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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之前,老郑还年轻,眼力好,伙伴们就叫他“大师”,一半算玩笑,一半也是真心。
伙伴们一块儿玩,每周总要找个餐馆小聚,有玩新玉的,有玩古玉的,古玉还分个明清玉和高古玉,人跟人之间嘛,也有个投缘不投缘,就得分几伙,老郑总是中心,大伙轮着来,这就差不多每个周末都有这样的餐叙了。吃倒并不十分讲究,要求只有一个,环境安静,主要为看玉,每个人餐盘边上都放着一个电子高倍放大镜或小电筒,也是一景。伙伴一边从皮带上解下玉,一边准备递过桌子来时,老郑经常是摆摆手:“勿递,有年份,能人清。”包间的灯是昏暗的,隔了桌子就是这么一瞥,就给出了判断——玩古董历来是判假容易判真难,而老郑就敢判了真。如果伙伴有悬疑未决,老郑就接过手,分析一下那疑问的根源,如古代砣工琢出的阴刻细线为什么出现跳刀痕,这治玉的砣子因为轴杆摆动或金刚砂粗细不匀所致的跳刀痕,跟现代电钻仿古工的颤抖纹异同在哪里。又或者古代锃管打孔跟现代电钻仿古打孔,都会出现孔道里的螺旋纹,古代纯手工打孔是反复搓动锃管带动金刚砂磨出来的孔道,锃管在孔道中来回反复,螺旋纹是层叠的并不是连贯的,而现代电钻打孔留下的自然是一孔到底连续的螺旋纹。如果伙伴还意犹未尽,老郑则再深一层讲解下去,古代砣具治玉,动力来源是脚踩,传动工具是皮带和木轴,转速自然有限,治玉是铁砣带动水壶中注下的金刚砂去攻玉,说是砣具治玉,实则砣子也只是介质,真正去攻玉的却是金刚砂,攻玉其实是磨玉,磨出造型,磨出花纹,所以,《诗经》里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又形容治玉的细节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老郑从根子上讲明白了,再对照着实物,一条线、一道孔、一個打凹、一个起棱地去分析古今工具的不同、工艺的差异,以至产生的表面工艺痕迹的区别,于是,大伙纷纷拿起放大镜观察玉器上的细微痕迹,一一得到印证,伙伴们就多“哦”了,似乎恍然大悟,一下就顿悟开了。但到下一次有实物上手鉴看,多半又都感觉似是而非的了,清明的脑子又成了糨糊,总是不能像老郑那样作出精准而理性的判断。
老郑笑,这门技术不怕你学,真正领会基本原理是个难,理论落实为鉴定实践,还是个难!活学活用,得再脱几层皮!
伙伴有时会问老郑,大师,那你是花了多长时间学通的?
老郑还是笑,不在时间长短,很多人玩了二三十年都是个全瞎!我花了二十来年才略窥门径,歪路也走过不少,不敢说通。
伙伴倒是执着,那大师,这门技术到底难在什么地方?
老郑就严肃了:无法取巧!
有的时候,大伙闲着,老郑心情好,他也会自言自语发点感叹,像是对他们在诉说,也像是说道给他自己。这门课太难了,遇见了真人、取到了真经,你嘴上是说得出,手上却做不出,学来的经验,说到底还是人家的,长不到你自己的肉里去。跟人学、跟书本学、跟博物馆去学,但问题还都得在实证中去解决,不买终是难成,得花自己的银子。铜钱银子关心劲,买错了就是交学费,勿交学费学勿会,交学费学来的东西就刻骨铭心。可一个人如果老是交学费,能否维持这份爱玉的心就得两说,何况离破产也已经不远了。玩这门课是不聪明肯定不成,太聪明了也未必能成。多少狠角色,死在了半道上,个个英雄汉,都是九死一生磨炼出来的……
一块儿玩了十多年,大伙从心里服他,有些玩伴干脆尊称他“郑老”,老郑倒不很乐意,倒不是说怕人家把他叫老了,玩古董靠的是眼力,虽说经验、资历也是眼力的一部分,但是终究人要是老了,精力就不济,视力就退步,知识的更新换代则更是成问题,人就势必要遭淘汰。
老郑原本的计划是,到五十岁的时候逐步减少自己的藏品,六十岁就彻底金盆洗手退出收藏圈,然后可以毫无功利心地做点儿理论总结,写本小小的书,不掺水分的,把自己几十年实证的心得告诉后来者,也算是对自己有了交代。可是前几年,像老郑这样不会逢迎领导,说话做事又丁是丁卯是卯的人在单位里是越来越不吃香了,新来的局长尤其不喜欢他这个讲话直筒筒、没有背景后台的下属。这一点老郑是看得清楚的,好在他也不是个一根筋的人,看看单位里的情形,再看看其他的机关也不过大同小异,跟老婆商量:要不把减藏计划提前实施吧,早了早抽身。
“减堂”开设在一个商场的四楼,电梯上下,外面看是办公室,走进去是隔成两间的敞亮店铺。老婆是店主,老郑休息天、节假日坐堂,主要招待寻访上来的行内朋友和玩伴。没事就喝茶聊天,到中午还在兴头上就点了饭菜上来边吃边聊,聊到傍晚还没尽兴的样子就找个馆子喝杯小酒。这样多年的玩伴就有了固定的落脚处,一有空就来喝茶,这有瘾。伙伴们还带各自的朋友来,喝几回茶,便也成了玩伴。店里人是不断,不管在外面的身份怎样悬殊,老板、官员、职员、自由职业者或者富二代,在“减堂”坐下来就都是同好,没有高低贵贱,甚至也往往忽略了年龄的长幼,这里只有眼力高下的区别。热闹时候,从早到晚一天要喝掉他好几桶矿泉水,里外几把茶壶十几个杯子倒出的茶叶渣可以堆满一淘箩。伙伴们来也是经常双手不空,拎点儿茶叶、拎点儿水果、捎上点儿土特产是常有的,柜子里渐渐堆满了茶叶罐,老郑除了隔几周去买点儿干玫瑰和杭菊,茶叶始终也不需要买。有时候老郑在内间示意新进来的访客在他对面的椅子里落座,不管那茶壶里是否是刚沏的新茶,他就要换茶叶,重新泡茶,这就是准备跟来客谈交易了,玩伴们会端起茶杯自动退出去,在外间接着聊他们的。里面谈妥了一笔,接着有请外面候场的下一位,有点儿像老中医坐诊一样。生意大都是预先约好的,忙起来也有一天做成几笔的,大多数时候是一笔也不做,只是聊着品着,这一天很快就会过去了。这么多年以来,伙伴们早习惯了每个休息天、节假日跟着老郑天南海北地博物馆看展览、逛古玩市场、外面去捡漏吃仙丹,现在是在“减堂”碰头,上手看玉器、翻图册,这就成了一个课堂,很热闹也很舒心。
