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炜
在佛陀和基督出现之前,就有了茶。
自神农传说始,关于茶的记载,都是美好的。西汉扬雄《蜀都赋》赞之:“百华投春,隆隐芬芳,蔓茗荧郁,翠紫青黄。”两晋时期,江南一带,“做席竟下饮”,文人士大夫间流行饮茶。至唐,则“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同俗,既祛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甚”。
中国古人对大自然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春花秋月、凉风瑞雪,一年四季的歌咏自古不断。无论“桂楫闲迎客,茶瓯对说诗”,还是“对雨思君子,尝茶近幽竹”,相比于酒和咖啡,茶实在是一种清淡的饮料。
就像君子之交淡如水,它随时可来,亦随时可去。当然它不是水,它流动在你的口舌之间,微苦,微甘,似春光,如秋雨。它有能力,像最知心的朋友一样,陪伴你品味那些在时光深处永远不会消失的东西,给你一份沉静的慰藉和美好。
美好的事物不见得伟大。伟大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感觉实在很高,很远。伟大看似高远并很难,一不小心,也常让人误以为很容易就可以戴上这顶桂冠。其实,是否“伟大”是很好检验的,那就是时光。时光这杆秤,公平、公正,可以使真正的伟大者,永远闪耀在星辰之中。
不论是以当时,还是经过漫长的时光隧道,以此来考量茶,它都堪称伟大。
历史上,茶与丝绸、瓷器一样,是中国文化的符号。但名贵的丝绸、瓷器一出现,就被朱门豪贵拥有,普通百姓只有布衣麻葛、粗陶瓦碗。
茶却与丝绸和瓷器不同。它历尽凄风苦雨,沐浴阳光雨露,一旦被孕育出来,可登华堂高庙,宠辱不惊,亦能在乡野农舍,去留随意。茶,既是琴棋书画的密友,也安于柴米油盐之后。贩夫走卒、耕读渔樵,对每一个生命,茶都同样回馈出自己应有的甘苦清纯。它从不担心自己会失去什么,处庙堂而“不惧”,在陋室而“不忧”,临江湖而“不惑”,以开朗豁达的心,去迎接一切而舍弃自己。这不仅伟大,还蕴含着悲悯与温暖。
茶从来都不是贺客。不论金榜题名,还是洞房花烛,金樽里装的是令人陶醉的美酒琼浆。它本是布衣风骨,从有文字记载开始,一直谦卑地存在于山野之间。它是中国人生活中日日不离的大众消费品,也是中国人精神上的良伴,以其特有的滋味,启迪不同的人感悟人生。
我爱喝茶,由此也经常出行访茶。无论走到哪一种茶的故园,陇间村舍,或山中茅屋,再“土”的乡民村夫,也会绽放出淳朴的笑容,展示出以茶待客的礼仪和热情。他们有的对茶了解细致入微,有的则只道是自家的“土茶”或“野茶”。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皆把茶当成客来相敬的礼物。
斜阳里,细雨中,被招呼着在瓦檐农舍随意一坐,遥看茶山茶园,待水沸壶响,冲茶,杯子里升起一团暖雾,散入渺渺云天。此时喝茶,主客皆欢。即便是杯粗器简,不懂乡音方言,也在一碗嘉叶中找到共同的宁静和快乐。
近年来,闽地的茶文化慢慢产生了变化,我估计,其他地方,也应该同样随着时代发展而悄然变化着茶文化的表象。虽然饮茶与交流的方式依然传统,但都市茶楼、茶馆越来越“高级”,喝茶,似乎成了一件“有品位”的事。在“品位”之风盛行下,人们或许会淡忘,或者有意忽略一个不变的事实:无论纸袋、锡罐,还是陶瓮、锦盒,只要是同一款茶,它的滋味与品质,永远一致。
古有“丝绸之路”闻名,亦有“茶叶之路”远传。茶叶之路既有茶马古道,也有航海之舟。通过陆路传播的茶,在西方发音为“Cha”;通过海路传播的茶,发音则以“Tea”(闽南语音系)为主。19世纪后,我国的茶叶几乎遍及全球。中国茶,也远超丝绸,成为世界性的语言。
然而,茶依然是山野间一株淡然自若的植物。日光中,茶的叶片如翠玉闪烁;月夜里,茶的枝蔓似佳人轻舞。在生活中,它始终在我们的精神世界扮演着重要角色,似纶巾,像羽扇,亦是国画的青烟,孔子的哲学、老子的道,还有那拈花一笑。
陆羽曾说,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精行俭德,是茶的本质;一视同仁,是茶的博爱。所以,真的伟大,应有温暖、慈悲的情怀。
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高洁而谦卑的茶,在漫长的岁月里,给了自诩万物灵长的人类一个答案。相比于人类,茶,完全当得起“慈爱伟大”这一称号。
一笔丹青现茶情
随着中国茶文化的兴起与流传,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茶的精神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茶文化深入宗教、诗词、书法、医学、文献等各个方面,也在画家笔下的丹青里绽放出异彩。
