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月
第一章
1
几天后,艾唯一给我打来电话,说:“来吧!现场体验下我当市长后的实况,或许可以给你写作带来点儿启发。”
启发?我想起之前做的梦,觉得里面似乎带着一股离伤,心里正为此疑惑,便立即朝市政府办公室这边赶过来。进了办公楼大厅,我到登记处说要见艾市长,值班的打量了我几眼就放行了。我一边往电梯口走,他一边还在身后提醒,艾市长这会子正在办公室忙,赶紧去吧!毕竟这还是艾唯一升任市长以来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不禁有些小紧张,出了七楼电梯口,才想起来也没问问他,办公室位置变了没有,疑疑惑惑地来到他原来的办公室门前,往里一看,只见办公桌前围着黑压压一片人,都静悄悄地捧着文件,向日葵一样朝向办公桌肃穆而立,我一紧张不由就往后缩去。
这时,身后有人说:“我想见下艾市长。”
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问:“你预约了吗?”却不是卫青的声音。
“没有。我有点儿急事找市长。”
“有急事也得找卫主任提前预约,你没见市长正忙着处理公事!”
“哦。”只听那人应着脚步声就远去了。
我不由又向后一缩。又听里面免提电话里传出说话声:“艾市长,李局长派送汇报的人已经到了。”
“好,二十分钟以后上来。”果然是艾唯一的声音。
我想,他那么忙不如改天换个地方见算了,正要开溜,却传来艾唯一的叫声:“进来!”
我向前一步,正迟疑着往里瞅是不是叫我,却见艾唯一朝门外看着我说:“说的就是你!在门外站了半天了,进来呀!”
然后,抬手示意我坐到那把靠近他办公桌的椅子上。
我左顾右视了一番,见门外再无他人,确定艾唯一确实在和我讲话,才忐忐忑忑地朝办公室里走来,见满屋人都站着,便也站着。为了回避满屋人的视线,正背过身扭头看窗外的风景,却见艾唯一来到西南角,沏了一杯茶水,端起来就朝我这边走来。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他来到我跟前,却一只手端着茶水,一只手朝向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好再僵持,只得顺从地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艾唯一看着我在藤椅上坐定,才小心地把水递到我手里,坐回办公桌后,朝我这边投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又开始工作。就如我是他唯一可以分享喜悦和成就的知己珍友,我的到来和存在,使他一下子就舒畅和振奋了起来。
汇报工作的人走完后,我和艾唯一坐那儿也就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有一个打扮人时、漂亮精致的年轻女子来到门口。
“艾市长,我们李局让我来汇报下……”
艾唯一说:“哦,进来,进来!”
女子轻盈挪步到办公桌靠近艾唯一的一侧,双手递上文件夹不说什么,一伸舌头双手摁着办公桌,就红了脸,然后便抿着嘴望着艾唯一,一个劲地笑。
艾唯一一见,看看我便低下了头,现出当年我第一次到他办公室,他忍俊不禁的那种怪笑。
我会意,想起我和艾唯一当年的情景,看看那抿嘴笑的女子,也忍不住抿起嘴笑了。
女子很腼腆,看我和艾唯一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着她笑,就匆匆告辞,心慌得小鹿似的逃了。
“艾市长,您好!我们刘局特意让我来……”接着又进来一个端庄标致的、年龄稍大的女子。于是,我和艾唯一便都肃穆了神情看她表现。女子非常矜持,报了单位,报了姓名,只说她的情况刘局都知道,就不再说什么。僵持了一两分钟,艾唯一也只得说“知道了”,就打发人家走了。
然而,后来的女子却不像这两个,她们一旦登场,就要在艾唯一面前尽展风骚,又是媚眼,又是嫣笑,又是展美腿,又是拧细腰,说起话来更是雙目传情,春意尽显。我开头还有些茫然,可一会儿也就揣测到了一个个领导们的成人之美的含蓄用意。正当年的大市长却单身,谁不想借这个因进一步和领导贴近贴近呢?而这时的艾唯一,就如公孔雀一见美丽漂亮的母孔雀便展翅开屏一样,不由得就容光焕发起来。不!简直光彩夺目,英气逼人。
每当一个年轻女子进来“走秀”一番后,他都要不经意地向我投来一眼,似向我证实什么,又似看我态度和反应,然后对人家说:“嗯,我知道了。到时我会给你领导一个答复。”我虽感觉艾唯一没把我当外人,可眼里看着,耳里听着,心里到底火辣辣的,有些火烧火燎得不是滋味。
因此,后来又进来一个女子表白:“艾市长,早就熟悉你的身影了,高大、挺拔、儒雅……只是一直不知你是单身,要不……”
我见人家春潮满面,眼神勾人,想着要不是我在场,只怕都投怀送抱了,于是当人家留恋不舍地走出办公室,我就酸溜溜地说:“只怕你知道一下要面对那么多绝色美女,不好招架,怕出个什么意外影响不好,才特意喊我这个冤大头来做挡箭牌的吧?”
艾唯一一听就笑起来。
我就问:“你说,要我不在,一个MM突然上来抱紧你不放,怎么办?”
他说:“怎么可能呢?何况这里是工作场合,她们领导也都有交代。”
我又诡异道:“你敢肯定那样的事绝对不可能?要那样就说不清了,起码让人知道影响不好。对吧?”
然后便笑:“怎么?是把我请来给你把关吗?”
艾唯一却说:“我是让你来了解我的处境,你却在这里看笑话。你要看着心里实在不舒服,要不我们就……”他说到这动动嘴,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想了想却又止住了。
“你的处境?要不就怎样?”我说,“你现在是红运当头,桃花盛开,春风得意马蹄疾。我坐在这里则像个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你不是要了解我当市长后的生活和工作实况吗?实况就这样。”他却指责我,“看你那点儿心胸,连这点儿事都搁不下,又怎么写出大气的文章?再说,你才了解多少?”
我想也是,只得放宽胸怀重新坐下。
可后来一个粉嫩嫩的女子一进来就邪毒地抡我一眼说:“您老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啊?”
我脸上一下便搁不住了。
“我还是走吧?你看……多不自在?”我对艾唯一说着,朝那“粉嫩”看了一眼,就站了起来。
艾唯一却无视那“粉嫩”的存在,对我说:“我叫你坐在那儿,你就坐在那儿,这是我的办公室,你是我请来的,你有什么不自在的?”
然后看也没看那女子,说了声“你走吧”,就打发了那“粉嫩”。
很显然,他是在向我展示一种姿态:你才是我在意的人!
这个下午,他总是时不时地看向我,眼神温暖柔情又火辣,让我想逃都没法逃。可这种工作“汇报”却一直持续着,我俩相对而坐几个小时,既没能亲近一下,也没能说上几句话,临近下班,他又接了个电话,还要匆匆去应酬,我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他接了电话却问我:“我送你的翡翠吊坠,你怎么没戴?”
我一向不戴首饰,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他,才把吊坠从衣服领子里掏出来一点儿说:“在这里。”
他看着我掏出的吊坠,过来为我整了整衣领,似乎想说什么,可看了看表说:“来不及了。”匆匆和我分手了。
到了星期五,下午还不到上班时间,他又打电话过来,是使用办公室里座机打的,声音像才喝过不少酒的样子,没像以往说“过来吧?”而是问:“你现在在干啥?”
我想起那天他有话没顾上说的眼神,就问:“怎么?你有事?”
他却说:“我没啥事,就是看你在干啥。”
我说:“大中午头的,我能干啥?不是说了不那么拼了吗?”
见他半天不出声,我又试探性地问:“要不,我到你那儿去,和你说说话?”
他这才含含糊糊地道:“嗯,今天下午,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再没其他啥事了,你过来吧!”
我来到他办公室,见茶几那里摆好了茶具,心情一下便活跃起来。
“哇,看到这些茶具,我一下就想起过年下棋的情景。”我孩子般的雀跃着一屁股坐下,说,“我的棋术太臭,不如今天你再教教我?”
艾唯一关上门,在我对面坐下,却说:“今天只喝茶说话。”
说着就给我倒茶。
“说话?”我是摆弄文字的,发现艾唯一今天不是说“说闲话”,而是说“说话”,顿时便意识到他让我来是有正经话要说,绝不是如平时闲话。不然,才见面几天,他不会让我再来的。
果然,停了一会儿,艾唯一道:“嗯,今天我有话对你说。”
我想到那天他的神情,不由道:“有茶润喉好说话,你说吧!”
突然见他面有酒色,不由又道:“怎么?不是给你说了,才喝过酒喝浓茶伤肾,你怎么才喝酒又喝茶?”
没想到我这样一说,艾唯一竟羞得满面通红。
他说:“我今天让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身体、身体……”
“啊?”我见他不自在的神情,这才想起他吃药治疗的事情,不由问:“怎么?”
他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抓起我的一只手,难为情地揉搓着说:“先别管这事,行吗?免得躁动不安弄得人惹麻烦。”
又商量似的看着我说:“等以后我们——有机会再说,行吧?”
免得躁动不安弄得人惹麻烦?我一下就想起那晚我顛来倒去睡不着,他说有个年轻女教授在他那儿留宿的事情。也不知为什么,我想着想着就笑起来。我笑着笑着望着他的眼睛就不能自拔,我笑着笑着心就有些痛,又有些甜蜜酸涩。
他拉着我的手,有些丈二和尚地问:“怎么了?笑什么?”
说来也奇怪,自从那天在艾唯一那儿吃饭,艾唯一说了他身体的状况后,我从此便没有了那种要求。而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每次和他亲吻,或触碰到他的身体,甚至听到他的声音,我整个身心都会有种奇异的快感。这种快感比原来有过的任何一次高潮都更通透舒畅,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美妙。
“其实,你不治,我俩在一起已经很幸福了,难道你没感觉?”我看着艾唯一,几乎羞涩得说不出口。
艾唯一双眼一片潮湿,颤颤地应了一声,便一把把我搂进怀里。那时,他的嘴唇刚碰到我的,我就不能自禁地呻吟起来,同时,身体也像触电一样震颤起来。艾唯一受了这呻吟和震颤的感应,身体也僵硬和我的身体吸做一块。那时他拼命地吸吮我的唇,拼命地绞住我的舌头,拼命地向我的深处探寻,接着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时,办公桌上的座机却猛然炸响起来,我和艾唯一都吓了一激灵。这是在办公室,他当即便松开我,几步跨到办公桌旁,俯身看了一眼座机上显示的号码,一下便凌乱起来。我顿时便感觉不妙,只见艾唯一不安地看了我几眼,又来来回回迟疑了半天才去拿桌上的电话。由于太紧张,电话拿到手里,却又掉在桌子上,还把一堆资料碰到了地上,待拾起电话,又不安地看了我几眼,才迟迟疑疑地放到耳边。
“艾,我来拜访你,已经在你楼下,估计这会儿不忙了吧?欢迎不欢迎啊?”果然是个非常亲昵的甜甜女音。
艾?可想而知两人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我和艾唯一交往三年多,也不曾亲昵到这种程度。
艾唯一看看我,有些无措地说:“才忙完,上来吧!”
