “相思红豆” “花烛红妆” 等是与男女姻缘相关的带 “红” 的词汇。红色也象征着美丽,常称女子为 “朱颜” “红颜知己” “碧鬟红袖” 。 “红” 更具有大功告成之意,做事讲究 “开门红” ,在工作中希望受到上司赏识成为 “红人” ,在人生道路中 “走鸿(红)运” 。红色在西方则象征血液、生命、激情、战争等,如古代瑞典就有血祭的风俗;古罗马人相信红色会带给战士勇气和力量,穿着红色战袍的士兵会受到神灵的眷顾;红色是与神沟通的颜色,教会神职人员的法袍以红色为主……
“中国红” 承载着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涵,在漫长的岁月中传承、融合与升华,是中华民族深深的文化底蕴,是凝聚千年的精神精髓再现,是中华民族的视觉色彩表征形式[2]。 “中国红” 所彰显的色彩活力,所释放的强大视觉张力,具有凌驾任何色彩之上的强烈视觉刺激,彰显着中华民族凭借强大自信积极入世的心态。
1.远古的红色崇拜
人类学学者发现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用颜色来区分方位的习惯,其中,以狩猎文化为主的民族多用红色表示西北,以渔猎、农耕文化为主的民族多用红色表示东南。中国的藏族也将颜色与方位互相联系,用红色来标示西方;位于中国西南地区的彝族在原始宗教绘画中用红色标示南边,用绿、黄、黑、白标示西、东、北、中等方位。红色标示方位中的南边,南在天干地支中为丙丁(火) 之意,在五行中代表火,意指传说中的赤火红龙以及天君赤帝。
中国的古岩画北系以刻绘为主,南系以颜料描绘为主。南系所用颜料是以赤铁矿粉加牛血调合而成,古人用这种带有寓意的特质颜料在洞穴壁上描述狩猎、祭祀甚至包括某些普通的生活场景……追根寻源的话,这一切都与原始社会早期崇拜相关。根据考古研究发现,早期原始部族大都崇尚红色。但仅有包含中华民族在内的少数几个民族对红色的热情传承不息,其中以中华民族最为突出。中华民族以炎黄子孙自居,炎帝号 “火德王” ,两个火字构成炎。关于 “炎” ,《说文》解释为 “火光上也” ,《释名·释采帛》提到 “赤,赫也,太阳之色也”[3],《淮南子·天文》所述 “积阳热气者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 。由此可知,红色在远古时期就被崇拜为权威象征,透露着远古人们对红色的热爱之情。
2.中国瓷之红瓷文化
在中国瓷器彩釉史上,青釉瓷是开端,红釉瓷最后登场。红瓷最初并不以民间生活用瓷身份出现。晚唐时期,世界上最早的铜红釉执壶由长沙窑烧制而成。从宋代开始,红色瓷器进入高速发展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是河南禹县 “钧窑” 的红釉陶瓷,世称 “钧红” 。 “钧红” 是高温烧制的红釉瓷器,非常珍贵,它的问世丰富了彩釉的色彩种类,当时流传 “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红一片” 。但是到了元末,钧窑慢慢衰落,至明朝宣德年间,人们已完全不能烧造 “钧红” 了。景德镇从宋朝末年就开始仿制 “钧红” ,景德镇陶录云: “均器,仿于宋末,即宋初之禹州窑。”[4]至清朝中期,景德镇才成功烧制仿钧红釉瓷。在烧制仿钧红釉的过程中,陶瓷艺人烧制出各类红釉,有 “釉里红瓷” “宝石红” 以及帝王用做郊祭日坛的礼器 “祭红” 。清乾隆帝曾有诗云: “雨过脚云婪尾垂,夕阳孤鹜照飞时。泥澄铁镟丹砂染,此碗陶成色肖之。” 从明朝宣德年间至清朝康熙、雍正年间,所产红瓷基本上来自景德镇,景德镇 “瓷都” 的地位也因此逐渐奠定。
红瓷因其苛刻的烧制工艺致使流传于世的极其稀少,异常珍贵,故宫博物院现仅珍藏有红釉暗刻龙纹盘和红釉印花云龙高足碗。清末红瓷烧制技术曾迅速没落甚至一度失传。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组建专业技术人员开始重制红瓷,但直至1998年,中国醴陵才首次烧制出表面纯净无空洞且色泽鲜艳的大红色瓷器——中国红瓷。此后,中国红瓷多次被当作国礼礼献外宾。