2
“老皮匠”一屁股窝进椅子当中,两根粗壮的指头夹出一张雪白的名片,字口朝外,在桌面上一搁,伸出中指往前一推:上面是他的大号和联系电话,写着“高价收购,诚信经营”,反面其实还有一段文字,大意是说本人闯荡古玩行数十载,声名远播港澳台,等等。
哪个省份藏龙卧虎,出藏家出玩家也出古玩商,这跟文化传统有关,也跟经济基础有关。“老皮匠”深深怀念上个世纪90年代,那是个充满机遇和惊喜的黄金时期,这一行业充满了爆发力。当时古玩的地域性差价还很大,普通市民对于古物价值的认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分,内地收藏家们的库房还都空着呢,不仅货源多,生意也好做。那时候的货好收啊,走进江南任何一家国有文物商店,你只要塞给店员一百两百好处,手面再大一点儿,把总经理搞定了,可以开了库让你挑。“老皮匠”曾经一次性在一家国营库房买了三四十个清朝玉手镯,那价都是十多年之前定下的,他后来卖了两个就把本全都捞回来了。那时货也好出,只要你有门路,能搞到便宜的货,转手就能卖出去,快进快出也是好几倍的利。那时还假货少,哪像现在,不要说民间市场了,就是挂着国有招牌的店都有卖假的。90年代是个赚钱的好时代,古玩的价格也是年年往上翻,芝麻开花节节高呀,那时有个流行歌曲怎么说来,今天是个好日子!赶早了不如赶上了,千年等一回!“老皮匠”话里话外都在说,他是个玩得转的老手,至于钱,那是十多年之前就赚足了的。这气势是粗犷的,口气是豪阔的,举手投足之间可以看到他当年出身底层的本行气质。他是“文革”以后第一拨从业者,从当初“投机倒把”的古玩贩子到今天腰包鼓鼓的古玩商,他的脚正好踩在了中国古玩行业四十年一路上扬的通道里,人民币给了现实主义者强大的自信力。
老郑含着笑,听他描述战绩,不断给他续着茶。
有啥好货给我看看吧?贵不怕,我只要——好——货!“老皮匠”最后把话落实到了一句上。
我只玩玩普通玩意儿,“好货”倒是没有。老郑保持着固有的微笑,似乎谦虚起来。老郑对于他把古玉叫作“货”字,是不舒服的。古玩行业,从古至今都是物比人大,在古董面前任何人都是低微的。尽管老郑不是个刻板的人,哪怕他现在也将古玩换成钱,也当生意在操作,但是在他的心里,只是跟买家在均着玩。每件像样的玉器他是很挑剔下家的,他宁愿价格低一点儿转手给真懂的玩家、给身边的玩伴,哪天他想念了还能再上手瞧瞧,那是故人重逢的感觉。再怎么说,也不愿委屈了玩意儿。在老郑的心里,是玩家、藏家、行家、商家这样排着序的。坐在他对面的这一位,不对味儿。今天的这笔生意,老郑不想做。
“老皮匠”很满意,他觉得刚才的一番宏论起到了应有的效果,至少在气势上已经压住了对方,老郑在他面前是柔弱的,呈现了怯场的苗头。这样就很好,如果有看中的好货,今天谈价格就会容易得多了,财大气粗,客大欺店,是一点儿也不假。对面的这个店主,不是生意场上的老手。
老板你不要过谦,哪有客户上门不给东西看的,太谦虚就是骄傲了哟。“老皮匠”一脸诚恳,但话语中还是露出了明显的得意。
老郑请教“老皮匠”,喜欢哪一路玉器,对方很聪明地道,只要是好的东西,都喜欢。老郑又问他能否亮一两件随身佩戴的宝贝欣赏一下,容我开开眼。对方道,现在是身上无玉,心中有玉。老郑摸不清对方的水准,就不敢贸然拿出精品给他欣赏。“老皮匠”是防着对手,怕被摸去了底细,他是老江湖,这是生意经。
老郑走到外间,从橱窗中取了八九件年份大、开门度高、常见器型的玉器,用一个垫了厚厚黑丝绒的文盘盛着端进来,放定在桌面中央。“老皮匠”眼皮一抬,伸手略一翻动,唔了一声,都老的,明朝,东西普了。现在老玉也流行白富美,这样黑漆漆、雕工粗糙的不起价,也不好卖哎——他说的倒也是实情。
老郑是清楚的,现在行里所谓的白富美,就是玉料白净一些的帽花、钗花、小圈、小环、烟嘴和素翎管、素扳指之类实用器小件,这些小零碎在以前的玉器玩家中是不上品级的,只有在学习初级阶段才买来当标本用,玩到细工圆雕阶段,这些小标本就会自然淘汰出去了。而现在流通市场中精品越来越罕见,这些小零碎因为存世量巨大,大家见得多,懂的人也就多起来了,反倒成了生意场上的硬通货,价格炒到顶得上一件精品价。很多小零碎看着玉色是白,其实,大多数只是和田山料材质,真正的白玉籽料是很少会去制作这类普通实用器的,毕竟籽料在古代也是贵的呀。玩老玉的人一般都没有专门研习过新玉,对于辨料其实缺着课哩。玩不入流的边角零碎倒成了正傳,这叫什么事。