当时,我心里一紧,立即便想起那夜艾唯一把持不住留宿的那位年轻女教授。想:难道是她?
只听电话那头撒娇似的说:“那我这就上去了。”
“好,我等你。”那时,艾唯一虽这样说,放下电话更心神不安了。只见他这里走走,那里走走,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过去把门打开,想回座位,走了两步又折回坐到西边离门不远的沙发上。
这是我认识艾唯一以来,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我看着他这样,实在心痛,觉得他这是因为那个女人要来了,我在这里不方便,又不好开口让我走,才如此凌乱不安,就站起身道:“你好像有重要的人要见面,那我走了?”
艾唯一看着我,心就像飞到天外一样,茫然一片,半天什么也没说。
这就是刚才那个身心和我紧拥在一起,难分难舍的艾唯一吗?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头顶一下便阴暗下来,又觉得心口揪得生疼,便本能地向外逃。
我刚刚迈出一步,就听艾唯一在身后喊:“你,你坐在那里就是!”
我便定定地站在原地。这时,他似乎镇定了下来,便三步两步走过来使劲握了握我的手,拉我回到办公桌边那把特制的藤椅上坐下,又拿起我的杯子加了水递到我手里,想了想似乎觉得还不妥,又往办公桌里走去。
“你端着架子坐在这里就是。”他在办公桌里坐下后又安抚我,“或许可以给你新一轮《虚窗》增加点儿新元素……”
一语未了,只听门外有人笑说:“哈哈,门都为我开好了?”
接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靓丽美人便扭着腰肢款款走了进来。
美人长着好看的鹅蛋脸,迷人的深眼窝,妩媚的长睫毛,那骄人的修美身材,醉人的琵琶身形,被一身高贵的红色绣花旗袍包裹得凸凹到极致;那勾人欲望的丹唇真可谓性感毕露,那摄人心魂的眸子更是顾盼生辉。
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脑中猛然就闪现出八个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怎奈艾唯一?我不得不由衷地感叹,她和艾唯一确实是天生的一双,地设的一对!甚至连祝福的心都不由自主生出来。后来我情不自禁就站起来,把艾唯一摆在办公桌边的那把特制藤椅让给了她。
当时她进来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对艾唯一说:“下班后我请你吃杂粮去。”
“好,我喜欢。”艾唯一答应得好快,就如中意于某女生的男生,生怕对方改变主意似的。
“去城东那家,那家的粥实在好喝。”
“嗯,你请客,一切听你安排!”
我看向艾唯一。自美人进来,他便完全被吸引住了,便一直望着人家笑,一直对着人家,早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和艾唯一之间竟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遥远。我从不知道他除我之外的其他生活。我不但不了解他的工作,也不了解他的其他社交和情感。我记得,我们认识这三四年里,也就在一起吃过几次饭,每次他总是推三阻四,总是忙,总之,每次都不容易。而他们之间……没有比较,就分不出好坏;没有比较,就弄不清你在别人心中的分量和角色。上次见面艾唯一说的启发,在这次见面终于得到印证。过去我总以为是艾唯一忙,眼前的相较之下,我才太迟地明白自己在艾唯一心目中的分量和角色。
我顿时便被一股巨大的自卑袭击。自和艾唯一交往,我已经承受了太多自卑。那一刻,我实在不想再承受了。
于是,我平静地站起,轻声对走进来的美人说:“您坐!”
艾唯一见我站起让座先是一愣,可大概美人太勾魂,他看了一眼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于是,我把自己的伤深埋心底,向美人轻轻弯了弯腰,以此由衷地为他们祝福。
美人并不谦让,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就女王一般坐在了那把特制的藤椅上。
我看向艾唯一,正要开口告辞,却见美人的头亲密地朝他凑过去,压低声音暧昧地说:“艾,你不是特爱吃红薯吗?我弄了一袋子,红瓤的,吃了饭就开车送你那里去!”
“好!”艾唯一应得又轻又甜,就如两个热恋的情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见此情此景,心顿时便在支离破碎中洒落一地,正犹豫着是不打招呼就冲出去呢,还是为《虚窗》新元素再忍一忍,却见美人伸手拿起胸前的吊坠娇憨地举到艾唯一眼前,说:“你给我买的这套项链吊坠,好几个同事见了都夸绝配漂亮呢!”
说着冷冷地朝我胸前瞟一眼,似炫耀,又似有什么诡异。于是,我猛然就发现,她胸前戴着的吊坠和我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艾唯一不仅送了我这样一个吊坠,同时也送给了她。送给她是很正式的,是白金项链配翡翠吊坠;送给我的不过是随便用绳子穿着的吊坠而已。那时,我脑子一阵轰鸣几乎要晕倒,艾唯一只在美人说话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就赶紧把目光收了过去。
我顿时便被一种莫大的屈辱包围。再卑微的人也是有自尊的,于是,我伸手拿起提包,迈步就朝外走去。
这时艾唯一偏偏注意到了我,他两步便跨过来拽住了我。
“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他拽着我的胳膊转回身,看着坐在那里的美人道,“这位是新城大学里最年轻的建筑系才女教授兼工程师,江……”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对面的美人脸一红,又说:“江蓠,草字头一个离别的离。”
那一刻我看出,艾唯一似乎极力想要拦住我,似乎并不想让我走。我们毕竟相处多年,我不忍他尴尬,便转回身来。
美人则视我于不顾,只看着艾唯一:“才女谈不上,教授是我的职称。”
艾唯一似乎想极力挽回什么,又向美人介绍:“这位是我的……”
说着看向我,我浑身顿时一激灵,我是他的什么呢?我想,他们关系亲密到如此程度,我是他什么都不太合适,便本能地敏感阻止:“你,你何必……”
艾唯一顿时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沉吟片刻又说:“这位是我们未来的著名作家,长篇言情小说作家伊诗女士。”
艾唯一这样的介绍实在出乎我意料,我现在连作家还谈不上,就说他:“你又何必?”
不待我说完,江蓠便冷冷地接口道:“长篇言情作家?是不是那种土豆萝卜都能写出色和性的长篇作家呀?这叫什么作家呀?”
又说:“我看现在根本没什么真作家,要说这样的烂文章我也会写,那到时我也写个红薯爱情什么的。”
说着就像猛然发现我胸口佩戴着玉坠一样,便惊呼道:“好巧!和我的是一个款耶!我还以为在新城只我自己有这样珍贵的翡翠吊坠,没想到你也有一块。”
说着扭头瞥了一眼艾唯一,便拿起她的和我的对比,明明她的和我的并无二样,却惊讶道:“艾,她的好像比我的成色好多了,鲜亮多了耶!看你给我买的,还不如……”
我正不知做何表态,美人朝我胸前瞟了一眼,却又看着艾唯一笑起来。
“艾,是你把第一次給我买砸了的转手丢给了人家,还是转手丢给了人家?”美人调皮地重复着又坐回藤椅,仰头撒娇似的看着艾唯一:“你这样做也太缺德了。”
然后看一眼我,抱胸笑道:“你说,这吊坠明明是个残品,上面老大一个洞缺,你又何必送人?”
我见艾唯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下意识地低头仔细查看,在翡翠的一个凹槽处果然有个洞缺,不过,只是一个拿在手里不仔细看也看不出的洞缺,不然,也不可能那么久都没被发现。对玉石这一行我几乎不懂。我不懂玉石的价值,也不懂送人残品意味着什么。听江蓠接下来说:“要送也只能送给那些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没有年纪的小青年,让人戴着玩,眼前这位,只怕咱俩都得喊人家大姐,你不是说又是什么作家,不管怎么说也是文化层面的人,你把这有个洞缺、一文不值的东西送给人家,不是拿人开涮又是什么?你这叫人家几十岁的大姐情何以堪?”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求证于艾唯一,可那时的艾唯一正如做事穿帮了那样,满脸尴尬,神色惭愧,嘴却像贴了封条,一个字也说不出。我哪里还有置身之地?于是,我不再想给谁留面子,也没心再打招呼,便冷然朝外走去。那时,我听见江蓠还在嘻嘻哈哈笑着说艾唯一:“艾,你也是。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家,拿送不掉的东西,这样消遣人家。”当我走出门时,眼睛的余光曾扫见,艾唯一怔怔地望着我离去,竟没做任何表示。
我的胸口冰凉。
我删了艾唯一的所有联系方式。
2
胡处来电话催剧本的进度,他说:“伊老师,你我打交道这么久了,都互相了解了。按说,咱俩算是合作做这件事,我一分钱也不应该给你。如今我已经给你一万多了,在钱这方面你也不应该追着再要了,到时你把剧本弄得差不多,等我能出书的时候,把三万剩余的部分给你,到时咱们谁也不差谁。”
我一个字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我呆坐在电脑前,很久,只听妈妈说:“这段时间,眼见你一天天瘦下来,估计是天热闹的。我这几日也总是吃不下,不如你到附近菜市场买条鱼,我做酸菜鱼来提提胃。”
我扭头向身后望去,只觉得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的妈妈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心里一阵纠结,什么也没说,便出门买鱼去了。
可回来,走进家却没见妈妈的人影,便放下鱼走出来,到青园摘了一把辣子,拔了几棵葱,在“与谁同坐”亭边的水池洗了,走到亭里坐下发起愣来。
自从把艾唯一从心里放下,我这个一向不在意首饰的人却突然留意起这个吊坠来,一天一天的,我总是会忍不住拿起它端详。这块美玉上有个洞缺,不能说不是个缺憾,可缺憾也未必不是一种美,或许艾唯一送我这样有小洞的美玉,是在暗示我:你能接受身体有这样缺憾的我吗?
我不由在翡翠吊坠上轻轻抚摸起来。
“嗯——”一声拉得很长的提醒声,伴着脚踩草地的沙沙声猛然打断我的游思,我抬起头,却见江蓠站在我面前。
“你?”我这样说着惊得猛然站起,却没说出任何话来。
江蓠则转头望向远处废院的破楼,说:“看来他并不爱你。以他的身份为什么帮不了你?几年了,怎么你住在这样的危楼里,他都熟视无睹呢?”
顿了顿又说:“你生活得如此艰难,为你找份工资高、舒适点儿的工作总可以吧?”
她见我一直不出声,四顾环视了下,又幽幽自言自语道:“一个男人,若真心爱你怜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能不时时事事想着你,为你打算为你好呢?”
她的自言自语,虽似漫不经心,却如霹雳猛然在我头顶炸响。是呀!一个男人,若真心爱你怜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能不时时事事想着你,为你打算为你好呢?
