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
赁药老人
赁药老人家住汴京秀水胡同深处,去他家,得走上大半天,拐几个小弯,过了倪彦及朝奉府前的两个汉白玉狮子,才有望看见他家门楣下挂着的那盏大红灯笼。很不好摸。但赁药老人的人却很好认,因为他长了一口的大黄牙。这口大黄牙是赁药老人的标识。
在秀水胡同,没有第二个人长着这样一口大黄牙的。赁药老人的满口黄牙,看上去明显是长期吃一种东西滋染成的,黄的很整齐,没有参差的感觉。有人据此揣测,赁药老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汴梁人,而应该是太原人。嵇叔夜说过这样的话:“齿居晋而黄。”晋,就是太原。细说来,跟这个地方的习俗有关。太原人喜欢吃枣,无论贵贱老少,怀袖间总少不了这东西,得空闲就放嘴里去咀嚼。
太原人的大黄牙,就是这样积年累月咀嚼来的。而赁药老人也恰恰有咀嚼棗的习惯,人们这样揣测,看来也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是有着一定的依据的。对于这样的揣测,赁药老人听了,搭理都不搭理。他好像不屑于这样的琐碎之事。
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赁药老人养了各类的禽鸟。他养的鸟禽,都不同凡俗,都是鸟禽中的极品或另类。汴京一带的麻雀,几乎全是土褐色的,这样颜色的麻雀赁药老人不会去养,他养的麻雀肯定与这些普通的麻雀大相径庭。他笼子里的这两只麻雀,一只的尾巴是白色的,而另一只竟然浑身纯白,这令所有见过这两只奇异麻雀的人都大为吃惊。
有人问他:“怎么得来的?”
他诡异地笑笑:“当然是我培育出来的。”
问话人愈发的惊异,瞪圆了眼睛。“真是匪夷所思。”
他再一次诡异地笑起来。“也不复杂,麻雀孵出壳后,在还没有长出羽毛之前,用蜂蜜拌大米喂它就行了。它就能长出白色的羽毛了。”
有心人回去照赁药老人的说法去试验,结果都没有成功。
赁药老人对各种禽鸟的习性也都很熟悉,他喂养着一对子母鹊,是托人从夔峡间买来的,比汴京一带的花鹊要大一些,这种鹊单只养不活,一定得雌雄同养。除此,子母鹊不接受人喂食,须到户外觅食吃。这是一件麻烦事。但难不住赁药老人。子母鹊需要觅食的时候,他会根据情况,从笼子里放出一只来,或雌或雄,让它们单个儿去觅食。
也就是说,雌鹊外出觅食,他就把雄鹊关在笼子里,反之亦然。雌鹊或雄鹊在外面吃饱了,不用召唤它们,它们都会飞回来,急切地钻进笼子,雌雄相见,很欢悦的样子。赁药老人不会放两只鹊同时出去觅食,那样,这对子母鹊肯定就不会再飞回来了。
赁药老人特别喜欢看一只鹊儿从笼子里飞出来时,不顾一切冲向空中的样子,它在云彩里滑翔,折转,呱呱地鸣叫。这时,赁药老人仰起的脸上就会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想象着那其实是自己在飞翔,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牵挂。牵挂起另一只鹊儿来,脸色霎时变得晦暗,那一刻,他对人类充满了仇恨。
闲暇时,赁药老人会读些书,诸子百家,很杂。四书五经里面,他唯独喜欢《孟子》。有一次他去拜访倪彦及朝奉,见倪朝奉正与一个客人谈论《孟子》。那个客人很傲慢,见赁药老人进屋,只是微微颔了颔首,连起身都没起身。赁药老人不以为忤,听了一会儿,他就在心里窃笑起来。他对客人的谈论有些不以为然。
那个客人看了他一阵子,沉默良久,忽然问他道:“你也读过《孟子》吧?”
“读过。”赁药老人笑笑。“我生平最爱读此书,读了数十年,却也没有读懂它。”
“哪些地方不懂?”
“从头到尾都没读懂。”
客人显得很是惊讶,说:“具体指出一处来。”
赁药老人笑中带了一些坚硬,说:“譬如这一句,‘孟子见梁惠王,我就不懂。”
“这有什么难懂的?”