老板,你不要看不起人嘛,价格贵我不怕,我只要——好——货!“老皮匠”再一次强调,那语气与神情就含着点儿调侃,也有点儿撩拨的意思了。
老郑暗自叹了一口气,去打开那只保险箱,在翻动盒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就在中间的那一格上挑出三个锦盒来,顺手就把保险箱的门关闭了。
一件是青玉籽料松纹书镇,卧在案头是个雅物,松鳞松针雕琢规整细腻,因为是古代砣具制作,线条和打凹就比新工更挺括爽利,包浆浑厚,乾隆年间的东西。一件是青白玉籽料蟾蜍石榴圆雕手把件,蟾蜍背上的瘤突个个饱满,石榴顶上的蒂瓣翻转,富有动感,雕琢得精细,打磨得更精细,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工艺痕迹。蟾蜍头角上留有一块深红色璞皮,有个好口彩叫作红运当头,也是乾隆年间的东西。第三件是白玉籽料绶带寿桃圆雕件,两只绶带鸟穿行在镂空雕刻的寿桃中间,长寿的寓意,绶带的翅羽和尾羽都有精细的丝毛细雕,玉器的半面是金黄色的洒金璞皮,锦上添花了。这件按器型来说,也是清中期乾隆玉的制式,工尽管也是精细,可那精细有点儿琐碎,所有的心思不是朝着一个方向去的,它是零散的,缺乏统摄的,以致这精细并非无懈可击,但是好在真皮真玉,材质高档了,就是按照新玉的标准来说也是价格不菲的。
“老皮匠”又是伸手在盘里翻动了一下,貌似轻若鸿毛的样子。老郑的心里就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到底是无知者无畏啊,自己因缘际遇得以过手精品数百件,要上手鉴定这个档次的玉器那也是要放大镜、小电筒仔细观察每一条线、每一个孔道的,现在仿古水平极高,珍品与赝品的差异往往只在毫厘之间。这样的精品古玉,放哪个大拍上去,都不寒碜了。
圆雕是湖州仿得好。“老皮匠”开口了,说了半句,他打住,很深刻又像很含蓄的样子,两只眼珠却一眨也不眨,水汪汪的,似乎要从老郑的脸上读出些字来。这是一个人人都炼成了精的行业,老郑隐姓埋名滚了二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就接过他的话茬儿道,这话原是不假,但也不是什么秘密!若真要说圆雕仿得好,苏州、上海有专门的名家工作室,那才叫精仿,一比一,对着实物仿,仿完了有专业人士做旧,做假包浆,做假沁色,做假铜件镶嵌、假红木座子、假包装盒子。还有一条龙配套服务的,负责送拍的送拍,负责送出国门然后再弄个人境证明贴上,“海龟”摇身一变就成为国外老藏家“旧藏”了。老郑抿一口茶,也是微笑着对视他。
“老皮匠”开始有点儿局促了,觉察今天碰到了高手,但他是不服输的,腰包鼓鼓的,买家总是占着主动的:听听价格?
东西是我的,开价由我。不过,话讲当面,我做生意有个毛病,叫作“三不原则”。
“老皮匠”没听说过卖家还有自己的原则,在他的意念里卖家的第一原则就是把货出手,把钱赚到口袋里,还有什么“三不原则”,稀罕。好奇心却驱使他接着往下问:那是哪“三不”呢?
东西不包,成交不换,出门不退。东西您先请看好,真假残次您要先看清楚咯!
买不起总听得起的,但讲无妨。
好吧,书镇和蟾蜍每件二十,绶带半价。
为什么那两件贵,这件白玉的反而便宜呢?
那是大件,这件小嘛。
我看这件绶带是新货,上面的色是烤色。“老皮匠”话头转来转去就在这件绶带上,贪白嘛,看上了。瞒不住。但是对于老郑把最白的一件报价最低,充满了怀疑。他的手却不肯从绶带上移开,指头不停抚摩着这件雪白温润的玉器。
我刚才说过了,价格是我开,东西您自己看。
那我还价啦?
您不必还价,少一分也是不会卖您。
“老皮匠”今天有点儿不开心了,从没遇见过这样死硬的卖家,难道你跟钱有仇?说实话,这三件东西看新老他是没把握的,哪怕就是新玉,这料子都是上等的和田籽料,也是能值几万的,要命的是对方没给砍价的余地。否则拦腰砍下去,看他反应,如果低价成交,东西就出毛病了。当然,“老皮匠”一定会从一个极低的价位砍起,当新玉买也没风险的位置上。他心底的算盘打得飞快,嘴上却充分显示着悠闲与随意:第一次生意,稍微优惠一点儿,给个面子?
报的价格已经考虑您是初次上门,够优惠了,价格上不必商量了。
“老皮匠”握着白玉绶带,用手指再捻几下,好润!料子是又白又糯,东西肯定是个好东西。不过,老玉从没见过这么白的料、这么细的工。要是两三万能拿下,回去就是当新玉卖也挣钱了。再试探一下,只要有还价余地,就狠砍一刀轧轧苗头看:老板!说句笑话,难道你是金口,就不允许还一口?
兄台您是行家,价格高低得看东西!我做生意从来言无二价。
我远道而来,本想做成你一笔生意,你看,就差那么一口,谈不拢咧。“老皮匠”本来就没有把握,见这情形正好顺势下坡,架势上还保持住了气势,仿佛有意照顾生意而对方不识好歹了,没花真金白银,却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落了个人情。
“老皮匠”提议继续看货,老郑两手一摊,没了。他当然知道“老皮匠”是看到了保险箱里堆满的,却也不必解释,就是“没了”——因为他就是要告诉你,你的底他是已经摸清楚了,而他的底你摸不到。
临出门的时候,“老皮匠”还特意回身再问了句:真的一分钱也不能还了?
