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之后

2020-05-13 14:10童孟侯
航海 2020年1期
关键词:基恩船板拖船

童孟侯

我们听过一些惊心动魄的海上故事:风暴中,某艘船被抛到大洋深处,漂流了十多天,船员没吃没喝,没睡没醒……最后,偶然的,才被路过的大船救起。

我们也读过不少这样的新闻:巨浪扑来,怪风刮来,渺小如一片叶子的船只突然翻沉,所有人葬身海底,无一生还。

可是,我们极少听到船舶倾覆之后,海员还能奇迹般的从沉船里冒出水面,死里逃生——

“航驳101”漂浮在黄浦江上

1975年秋的一天下午,“航驳10l”轮被“航拖401”轮拖带着快速前进,往长江口而去。拖船有400匹马力,而专门用来装泥沙的“航驳101”轮则完全没有动力。一艘没有动力的船危机四伏,因为它不能随机应变,不能前进,不能后退,一旦脱离拖船,一旦脱离码头,只能随波逐流,昕天由命。

“航驳lOl”轮只有6个水手,2人当班,2人睡觉,2人上岸回家休息。“航驳101”轮设了一个领导,不叫船长,而叫驾长。

“航拖401”轮拖着比它还长还宽的驳船行进着,3根粗粗的缆绳把两船紧紧拴住,船头一根,船艄一根,船中间一根,结结实实。

拖船行至发电厂,突然“噗”的一声,驳船和拖船挽着的头缆断了,拖船船长并没有发现,继续“前进三”。杨驾长发现了,紧紧握住舵轮,叫喊:“快停车!”

很快,2艘船中间的那道缆绳也绷断了,“嗵”的一声。刹那间,2艘船呈“V”字形朝两边岔开去。如果拖船立马停止前进,问题不大;如果船艉的那根缆绳也断掉,问题也不大,无非把驳船像放鸽子那样放出去,再去逮回来便是。

问题是前面2根缆绳断了,艄缆却死死绑住驳船,而拖船还在高速运行着!刹那间,被强行拖拉着的“航驳IOl”就像被马拉着的人一样,哗啦一下掀翻了,驳船顿时倒扣在黄浦江江面上,应该要沉没了,却没有。

“航拖401”船长立刻把事故报告给船队,船队立刻把事故报告给党委书记火老刘,大老刘立刻调一艘拖船前往发电厂水域!

大祁和小高正在“航驳IOl”船舱内睡觉。大祁突然觉得背上好重好重(床垫压在他们的背上),呼吸也困难(江水已经快淹没了他们),猛地跳了起来,喊了一声:“小高啊,船翻啦!”

驳船是猛一下被掀翻的,所以舱内还有没跑完的空气。2个船员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紧紧抱在一起,哇啦哇啦大哭起来。大祁说:“闯穷祸啦!我们死定啦!”小高说:“我儿子上个月刚刚生出来,我只见过他一次呀……”

突然,大祁警醒了:“不要哭了,小高,船舱里空气只有这么一点,早呼吸完,我们就早死,要节约!”

党委书记大老刘赶到翻船地点,跳上“航驳lOl”的船底,用老K皮鞋猛踏船板:“嗵!嗵!”没有回应。他再蹬船底,然后趴下身,把耳朵贴在湿漉漉的船底。他听见了,有回应:“笃,笃。”他站起身,继续用老K皮鞋蹬船板,“嗵!嗵!嗵!嗵!”船内又有“回答”,也是四声:“笃,笃,笃,笃。”

大老刘喊道:“驳船里有活人,赶快抢救!”船队队长说:“通知救捞局,有2个办法,要么派浮吊船把驳子吊起来,要么派潜水员下去把他们拉出来。”

大老刘喊道:“等到他们来,黄花菜都凉了,船舱内只有一點空气,没多久就呼吸完了!”船队队长问:“那怎么办?”

大老刘想了一想,问:“带电焊机了吗?”“航拖401”船长回答: “我们船上有!”

大老刘指着脚下命令道:“立刻把驳船船底割开一个洞,把活人救出来!”

整整割了半个小时,终于把厚厚的钢板割出一个大大的圆洞。大老刘低头喊道:“里面有人吗?”小高回答:“有人,有人呀!”