这时,江蓠斜瞥着眼向我瞟过来,又自言自语说:“也是。你们怎么说也不般配,因此,他从来都没想和你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
一直以来,我也认为我和艾唯一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这正是我和他一旦有异样发生,首先就想到分手的根本原因。
“你看,他和我认识不久,就急着装修新房,要求结婚了,还给我买这买那。”江蓠说着,把胸前的翡翠吊坠一抡,不以为然地浅笑:“唉,我真没必要……”
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
我打量眼前的美人,她确实太美太美!白金项链的翡翠吊坠与华贵得体的裘皮衣相配,又衬得她雍容华贵,且惊艳勾魂。与之相对,不由你不自惭形秽。美人大概意识到了这些,斜向我的目光就有些不屑,有些利刃似的冷傲和不可一世。
一时,我又羞又气,又痛又恨,想到她来找我说这些没必要的,想到她赖着在艾唯一那留宿的事情,心里想说她几句,大脑和五脏六腑却像被人掏空了一般,只觉得整个人空落落,凉森森,木然一片,凄然一片,魔住了一般不能动弹。
后来,我好不容易镇定自己,说出的话却是:“艾市长只不过对文学独有情怀,有时召我们过去聊几句,偶尔给我们一点点帮助而已。怎么能谈得上爱?你未免多想了。”
我这样说是因为那时我想起了艾唯一见到她的神情。想着那神情,我没法不为他们祝福,没法不希望他们好。
“知道就好。说句不好听的话,艾应该是个城府很深、工于心计的人,不然,他一个农民的孩子,怎么可能走到这个位置?”江蓠看着我不以为然地说,“也许他对你是有一定情感,可男人都是多情的动物,在他身边女人怎么可能会少。而你应该清楚,你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那一个……不然,他不可能眼见你如此而不管不问,也不至于和你这么多年还没结果。”
我心說:的确,这些都是眼见的事实,并非她强词捏造。
我也知道,艾唯一即便爱上我这个要能力没能力,要身份没身份,要年龄一大把的老女人,也不可能不迟疑为难。男人都是爱面子的。不然,以他的能力作风,即便再多难处,只怕早克服了。
江蓠则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有些怜悯地继续说:“就如你说的,他只不过是对文学独有情怀,才会和你交往。你也知道,身在官场往往压力很大,我估计他找你这个单纯而不懂政治的局外人,不过想说说闲话,疏散下心理上的压力而已。”
然后总结:“说到底,你不过是他工作压力大,心情沉闷时的排揎工具,他不过想玩玩你而已。”
江蓠说完便昂首挺胸地转身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不光心碎更是满目苍凉。
不过想玩玩你而已?艾唯一是说过想玩我的话,那是在那个我送他玫瑰的情人节。我顿时便被击得神魂出窍,瘫在凳子上,虚脱得散架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我稍稍缓过点劲,刚抬腿迈出一步,身后江蓠那特有的脚步声却再次响起。我想,我就站着等着你,看你到底还有什么更加恶毒的花样,我也长长见识。
“给,还是把这个给你吧!”江蓠绕到我前面,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怀里。
我低头一看,竟是刚才戴在她脖子上的白金项链和翡翠吊坠!
只听她说:“这个是我那天看到向他要的,我想,这个我还是不要戴了,我要戴就戴他主动买给我的。”
说完就带着一股狠劲高昂着头大步走了。
不难看出江蓠是那种言必行、行必果,做事立竿见影的女人。她显然非常自信。我把白金项链和翡翠吊坠拿在手里却想:既然你把东西硬塞给我,我又何必不要?我何乐而不为,有了这白金项链翡翠吊坠垫底,我也好抽出更多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去拼搏、去做得最好!
是的,要做到最好!走进家,我放下辣子和小葱,扑到床边,举起那翡翠吊坠便拼命地摔起来。我拼命地摔,发狠地摔,摔得泪雨滂沱,却听外面妈妈一声唤:“鱼买回来没?”
我听到妈妈回来,顿时便转身把满腔的怨气朝她发去:“你不是说要做酸菜鱼吗?我把魚给你买回来,你却不知跑去了哪里!真是!”
可看着老人苍老的身形又不忍,放软语气说:“你刚去哪里了,满院子都不见你的人。”
妈妈似乎什么都明白。只见我泪流满面,她并没惊讶,慢悠悠地说:“隔壁你大姨对我说,院子大门那里贴出了个通知,听人说好像是市政府最近决定要把这大片废院拆了,重新规划组建。我和你大姨一起去看看。”
妈妈说的“隔壁你大姨”自然是瘪嘴老太,院子大门自然是指纱厂家属院南边的正门那里,
“那你去看,真有相关通知贴在那里了?”我问。
“你隔壁大姨说话一向严谨,怎么会没有?”
我听了一半,心咯噔地一下,耳内便嗡嗡呜叫起来。
3
人道,无风不起浪。其实,妈妈开始说时,我就已经意识到这事不可能是虚传,而接下来不用问我也知道,市里既然决定拆这大片废院重新规划组建,肯定会有相关的搬迁政策。就如后来妈妈独自在那里唠叨的拆迁期间租住补偿,以及以后房屋分配等优民政策和限定的搬迁时间等,可是我不是人家纱厂住户,这些政策一点儿也轮不到我。
轮到我的是搬迁的压力,我不得不搬离这个月租仅需一百元的与世隔绝的废院了,我不得不搬离这可供我打工种菜维持生活的世外桃源了,我辛勤开垦的青园,精心打理的竹林、花草,辛苦搭建的“与谁同坐”亭,以及教授小萱他们开垦的那一大片玫瑰田和小河荷叶都将毁于一旦。
因此,吃饭时我特意拿出过年时哥嫂喝剩的半瓶酒,斟了两杯对妈妈说:“咱们把它喝了,到时搬家也省点儿事。”
妈妈说:“搬家的期限还有半年,你急啥?”
我说:“怎么不急,搞不好不到过年就搬净了。”
妈说:“你怎么知道,像这样的事,都是一拖再拖,拖好几年的都有。”
我心说,这事是艾唯一主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大概是心里头装了太多事,又喝了些酒,这晚,我吃了饭先沿小河一路往北往东,然后往南,把我对艾唯一曾经说过的整个“净虚院”转了一遍,只觉得小河、柳树、枯荷、瑟瑟的玫瑰、萧条的竹林花草以及花叶不在的凉亭,万物见我都有凄凄不忍别离之色,而命运人世则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它们似乎还嫌我以往受的苦难不够,连我假以生存的这片荒凉地也要夺去。我以后该到哪里租住,到哪里打工维持生计呢?我一个也就罢了,眼看再过半年,儿子安慰就要找工作了,在这节骨儿眼上,我却将面临住所、经济来源双失的境地,偏偏剧本又没修改完!
我似乎感觉我的肩膀太单薄,已经扛不起太多颠沛和重负,因此,走进家,我不由就拨打了安慰的电话。
安慰问我:“妈,有什么事?”
我原本想问他,过年寒假回来吗?想着他这个学期完,大四下学期就要忙着写论文找工作了,怕影响了他,改口说:“没事,妈妈就是想跟儿子说说话。”
“笨妈妈!”安慰说,“想给儿臣说话上QQ啊!你也不想想,打电话长途一分钟就多好几毛钱!”
听儿子这样说,我又替他心酸起来,可想而知,他在外面作的难比我还多,不然又怎么会把他磨砺锻炼得如此理智、如此成熟,连几毛钱都精打细算?于是,我赶紧说:“妈妈不上QQ了,妈妈就跟你说这两句就可以了。我这就挂了。”
说着正要挂,安慰却说:“妈妈,儿臣悟过来了,是儿臣错了。妈妈想给儿臣打电话就打吧!几个电话费又算什么?只要妈妈开心,只管说。”
虽说了让我只管说,安慰却并没住嘴,只听她说:“妈,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原来我考大学时那么难都过来了,现在还怕什么?何况现在我已长大,你还未老。”
又说:“我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可以找次一些的,只要自己看开,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说:“妈妈也一样,剧本既然写得那么不开心,就干脆放下写别的。有时一些事,当你最痛苦最绝望时,你会觉得走向了绝路,过后想时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一败涂地,不是还有两只手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妈妈?”
又说:“对儿臣来说,妈妈的身体最重要,妈妈开心最重要,其他的,去他娘的吧!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听安慰说了又说的,心里不由就舒缓起来。想想也是,身体才重要,心情才重要。其他的,去他娘的吧!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挂电话后,我没像往常再加班加点地修改剧本就上了床。那时,远处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我想着夜里又该下雨了,不由就注意到南墙上那一大块裂痕漫延的洇湿地带。
裂痕是暑假安慰回来时发现的。
那时,安慰正在和我探讨卧室没有空调为何如此凉爽的问题,我说是因为窗外东南墙上爬着一层凌霄花。安慰问怎么这么巧,后墙刚好长了棵凌霄花呢?我说估计是无心长的吧!当时我说“无心”二字,自然是取自“有心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而现在看来,这裂痕更像是“无心”了,不然一不小心,它怎么就成“洇”了呢?
记得安慰发现裂痕后曾危言耸听地告诫我:“妈,这墙上出现这么长一条裂缝,如果有一天它支撑不住坍塌了,搞不好就会砸到你,我看还是趁我在家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吧?”
我当时以为安慰年少爱好,嫌弃这房子寒酸,便强辩:“怎么可能呢?你以为盖房子是堆雪人啊,说塌就塌?”
其实,我也知道废院这里的房子时间不短了,经济稍微宽裕一点儿的人根本不来这里租房子。可我喜欢这份清静,喜欢房前这一片绿与花,喜欢这份世外桃源的感觉。何况住在这里还可以最大限度降低消费。我是个非常柔弱的女人,我好怕搬家,更加上正在全力以赴地赶写剧本,根本不愿分神。当时安慰曾天塌地陷地对我吼:“怎么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还是小心点儿好!”我却无动于衷。
现在看来是不得不搬了。很明显,裂痕蔓延的幅度和速度都在突飞猛进,洇湿的面积也在突飞猛进,已经占了半边墙。我想,搬就搬吧!大不了我再去河堤装沙,要么直接搬到远郊和乡村,能和现在的饺子作坊一样让人维持生计的地方。我想:住哪里又有什么要紧的?只是房前的那一片青园、竹林、梔子花各种花们和那曾寄托我期望的“与谁同坐”亭啊,还有旁边朝夕相处的小河、垂柳以及那一大片玫瑰啊,几年的相处相交,它们已经成了我精神的家园和生命的一部分,一时半会儿让我如何忍心割舍?