原始社会时期,人们通过赋予色彩特殊寓意以表达精神上的追崇。受时代背景、宗教信仰、地域文化与经济的差异等诸多因素影响,人们对色彩的喜好各有不同。而不同的国度与民族对色彩也拥有各自不同的指意。中国的 “五色观” 作为东方审美思想中重要的色彩观和主要的色彩运用法则流传于世,对东南亚地域及现代美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五色观” 是以夏朝之前对单色的崇拜为基础,结合 “阴阳五行” 宇宙观,并与组成世界的其他要素如季节、方位、五脏、五味、五气……相融合而逐渐形成的。《周礼》所载的 “画绩之事杂五色” ,是中国较早有关 “五色观” 的记录,比西方的 “七色观” “三色观” 早上千年[5]。 “五色:谓青、赤、黄、白、黑。青色为主,万物生长之色;红色为赤,太阳之色;黄色为光,日光之色;白色为启,如同化水之色;黑色为晦,如同昏暗之色。” 五色观体系的创立,丰富了色彩谱系,促进艺术的繁荣。 “五色观” 与儒家和道家的色彩观一起共同为中国古代色彩关系学奠定了理论基础。色彩逐渐与文化内涵相结合,成为不同阶层之间 “明贵贱,辨等级” 的地位识别工具。《礼记》记载: “木盈,天子丹,诸侯黑黝,大夫苍,土黄圭。” 五色观对于中华民族代表色 “中国红” 的塑造具有深远的意义。五色观中的红亦称 “赤” ,属于南方之色,与阴阳五行中的 “火” 对应;经过数千年的传承发展, “中国红” 嵌入中华民族的灵魂血脉,成为中华民族的颜色图腾与精神皈依,与中华民族的民俗文化密切关联且影响深远。
1.儒家思想与红色崇拜
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崇尚 “礼乐” 和 “仁义” ,提倡忠恕和中庸之道。儒家的色彩观正是以仁和礼为基础,将赤青黄黑白五色定为正色,主张五色与仁、德、善结合,并以 “礼” 的形式运用于等级制度中。孔子认为应通过 “礼” 的形式来保持单色的纯净性。《论语》载: “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孔子把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称为 “正色” ,把青白之间的缥(浅绿色)、赤黑之间的鲰(紫色)、黄黑之间的骝黄(暗黄色)……称之为 “间色” ,构成中国传统的 “间色体系” 。《荀子·正论》载: “衣被则服五采,杂间色。” 范朝在诗中以 “瑞草分丛种,祥花间色栽” 记述宁王园林的景致,让我们得以知道古人在服饰以及园林配色中将正色与间色根据不同需求予以使用[6]。《后汉书·服志》载 “尊尊贵贵,不得相逾” ,也就是说,封建王朝时期后宫中的服饰、配饰有明确的等级制度,规定仅皇后可以使用正红色的衣器等物,皇后以下的妃嫔衣物只可用红色的偏色。封建统治者利用儒学思想赋予红色独特的社会地位,在观念上强化了红色的正统地位和美学价值。
儒家美学思想中的 “比德” 是指通过自然事物来比拟人的道德品质,赋予自然事物人格化、道德化的特性。这种观点认为一个人所穿衣物以及服饰或者生活用品的颜色可以彰显个人的行为修养,可以暗示个人的品行,使用正色是拥有良好品行的表现。随后数千年间中国的色彩观念深受儒家 “比德” 美学思想的影响,君子崇尚正色,用正色来喻意君子的身份。
2.宗教、民俗与红色崇拜