“既然说孟子不见诸侯,为什么见梁惠王,难道梁惠王不是诸侯吗?”
客人嘴张了几张,竟然没有回答上来,显得很尴尬,颇为惊愕地望着赁药老人。
赁药老人不善交游,但不等于他没有几个好友,他常邀这些好友到酒肆中,或者他的小院子里雅集。喝喝酒,听听歌吹,倒也不乏人间乐趣。赁药老人有他的待客之道,对不感兴趣的客人,大鱼大肉地摆一桌子,好酒斟上,找三五个歌姬劝客人喝酒,又弹又唱的,好不热闹。而他自己,则坐在宴席的一角,至始至终不言一语,客人走后,到处炫耀赁药老人待他之厚。若是知己,赁药老人就会摒去歌姬,上两碟时鲜的果子,与客人畅怀痛饮,言笑晏晏。
喝过酒,赁药老人往往会有几分悲壮,他把发髻散开,把靴子踢掉,在一个肥硕歌姬的扶持下,踉踉跄跄到黄河岸边去放歌,两手抱向天空,用激昂的语调背诵《汉乐府》或者《离骚》,然后赤脚在大堤上奔跑。肥硕的歌姬站在空旷的大堤上,脸上一派迷茫。
有一次,回到家中,等酒醒后,他发现脚踝上有两朵血迹,很是恐惧,请来郎中,郎中蹲下身子,在脚踝上使劲地拍打,半晌,拍打出来两只水蛭。郎中说:“好了。”顺手想把水蛭扔掉,赁药老人制止了他。
“留下给我。”赁药老人说。
赁药老人把这两只水蛭拿到烈日下暴晒,连续晒了十几天,两只水蛭晒成了水蛭干。赁药老人冷笑着将水蛭干捏在手里,对着太阳看了看,他看到一片玫瑰色的景致。不禁有些愤怒,把它们丢进水碗中,“不信还能活过来!”赁药老人大吼。
然而,两只被晒干的水蛭眼见慢慢地胀大,后来竟自在水中游动起来。赁药老人愈加恼怒,重新捞出两个水蛭,晒干后碾成碎末,洒进了院子门前的池塘里。赁药老人折转身,愤愤不平地去喂他的鸟禽们去了。
他不知道,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那些被他洒进池塘里的水蛭碎末,早已悉数化成了小水蛭,星星点点,有万千之众。
倪彦及朝奉
倪彦及朝奉是个长相很丑陋的人,他的鼻孔很大,却没有鼻梁骨,鼻子软塌塌的卧在脸上,所以,他的脸看上去就有些怪异,或者说有几分滑稽。他很少到墟肆上去,因为一旦出现在那个地方,就会有许多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的,嘴里“嗤嗤”笑着。这让他感到很难堪。
关于倪朝奉的相貌,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慢行和尚打趣地说,这样的鼻子,流鼻涕也不成两股,而是半亩方塘。但是,若对着满树的梨花,倒也闻香方便。打趣归打趣,最后他归结说,一个鼻子把满脸的福寿之相破坏掉了。南蕃道人恰恰相反,他淡淡地说,能长一个独一无二的丑鼻子,未尝不是富贵之相。果然,元丰年间科考,倪朝奉中了进士。殿试的时候,皇上见了他的那副鼻子,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惹得一干新贵羡慕不已。
有着一副这样的鼻子还不算,倪朝奉还有一独特处,酒量奇大,能饮数斗不醉,巷子里的人就送他个绰号:“倪百盅”。倪朝奉喝酒有个习惯,即将举杯之时,手侧都要放一个大马盂,里面盛满清水。每饮一杯酒,就随手端起马盂,喝一口清水,在嘴里“咕噜噜”漱一阵子,“噗”,再吐出来。
有人不解,问他这样做的原因。
他起初不情愿说,问的紧了,才带有几分不乐意的神情道:“凡酒都含有酒毒,入口之时,多会停留在唇齿间,以清水漱口,就是将酒毒从唇齿间涤洗去。”
问话人听了,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思忖,哦,“倪百盅”的绰号,大概缘于此了。