不成。老郑以最简洁的两个字愉快地结束了这次生意。
隔了几天,老郑接到“老皮匠”的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话,后来就又问:那件绶带到底是不是和田籽料呀?老郑说,以我的眼光看,是的。又问:有年份吗?老郑说,我的看法是,百年以上。这其实是一件清晚期同治光绪左右的仿乾隆玉器,当时主要销售对象是崇尚乾隆玉的来华洋人,行话叫作“洋庄货”,跟乾隆本朝到代的玉器比,市场价值和工艺价值上毕竟低了一档。“老皮匠”连新老都是靠蒙,到不到代的就连个概念都不会有了——自然,老郑不会去挑这个话头。那头接着问:那黄色是烤色吗?老郑回答,我的判断是,天然皮色。顿了一下,电话那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真的不能优惠点儿出手吗?在电话里谈价格是个摸底的好办法,即便是谈定了的事,那头也尽可以再转圜。好的,好的,只是最近资金不凑手,容我些时日就来哈。那结果自然常常沦为一句空谈。前面那么多废话其实都是为这最后一句做铺垫,这个行业里口气奢阔的未必是高手,很多时候装傻充愣的倒往往是狠角色。老郑忽然想起了那两只水汪汪一眨不眨的眼珠子,没有笑出声来,果决道:谢谢你!很抱歉!
這样的电话老郑后来还接过几次,把老郑弄得心烦。正好有个玩伴喜欢那件白玉绶带,老郑笑笑:老不到代哦!玩伴说:这样的洒金皮荔枝种的籽料,现在新玉市场里死贵,按克计价,您当初开那个人十万其实也并不贵。老郑笑起来:这话我爱听,四万拿去玩!记住,这价不准叫外人知道。
后来,“老皮匠”又来过一回,可巧,那位玩伴正围坐着喝茶呢。“老皮匠”其实不相信绶带是真卖出了,正在歪缠,老郑一招手,玩伴就从腰里解下绶带放在了桌面上:随身佩戴了几个月,那古玉接了人气,包浆恢复了起来,油光水滑的,像一团油,又像一只刚出笼的糯米团子,金黄的皮色越发娇艳了。
“老皮匠”捧在掌心,端详了半天,没再说出一句话。
3
顾总是“减堂”初开的时候,偶尔闲逛进来认识的。北方汉子,豪爽,办事思路清晰,在江南生活久了,大方中透着机灵,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某些意蕴,粗中有细那种。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不是个明白人撑不到今天,更何况人家的产业还蒸蒸日上的呢。后来顾总告诉老郑,头一回上门其实也并不是偶遇,闻名找上门来的。老郑说,人跟人,缘分。
顾总上门的头一回,倒也实在,开门见山就说要好玉,点着名要龙、虎、熊、豹子等“嚣张点儿”的动物,他们那地儿的人欣赏的就是个猛字。按说他也不是古玩市场的新人,开着菜单点货,那是要吃亏的,你把自己的底先给露了,那价格还能谈吗?他倒是满不在乎,邪性。老郑笑起来,说自己以古玉为主,中国古代玉器中似乎没见过豹子,熊有一只刚被朋友买去,手头上带龙纹的有几件,玉虎有一只。拿出来给他看了,他都嫌做得“不够嚣张”,倒是看中了一只玉鸡,说是他们那地儿叫“大吉”,好!这只圆雕小摆件,刚好一把抓能当个手把件玩,玉质灰白泛黄,有老提油的痕迹,显得古朴。这是件明代仿宋的作品,现在的大拍上都当宋代的卖,那都是天价。做工是够细,浑身羽毛都精密用阴刻细线勾勒,费的工可大了。顾总有点儿爱不释手,他倒也不掩饰,脸膛都发亮起来。老郑有些迟疑,毕竟好几万的东西,从对方谈吐看鉴玉水平那纯粹是个外行,这样的生意老郑是不敢轻易冒进的。顾总见老郑欲言又止,以为对方是看出自己喜欢,打算开个狠价要拿捏他的意思,索性就把话挑明了:兄弟,价格上您悠着点儿,让给我玩玩,我念您的情儿!呵,这话那叫漂亮!老郑很喜欢。
老郑也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台,价格高低不是头一位的,我的规矩是因人给价,交情够了,多点儿少点儿都无所谓,但我的东西只卖给识货的人。碰上了不懂的人,东西您倒是买了去,可备不住有人“打枪”,现在这世道!十个里面只要有一个说怪话,就得出问题,您自己如果又没眼,那就不是做生意,而是结冤仇了,您说对不对?钱是挣着了,却多了个仇人,犯不着,对吧?最冤的就是它了,流落在外面,人家把它当了假货,可它又不能开口喊冤,那不就憋屈死了!我建议您有空常来走走,多听听,多看看,先学点儿看玉的基本技术,有了把握您再伸手也是不迟。
顾总也高兴了,一拍大腿说,兄弟,我告诉您吧,我在这个市场转悠了十多年了,每个月得买几样吧,没碰上过您这样拦着人叫别买东西的。我这些年买的东西吧真叫不老少了,常常是这月去看上月买的有问题,今年看去年买的有毛病,看来看去这十来年就没买到几件真东西!虽说是这样说吧,那玩来玩去,对假东西是个啥光景也多少找着点儿感觉来了。最近这一两年是买得少了,咱也在反思不是,您看啊,这只鸡呢,您拿出来时黯淡无光,灰头土脸,刚才悄悄用手那么一摸,现在是又亮又润啊,这是真包浆。我虽然不会看,但是直觉告诉我,它就是个真东西!为啥呢,它跟我以前买的那不是一回事啊。老郑更乐了,两个人越聊越投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做了生意,这在老郑是少有的。
后来顾总倒是常来坐坐,十有八九是工作时间,正好开着车路过“减堂”楼下,才想起一个电话拨过来。好在老郑工作单位近,上班也是坐着冷板凳干耗着,立马赶过来也就十几分钟。顾总是忙人,屁股刚落座,电话也就跟过来,两个苹果手机铃声此起彼伏的,往往也无法深谈,有一搭没一搭聊些闲篇。顾总说,您老叫我学点儿鉴定技术,您看我哪有自由?我现在找着您了,除了您家,哪儿也不买,省心了。也是。他们两个都是属于同一种人,智商高,情商也高,豁达中透着明白,其实交往时间不长,倒是交情不浅。顾总感叹:兄弟,您是可以干大事的人。老郑说:我?年轻时候没选对道路,错过了,人是不能跟命争哪!