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红色的 “朱砂” 在道教中一直被视为神物。《正统道藏》一书对朱砂的称呼可谓让人眼花缭乱: “丹砂,一名日精,一名真珠,一名仙砂,一名汞砂,一名赤帝,一名太阳,一名朱砂,一名朱鸟,一名降陵朱儿,一名降宫朱儿,一名赤帝精,一名赤帝髓,一名朱雀” 。道家认为,朱砂采自数千年而成的矿脉,它集日月精华且吸收天地之正气,带有强大的正能量磁场,能避煞、开运、镇宅、祈福纳财……自古以来朱砂与中国道家、与人们的丧葬习俗有着深厚的渊源。道家以符图驱邪,《燕京岁时记·天师符》载: “每至端阳,市肆间用尺幅黄纸,盖以朱印,或绘画天师、钟馗之像……都人士争相购买,粘之于中门,以辟祟恶。”[7]画中钟馗的红袍是用朱砂染成。时至今日,中国多地丧葬习俗中为祈求死者子孙后代能平平安安、幸福康健,在死者入棺前仍有用朱砂封点七窍的习惯,意为镇 “老屋场” 。
佛教尚黄视红为 “贵” 色。佛教自传入中国后受到传统阴阳五行说影响并借鉴五色观理论,用颜色表示圆满的觉悟和无边佛法。农历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日,佛教徒过浴佛节所奉之水被称为五色香汤,寺庙中经常可见五色经幡。红色在佛教绘画中可表现佛教徒以身护法之决心和至死不渝的意志,是高尚与神圣的颜色。寺院的住持和方丈,在重要佛教庆典中往往身披红色袈裟以显示庄严和身份的特殊性;佛教建筑中的梁柱、门窗等的主材都涂以红色;重要经文用朱砂书写;信徒们烧香还愿时,往往自己要身披红带,有时还需要为菩萨塑像献上红布……诸如此类皆说明红色在佛教徒心目中所拥有的特殊地位。
在中华民族百姓心中, “中国红” 是吉祥与喜庆、力量与光明的象征。经过千年传承, “中国红” 已经深深融入民族血脉与民族信仰之中,成为中国人用以驱逐内心恐惧、驱逐魔鬼的符号。至今,中国很多地区、很多民族仍然保留着用牲畜的鲜血祭祀神灵的习俗,借此祈求神灵的庇护,驱除邪魔:云南地区纳西族在驱邪消灾的祭天仪式中将猪血和鸡血涂抹在神树和神石上;彝族自诩火神后嗣,他们在生活中处处崇红尚火,认为门上挂红布可以让鬼望而却步[8];基诺族认为,给刚出生小孩戴红色小帽既可安魂又可免受恶鬼的伤害;景颇族认为,用红布包裹初生婴儿可保证无灾无病,健康成长,家族长老为初生婴儿拴上红线,代表家族血脉相承……在汉族,人逢本命年必着红色亵服,腰间缠绕红腰带,甚至某些特殊的随身饰物也用红绳垂挂,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凶免祸。
中华民族尚红,除了传承远古的自然崇拜,还受中国古代五色观等美学思想影响,最重要的是, “中国红” 在历代传承中已经确立它吉祥而尊贵的地位。尚红意识的形成始于商周时期,《礼记》载 “夏后氏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 。周朝宫殿的地面称为 “丹地” ,是使用辰砂所制红色颜料涂抹而成。春秋战国时期的荆楚文化受楚国神话和崇凤思维的影响,深谙 “中国红” 。目前出土的楚墓葬髹漆器都绘有以红或黑色为基调的朱彩,这些物品都是当时上层贵族使用的。到了秦汉时期,红色开始具有高贵尊荣的地位。 “改正朔,易服色” 是中华民族从过往的色彩自由到色彩等级制的转折点。 “改正朔” 是由新的王朝重新制定和颁布新的历法; “易服色” 是废弃前朝颜色,重新公布本朝新的颜色体系。战国末期,邹衍与董仲舒根据五行、五色和儒家学说提出 “五德始终” 和 “天道循环” 的理论,将原本不可见的封建社会等级与礼仪规范用看得见的颜色来区分,表现身份及社会地位。自此,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被定为象征着尊贵的正色,其他间色或杂色则是身份卑微且低贱的代表,同时规定 “尊尊贵贵,不得相逾” 。