但倪朝奉喝酒容易脸红,三杯两盏下肚,脸红得就像大马猴的屁股。据说,这样的人不能常喝酒,常喝酒会罹患各种病症。但喝了那么些年,倪朝奉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壮,连头疼脑热也都没有发生过。这就让人有些想不通了。
在东京,倪彦及朝奉结交了几个酒友,其中一个叫刘潜的,喝酒的风格很豪迈,二人多次由黄昏对饮至次日天亮,往往终局不交一言,也就是只管喝酒,一句话也不说。有一天,二人正在驿亭对饮,忽有人匆忙赶来,对刘潜说太夫人病危,刘潜即刻扔下酒杯,飞快起身,可他赶回府上,太夫人已经驾鹤西去。刘潜抱着母亲的尸体,恸哭一声,当即气绝而亡。刘潜的妻子见丈夫随母亲去了,扑在刘潜的身上,也哽咽着昏死过去,再也没能醒来。
第二天倪朝奉听说了这件事,仰天大笑。他喊道:“孝义集于一家,必成千古传奇。”他认为,刘潜死于至孝,当应含笑瞑目于黄泉之下了。
东京的大小街巷深处,遍布着许多酒肆,倪朝奉常去那里面喝酒。他常去的,多是这么几家,秀水巷的蒋仁和,这个铺子的酒绵厚,喝到嘴里有一种余香,能缭绕三日不散。据说皇上喝厌了宫中的酒,想换换口味,就会派人来蒋仁和打上几斤回去。还有安仁坊旁边的朱宅园子正店,这里生产一种名叫“瑶光”的酒,第一次喝,会感到有一种怪味,好像羊肚汤被烧糊了的那种,不习惯。可喝过一次以后,那种味道却再不能忘记。倪朝奉也会碰到人生失意的时候,尤其下着连绵的秋雨,树上有黄叶飘落,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就想躲进酒的世界里,去寻找一种解脱,这个时候,他一定要去大相国寺东南角的张好好酒肆。这个酒肆里的酒很烈,三碗灌下肚去,人就醉眼朦胧,飘飘忽忽的了,一切烦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倪彦及好些年没有升迁了,比他晚几科的进士都“蹭蹭”窜到他上面去了,这让他心理上有些不平衡,坐不住了。他上书要面见皇上,皇上没有驳他的面子,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那一天,倪彦及朝奉走进御书房时,发现皇上的心情很好,他感到窗外的阳光一下子灿烂了许多。皇上正站在书案旁边,手里捣鼓著一样东西。见倪彦及进来,并没有停手,而是问他:“认识这东西吗?”倪彦及认识。他一进屋就认出来了,是江南巧匠徐邈造的欹器。皇上手中拿着一个水注,往欹器里面注水。水多一线或者少一线,欹器都会随着侧欹,只有水注得合乎其中,恰到好处了,欹器才会凝然不动。很是奇异。
皇上叹道:“在朕看来,圣人造此物,意在切戒世人啊。”叹后才扭转头,笑着对倪彦及说:“爱卿腹中容酒,一如此物,哪里还会有沉湎之过!”那一刻,倪彦及朝奉感到窗外霎时晦暗下来,他内心飘过一丝淡淡的失落,或者说是绝望。皇上又说:“爱卿倘若将酒戒去,朕定会重用你。”
可是,过了不久,皇上却得了一种怪病,神志变得模糊起来。倪彦及朝奉也并没有把酒戒去,不但没有戒去,而且还喝出了许多的花样来。深秋有月亮的夜晚,他携酒赤身裸体爬到老楸树的枝桠上,对月邀饮,结果喝醉了,卡在树杈里下不来了。等第二天早晨把他从树上弄下来,他的嘴唇都被秋风吹得乌紫了。但他并不后悔。以后的一些日子,倪彦及朝奉先后尝试过以下几种喝法:鳖饮。就是把自己用蒿草裹起来,蒿草就成了鳖壳,然后,将头伸出来去饮酒,饮过酒后,再将头缩进蒿草之中。一伸一缩,倪彦及朝奉感到了无穷的乐趣;囚饮。与人喝酒的时候,自己带着枷锁,身后立两个壮汉,手持木棍,在地上撞击有声;鬼饮。夜里不燃蜡烛,在黑暗中独饮。此外,还有“徒饮”、“鹤饮”、“巢饮”等等诸多名目。