顾总这十多年确实买了不少,大部分他自己都发现是假货,各派各的用处去了。还余下一小部分他看不明白的,就悄悄送过来找老郑给“批作业”。虽说按照常规不应该评说别家卖出的货品,但对于顾总这样的明白人,何况两人确实投缘,老郑略一谦虚,也就不再推辞。几次看下来,把余下的这些也基本全部枪毙完了,老郑一件一件把各自的毛病给指出来,顾总也心服口服,说有些已然被朋友、领导看上了,这下就舍得送出去了。老郑暗暗一算,他这些年打水漂的绝对是笔巨款,好在前几年钱好赚,人家也不甚在意。
古玩市场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看东西的眼力,即便像顾总这样的明白人,他会看人、会处事,甚至称得上精明,但如果没有眼力,照样抓瞎。所以,老郑常说:在这个市场里,除了自己的眼睛,你什么也不能信,要关注东西本身,其他一切附着于东西之上的故事、信息都要摒弃。记住,必须认物不认人!玩伴们就跟他开玩笑:大师,那我们连你也不能相信了吗?老郑回答得很干脆:实话实说,你们最好连我也不要相信,尤其不能盲从!人是最善变的动物,我今天不骗你,可不代表明天不骗你;我万一看走了眼,即便主观上没想骗你,客观上也可能骗你呢。这些年,我花这么大力气,要你们自己掌握鉴物的技术,就是要你们都有独立判断的能力!你自己有了眼,才能百毒不侵哇!众人闻言都正色一凛。
批过几轮“作业”,顾总的眼光多少也有点儿提高,他告诉老郑还有一件“重器”寄存在银行保险柜里,得拿过来看看。他们约好了时间,说看就看。这是一座白玉圆雕摆件,有二三十厘米的高度,那题材就怪异了,是一匹上山狼。当初兜售的那位老行家说是乾隆年间精品,够得上宫廷级别的,你看,这是用整块和田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历经两百余年岁月洗礼,白玉上面出现了丝丝红沁,沧桑痕迹呀!爱新觉罗他们家肇兴关外,他们崇尚狼啊,所以,宫廷以羊脂白玉制作如此一座陈设精品,是有着深厚文化背景的。老郑哑然失笑,没听说过清朝人崇尚狼啊,中国古代玉器中也没见过狼的形象啊,越没文化的人越喜欢装×谈“文化”,也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了。
这件玉器上工艺破绽就不必多说了,玉料也并非真正和田玉,而是青海白玉,所谓的红沁,是用高锰酸钾溶液浸泡而成。枪毙了他那么多东西,顾总眉头没皱过一下,这一回他却有点儿受打击的样子,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买得贵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匹狼它“嚣张”啊,顾总原本是真喜欢。
气氛有点儿沉闷起来,顾总提包里的手机已经响过几回,刚才净张罗着看狼也没顾上接,拉链一开,拔手机的同时,却顺带捎拉出一块圆玉来。老郑眼尖,眼前一亮,那位没来得及平复脸上的尴尬,正要把玉塞回包里去,手却被老郑按住:兄弟,缓一步。顾总有点儿脸红,抢白道:早年买的,以前很多人看过了,假货咧!老郑正色道:看看再说。接过玉来,看两眼,又去取放大镜。坐着看了足足有两三分钟,正面、反面、侧面,一声不吭又走到窗口就着檐下的折光再看,缓缓点起头来:是个宝!
在顾总的印象里,老郑鉴玉从未如此郑重其事过,一般玉器到他手上,都是扫一眼就直接给了你答案,这回的凝重有点儿夸张了。顾总以为老郑因为刚才的大灰狼接着逗他玩呢,怪不好意思起来:以前有行家给看过,说这个要是真的就应该属于一级文物了……嘿嘿!
老郑抬起头,冲他一笑:是的,这要在博物馆里,评个一级也不为过。
顾总臊了,道:得了,兄弟,你要喜欢,送你得了,嘿嘿!
老郑反问一句:你舍得?
顾总道:有啥舍得舍不得的,送人的东西多了去,我麻烦了您许多回,还没谢呢,真要看得上就送您了。
老郑坐回椅子里,把玉轻轻放在桌子中央,露出点儿惊喜神情,道:兄弟,这真的是一件极品。顾总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倒惶惑起来,抓起了玉重新端详起来。以前有行家告诉过他,这种器物叫作“春水”带饰。所谓“春水”是描绘北方春天水塘中的景象,主要由荷花、荷叶、天鹅、海东青等图案构成。辽金时期,北方少数民族贵族经常举行“捺钵”活动,春夏季节人们选择水草丰美之地放出海东青捕捉天鹅,举行渔猎祭祀活动,“春水”题材正是取材于这种场景。“春水”玉器从辽金发端,元明清历朝都有制作,辽金元时期的“春水”是收藏古玉者都梦寐以求的名品,即便明清时期的制品也极具价值。因为贵重而且稀有,自然假冒仿制也很猖獗,真正的“春水”古玉也就百中无一。这件“春水”带饰,是在圆形带环中间镂空雕琢两只惊慌扑腾的天鹅,一只矫健的海東青攫住前面天鹅的颈部,十分具有动感。
手上这件“春水”雕琢工艺非常精细,必须要仔细观察,你才能看明白镂空部分是先用锃管钻出小孔,然后在小孔中穿过铁丝,以手弓拉动,锯出图形。天鹅、海东青身上羽毛的勾勒细线则全是古代砣具的精心碾琢,雕琢完成以后,连器物背面、镂空侧面都经过精心打磨,当时工艺的残留痕迹已经极其细微。老郑指着前面那只天鹅的喙部叫顾总仔细鉴察,这只天鹅被攫住了头颈,惊恐之中张开嘴巴哀鸣,你看这张开的上下喙是怎么加工出来的?