后来不知不觉地,我的神魂便游离到它们中间。我想着不久的将来,这里房屋拆迁夷为平地,它们也都将音容消散不复存在,正和它们逐个告别做提前的悼念,艾唯一却突然过来拽我说:“走,我带你离开废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十分不情愿,一边往后挣,一边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却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那神情仿佛是要给我一个意外惊喜。后来,我身不由己,懵懵懂懂地随他走进一个大厅,里面满厅的人,见艾唯一拉着我进来,顿时都不解地议论起来,似乎非常意外。
人们纷纷问:“这个女的是……”
有个人答:“好像是艾市长看中的女人。”
那时,我看到卫青站在人群中,许多人都向他看去,他却有些尴尬地避开。
“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我怎么在任何场合都没见过她,年龄比艾市长也小不了几岁嘛!”有人嘀咕。
“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看不出干什么的。”
“据说是被丈夫抛弃的,又下岗没工作,才一直没让露面。”
“艾市长要长相有长相,要地位有地位,怎么会找这样一个女人?那江书记的女儿,条件和他多般配,要长相倾城倾国,要才华人家是出类拔萃的建筑系教授兼工程师,在新城哪里找去呀?”
江书记的女儿?小艾?老江?是了,新城市委书记不就姓江吗?前几年就曾听人说江书记的女儿如何漂亮,如何冷傲,如何挑剔,看来就是江蓠了。我听着想着,心不由得就往下沉去,我转身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艾唯一,刚才还拽着我手的他却不知去了哪里。我顿时便被空洞失落揪住,凄凄然四顾,却见艾唯一和江蓠手拉手,双双春风满面地走上了大厅中央的高台。
这时,有主持人宣布:“现在我宣布:今天是艾市长和江书记的女儿江蓠订婚大喜之日!”
下面顿时一阵哗然。人们热闹地议论着,没有人在意灰暗地躲在人堆里的我。我看向台上的艾唯一,艾唯一却连朝我这边看一眼都没有。我羞辱难当,拔腿就向外逃,刚跑到大厅门口,猛的一声雷鸣霹雳,整个门厅竟坍塌下来……我苏醒过来时,只觉得身上头上一阵阵刺骨的劐劐痛,只觉得儿时的安慰扑在我身上,紧张得声音发颤地喊:“妈妈!我要妈妈!妈妈不能死,我要妈妈……”于是,我握紧拳头,屏住一口气,努力地镇定自己,努力地镇定自己!渐渐地,我清醒了一点儿,却见郭宝奶奶蹲在那里哭:“我可怜的孩子,你终于叫出声了,你终于说话了,你……”
她哭着,絮叨着,在孙子身上乱摸着,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在一片哭声里只觉得自我越来越虚无,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没有重量,恍恍惚惚就到了一个幽暗阴冷的所在地。我正惊讶正打量,却见胡处和吴韧兴变换着不同表情,唾沫星子乱飞地朝我逼过来,我被他们的冷酷和狰狞压迫得无法呼吸,就想起了艾唯一。而我一转身,却见艾唯一就站在那里,就喊:“唯一,救我!唯一,救我!”他却像看热闹似的,一脸冷漠地站在那里。
这么多年以来,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我终于看到了他对我的真面目!他不过是拿我当排揎的工具,他不过玩玩我,我的事他怎会愿意管?我的麻烦他怎么会插手?我一阵绝望心痛,只觉得灵魂一阵寒凉便脱窍而出飘浮在半空。在半空我感伤地回望着,回望着我过去的身体,那身体压在倒塌的砖墙下面,熟睡着一般,而我飘飘荡荡、悠悠忽忽就进入了虚化的世界里。
在虚化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样亮堂干净,一切都是那样唯善唯美。艾唯一又成了才认识时的那个关切我牵挂我的艾唯一,他轻轻地拖起我便走进了一片光明里……我正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让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一瞬,猛然却“咣当”一声震响,我觉得胳膊震断了似的痛得钻心,睁开眼却发现躺在艾唯一怀里。
“是司机刹车太急,把你震醒了吧?”艾唯一小声问,见我不出声,又说,“这样的天,你这一身秋衣秋裤,一下车就会感冒。我让司机小李去商业大厦给你买几套换洗衣服。”
我看着艾唯一的嘴一张一合,还没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失去了知觉。
后来,卫青领郭宝和他奶奶瘪嘴老太到骨科医院来看我,简单说了几句,我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昨晚预报有大暴雨,为了临时调派方便,卫青和司机小李都住在艾唯一家二楼没走。早上五点多,艾唯一来敲他俩的门,说昨夜下了一夜雨,估计废院这边有房屋意外塌陷,让二人赶紧跟他往这边来。车开到中途接到一个电话,说废院家属院东南角有房子的南墙突然坍塌,伤亡情况不清楚,让赶紧派人来抢救。艾唯一听了顾不上派人,就让司机加速直奔废院而来。
卫青说,艾唯一从坍塌的南墙冲进我卧室时,郭宝奶奶和郭宝正在那里哭,而躺在床上的我则被坍塌下来的墙砖和凌霄花的藤覆盖。艾唯一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一边快速挪开压在我肩上的砖块和藤蔓,一边喊他的司机小李,让他们赶紧把所有凌霄花藤和砖块全挪开。后来,睡在北屋的妈妈被郭宝奶奶叫醒,跌跌撞撞冲过来时,艾唯一已经抱着我冲到南墙外,听妈妈在身后哭着喊:“伊诗!我苦命的孩子,你没事吧!”艾唯一又折转身安慰老人几句,想了想讓卫青留下善后,便抱着我往骨科医院来。
卫青简单交代几句走后,郭宝奶奶牵着郭宝靠近我床前,告诉我,她正是听到房后小萱报警说“这里有个房屋的墙坍塌了,赶紧来人救人!”慌忙给自己和孙子穿好赶过来的。老人说,她赶过来时,教授和小萱的房子敞着门,已经空了,也不知是之前就搬了,早上折回来拿东西发现的,还是发现问题不妙就赶紧匆匆搬离,然后才打的电话。她说:“总之,你没大事就好,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
这时,已是事发第二天。该检查的都检查了,该治的右大臂劈裂性骨折已经保守治疗打上石膏,大脑创伤也从昨天就在输水治疗。
我想也是,南墙倒塌没夺走我性命真是万幸,就问:“这事与您老人家又没关系,您惭愧什么?”
老人便把孙子郭宝推到我面前说:“你看,你一向疼爱我这孙子,过去给他好吃的,给他买那啥笋……”
郭宝赶紧更正他奶奶:“奶奶,我都给你说了,是‘埙。”
我听了不由想起前事,却听老人又鼓励郭宝:“刚在家你怎么说的,你不是说,想给你伊妈妈吹段这叫啥?笋?”
“奶奶,我都告诉你了,是‘埙。”郭宝又更正他奶奶,说着扭头看向我。
我看出他是从我脸上找答案,看我欢不欢迎他吹,就赶紧说:“也是,我把埙都送你两年了,你怎么着也该吹给我听听了。”
郭宝听了粲然一笑,拿出埙正待吹,哥嫂却拎着饭盒走进来,郭宝一见生人立即便缩到奶奶身后。
“到时我专门给你一人吹。”他在奶奶身后小声对我嘀咕了这句话就向门外蹭去。
大概是之前被哥哥警告,每次来送饭都没敢开口问的嫂子这时再也忍不住,她见了废院的人,就问人家废院里的住户都打算好没?都什么时候搬?老人见我嫂子问,自然知道她的用意,就告诉她,艾市长的秘书昨天已把搬迁问题解决过了,不但给十多户人家都安排了住房,还派了搬家的车,据说,昨天下午半天就搬完了,接下来就是在外地的那些户主了。
后来哥哥问:“您老和您孙子搬到了哪里?”
“我和我孙……”老人说着就笑了,她说,卫青主任在帮我妈收拾房子搬家时,听说她婆孙俩的情况,就打电话反映给了艾市长。这时郭宝正好到了上学的年龄,艾唯一听说,就安排市政府相关人出面到市封闭学校办入学,交了学费、生活费等。封闭学校的校长见虽是市长安排,却并未给学校增加经济负担,就把他们婆孙都接到了学校。老人说:“如今,学校单独给我婆孙俩安排了一大间房子住着。艾市长说了,等新楼盖好,会优先照顾,提前给我婆孙俩分房。”
我在旁边听了,不由又对艾唯一生出许多敬意来。我真想和他回到从前的友谊,我真后悔怎么就和他跌进了情感的漩涡。我觉得,我们原本就应该停留在友谊,原本就不该有情感。我想,要不是情感障碍,不愿给对方再添麻烦的心理作怪,郭宝的事情和留守儿童的事,只怕早想起来说给他了;要不是情感的纷扰,只怕在写作上,他也会给我提更多有益的意见;要不是情感作怪,我看到江蓠和他亲密,也不会如此受伤,如此心痛难忍;要不是情感纠缠,我们这几年相处得会很轻松愉快;要不是因为情感占据我心胸,我想,我一定会理智很多,也许早就找到了写作的出口。
我恨情感,我再也不想回到和他过去的情感。何况,我现在右臂重伤,以后不知怎么样呢,也不宜再和人家一市之长再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了。
晚上,安慰给我打电话后,我更打定了这样的主意。
因为我在病房,一接通电话,我就赶紧问安慰:“怎么又给我打电话?”
“嘿嘿!”安慰笑说,“妈妈,我总觉得你在写作上或别的什么上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昨天我没在意,今天才突然感觉妈妈昨天给儿臣电话,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
我赶紧说:“妈妈会有什么沉重心事?不过是到了更年期,心里烦躁不安。”
“哦。”安慰笑,“我还以为那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夜里一夜想东想西都没睡好。”
“那是妈妈害了儿子,以后妈妈会注意。”我说。
“什么呀!妈妈没事就好。”最后安慰想了想说,“妈,你不要担心这又怕那。到时,儿子有了安稳的工作,不可能不管你的,到时让你过来抱孙子看家。如果为了写作,你想独立过清净的日子,儿子也会理解支持你,你就不要有这样那样的心理负担了。别忘了咱俩还比赛看谁先成功呢!”
别忘了咱俩还比赛看谁先成功呢!我听了儿子最后一句心里不由一咯噔,便赶紧打起精神说:“妈妈有你这样懂事的儿子,还会有什么心理负担呢?”
想了想又添一句:“妈妈没有忘记和儿子的比赛,妈妈和儿子一样,一直在拼,一直在努力!”
儿子这才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只怕安慰是在QQ上等了我一天,一直不见我上电脑,才给我打的电话。可他电话里竟一字也没提这事,可见外面的磨砺已令他沉稳冷静到什么程度!倒是我这个做妈妈的显得不够冷静沉稳。我想这都是和艾唯一的情感惹的祸,因此,我准备远离情感,再也不要沉迷在这种神魂颠倒、纠缠不清的情思里了。
几天后我出院,半途艾唯一上车换下司机,我却有些茫然不知所对。我明知道不能下车,整个人在车后纠结成一团,又无处可逃,无处可躲,便矜持地沉默着,沉默着。
艾唯一似乎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他坐上驾驶座便一直向东驶去。后来,车驶进东广场附近的馨乡小区,在三单元门前的停车位停下,他才开口让我下车。我下了车,默默跟着他走进楼道,看着他用钥匙打开东边的房门,心里正茫茫然然,却见里面客厅阔大,沙发上卫青正亲热地陪妈妈说着话,整个人不由就伫立在门口。
“进来。”艾唯一坦然地随手拉我一把。
我正有些不自在,卫青见艾唯一带我进来,便赶紧站起来和我打招呼:“伊阿姨回来了?”