对于这些荒诞的行径,同僚们多有嘲笑,把他视为异类。倪彦及朝奉全不在乎,他很固执,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他认为,没有了酒,乐趣就不复存在。生活中没了乐趣,即使做了皇上,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看法在他脑海里坚不可摧。
乙巳居士
这个绰号是别人送他的,有点戏谑的意思。他有名有姓,姓程名昶,在雍丘县做县令。人阴狠,不练达,被人视作酷吏。送他这样一个绰号,倒和他的苛政没有关系,只是缘于他的长相,他的身躯像一只猴子,双手过膝。面目却如老鼠,尖嘴,眼小而圆,漆黑一点,闪动着贼光,看人的时候骨碌碌乱转。他喜欢酷夏,会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书房有一把宽大的木椅,乙巳居士不是坐,而是半圪蹴在上面,不穿衣衫,赤裸着丑陋的脊背。他正对着的书案上,摆放着几件古器和几轴前朝的书画之类。他一件一件地抚摸它们,快感袭击着他的躯体,让他的灵魂发出阵阵战栗,不知何时,两眼开始跳跃着淫邪的光芒。他忽然间发怒了,让狱卒喊来三两个犯人,鞭挞着他们围着这把巨大的椅子裸奔,直到他的怒气散去。
对于这样一类犯人,盗贼,尤其是盗墓贼,乙巳居士的手段可以说到了残忍的程度。每逢抓住了盗墓贼,乙巳居士的鼠目就会飞速地转动,瘦腮上的三缕胡须也随之颤抖不已。他不问盗墓贼是惯犯或是新手,也不管是主犯或是协从,一律施以“灰目拆指”之刑。这是乙巳居士发明的独门刑法。行刑之前,先将犯人戴上枷锁,枷也是独制的长枷,锁上铸满刺钩,一经走动,刺钩就会深入骨肉,再拔出来都困难。如果乙巳居士喝了点酒(也许会喝多),满脸通红,显得特别的兴奋,他还会令这些犯人在撒满铁蒺藜的沙滩上跳舞。看着沙粒上留下的点点血痕,他会呕吐或者怪笑。然后,也就是五天以后,犯人的鬼门关:“灰目拆指”之刑就来临了。
其实,“灰目拆指”之刑可以说是两种刑法的合并同类项,也可以说是一种刑法的两个步骤。灰目,施刑者先用铁锥刺犯人的双目,接着再将热灰填进去;“拆指”要比“灰目”好理解一些,拿石锤把手指砸碎,让手指甲自动从十指上脱落下来。每当做过这些事,乙巳居士都要痛哭流涕,三日不食荤腥,他愤怒的喊道:“本官不愿意这样干,都是恶盗所逼!”
乙巳居士在东京欢乐巷结识了一个歌妓,每次到东京,他都要去这个歌妓那里过夜。去之前,他会用香炉熏他的双手,他说他怕歌女闻到他手上的血腥味,败坏了兴致。每次到歌妓住处,他都带上一竹篓的小金橘,然后在芙蓉帐内与歌女弹金橘为戏,常至数百丸。直到有一天,乙巳居士厌倦了这个歌妓,把她约到城外的驿亭,二人举杯对饮,挥毫作诗相酬和。结果歌妓喝醉了酒,卧躺在他的怀里。乙巳居士拔下歌妓发髻上的银簪,在她粉嫩的脸上乱刺,然后将砚中的残墨全倒在了歌妓的脸上,并用手在她脸上来回揉搓。
他一边揉搓一边说:“我玩过的女人,尽管我不喜欢了,也不容他人染指。”
乙巳居士对他的下属同僚也是充满猜忌,常暗地里跟踪他们,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想寻找他们犯法的线索,或掌握某种足以令属下臣服的证据。这让他的一干同僚既怕他又对他心怀愤恨,背后骂他:“这只老鼠!”也仅此而已。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一个大雪飘落的日子,乙巳居士来到雍丘炭场,悄悄进了炭场监官的住处。他看到这样一幕,炭场监官正围着火炉取暖,嘴里哼着小曲儿,喝着茶,悠然自得的样子。乙巳居士大怒,斥责道:“你这是监守自盗,还有什么话说?”炭场监官显得很平静,放下茶瓯,慢慢地回答他说:“我用来烤火的这些木炭,都是用下官的俸禄购买的,并不是你口中的盗取。”
“巧言令色,你怎么能说得清?”