顾总把放大镜沿着他手指的地方凑过去,看清楚了,天鹅张开的嘴巴是以一整排平头锃管连续密打连成一条深深细槽,而锃管的圆弧在天鹅的上下两喙边缘则自然形成了锯状的喙齿,再以砣具雕琢出喙部两条阴刻细线,这样一钩边,天鹅张开的喙就既简洁有力还生动传神,太绝了!古人太聪明了!顾总不由惊喜得要跳起来了,抬头望望老郑:您的意思,这件东西不假?
如假包换的元代“春水”!你再看看那熟旧的玉质,那使用磨损痕迹,那自然晕散的黄色汗沁,都透着一个真字。辽金元时期的“春水”虽然珍贵,但也说不上一器难求,我自己就藏着三件呢。你可知这件“春水”与众不同之处在哪里吗?一般“春水”都是一鹅一鹘,可你这件是两鹅一鹘,就我所见目前这种构图的,私人藏品中从未见著录,只有台北藏有一件与你的相类,因此,这件可以说是流通市场中的孤品了!老郑今天有点儿激动了,说着就抽出一册台北的藏品集,一翻就找到那幅图片,台北这件除了玉色略微青一点儿,构图几乎一模一样。太高档了,太难得了,很多人既没见过这种器型,更不敢相信这件会是真的,鉴定上就容易为一般庸手所误杀了!
顾总也激动起来了,当时一起买下的还有另外一件童子,也是都说假,我喜欢那造型,这么多年一直当新玉挂在身上玩呢——他掏出来,是一件白玉人上人手把件,两个小孩儿玩叠罗汉,工是真细,顶上有祥云,带着璞皮,乾隆年间的东西。顾总有些惭愧,这些年行家们看了都说是仿货,一直也没当回事呢。老郑“扑哧”笑出声来,很多所谓的行家就是只会看粗活儿,没见过高档玩意儿,他们哪里看得懂这路份的玉器。市场里,常有将假当真,却把真当假的情况,遇不到真人,可找谁说理去。
顾总早年在外地办厂,认识了一个铲地皮的,就是走街串巷收购古物却并不开店的人,买过他不少东西,当初三千五千买的后来都被证明是假的。这是和此人买的最后两件,盯了他几年也不松口,当初实在是喜欢,也只好被他拿捏着花了极大代价方才买到手。铲子信誓旦旦地说是从一老户直接铲出来的货,可后来很多行家看过都说并不真,说铲子的话你也信。他看在料子正宗,工也细致,倒一直也没舍得送人。老郑说,你刚才可差点儿就送我啦。那位说,不是差点儿,就是送了,不过,现在我可舍不得了。说完,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老郑说,现在这个市场里,说一声假那是太容易啦,看不懂不要怕,你梗直了脖子喊假,一定有人冲你挑大拇指,叫你一声行家。你要说声真,那压力可真大啊!
不过,话说回来,真货也确实太少啦。
4
高个子长得很是俊朗,因为比常人大了一廓,眉眼就越发疏落大气,沉稳中又活泛,电影里的聪明人都长着这样一副好五官。国际大品牌服装穿在这样一位人物的身上,那自然是妥帖的,就是豪华的拎包、手表在他手上,竟也像是从来长在他身上的一般。进了“减堂”没言语,冲女店主点一下头,就背着手凑上橱窗,隔着玻璃看陈列的玉器。老郑妻子起身把橱窗里的电子灯都打开,黑丝绒衬底的展柜一下子就有了景深,白得如同雪夜的反光,而那漆黑的瞳仁就点亮了。
看完橱窗,高个子心里有了八九分的底,再看看这个店堂布置得有讲究:进门的玄关悬挂风铃一串,凡有人来便叮叮作响,迎门木制隔断用的是冰裂纹图案,封了磨砂玻璃,透光却不泄密;隔断脚下三尺见方一只方形阳山石槽,敞口,状如元宝,养着红黄花色小鱼,种着茂盛绿萝;转过隔断,紧靠隔断内壁是一张清晚期榉木小供案,钩子工,带如意纹,案上原配红木座子英石清供一架,红铜马槽宣炉一只,红铜质底座是原配,边上白瓷盆里一丛春兰葳蕤生光;堂中拦腰纵向安放书桌,乱拼踏脚、整板五抽。店主坐的是搭脑靠背太师椅,抬头,上方悬挂“澄怀观道”行书横幅镜框,书桌对面闲放两张骨牌凳,都是民国苏工制作,榉木材质,从没经过拆洗修配,行话叫作清水原装;临窗下放置清晚期卷头大条案一件,麻梨木质地,镶水楠木案面,长度超过九尺,苏工中的大器,案面上有以前主人使用不当烫焦的痕迹,沧桑感出来了,茶壶茶杯刚洗净,水渍没干透的样子。条案两侧面对面围蹲六张榉木杌子,各放一块坐垫。靠墙角瓦盆里一株半人高的佛手,碧叶丛中正开着白色小花,很香;转头回顾,玄关一边,墙角安放着一对明代白石柱础,三层六角,有两尺的高度,雕满十二生肖和花卉八宝。柱础上放着兰花,一脚进去,就到了里间。
高个子低低地问女店主,请问“减堂”主人可在?老郑听见声音,放下书本,从里间出来。高个子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我们以前在网上聊过很多次的,老郑哦哦点头,请他里面喝茶。行家之间交手,从访客的自报家门才算正式开始。他进门一般不说话,先观察你陈列的物品,如果没有见面的价值,那么就会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去了。这就如同两个拳术高手,一位慕名而来,他得先在一旁冷眼旁观,判断出另外的一位够得上是个对手,才上前投名状。里间比外面显得更宽敞些,当中放置一张民国榉木四仙桌,桌面四周起着线,四张高背扶手藤椅,是最实用最舒服也最朴素的坐具。朝南对窗的方位,墙上高高挂着“晤此嘉荫”篆书横幅镜框;西面门旁靠墙是一张宁波工的民国榉木狭长高脚条案,栏板上透雕松鼠吃葡萄花纹,条案底下一只长方形石槽,水满满的,有鱼在游。阳光斜射进来照到水面,银白色透明的光就在室顶上一晃一晃,又反射到橡木色地板上,人就像是鱼一样游起来了。条案上整齐排放着厚重的玉器图册,后面墙上张挂着一排书画立轴;东面墙上也是画轴,挂的却是一幅民国小名头的《竹林七贤》中堂,两边是对联,洒金红笺纸,钤盖着“甲午翰林”方章。藤椅靠背上搭着一件外套,那自然是主人的位置所在了;靠窗的两角,一边是榉木大橱,因年份久远,开阖之际发出“吱呢”的声响,另一边则是榉木绣柜一架,柜上紫砂盆里长着碧绿苔藓的吸水石,有阳光从漏透的孔隙中射出来,后面镜框里是清代的漢砖拓片。窗台下,几张备用的榉木杌子。