然后便向艾唯一又向妈妈说:“那我也该走了。”
说着三步两步就跨出门去。
“多好的小伙子,走啥呢?”妈妈跟着送过来,见门在卫青身后关上,就本能地扑向我:“胳膊没大事吧?”
“没。”我说。
媽妈又摸我的头:“听说头也砸伤了,没留什么后遗症吧?”
“没。”
妈妈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向艾唯一。
“你说,这,这,我和伊诗都多亏你照顾。”老人家显然弄不清状况,不知该如何称呼,也不知该说什么合适,便转移目标:“哦,你们先到沙发上坐,我去给你们拿杯子沏茶。”
说着就往厨房走。妈妈自然是想给我们腾出空间。
艾唯一面对我妈竟拘谨得要命,那一刻他征询地看向我,我想,他都是要和江蓠结婚的人了,最好大家不要再表示出任何亲近,就矜持地避开了他的眼神。于是,他脸憋得紫红地回我妈说:“阿姨,你不用忙,我们到楼上看看。”说着就拉我上楼。
我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面对客厅的阔大和富丽堂皇就够震惊的了,谁知道还要上楼?还有二楼?!于是,我木木然跟在艾唯一身后,一步一步往楼上来。
“来,”来到楼上,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几间几室如何摆布,就听艾唯一说,“你看看,是不是还算合你心意?”
我被他轻轻扯了一把,来到南面朝阳的第一扇门前,扭头往里一看不由又束立在门前。这是一间大致三十平方米的书卧组合房间,透过铁锈红色印花窗帘,隐约可见整个南墙都是落地窗;西南则是半边到顶的组合书柜,书柜前是宽敞阔大的书桌,书桌上摆着崭新的电脑;再往这边则是被褥俱全的大床,床这边靠北墙则是一墙衣柜,色调和谐,摆放合理。
“来,我带你看看。”我还没搞清状况,就被艾唯一轻轻拽到了书柜前,他说,“这是我办公室书柜里的书,几乎都给你搬过来了。”
又扭头看着书桌上的电脑说:“这电脑虽然是朋友结婚时买的,却并没怎么用。正好你电脑也旧得不成样子了,就用这个吧!”说着就去开电脑,一边说,“朋友才装修不久的房子,原本结婚用的,可后来计划改变了,他们去了国外,说这房子三年都用不着。我就借了过来,我想把你和阿姨安置在这里应该还可以。”
那三年以后呢?我还是要租房子。既然这样,又何必……我想,不就是怕我被房屋倒塌砸成重伤,会影响你市长的政绩声誉,想把工作做周全一些吗?有必要如此破费,为我母女租如此华贵阔大的房子吗?不错,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写作环境,也是我渴望的休卧之处,可要知道住惯了华屋锦室,再往那陈旧狭小的房屋里搬,又会添一层堵;若不住,我心里创伤未愈,胳膊又这样,哪里还有搬挪的心力?
我正满心难为,艾唯一又拉我来到衣柜前。他打开衣柜说:“这些衣服和床上被褥,是这几天我抽时间亲自给你买的。”
又看着我身上的雅白休闲羽绒衣说:“你身上这件宽松的,是特意买来为你臂上石膏没去时方便穿的,柜子里这几件都是买来你臂上石膏去掉后穿的。还试着给你买了件皮衣和两双鞋。”
他一件一件地扒拉着让我看,他果然懂我,都是我喜欢的颜色和款式。比如那件拼接的花色皮衣我好喜欢,比如……那时,我们面对面,离得那么近,看着他的动作,闻着他的呼吸,我的心不由就软下来,再软下来。这时,他摸着一件花棉袄说:“要不你试试!”动手去拿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便红着脸僵在那里。
于是,我们就僵在那里对视着,对视着。我最怕面对他的眼睛,它们总是让我神思迷离不能自已。何况和动过情的人一室单独相处,心又怎么可能不悸动?可正当我就要被他软化,就要靠近他怀里的那一瞬,他却突然搂着我说:“今晚,我就住在这里不走了,我们……”
我的泪“唰”地一下便流下来,说:“这算什么?!”
我想,你那边见了那个心驰神往,加急着装修新房要和美人圆婚,这边又要和我如此苟且,那我算什么?想到这儿不由又想起江蓠的话:“说到底,你不过是他工作压力大、心情沉闷时的排揎工具,他不过想玩玩你而已。”一时痛恨聚心,我愤愤地抹了泪,扭头就向外冲去。
“你这是——”
“你把我东西从哪儿搬来的,还给我搬出去!我没求你帮我租房,我自己会租房子住!”我一边愤愤地说,一边往楼下冲。
艾唯一却在身后喊:“你自己会租房子不假,可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随便租个房,就一两千,你以为还和纱厂那没人去住的房子一样啊?何况你还要生活,按你胳膊的情况,半年里又没法找事做,你又何必这么较真呢?要知道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写出出色的小说和剧本,不是和谁赌气。怎么那么大岁数了,还不能理智对待问题呢?”
一语提醒梦中人。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能理智对待问题,正是我不如艾唯一和江蓠的地方。我被他这么一刺,猛然就想起我写的存在电脑桌面的那些东西,想起那些东西,我又想到我的电脑,我的U盘,我的家具,于是又走回来一股脑儿地问他,却不愿看他。
“你的旧东西一样不少,都安置在北屋的那个卧室。”他说。
大概以为我是在生那个下午的气,也不和我计较,只小心地扳着我的肩走到北屋门口推开门。我一看,只见里面床、电脑桌、柜子几乎和我原来的房间摆设一样,而且U盘还原封不动地在电脑上插着,心里不由就松缓了许多。
“你放心,你的东西是绝对不会给你弄乱一点儿的,阿姨房间里的和其他东西都在下面储藏室。”他一边说,便伸手过来轻轻为我抿了下头发。
我心里一颤,不由说:“希望你能理解,我实在不愿停手写作,我心有不甘,我想一直写下去,写出像样的东西来,我觉得一切会好起来的,到时我再……”
不等我说完,他便说:“我知道,我理解。”
我心里一软就头抵在他肩上啜泣起来,可当我意识到他把我搂进了怀里,又敏感地把他推开。
“你这是怎么了?”他想解释什么,手机却响了起来,便赶紧掏出手机打开。只听卫青的声音传过来说:“江书记刚刚打来电话,让您赶紧去市委一趟,说有事找您商量。”艾唯一匆匆看我一眼,便下楼辞别妈妈而去。
4
在馨乡小区住下后的第十天,是我胳膊拆石膏的日子。上午,卫青开车带我去医院拆了石膏回来,要下车时却掏出一个袖珍盒递给我。
“伊阿姨,艾市说,先头的那套首饰买砸了,就又给你补买了一套,”他说。
“什么意思?”我扭过头正好看到车镜里自己吊着纱带的胳膊,便冷静下来说,“你告诉你们艾市,他带我看病,给我找房,以及给我的种种帮助和关怀,我都领情了。我非常感激,同时,我也为他祝福,希望他幸福美满!”
卫青脸上现出为难之色:“伊阿姨,你不收,让我这个办事的,回去怎么交差呢?”
“我又不是他员工,又不受他管,总不至于他送我东西,我不收就犯法吧?”我依然扭过脸看着车镜。
只听卫青在我背后说:“我大胆说句不该说的话,艾市他那样一个人,对你……对你真的够用心了。”
我听了就扭过脸来,想想也是,我不过一介草民,他艾唯一大市长一个,对我能这样,按说已是相当不错了。何况哪有手打送礼人的呢?又一想,我又不是百万富翁,人家白送我东西,我为何不要,见卫青满脸通红,就缓和下脸来。
卫青一见就赶紧把东西塞到我手里:“伊阿姨,那你拿好!”
我下车看了一眼袖珍盒,看着卫青开车走远,打开一看,银白的项链配黄菊般的翡翠吊坠,竟和江蓠那天送我的一模一样!
难道那天江蓠甩给我的那副,原是艾唯一买给我的?可一边急着装修房子和美人完婚,一边又假惺惺情深意切似的亡羊补牢,打量我不知道哇?我这样想着刚走上楼,手机却响起来。我打开一看是艾唯一的,心里正恼,不由“啪”地一下就挂断了。可进了卧室,当我脱掉外衣打开柜子往里挂时,心里又过意不去。在这世界上,也就艾唯一这么一个男人这样疼我关心我了,我却对他这样。可我拿起手机想给他打回去,又想起那个下午,心里憋上气来就把手机丢开了。我想,他既然要打电话,过一会儿自然还会再打来。又等了一会儿,并没见他再打来,于是我又想,好歹从此便断了,再不联系,便把这事撂在一边。
到下午四五点,艾唯一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他说:“不是说要改变生活姿态的吗?埋头十多天了,也该出来放松放松吧!”
那语气就像是他和江蓠当着我面亲密的事从来就没发生,就像是房屋从来就没有坍塌,我的胳膊和头也从没受过伤,就像是我俩又接着之前的某一天重新開始。
于是,我也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轻轻说:“可到哪里放松呢?”
“我现在在东广场这里。”他对我说,“你出小区向西三百米那里有个路口,你从那里进入东广场,不远就会看到我。”
“你在那里干吗?”
“你来就知道了。”他说,“我等你。”
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天,我一走出馨乡小区大门,门口站着的几个女人就对着我指指点点起来。
“你看,就是这个女的,虽说房子坍塌砸折了胳膊,不过也因祸得福了。”一个女的说。
另一个问:“怎么说?”
之前那个说:“市里嚷嚷得了不得,难道你们没听说,这房子原是艾市长和江书记的女儿结婚的新房,现在据说市长为了新城的名声不受损害,为了安抚住这女的,就让她住了。”
“哦,原来这样……”
“据说艾市长不但给她看病,找房子,连她生活用品、油盐酱醋菜都安排人给她买好呢!”
“遇到这种事,领导都这样处理。”
“要不也让你赶上这事,断条胳膊少条腿的,领导也这样关照你。”
“去你的吧!别咒我了,我还是胳膊、腿都好好的吧,也不要谁关心!”
“怎么了?也许一来二往的,你和市长成了朋友,人家还可以给你帮大忙呢!”