唐朝时期人们对红色的喜爱被皇室以律法的形式予以强化, “中国红” 成为皇室专色,取得了更灿烂更辉煌的尊荣。唐章怀太子和唐懿德太子墓中的壁画红色占据极大的篇幅,其中的《仪卫图》和《狩猎出行图》更是代表,画中所画的所有出行工具,不论是舟或者车还是舆与华盖以及车轮等全为红色。《新唐书·舆服制》里记载: “庶人女嫁有花钗,以金银琉璃涂饰之,连裳、青质、青衣、革带、鞍、履同裳色。” 可见唐朝时期因红色为王室独享之色,所以当时普通老百姓的新娘嫁衣并不是红色。到了宋朝,红色已不再是王室专享,同时,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和繁荣, “红” 文化随商船走出国门,开始允许官员使用。至明朝,红色不单代表庄重肃穆,还开始有了更多喜庆而活泼的寓意,例如新娘婚嫁服饰以 “红色调” 为基础,流传至今。至清朝,红色完全渗透至人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清康熙、雍正时期因帝王的喜好,宫中大部分家具为名贵的红木; “上行下效” ,普通的富贵人家也以拥有红木家具为傲,甚至当时有的人将非红木的家具都涂上红色的漆; “中国红” 色彩以尊贵、祥瑞之色获得民间认可,且渗透到民俗活动与民众生活。
虽然中国地域文化的差异使得民间美术具有多样性特征,但它们都具有吉祥与喜庆的象征性。在中国民间美术中有各类互补色的搭配,像红与黄、红与黑的搭配。滩头木版年画的配色讲究 “红兼黄,喜煞娘;要喜气,红配绿” ,红绿色搭配色彩明快、对比强烈。北方各类布老虎讲究 “红配黄,亮晃晃;求张扬,一片黄” ,二者搭配明快高亮。黑红色的搭配在庄重中带有富丽,中国的傣族、彝族、苗族的红苗、青苗的服饰就以红黑为主要色系。民间美术产生于人们的生产与生活中,体现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寄托。 “中国红” 是一种极具视觉张力与冲击力的色彩,它可以把所蕴含的各类美好寓意直观地映到观者心中。 “中国红” 的吉祥与富贵寓意在各类民间美术作品中被大量使用。
民间刺绣既保留有质朴的农耕文明审美印迹,又带有不同地域的民俗风貌,在用色上大胆粗犷,充满着热情和活力。在传统婚嫁喜事中,以红色为主的绣品占据重要地位,新娘的嫁妆中要有大量以 “红” 为主调、代表吉祥如意的绣品。另一类以红色为主的刺绣就是新生儿所用的各类用具,如绣制的虎头帽、围涎、背袋等婴幼儿用品。包含 “中国红” 的此类刺绣隐喻着中华民族对生命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民间剪纸是由传统民俗文化沉积孕育出的艺术瑰宝。剪纸通常以 “中国红” 为主色调,配以色彩饱满的 “间色” ,通过镂空艺术给人视觉上的透空感以及艺术享受。考古发现,战国时期的剪纸艺术多是金箔与银箔镂空艺术作品,至唐朝,记录增多,有诗云 “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 。至南宋,《志雅堂诗杂钞》载: “旧都天衔,有剪诸色花样者,极精妙。又中原有余承志者,每剪诸家书字,毕专门。其后有少年能于衣袖中剪字及花朵之类,极精工。”[9]剪纸艺术种类繁多,有用于生活的鞋花、团花、门笺,有用于祭祀的斗香花与剪纸旗幡,有用于喜庆的窗花、礼花、喜花……这些融入到中华民族的婚嫁、年俗、寿诞、丧葬、巫术、农事等各类习俗活动中的剪纸,有着丰富的寓意。
根据所占比例,中国戏剧脸谱的颜色分为主色和副色,以红色为主色,一种是暗喻忠勇,用红脸表示赤胆忠心之人,如京剧《走麦城》《单刀会》《霸桥挑袍》中的关公形象,关公戏由此又名红净戏;另一种是通过写实与夸张的手法代表角色皮肤的颜色,如《法门寺》中大太监刘谨被饰以红脸,表示他是生活奢靡的弄臣,没有任何关于性格的因素。 “副色” 指在整个脸谱中所占面积不多的颜色,分三种情况:一是对肤色的写实,比如把沙摩柯打分成红碎花脸,表明他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二是写意,《水浒》戏中的晁盖额上勾一个红色印堂纹,表示此人堂堂正正,是有胆识的英雄好汉;三是为了装饰或者协调面部颜色,如《战宛城》中典韦眉上抹红颜色,只是单纯地起一个界色的作用。中国戏剧中的社火脸谱、地戏面具、摊面具、傀儡木偶中的红色通常也是表示人物的威武与忠勇。