高个子看大橱畔一幅隶字立轴,写的却像是几句牢骚话:“生年三十九,拜官八品从。四六辨不清,二五任嘲弄。学无一字成,家徒七面空。奉旨卖旧货,好学杭大宗。”老郑见他倒站定了看那幅,笑了起来:这件书法是我刚开店时候请人写的,自嘲,自嘲。高个子往下看去,落款处果然还有几行小字:“郑子中年辟减堂于市廛买卖破铜烂铁,俨然涤器相如矣,人生矛盾莫过于此,作打油自嘲。不辨四六,乡曲土谚也;二五郎当,南京俗语也;别户家徒四壁,我且连天地六面,更主人脸面全无,因之七面皆空也。杭大宗,革职翰林贩卖古董为生,高宗赐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字予之,刻薄甚矣。”高个子转头道:原来老哥姓郑,失敬。
主人微笑着请客人在对面落座。待坐定,高个子发现里间的布置是用心思了:按说主人应该坐在朝南的位置,可如此一来就会给来客感觉托大和傲慢,所以主人选择了坐东朝西,他背后挂着中堂对联,那也堂堂正正。如果是宾主两人相叙,客人自然是坐在西面位置,空出来朝南的正面,大家东西对谈,那是平等的,也是宽松的。而宾客虽然坐西,他后背却有着条案,同样是给人正位的感觉。如果是三人或者四人晤谈,那座次也是容易妥帖的,个个都有宾至如归的体验。老郑在茶壶中注入开水,透亮的一条线旋转成金红色的一壶,水是桶装的山泉水,杯是龙泉的青瓷盅,那壶却是普通的玻璃壶,带着不锈钢网兜的。老郑说:现在都兴茶道,太烦琐,形式重于内容了,那茶就不是给人吃的了。内容愈丰富,形式愈要简单,心情才会愈加的好。高个子抿一口,那滋味复杂,喝了却通体舒泰,鼻尖上逼出来的汗芽凉凉的:有大红袍、高山茶、玫瑰花的香却被陈年普洱压了一下,有一点点的苦,你是说不出那味道是来自安吉白茶、杭菊还是其他。等回过味来,那滋味又醇厚甘甜,草木本真的香却也是清晰的,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在里面。这茶五味俱全,透着一个痛快,就像做人。
高个子道:郑兄!刚才欣赏您橱窗里的藏品,就知道您是个真行家!我有件东西众说纷纭,这趟特意跑过来拜访,想请您帮我断断。老郑连忙道:我外间陈列的,说穿了就是些俗物、生意货,兄台你勿见笑才好。老郑感觉到对方的手搭上来了,推手中叫作“粘”,一旦双臂“粘”住,力的运动就该开始了。“减堂”的物品陈列,老郑是有过斟酌的,外间的玉器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高中低档必须都有一些,但均以开门为标准,一般行家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的那类。如果档次太低了,人家小看了你,档次太高就曲高和寡,看不懂,就会说怪话。今天这个帅气的访客倒也敞亮,直接就出题目考试,比以前来过的几个藏头露尾、鬼头鬼脑的所谓高手,要可爱。
既已“粘”住,手就推过来了,正在捕捉你的重心。这是一件表面呈现出酱红色的小巧青玉琮,器身雕琢云雷纹,那花纹很是奇特,构图松垮垮的。圆劲滚动,重心游走不定,力点似有若无。老郑拿琮在手,看内膛管钻痕迹,看四肩上切割工艺,看纹饰细节,看各个面上包浆状态,看旧化程度。力是绵绵不绝,可进可退,随时变化方向。老郑心下了然,抬头问道:不知怎样的众说纷纭?对方也是高手,脚掌拖地,轻退半步,重心却左右更替,换了方位,但力还是在手上过来。高个子如实陈述,道:有说老的,有说新的,有说宋代仿古,也有说民国造假的。请郑兄提供点儿意见?绞住对方手臂粘向肘部,将对方纵向力改变为横向去。老郑笑笑:我的看法是,东西是老的。这把来力带着切劲,懂劲者不顶不丢。高个子疑惑道:就这么简单?力其实并没加大,只是切准了对方的空当,借来的力又缓缓送回去。老郑欣赏这个访客的率真,没有卖关子,接着说下去:玉琮是西周的,纹饰是清晚期民国后添的。这圆浑的内劲没有明确的力点,却无处不在,让对手无从招架。高个子大拇指一挑:兄!我是研究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您用了十分钟!对方重心已失,上身摇动,这边便轻轻收了势,双方还是面对面保持着两尺的间距,一如没有开始之前的状态。老郑给对方续茶:惭愧,惭愧,偶尔说中而已。
第一道题考核过关,接下来可以说是更高层次上的较量,也可以说是先亮给你看答案,要你倒推着列出方程式来。但是来访者确是个实诚明亮的人,因之这一切就貌似平淡而从容了,波澜不惊之下,自然而然地推陈开来。高个子说:以往虽然在网络上多次探讨问题,但是毕竟隔着一层,很多人在网络上似乎是个绝顶高手,一见真人那是见面不如闻名。今天得识郑老师很感荣幸,请上手我随身的两件玩意儿,以示登门求教的诚意。他从脖子上取下一件雪白的玉来,拿张餐巾纸擦干净了,放到桌子中间。老郑轻轻将那一团雪似的宝物取到面前欣赏,双眼顿时一亮:这是一件金代丹凤朝阳纹透雕圆形带饰,工艺精细到要让人误以为是乾隆朝,质地白糯到像新玉,传世之器,包浆润泽到粘手的程度,老郑要拍案惊呼了。翻过来看背面,老郑倒吸起一口凉气:背面空白处,琢刻着“大定李诚造”五个字!现在轮到高个子微笑着看他了,对方等着你点评呢。老郑有点儿兴奋,他无须掩饰,对于这样的极品,他必须致敬,否则就是欺心了:兄台,这件无论是年份、工艺、料子都是没得挑了。若说隋唐宋辽金元这所谓的中古玉器,为什么特别贵,甚至比年份更久远的高古玉器还要贵?除了存世数量少以外,也因为从美学上考量,高出了后世很多。中古玉器雕琢精度不一定赶得上乾隆,但是要说生动传神,那明清的没法跟它比,这就如同明清绘画终究跟宋画在审美上隔着一层同一个道理。这是一个时代美学特征的问题,特殊的气息是仿也仿不出来的。好了,老郑已经判定了这件是中古,没有认为是明清,高个子暗暗喝彩。