我不待听完,心早已凌乱得不成样子。原本我曾感觉卧室里的一切都是艾唯一精心为我设计的,原本我对江蓠的话还半信半疑,现在倒夯实了。他果真装修了房子,他果真要和江蓠结婚,原来他对我的种种照顾,不过是为了房屋坍塌我受伤这件事。
可是他把我救出来的,是他为我治了伤,是他给我安排的住所。如果我俩不存在情感,如果我俩只是哥们儿,他确实仁至义尽了。
因此,后来见面,我见艾唯一站在棵大枫树下,猛然想起三棵大枫树那里的种种,感觉真像是一场梦!我想:那的确是我幻化的一个梦,而在现实里,我不过是艾唯一每每临时拿来排揎的工具!
艾唯一向我招手说:“看,这里是不是你梦里的美景?”
我便应:“嗯,是像梦里的美景!”
“站好了,我给你来一张!”
正当他走过来要给我拍照,我看着四周隐秘的树丛却冷不丁地来一句:“这里曾是你和江蓠秘密约会的地方吧?”
他一听便当即背过身去,半天都没言语。我见像是正好说到了他的要害,就补充道:“不然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真不愧是写作的,你可真会联想。”他转过身,脸上已是笑,表情却讪讪的,问我,“你说是先带你溜一圈,还是找个地方坐下说说话?”
我不想和他靠得太近,就远远地站着说:“领导经常来这儿,对这地儿熟,领导说溜达我就跟着领导溜达,领导说找个地儿坐那儿说话,我就坐那儿陪领导说话。”
他也不和我计较,说:“走吧,我带你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让你心胸开阔些,思路更宽些。”
我心说,我心胸够开阔了,要心胸不开阔,明知道你不过把我当排揎工具,还会来见你?
这时,他小声嘀咕着“小肚鸡肠!”又扭头来牵我的手。我却不经意地把手收到背后,问他:“那天你们吃了饭,你就直接没让江蓠回吧?”他不理我,扭头沿着一条幽静的小路一直向前走,走了一段才扭头正声问:“新家住着怎么样?是不是比原来房子住着舒服多了?”
我也正声:“是。谢谢市长关爱!”
“是就好。”他严肃地说,“不用谢我,以后好好写作就行了。”
“只是……”
“怎么了?”
“搬到这边就种不成菜,太可惜了,吃什么都得买。而且这么大的房子,水费、电费都比那边多……”
“哦,这个……”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可能过一段时间你们单位和一些企业就可以恢复正常运营了。到时你能拿正常的内退工资,生活也基本可以裹住了。”
再过段时间我就可以拿正常内退工资了?我心里一下便爽朗了好些。
“别说,你这个下派市长一上任,还真办了不少实事。”我说。
“我办什么实事了?”他故意问。
我说:“光我知道的就已三样:修下水道解决底层老百姓出行难的问题,让瘫痪多年的企业恢复正常运营了,不是马上还要对废院那一带进行拆迁重建吗?”
说到这儿,我不由感叹:“我看新城并不缺高楼大厦,就缺一片灵魂安歇地。”
“灵魂安歇地?”
“就是一片净土,让身心灵魂可以得到休息的地方。”
我见艾唯一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就问他:“还记得我在废院时,给你胡诌的净虚院的事吧?其实,新城最不缺的就是高楼大厦,虽然还有像我这样的人没房子住,可新城大片大片的空楼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因此,我希望你对纱厂那一带废墟进行拆迁重建时,哪怕把楼再建高些,能把废院及沿河一带空出来,建成像我之前给你描述的那样,河上飞龙如银,两岸亭台高筑,楼榭掩隐,曲廊回旋,假山如屏。其间有竹林、花树相映衬,有芳草、藤萝相点缀,旁边更有一座寺院或庙宇,悠悠钟声传来,两座假山,几溪泉水叮咚。这样,新城百姓也总算有个安顿心神、游玩休息的真正去所了。”
说到这儿,我觉得我的意见有些过了,就赶紧解释:“我只是觉得,一个城市搞建设,不能光抓经济,也得有让老百姓有灵魂聚集、精神滋养的所在,就多嘴了几句。不过,我也没比谁多看多少书,更不比谁悟性高,见识广,说的也不一定在道,只是发表下个人之见而已。”
艾唯一听了则笑逐颜开地道:“别说,我见你原就是想听听你对废院重建的看法的,结果受你情绪干扰就给忘了。因此,你以后也别因我一点儿小事做得不够细致,再跟我闹别扭了。”
他还真会借势。他说的因他一点儿小事自然是指误送我那个有洞缺的翡翠吊坠的事。可他把给江蓠买坏的东西转送给我,是不够细致吗?很明显是官话。我倒觉得他就像那几个女人说的,是因为房屋倒塌我受伤,才不得不这么小心周全地安抚我,不然给他和江蘺的婚姻大事闹出不好动静来,给他提升带出什么负面影响来就不好了。
于是,我也打官腔说:“你是我的恩主,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祝福感恩都来不及。”
他也不在意,却说:“你觉得我为新城百姓做了好事,可那些一心激进的政府领导却打着别的算盘。”
他话还没说完,我却猛然停下来。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们一下子进入了一个隐蔽安静的所在。这时,路两边的灌木丛疯长得都蔓过了人头,就像一道厚厚的墙与外界重重隔离开来,前方的路由于丛枝遮拦,则迷宫一样。
“怎么?”艾唯一听到动静扭头问。
一时,我联想到他和江蓠在这隐蔽之处可能发生的事情,就酸酸地问:“这么隐秘的地方,是江蓠带你来的吧?”
他的眼神却没表示反对,说:“这种隐秘而幽静的地方,这种弯弯曲曲迷宫一样的浓荫小路,准能给你写作带来灵感和启发。不信你走一趟试试?”
说着,目光里不由就溢出一股柔情和缱绻来。
我抗拒地躲开,说:“那我试试!”便冲到前面去了。我原想找个出口,离开这勾人情思、逗人臆想的所在,到那棵枫树那边亮堂宽敞的地方去。可这路也怪,每次眼见就要靠近那棵枫树了,却突然来个大转弯,不得不又背道而驰了。
艾唯一却在后面说:“没想到新城这不起眼儿的地方,还藏着这样绝世的园艺师。我去过多少地方都不曾见过这么怪异又神奇的路,不但是个天然小氧吧,更是个高智商的迷宫,你写作累了不妨到这走走,对你身心都有好处。”
这时我又转了一个大弯,就在前面问艾唯一:“怎么老出不去呀?”
他则吓我:“这里很少人行走,你小心哪里钻出条蛇来吓到你!”
我才不上他圈套,说:“我不怕!”反而走得离他更远了。
此时在没看到蛇的情况下,我自然更怕靠近艾唯一。我怕面对他那双眼时,又忘记了现实,又迷失了自己;我怕他再握我手时,我会把持不住扑进他怀里。自那个下午眼见他对江蓠的痴迷和亲热后,我心里便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何况他很有可能只是把我当排揎的工具玩玩而已。这让我心里怎能不纠结?他刚才的话,似乎字字句句都反映了他心里有压力,想在这里放松放松的意思。因此,他在后面越喊,让我慢点儿,让我等等他,我就走得越快。
“我要试试,我要亲自找到出口!”我说。
艾唯一在后面说:“你对里面的路不熟,不知机关在哪里,半个小时都走不出去的。”
我也不管不理,半个多小时后,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出路。待我气喘吁吁地走出来,正好艾唯一的手机响了。
他接完电话告诉我:“省里突然来了个工作组,我得立即赶回市政府。”
走过来想拥抱一下,我却装糊涂走开了。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站在那里,难堪失落的样子,心里曾有种无名的快意。可回到家,坐在那里掂量,心里又若有所失,不是滋味起来。我想:这回我一定伤透了艾唯一,他从此再也不会理我了吧?又有些于心不忍,拿起手机想给他道歉时,又觉得他都要和江蓠结婚了,我们从此了断不见面才对,而且我觉得,此时结束或许正恰如其分。不然,再面对他深情的双眼,再面对他伸过来的手,我怎么能保证冷静相对?我一旦扑进他怀里,只怕就覆水难收了。那时,再面对他们的婚姻,他们的深情,我又该如何收场?因此,也就硬了心,不再给他打电话,
可我不给艾唯一打电话,并不代表艾唯一不联系我。这次见面后仅仅十天,艾唯一又约我出去了。
“出来放松放松吧?我有话给你说。”
“哦?在哪里?”
“老地方。”
“老地方?”我迷瞪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情知艾唯一这么一次紧接一次约我是心里有事搁不下,而我也想找个机会和合适的方式,和他把某些事说清。再次在东广场枫树附近见面,他醋醋地问我:“听卫青说,好像阿姨并不知你和我交往的事情?”
“我和你?”我真想说,市长大人,你都忙着装修新房,和你心爱的书记女儿结婚了,还说什么我和你的交往,合适吗?再说,我和你根本不可能有结果,我有必要告诉我妈吗?可我知道自己的处境,我终究忍住了,我强压住怨愤故意打岔道,“我和你交往?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告诉我妈干吗?我都说祝贺你还没来得及呢!”
“祝贺我什么?”他不由惊异。
“难道不是吗?”我故作轻松地道,“你这么留恋这地儿,难道这里不是你和江蓠甜蜜约会的地方?”
然后故意刺刮他道:“怎么?两人闹别扭了,才来找我的吧?”
他听了不回答我,却把脸背到了一边。
我一时心疼,不由道:“对不起,我实在没有伤你的意思,只是我一见这地儿,心里顿时就会生出那种念头。”
我以为他生气了,想到上次见面自己的过分,不由得过意不去地蹲下身去看他的脸,可见他神情并没多难看,就把不住贫起嘴来:“只不过我觉得我的判断应该是没问题的。难道不是吗?”
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察言观色,做出一副他一发怒我就准备跑的样子。
“是。”没想到他却平静而坦诚地说,“是。是她带我来的这个地方,我们也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愉快的时光。她承担着整个下水道工程的技术设计和质量监督,我们工作上经常有接触,饭后她总是让我陪她来这里散步。”
他的眼神告诉我,因为到这里触景生情,因为觉得这里好才约我来这里。
我则装着没看见,有意以一种朋友和哥们儿的身份对他说:“那——是不是有些触景生情啊?是不是又想起了你们浪漫的时刻——要同我分享一下?”
艾唯一却不再回应我。
“那天晚上,江蓠是不是又在你那儿过的夜?”我不禁又旧话重提。
艾唯一不等我说完却猛然来了一句:“我看你俩都有点儿神经病!”
“我们俩?”我品着这仨字,心就像一片枫叶向下坠去。
“她总是自以为是,总觉得我除了能看上她,绝不会看上别人,而你却太自卑又太敏感。”艾唯一说着就朝大枫树走,听不到我的脚步声又转过身来。
“你说我是自卑?”
艾唯一挖苦道:“人家江蓠半个月内就了解了我的所有情况,我们相处几年了,你对我知道多少?”