年画是研究中国各地乡土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以及民间艺术造型与色彩观念的现实图像资料,是民间美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唐朝时期,年画仅以门神样式出现,后经过多年的演变,中国各地域年画才逐渐形成自身独特的造型与色彩系统。例如,滩头木版年画的代表作《老鼠娶亲》,画面色彩热烈激昂,以红色为主,黄色为辅,绿紫次之;广东佛山年画《大刀门神》用朱红橙色纸为底,仅以红黄绿三色套印;山西临汾木板年画《五子登科》,文官面部被绘以红色,用来表示威严与正直。
花馍(北方)米塑(南方)是中国早期农耕文明留下来的古老遗俗,是民族手工技艺的典范。它虽产生于不同地域,但都围绕着生活吉祥如意这一永恒主题。 “中国红” 这一喜庆的颜色与不同图案结合,代表着特殊的寓意与祈福,比如说蝉——家缠万贯,鱼——年年有余,老虎——虎虎生威,莲花——祥瑞连连,娃娃——多子多福等。在中国陕西关中地区,人们的生老病死孕育着中国最繁盛的花馍艺术。民间艺人通过花馍展示普通民众心目中理想的生活,花馍的形象丰富多彩,既是走亲访友的互赠礼品,也是庙会祭祀的供品,带有浓浓的乡土风情。最早的花馍实物是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唐永徽年间墓冢中的面制女俑头、男俑上半身和面制猪以及各类糕点等这些陪葬品。唐《封氏闻见记六》载: “玄宗朝,海内殷赡,送葬者当衢设祭,张施帷帐,有假花、假果、粉人、面塑之属。”[10]由此可推断花馍起源于祭祀,封建时期曾流行 “人殉制度” 和 “活人祭祀” ,后以动物替代。自永嘉之乱后中原地域的经济文化中心开始缓慢南移,中原地区的人们祭祀时开始以花馍技艺面塑人物(粉人)、动物代替宰杀活物。宋朝《梦梁录》也曾记载,当时的花馍技艺在春节、端午、中秋以及结婚、祝寿等各类喜庆时刻被使用。民间花馍(北方)米塑(南方)技艺是劳动群众依托地域经济文化而产生的,用以寄托情感的艺术载体,具有群体协作性和民俗性,是中华民族群体性文化、儒家的伦理观、道家的生命哲学观和自强不息民族精神融合的产物。
设计师冈特兰堡(德)认为,红色是中国最具有代表性的颜色。设计师靳埭强先生所设计的第三届亚洲艺术节招贴,以 “中国红” 为整体背景,巧妙利用亚洲各国高辨识度的脸谱拼合,切合主题又散发出自身独特的艺术魅力。靳棣强先生一直致力在现代设计中运用中国传统元素来表达,他设计的作品都以独特的靳氏语言表现传统的中式美学,借助地域特色文化图像,让观者通过视觉深层次地感受文化内涵。靳棣强先生作品中常出现一种他创造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视觉元素——朱红圆点。他认为,这个 “生命” 活体的精神元素可以极好地融汇到他的设计意识当中去,可以帮他传递画面内外的丰富信息,可以与任何元素结合,建构无穷无尽的寓意。中国现代很多城市尤其是城市的展馆和公共艺术中心的雕塑都会采用中国红来传递中华民族的文化特色,如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国家馆、重庆国泰艺术中心等。同时,中国红也广泛应用于新媒介以及各类影视作品。
康定斯基在《论艺术的精神》中提到色彩不能单独存在,需依托图形传达意义,色彩与图形之间是互依互存的关系。具象的图形会以直接的方式给受众传递信息,抽象的图形则会以更隐蔽的方式传递信息。在中华民族漫长的民族融合中, “中国红” 所蕴含的意义被不断总结归纳,同时不断产生新的寓意,最终被提炼为系统性的寓意系统,并与视觉表现结合,形成独特的 “中国红” 文化。