老鄭说:玉器落款就更罕见了。中国玉器上出现文字,目前所知最早是商代,安阳妇好墓就出土过铭文玉器,天津博物馆藏有“甲子”青玉版和“乙亥”铭文柄形器。带饰上落款,首见后蜀永陵出土“玉大带”铊尾,现藏四川博物馆,明朝有“大明宣德年制御用监造”款春水带饰,现藏故宫博物院,民国收藏家许汉卿旧藏与此件最为接近,他的也是丹凤朝阳纹圆形带饰,不同的是他那件背面落款为“蒋珪造”。大定是金世宗年号,你的这件既有年款,又有工匠款,就更罕见了。
老郑说:兄弟啊,今天得谢谢你,让我大开眼界了。说句心里话,就看您这一件宝贝,就知道您眼力在哪个段位上呢!走到这宝塔尖尖上的人,哪个不是九死一生!高个子再也无法掩饰他的激动了,说:郑老师,我真服了,您是高人!这些年,我也走遍欧美寻访古玉,天南地北拜会大行,见识过一些东西,也算阅人无数。刚坐下来那会儿,心里还想着要跟您一较高下的,这会儿我知道,您这样的道行,光靠看书是学不来的,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奇人!像您这样的高人,即便不出手,我也已经知道不是您的对手!两个人说着说着,越发互相佩服起来。
高个子从腰间解下来的第二件玉器,也是宋金时期制品,一只白玉圆雕回头鹿,犄角做成灵芝的样子,行家称为芝冠鹿。老郑看完两件东西就全明白了,他玩的是古玉界的顶珠,中古精品玉器,那么下面就应该轮到他来唱和了,这本来是个交流,也是个礼数,光说不练那哪成呢!现在两人已经坦诚相见,意气已经被双方搁置到了一边,暗自较量的意味就淡了,惺惺相惜的味道更浓,彼此珍惜起相聚的时光。老郑吩咐老婆,今天挡驾,不再接待其他外客。
老郑打开保险箱,在最上一层,取出三个锦盒来,说道:兄台,今天事先不知您驾到,能给您看看的就这三件,一般的俗物也就不污您的眼了。日后空了,请再光临,我提前准备玩意儿请您上手!打开来看,一件是金代白玉凤穿凌霄花带饰,一件是宋代白玉仙人骑凤大带板,一件是唐辽白玉行龙笔架。老郑的这个题破得讲究了,对方以中古见长,他就以中古回应,这是一个敬客之道。对方以风为重器,他则拿出两件凤来,对方有圆雕动物,他也以圆雕答对。
高个子推开跟前的茶杯,看一件激动一阵,看第二件的时候,就已经手微微颤抖了,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说:郑老师!这第一件风穿凌霄花带饰,虽然罕见,但是同类器物十多年前在大拍上是曾经露过面的,那件做工似比您这件还更精细圆整一些。这第二件却是个出谱的孤品了!故宫有一件仙人骑凤镶嵌件,而这件却是带板,中古带板里从未见过这一题材!您这件尺寸阔大,背后四组象鼻孔中,犹有当年的银丝残留在里面,这么一说也是有千年的历史了。他放下带板,双手捧着玉龙端详,像是喃喃自语: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玉龙啊,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玉龙啊!这座圆头独角的行龙,白玉质地已经完全泛黄,所谓的“千年白玉转秋葵”了,这个龙纹造型确实没有同类馆藏玉器资料可供参考,只在东北某辽代贵族墓中出土过一对纯金缧丝龙可以与之对比。
高个子站起身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楼保安进来催促过两回了。老郑邀请高个子共进晚餐,他却说,今天不饿,不饿,似乎有点儿醉茶了,得让我静静。他握住老郑的手道别,说这一趟来得,这叫什么感受呢,高兴、激动、兴奋、失落,还是莫名地有点儿不舍或怅惘?是个说也说不出来的滋味…
关上“减堂”两扇门,走廊里已经熄灯。老婆问老郑:今天这位客人叫个什么名字呀?黑暗中,老郑愣了一下:没问。问那个干啥?老婆说:你们不是网上早聊过吗?老郑瓮声瓮气道:网上那么多人,谁知道哪个是哪个?我只记玩意儿,从来不记人。
临走之前,高个子是问过老郑一个问题的。他说,这么多好玩意儿,您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地聚拢来了又散了,就不心疼吗?也只有这种行家才懂得行家的难处与痛处,只有这样的过来人才能问得出这个问题来。
老郑望着墙上“学无一字成,家徒七面空”那幾行字,出了好一会儿神。最后老郑一低头,回答的是:我恨这些狗日的玩意儿!也恨狗日的我自己爱它!
作者简介:苏迅,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无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无锡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多家报刊发表百余万字,出版文学作品集2部,作品被《小说月报》《海外文摘》《读者》《人民日报·海外版》等转载。
原载《广西文学》2020年第2期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