没想到这却激起了我巨大的反抗意识。我说:“我知道你那么多干吗?我只要知道你是个君子就足够了。我在第一次接你电话,听你说完第一句话就判定你是个君子,江蓠能做到吗?她显然不能。这叫术业有专攻。我在意的是你的人品,她用心的是你的权势、地位、金钱。”
我喘了口气又说:“她这么短时间了解你的一切,自然有她的目的,有她的所求。我不去了解自然有我的苦衷。她才三十多岁,还对婚姻充满着美好的幻想,还有着这样那样的欲望,见了你这么一个有地位又有仪表的男人,自然会非常用心。而我除了……”
“你在情感方面也太单纯了。”艾唯一却打断了我。
“你说什么?我四十开外的老女人了,你说我情感单纯?”
“切,你四十岁的老女人怎么了?不一定有十八岁的女孩儿经历的情感故事多。”艾唯一说。
“毕竟我心理年龄已经成熟到了一个白发老人的地步。”我反击。
“这个我信,不然怎么心如死灰呢?”艾唯一便笑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枫树下坐下,并暗示我在他身边坐下。
我却打别一样,故意离他远远地问:“我怎么就心如死灰了?”
“不心如死灰,那天我正打算向江蓠挑明我俩的关系,我想说,这是我的老婆,你怎么示意不让呢?都相处四年了,我怎么就是暖不热你呢?你怎么宁可信别人也不信我呢?”
艾唯一见我不语,又说:“那天下午你也看到了,咱俩的关系不公布,我就避免不了那样的麻烦。”
“可你现在爱的是江蓠不是我。”
“我们相处四年,难道我对你怎样,你一点儿也没感觉到?”
“不是。”我说,“是那天我见你对江蓠的表现,我不得不那么想。”
“我承认,我确实非常喜欢江蓠。她是书记唯一的女儿,我疼她胜过亲妹妹。我也承认,是我把她宠成现在这样,才使她把我给你特意定制的翡翠吊坠使了坏,调了包。”艾唯一说到这儿话锋一个跳跃,突然说,“可书记是我的恩师,我做这个市长又是他一手成就的,我之前一点儿都不知道。江蓠她这一年来设计监督下水道工程又是那样全力以赴,而且我们在一起合作也非常默契愉快,我总不能为了……”
艾唯一这样一说,我就更心如死灰了,于是,我不等他说完,就赶紧说:“你说得对,我理解。”
艾唯一又说:“书记一把年龄了,马上就要退位休息了,我虽然知道他对我报有厚望,也很想满足他的意愿。可我,可我岁数比江蓠大太多,身体又……再说,感情的事,你明白的。”
我正想,如果你身体没问题呢?大概就觉得你四十多,江蓠三十多,正合适了吧?艾唯一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我沒再挣脱他,只是故意反应迟钝地问:“什么?”
艾唯一答非所问地说:“那天一再地留你,本来想你能直面承认,就解决了我和她之间的尴尬。你知道我在处理情感上,一向也很萎怯,不想你竟落难而逃了。你可真行。”
艾唯一说着疼爱地捏了捏我的鼻子,这回我也没再躲闪。
“我那哪是落难而逃啊,我那是给你们创造良好的条件,免得站那里当灯泡。”我嘴硬。
艾唯一气得没话说,就一把把我拉进怀里亲吻起来。
“别,别,咱们都一把年纪了,要是万一被小青年看到多不好意思啊!”尽管我是那样渴望艾唯一的拥抱和亲吻,但还是推开了他。
“现在的年轻人早已变异了,整天不是玩游戏,就是看A片,谈恋爱要么酒吧影院,要么满大街购物宾馆开房间,也就咱这老一辈,谈恋爱的时候,还是怀旧,还是喜欢自然风光。”
艾唯一说着坐得靠我更近了,他把手臂搭在我肩上,眼睛中流泻着一种坏坏的笑,说:“不是吗?”
我顿时意乱情迷,心怦怦狂跳起来。
这时,他却说:“走,老婆,我已经包好了饺子,跟我回家吃饺子去吧?”
说着,伸手来拉我。
我缩手问:“老婆?你啥时把我当老婆了?”
艾唯一拉我一起站起,说:“我很早很早就把你当老婆了。那年我让你打扮下过来,然后把我的同学好友都叫了过来,原是要让他们当见证人挑明这事的,结果人家才给你开两句玩笑,你就受羞辱一般跑了,弄了我个大长脸。我本来就没自信,结果……”
“唯一。”我歉疚地呻唤一声不由就靠在了他的肩上。
“我原想我们还是以朋友相处吧!可我后来冷静下来发现,那件事我做得确实太唐突、太含糊。”艾唯一轻轻地抚着我的背,说着说着声音就颤了起来,就有些语无伦次,“而我俩各自的特殊情况,又需要慢慢来,慢慢来解决。”
我听懂了他的体贴包容和良苦用心,也听懂了他的无奈和挣扎,于是,我望着他,望着他,不知不觉就又忘情了,嘴唇情不自禁向他滑过去……
5
那天,艾唯一來电话说:“上个星期给你包的饺子还在冰箱里冻着呢!”
我说:“你自己怎么没吃了呢?”
艾唯一在那边却半天无语。
我意识到什么,一时也哽住喉咙不能言语。
过了好一阵,他才在那边说:“你出来,我在东广场这里等你!”
在东广场,我见到他却发现他气色很不好,后来和他一起到家,又见茶几上垃圾桶里都是些吃过的方便面盒,不由就问:“怎么有包好的饺子不吃,竟吃这些方便面?”
艾唯一不以为然地说:“为了工作上的关系协调,昨天陪人泡温泉一直到两点,又被拽着去蹦迪到凌晨,回来太乏就随便泡几包方便面吃了。”
我原以为我们这代人的生活都相对比较守旧规矩,即便男人夜不归宿,大不了也不过打牌麻将、睡女人,倒没想到艾唯一为了工作的应酬,生活竟颠倒成这样。
我一阵难受,就说:“要不我给你做碗西红柿牛肉面提提胃,你看如何?”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像是从来都不知道我会做饭又想验证一下似的,后来就点了点头,一边又不忍地说:“你,你,你现在胳膊能干活儿吗?虽然冰箱里有牛肉也有西红柿,可家里并没有现成的面条,只有面。”
我说:“就你一个人吃的那么一点点面,我左手用力右手趁搭着擀点儿就是了。”
看他确实太疲惫,想着他平时压力太大,吃不好也睡不好,就让他先回卧室休息会儿。他却说还从来没见我做饭的样子呢,很好奇,想看看我做家务的样子,还说想和我一起吃了饭再休息,便在厨房左蹭右蹭腻歪着不愿离开。正好我对他厨房里的东西也不熟就由他了。后来做好面看着他像是许久都没吃饱过的狼吞虎咽样,我心里又心疼又辛酸又无奈,因此饭后收拾了一番,他拉我陪他在床上躺会儿,我便温顺地和他一起躺下。他一把把我拉到他身上,说这样舒服。
“今晚,就别回去了,就陪着我在这里睡吧?”到了夜深,我要起来回去,他却眷恋地搂着我,不让离去。说实在的,我看他那样子,像是身体哪里不舒服,真有留下照顾他的冲动。我爱他,我太爱他,我迷恋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说话做事习惯,他卷曲的头发,他的身体,我迷恋他的一切……于是,不知不觉我的手就在他身上抚摸起来,不知不觉我又沦陷又迷失了,却听他在我耳傍喃喃:“伊诗,不如咱们就这样一起过算了。”我一听不由又一下清醒过来。
“你说什么?”我直起身问他,他痴痴地看着我。
我说:“如今,满街都在传你要和江蓠完婚的事,你让我在你这儿过夜,你让我就这样和你过?难道你的市长不想当了,纱厂废墟也不想重建了,难道你还不嫌累,还想让谁给你整出个花边新闻?”
他便黯然叹道:“是呀,满城都是黄金甲。既然这事连你都知道了,在新城又能有几个人还不知道呢?”
然后,便默默起身送我回来。
我回到家,哥嫂却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客厅里。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还没回去?”
妈妈不等哥嫂回答,却问我:“伊诗,晚上和艾市长一起吃的饭?”
“怎么了?”我当时就窘在了那里。我真想不通,我在艾唯一家吃饭,妈妈怎么会知道的呢?就看向哥嫂。
“下午我们往馨乡来路过东广场时,正好见你俩从树丛里走出来。”嫂子说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妈妈,最后瞥哥哥一眼,便脸泛红光胜利地笑了。当目光再转到我这儿时,就像看到了我和艾唯一的一切隐秘,神秘地笑着说,“你们还真够浪漫的。”
她见我窘在那里不语,知道击中了要害,就提高嗓门儿说:“你看人家艾市长对你多好,亲自给你开车门,小心扶你上车,你哥一辈子也没对我这样过。”
“你值我那样对你,我自然会那样对你。”哥哥恼羞成怒地说。
嫂子却顾不上理我哥,只神采奕奕地对我说:“我从他举手投足和神情上就看出了他是真心爱你。真的,一个人深爱一个人时才会那样。真的,他绝对是真心爱你!不然,他一个大市长会陪你到树林里散步,会那样不顾身份地对你?”
“你都说到哪里去了?事情哪里像你想的那样?”我说来说去说不清,突然看到妈妈就说,“有安慰和咱妈在这里,我和他怎么可能?”
其实,那时我正疑惑在艾唯一的“既然这事连你都知道了,在新城又能有几个人还不知道呢?”这句话上,难道这不是当着我的面承认了他要和江蓠结婚这件事吗?而他和我……
不想哥哥却说:“只要人家真心对你好,别的都不是问题。安慰已经大了,什么都明白了,也能理解了。”
嫂子不等哥哥说完就抢着说:“何况你要能和艾市长走到一起,对安慰将来找工作找对象都有好处。”
“嫂子,我和人家以后如何还不知道呢?”我想告诉他们艾唯一有他要结婚的女人,又怕越说越乱,还没开口,哥哥又护着我骂起嫂子来。
“只有她那种人才会有那种想法。”哥哥不满地瞪嫂子。
“我这种想法怎么了?我想的不都验证了吗?我想的都是些实际问题。”嫂子说着站起来,一把把我拽到一边,便以一个嫂子的身份和我嘀咕起来。
“你这么大年龄了,只要他对你好,疼你爱你,别的名分什么的就别讲了,更不要破坏人家的家庭。”
嫂子虽说是拉我到一边嘀咕,可她把嗓门儿提高得生怕妈妈和哥哥听不见。
我实在忍无可忍,就说:“嫂子,他现在是单身。”
哥哥一听便得了理,又骂起嫂子来:“你要是不会说人话就别开口。你娘咋教育你的?难道就专门教育你动不动就亵渎别人的人格,动不动就把人往歪里想?”
然后理直气壮地说:“要是他有老婆,伊诗会和他来往吗?”
这时,妈妈问我:“按说认识几年了,怎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呢?”