国人饮茶,注重“品”。品茶除了鉴别茶之好坏优劣,还带有情趣神思和精神遐想之意。这和国画艺术的创作思想与内容一致。国画强调“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要求“意在笔先、画尽意存”。在融化物我、创制意境上,中国画和中国茶的精神紧密契合,是注重“表现”气韵境界的艺术。
茶兴于唐代,最早的茶画,也出现于唐代。最出名的唐代茶画,当属周昉的《调琴啜茗图》。画中桂花芳香,梧桐静立。主人静坐石上抚琴,另有贵妇两人闲坐一侧倾听,其一红装披纱,手持茶盏于唇边慢饮,另一人则倾身拢袖,侧目聆听。两位女童,分立画面两端侍茶。画中人物线条,以游丝描为主,在回转流畅的游丝描里又加有铁线描,平添了几分刚挺之迹。图中人物圆润匀称、衣纹流畅,仕女神情娇慵闲悠,姿态轻柔娴静,准确表现出唐代贵族妇女闲散恬静的生活状态。此图现藏于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市纳尔逊·艾金斯艺术博物馆。
除了《调琴啜茗图》,唐代有名的茶画还有《萧翼赚兰亭》《煮茶仕女图》《煎茶图》等,值得一提的是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大为赞赏的《会茗图》。《会茗图》中一共画有12位仕女,她们或坐或站于条案四周,长案正中一大茶海,茶海中有一长柄茶勺,一女正持勺,舀茶汤于自己的茶碗里,另有正在啜茗品尝者,也有弹琴、吹箫以助兴者。人物各具表情,神态生动,描绘细腻。可到台北“故宫博物院”一赏此图。《会茗图》,有人说绘制于元代,有人称绘制于宋代。据沈从文先生考据,衣纹、服饰、发髻和图中器具,属中晚唐制。
纵观大唐茶画,还是以表现宫廷仕女聚会品茗为主,迎合了中晚唐时期官僚贵族们的审美意趣。
据说,陆羽《茶经》一书中,原本也绘有许多插图。按照陆羽的品性,《茶经》里的插图,应该有“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的境界,惜今人不得一见。
宋代,中国茶文化发展到高峰,茶饮普及民间。王安石曾语:“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其时,绘画也是中国绘画史上的鼎盛时期。众人皆知的《清明上河图》,不但描绘出北宋汴京的繁华景象,也在图中记录下民间茶肆里饮茶聊天的情景。
当然,在宋朝提到茶与画,少不了一个皇帝的身影。
嗜茶、嗜画、嗜书法,除了著有茶学专著《大观茶论》,宋徽宗赵佶的《文会图》,是公认的茶会佳作。《文会图》造型准确、用笔细腻,表现出北宋时期文人雅士品茗雅集的盛大场景。画面中垂柳修竹,树影婆娑。曲池之旁,八九位文士围坐案旁,神态各异,潇洒自如。竹边树下,两位文士寒暄行礼,似在叙旧。大案前设小桌、茶床,茶床上陈列盏托等物,一童子手提汤瓶,意在点茶,另一童子手持茶杓,将点好的茶汤从茶瓯中盛入茶盏。茶床旁设茶炉、茶箱等物,炉上放置茶瓶,炉火炽热,正在煎水。图中右上,有赵佶亲笔题诗《题文会图》:“儒林华国古今同,吟咏飞毫醒醉中。多士作新知人彀,画图犹喜见文雄。”
赵佶《文会图》
宋太祖十一世孙赵孟頫,则代表元朝为我们提供了《斗茶图》。斗茶起于唐,兴于宋,又称“茗战”。不知赵孟頫在画《斗茶图》时,是否也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感慨?
除了赵孟頫,“元四家”里的倪瓒亦嗜茶如命。其画疏林坡岸,意境高远,寥寥数笔,逸气横生。常以侧锋干笔作皴,名为“折带皴”。画有《龙门茶屋图》,并配诗云:“龙门秋月影,茶屋白云泉。不与世人赏,瑶草自年年。上有天池水,松风舞沦涟。何当蹑飞凫,去采池中莲。”一位山林隐士的逸趣尽在其中。
元以后,饮茶方法改为冲泡法,绘画也进入一个新的时期,重文人画而轻院体,出现笔法潇洒、独居个性的笔墨创造。从茶画上看,最出名的作品当属江南才子唐伯虎的《事茗图》。画面近处山岩挺立,溪水环抱,远方峰峦叠翠,瀑布飞流,青松之下,茅舍数间,主人观书煮茗,静待客来。唐伯虎曾有诗云:“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其高雅洁身的志趣,由此可见一斑。
明清时期存留至今的茶画甚多,吴门四家、清四僧和扬州八怪里的诸多名家,都为茶与茶事,留下了笔墨丹青。品茗弄墨或是喝茶赏画,也成了众多文人雅集时不可缺少的一项内容。
小庭幽圃绝清佳,爱此常教放吏衙。
雨后双禽来占竹,秋深一蝶下寻花。
唤人扫壁开吴画,留客临轩试越茶。
野兴渐多公事少,宛如当日在山家。
古人这种品茶观画的优雅意境,再三吟咏之后,怎能不让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