目前,中国设计师经常将具有民族特色的图案符号进行重构并与中国红结合,比如中国联通的LOGO,就是将传统 “盘长” 吉祥纹样设计再造:回环贯通的线条,象征信息迅达畅通,企业发展地久天长;标志造型中有两个上下相连的 “心” 形状,代表中国联通的服务宗旨——与用户心连着心,永远为用户着想;红色与水墨黑色,一个代表热情奔放,有活力,一个象征高贵与稳重,二色的搭配在稳定和谐中透出张力的视觉美感,强化了联通LOGO 所传递的寓意,增加了吉祥幸福的形象。西方的品牌进入中国后,在广告设计中也会根据中国国情予以调整,例如,可口可乐通过自身标志式的标准色打造出 “中国红” 的人文色彩主题:从2006 年的 “每一个回家的方向都有可口可乐” ,到2010 年的 “你想和谁分享新年的第一瓶可口可乐” ,再到2013 年的 “可口可乐开启快乐” ,再到2015 年的 “团圆年味就是要可口可乐” ……在服装设计上,越来越多的红色登上了国际大牌的舞台:2005 年Dior 红色高级成衣秀——北京 “中国红” 秀;Valentino2019 红色秋冬时装秀;Valentino2020 春夏大秀,中国艺人秦岚一身红色羽毛装亮相巴黎时装秀……中国的影视作品也经常运用红色,张艺谋就是其中一位将红色成功运用在各类电影中的导演,在其所拍电影《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英雄》中,都以大面积的红色渲染场景,烘托氛围。在《红高粱》中,影片中的红贯穿全片:高粱地中,大红花轿,新娘的盖头,巩俐的红棉袄,一串串的红辣椒……各种红色层层叠叠,给观者带来强劲的视觉冲击力,最终影片以熊熊大火、高挂的太阳、无尽的 “红” 连接着天与地的场景结束,暗示着生命的延续与新生,表达中华民族对宝贵生命的尊重与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在这些影片中张艺谋都将红色的色彩心理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使作品散发出独特的中国风韵。
一种文化想得到外部的认同并获得内部的持续发展,它所提倡的价值观必须先得到内部的认同。人们对事物的认同首先源于自身稳定的经验结构,已知的经验结构会帮助人们理解代指对象,但是,面对完全未知的领域,则需要更多的探究与审视。一个完整的视觉文化系统是由人类创造的各类符号组成,其中最具扩张意向的元素,首推 “中国红” 。 “中国红” 这类颜色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红色的祥瑞、吉祥寓意已经以约定俗成的方式融入到中华民族的各类传统民俗活动中,甚至已经产生成套的视觉再现系统。
中国传统手工艺品一直是 “中国红” 最普遍性的视觉载体,它结合不同的地域文化呈现出不同的地域特色。中国刺绣品类繁多,出现在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传统婚嫁用品均用红色布料配以刺绣工艺来进行吉祥纹样装饰;准妈妈们也会绣上一系列红色的婴儿用品等待孩子的降临;在民间的爱情故事中,刺绣的香包、手帕是闺阁女子的信物,蕴含对爱情的向往[11];在西南边陲,刺绣会与当地特色马鬃结合形成马鬃绣。工业化的发展促使手工刺绣渐渐远离生活,各类绣品也从过去的日常生活用品变为了艺术收藏品。专职绣娘收入虽有所提高,但受众客户群变窄,专职绣娘们也仅仅只绣某类特殊的工艺绣品,大部分民间刺绣工艺因缺乏 “出路” 而走向没落。传统技艺的保护与活化并不是仅靠 “精英” 型的工匠来传承和发展,只有扩大受众群体才是对它们最好的保护。工业化出现前,刺绣种类很多,有宫廷贡品刺绣,也有贴近传统百姓生活的各类刺绣。在中国刺绣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后,在大力保护精品刺绣工艺的同时,我们还要活化具有地域特色的刺绣文化。