炭场监官站了起来,冷冷地笑了,“照县令所说,监炭场官不许生炭取火,那监粮仓官也就不许吃饭了。”乙巳居士站在那里,嘴干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盗墓贼中也有免于“灰目拆指”之刑的,那只能在一种情况下,就是向乙巳居士进献了令他满意的古器物或前朝贤达的书画墨迹。得到这些东西之后,他也不会轻易就相信,而是躲进书房,将东西在书案上一一摆开,人像猴子一样圪蹴在那把巨大的椅子上,一蹲就是一整天,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东西。这之间,他会突然拿起一件古瓷器,凑到鼻子下去不停地嗅。他嗅出来了,这是西晋干坑出的一件越窑的东西,好像错不了。但他很快又起了疑心,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于是,他又开始寻找古瓷上的沁染物,终于在一个破泡的地方,发现了臭干黑,他刚吁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不久前大鉴赏家曹敬斋说过的一句话,这种臭干黑造伪高手可用河塘里的污泥去模仿,而且能做到不露痕迹。乙巳居士陷入犹豫之中,开始烦躁不安,最后彻底转化为怨怒,“敢拿赝品糊弄我,会有你的好果子吃!”正在怒不可遏时,眼前倏的一亮,在那处臭干黑的边缘,又发现一线黄金斑,用清水冲洗,洗不掉,黄金斑吃进去的很深,到此他的一颗心才彻底放进了肚子里。真品无疑了。
对于古字画的鉴别,乙巳居士采取的是“耳鉴”的方法,揣骨听声,用手去细细地触摸画面,感到不硌手,这便是佳画,这种方法他是从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里学来的。他认为这种方法大有道理,从来没有怀疑过。
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看着这些收罗来的古器物和前贤字画,他暴戾的目光渐渐地汪出一层虚幻的雾气,好像街巷里缭绕的炊烟。他有着一个憧憬,等他致仕以后,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寻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幽静之处,背靠着青山,建几间茅舍,门前最好有一方池塘,或者是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如果是一方池塘,就种满荷花;如果是一条小溪,就在岸边栽上垂杨柳,然后,坐在下面读书垂钓。等到他离开尘世的那一天,他也想好了,用他收藏的古器物筑成他的坟墓,在棺材里铺上前贤们的字画,即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些东西依然还是他的。
不过这只是乙巳居士的一厢情愿,这之前注定会有很多的事情发生。果然,这一年夏末,雍丘闹了蝗灾。蝗虫遮天蔽日,如流星雨一般落到田野里,庄稼瞬间被啃噬精光,秋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盗贼蜂拥而起。雍丘大牢里的盗墓贼趁机暴动,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殺死了乙巳居士,他们伙同狱外的盗贼将他的尸体剁成肉酱,抛进咆哮的河水里,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眨眼就被冲荡得没有了踪迹。
炭场监官临危受命,接替乙巳居士做了雍丘县令。他坐在县衙书房那把巨大的椅子里,看着乙巳居士收罗来的那些古器物和前贤字画,忽然暴怒起来,喊来衙役,将那些字画一把火给烧掉了。一个衙役试图想从大火里抢出一二幅来,结果没有成功。那些魏晋汉唐的瓷器,瓶瓶罐罐的,他倒没有砸碎,而是分给了衙役们,他说,这些东西可以拿回家去盛米和面,也可以盛油和醋,倒是有些用处。
新任县令留下了一个金器扁壶,他要当夜壶用。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