我明知怎么说都解释不清楚,就装糊涂:“你问我,我问谁呀?你们也不看看我这条件,怎么可能有结果?”
哥哥见我脸色不好,赶紧说:“他是单身就好。只要他真心对你,一切都不是问题。安慰明年毕业后就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到时咱妈跟我们一起去天津。”
妈妈一听也赶紧笑盈盈地说:“嗯。你哥和你嫂子都商量好了,到明年六月份我准备和他们一起去天津。”
这时,嫂子说:“到时我们和伊新的老丈人丈母娘一起过去,我们两家挨着住,既可以一起看孩子,又可以互相照顾。到时正好把咱妈带上也好给我们搭个下手。”
我那时说不让妈妈走也不好,说让妈妈跟哥嫂一起去也不好,只得交代妈妈:“到时你要在天津住着不适应还回我这儿来。”
妈妈说:“这个你放心。要不行的话,我会回来的。”
年前,艾唯一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买些年货送过去,给老人拜个年?”
我不由就酸酸地说:“大市长要注意平衡关系,你不来倒没什么,你来了要是被人看到,传到某些人耳朵里,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没想到他一听就说:“那就不去了,省得节外生枝惹麻烦!”
我一听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艾唯一又问:“还有,安慰就该毕业安排了,你问他都有什么打算?是留南方还是回本地?想找哪方面的事做,到时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这个我倒没直接拒绝。我想先了解下安慰的思路再做定夺。虽然我早就知道安慰并沒回江北发展的意思,可要在江南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当然希望艾唯一能帮帮他了。
后来我问安慰:“儿子,毕业后准备找对象吗?”
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心里一直纠结的事情。安慰自从大一恋爱受挫后就再不提恋事,如今都毕业了,也该谈个对象了。
安慰打开视频说:“工作不稳定,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我是不可能找对象的。”
我问:“为什么?”
安慰说:“爱情只有在有共同志向,并处于合作状态才能维持下去。你说,官场为什么会政治联姻呢?生意场为什么强强联手呢?只有达成了共识,有共同的利益把两个人拧在了一起,婚姻才能牢固。不然,爱情会消失的。”
我没再对安慰说在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回新城的话。
和安慰聊过后,我就从旧家具里把他的那个长镜头照相机找了出来。艾唯一不是说饭后江蓠总是让他陪她来东广场这里散步吗?我想看看工作之余,吃饭之后,艾唯一和江蓠在大枫树下散步的情景。于是,吃过中午饭一两点的时候,我来到楼顶,便拉长照相机镜头对着东广场一带寻找起目标来。
拉近聚焦,那棵大枫树清晰可辨。大枫树旁边的路上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携手而行,那是江蓠拉着艾唯一的手在散步。我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揉揉眼睛再看,的确是他们。再拉近镜头,发现江蓠不但拉着艾唯一的手,还笑着说着什么,艾唯一也笑得非常灿烂。我心里一阵刺痛,正要拿开镜头,却发现艾唯一朝我这个方向看了几眼,轻轻把手从江蓠手里抽了出来。难道他感应到了我在背后看他,还是心虚?我正这样想,江蓠又伸手牵住了艾唯一的手。
第二章
1
到了六月份,当剧本紧赶慢赶终于弄得差不多时,我的胳膊也可以正常干活儿了。这时,妈妈已随哥嫂去了天津,我想回到原来半天工作、半天写作的状态,也为了结束这场编剧噩梦,想了想就跟胡处摊了牌。
“领导,关于剧本就到这里吧!”其实,我很想提醒下胡处,我现在写的是四十集的正剧,已经不是合同上的三十集演绎版本。
胡处不等我说完就说:“你到省城来吧!我们一手交稿一手交钱!”
我来到省城,在厚厚一摞纸上签了无数自己的名字,得到的也不过与签字无关的那三万剩余部分。
我看着胡处磨得飞薄的鞋底、沾满尘土的裤脚、尴尬难堪的神情,突然就同情起他来。我想,也许来前杨主编给我说的都是真的吧?杨主编说,胡处当初搞这个剧本是因为有省委宣传部部长支持,因此,最初他对你还是算大方的。可你接剧本两三个月,也就是过年后不久,宣传部部长就突然离职了,胡处没了后台和经济来源,自然扭扭捏捏拖着不愿给钱了。其实,我也看出胡处官做得既不得势又不得利,因此,他老婆才经常和他生气,而且即便和我签的那两次合同,他似乎也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既没合法的公司,字又是两个不相干的办事员签的,也就是说真要打起官司他对剧本并没有所属权。杨主编说我,你是为了挣钱才去应聘的,其实没必要那么坚持的。又说胡处为提职送出去的钱,一直都没找补回来,为这事他老婆整天和他闹离婚。我想,大概胡处让我签的那些字,也是为了弄点儿外快补漏洞吧!因此,我拿了钱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经历那么多事,我突然对一些事看开了。
当时,安慰正处于毕业找工作的特殊时期,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我回家当天就把錢打给了他。第二天,我一大早吃了饭就走出家门,原想到市中心找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没承想刚走出小区不多远,便见一个招牌竖在路对面。只见那上面写得蹊跷:月工资2000元,招中年女店员一名,每日工作时间:下午两三点至晚七点。另负责每天为店主洗衣做中午及晚饭一两顿。我抬头看,招牌后面大门之上,却写着“桀世茶庄”几个字。
桀世茶庄?我想,这茶庄名字虽是少见,可工资可观,离小区又近,虽说做饭洗衣,毕竟只工作半天,便走过去了解情况。那会子茶庄大门关着,茶庄外有几个闲人告诉我,茶庄老板五十多岁,那“桀世”二字便是他名字,据说曾是某部门的重要领导,很会利用各种关系因势利导的一个人,退居二线后便告病在这开了“桀世茶庄”。
我不由嘀咕:“桀世茶庄,借势茶庄?可开在这里毕竟偏僻了些。”
一个看上去颇精明的男人便说我:“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要讲求地理位置是不假,可也得分做啥生意,啥情况——桀世老板做生意吃的是政策,靠的是人际关系。”
另一个便意味深长地拉长调帮腔:“别看人家店门常关,一天也不来个客人,可咱市从市办公室到下面每个局,用的都是他的茶叶,光这就够人家赚的了。”
我不由长长地“哦”了一声。
另一个精瘦精瘦的男人则接着感叹:“桀老板这生意,做得可是又轻松又来钱,也就不定啥时候,陪人家喝个茶打个麻将吃顿饭什么的……”
当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对我又像自言自语,在那闲唠得正起劲时,一辆黑光油亮的轿车在店门口停下,便有人喊:“桀老板回来了!有人找你应聘呢!”
一个五十来岁、体态敦实黑胖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过来和我招呼交涉,果然如那几个人说的,虽然上半天班,其实并没什么事,不过,他在后面和人喝茶聊天打麻将时,前面店里有个人应景罢了,另外就是维持店面整洁卫生。洗衣做饭也一样,据桀老板说,他的西装衬衣都拿洗衣店洗,所要洗的也不过秋衣、秋裤、袜子之类,而且交代这些都可用洗衣机洗;而做饭,也就个别时没应酬又想吃顿家常饭时,让我给他做顿饺子米饭什么的。我听了觉得条件差不多,下午两三点也就过来报到上班了。
下午上班,果然如桀老板所言,我也就是在他不在时帮着守个店。从下午两点多我走进茶庄,桀老板和我打声招呼走出店门,一直到下午六点多他开车回来,除了隔壁的老板娘过来说了几句话,并无一个顾客。
“小伊,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吧,第一天上班不用那么按时。”后来桀老板走进店,看了看表这样对我说,见我不解地看着他,又补充,“不赶星期六、星期天,这里根本不会有一个闲散顾客。明天你来,要干坐着急,就带本书或是杂志。”
我“哦”了一声,他便向我挥手:“走吧!”
我疑疑惑惑地走出来,却见江蓠坐在路对面红色轿车里,正冷眼朝茶庄这边看。我不由想:难道我到桀老板这儿上班,也是她暗箱操纵?她见我看到她,脸上现出淡然一笑,便开车走了。待我想扭头从桀老板那里寻找答案时,却听他在我身后问:“我见江蓠朝这里望,难道她认识你?”
我赶紧说:“不认识。”
转过脸来,只见桀老板的眼睛审慎地在我脸上瞟了几瞟,犹疑了片刻才说:“别看她自以为做艾夫人十拿九稳,可我觉得,像艾市长这种城府极深,谁也看不透的男人,不一定就会和她走到一起。”
我疑问地看向桀老板。
桀老板则说:“你想,像艾市长这种抢手货,她可以拿她做市委书记的父亲压,那人家呢?人家也会——我是说,如果有个比她背景更厉害的角色的话——你说艾市长会如何选择?”
我却不以为然。我想,像江蓠这种才貌双全又是市委书记女儿的女人,只怕全省也就这一例,再说,即便是有比她更有背景的女人,又怎么那么巧年龄相当,又美貌绝伦呢?因此,我一笑了之。
就如见识太多,人便会开悟了然一般。这时,无论是江蓠的突然出现,还是桀老板的话,都已不能再在我心里引起什么波澜了。因为我已不再计较,也不再纠结痛苦。
“那你以后有啥打算?”之后,艾唯一听说我跟胡处摊牌后又开始打工,这样问我。
“有啥打算?我这种痴愚狭隘之人能有啥打算?”我说,“还不是一边修改剧本,一边为下一个《虚窗》寻找选题。”
“怎么?那个《英雄》剧本,你还要一直修改下去?”艾唯一便笑。
“那怎么办?虽然不给胡处干了,可剧本还没做到令我满意的地步呀!”我说,“我不修改到自己的心满意,心也放不下呀!”
他想了想就问:“你打算最长修改几年?”
我则说:“最短也得两年吧。”
那时,他正开车带我到郊外兜风。我告诉他,根据我现在的水平,凭我一个人的能力,没有那么长时间的揣摩沉淀,根本不可能把《英雄》打造到某个高度,而且《英雄》剧本里还有许多情节未完善,还有太多细节有待斟酌修改,还有太多对话需要提炼升华。这就需要我用时间来打磨。至于小说,之前几个长篇完全是随热情所动,写之前既没精心选题,也没按某种要求列大纲进行精心构思。以后我将回避这些问题。
直到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我俩分手,他也没向我提及工程以及和江蓠之间的任何事。
想想也是,我俩虽在不同领域打拼,可我的事说了无关紧要,他官场的事和情感的事则都不方便告诉我。
我也只在意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并不想再了解他太多。因此,那天在无人的郊外,当他从前座下来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深情端详时,我不由就靠向他,手不知不觉就在他胸口揉搓起来。他则猫一样懒洋洋歪倒,敞开双臂,等我躺进来。
我枕靠在他胸脯上,一边闭目养身,一边提醒他:“都那么大岁数了,酒能少喝就少喝点儿,尤其晚上一个人,喝多了没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