创立于2014 年的淘宝店铺 “王的手创” ,致力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再现,它以传承与创新贵州苗绣技艺为宗旨,将传统技艺与现代美学相融合,挖掘传统视觉元素,与中国国家博物馆、颐和园合作演绎经典,同时联名生产衍生品,提升自身品牌,最后入选造物节108 家神店之一。该淘宝店的产品如新生儿礼盒、兔儿爷、醒狮、C形龙等,都是传统文化与特色民间刺绣相结合的产物。在这个融合的过程中,原有主体形式部分弱化,凸显局部细节。例如,从清代《桂序昇平图》拜兔爷的场景中取材,加以改良后的香囊兔儿爷,比陶泥兔儿爷多了憨态可掬与亲近感;C形龙是红山文化的代表,原材料为玉质,在新的设计中却以布和刺绣为主,增加了华丽感,其中一类设计是在保留物品原形的基础上以刺绣方式增加层次感,另一类是在设计中改变C 形龙的部分形状,再融入神话中的凤凰元素。龙凤呈祥的挂饰可以组合使用,也可以分开作为情侣挂饰使用。合适的材料与合适的创意最终让这类物品深受大众喜爱,同时因为材质和工艺的改进使得价格也更加亲民,让更多的普通大众开始在生活中接触和使用新型刺绣品。在保持刺绣本色同时,改良部分技术,外加良好的营销,何尝又不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有力保护呢?!
2016 年,中国妇女基金会把传统技艺与现代美学结合起来,开展 “妈妈制造” 公益项目,为贫困地区手工艺人提供技能培训和资金扶持,同时邀请知名设计师设计出符合市场需求的商品,带动偏远地区贫困妇女就近就业或创业,使她们获得自信和一份有尊严的收入。 “妈妈制造” 项目已经在青海、内蒙古、海南、贵州、云南建立了涉及扎染、羊绒、剪子、盘绣、彝绣等产品生产的20 多个合作社,带动了数千名妇女居家就业。2018 年,唯品会捐赠支持的云南楚雄守艺彝绣和腾讯基金会捐赠支持的互助彝绣、创承彝绣等 “妈妈制造合作社” ,创立云南省楚雄州大姚纳苏民族手工艺品发展有限公司、云南彝彩文化创意产业开发有限公司、南华七彩刺绣工艺加工厂。通过 “非遗+时尚+电商+扶贫” 模式,以传统技艺帮助贫困群众增收,助力脱贫攻坚。民间文化为现代设计提供了新的视觉语言,也更好地弘扬了中国五千年的传统文化。
随着视觉媒介的进步与发展,文化朝着纯视觉方向发展。 “中国红” 成为一种与中华民族有着深层关联的视觉文化符号,在其起始阶段有着独特的吉祥寓意,但经数千年的历史传承与演绎后,它不再是单纯的吉祥表征符号,它深深影响着中华民族的审美思维以及民族价值取向。 “中国红” 是群体指导原则下个人情感上升为社群民族意识,强调民族凝聚力的中国精神再现,因此,不管以何种艺术形式再现,总能以其巨大的张力吸引视线。在中国近代史中, “中国红” 融入民族意识的觉醒,唤醒人民的自尊心、自信心以及进取心,是人民的精神动力之源[12]。
“中国红” 通过相关的民俗活动、礼仪活动、庆典活动等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和对物质的感知,这种影响持续千年,陪伴着中华民族的传承与民族的融合,已逐渐成为中华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中国红” 以其独特的色调渲染节日氛围,给人以力量、活力、坚定、胜利的信念,同时给人以孩童般的俏皮、欢乐、明亮的感觉,在每年的节假日,它都可以在瞬间给观者留下深刻印象; “中国红” 已经成为联系华夏子孙的纽带。在这个多元化发展的今天,我们应理性、科学地分析、运用 “中国红” ,深挖 “中国红” 所蕴含的文化信息。随着中国经济、文化在国际社会影响力的扩大,世界上更多国家、更多的人开始关注 “中国红” 。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中国红” 终将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