大祁和小高终于被拉出驳船,一上甲板,就跪倒在大老刘面前,泣不成声。大老刘以为两人是要感谢自己,就说:“起来,起来,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没想到,两人请求:“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要当船员了……”

船队队长跟调度员耳语:“苦胆吓破了。”大老刘很爽快:“我答应你们,去船厂干活吧。”

“航驳101”驳船被救捞局整体翻转过来之后,船队队长向大老刘报告: “早已淹死的杨驾长2只手还死死抓住舵轮,怎么掰都掰不开啊!”大老刘不吱声,低着头,泪珠一滴滴掉在甲板上。

“航浚102”轮像碗那样倒扣

我记不太确切,应该是在1990年前后,那一天是6月18日。海面,雾蒙蒙;人,昏沉沉。机匠张书通值的班是凌晨4点到8点。他喝了一碗粥,馒头往桌上一扔,倒头便睡。如果他知道馒头能维持他好几天的生命,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吃下去。

轰隆!船身猛然震颤,张书通被撞下床来,他跑到舷边一看,比“航浚102”大一倍的“鲁海65”号一头撞在“航浚102”的右舷,撞开一个12m2的巨洞,海水顿时哗哗往里灌。全船警报!

此时不是张书通当班,可是他冲下机舱,关好浮力舱,关好水密门,然后操纵主机。船体急速倾斜,大管轮看见张书通还钉在机舱,大吼:“快上来穿救生衣啊!”张书通开始爬楼梯时,海水已经齐腰。突然,一股洪流扑来,张书通被海水淹没了。“航浚102”訇然翻扣,船底朝天,下沉,下沉,继续下沉。

张书通突然醒了,他不明白怎么会站在水里,周围一片漆黑。他大叫:“有人吗?”回答他的只有空气瓶吱吱的放气声。他的手触到一根管子,就顺着管子爬出水面,坐到一个铁架子上。他脱下皮鞋,对准头顶的船板猛敲:“咚!咚!咚!”没有回音。他的手一阵乱摸,摸到了6根电焊条,于是用它在船板上敲:“嚓!嚓!嚓!”

十几艘救援船向“航浚102”结集,救起了大部分落水船员。北海舰队首长命令:“下去探摸一下,看看船内是否有活人。”潜水员下潜后用金属的潜水鞋狠踢沉船:“咚!咚!咚!咚!”想不到传来回应:“嚓!嚓!嚓!嚓!”也是四下。潜水员报告:“首长,沉船内有活人!”

已经是6月19日了,张书通被寒气吞没了,他抓到一条消防皮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帆布的东西裹在身上。他想,要是把桌子上的2个馒头带上,或者都吃下去,那该多好啊!

“航浚102”的图纸倒贴在抢险指挥部的墙上。轮机长说:“救人难。要熟悉我们的机舱,平时至少要一个星期。”首长说:“准备下潜找人,时间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潜水员轮流下潜找人,可是这么多层,这么多门,黑暗中管路电路纵横交错,走廊梯子东扭西拐。活着的海员兄弟,你在哪里?

6月20日,已经是第三天了,2个海军潜水员继续下潜找人,花了3个小时才摸进辅机舱,那里没找到人。按规定,一次下潜不得超过90分钟,潜水员只得返回海面。

潜水中队长李俊文接力下潜,他摸进机舱,突然,“吱”的一声,供气管被杂物卡死,他憋住了,脸涨得发紫,无可奈何,只能返回海面。

海面上有十几只救生艇,有40名潜水员,有200名营救者。可是,上千平方米的沉船里,张书通到底在哪个角落?这又不是在废弃的仓库里找人!

张书通被困在海底已经60小时了,他想小便,可是绝对不能,万不得已,这救命的小便他是要自己喝的。他喊了一声:“有人吗?”声音颤抖而沙哑。与死亡俱来的孤寂比死亡更骇人。他不敢睡,怕一睡就睡过去了。他不间断地用手里的电焊条敲击船板: “嚓!嚓!嚓!嚓!”

潜水员王德昌下潜,摸到船艉。他拔出潜水刀,重重敲击船板:“咚!咚!咚!”然后仔细搜索那“嚓!嚓!嚓!”的“对话”。然而,没有。王德昌报告:“回应中断。”

啊!幸存的海员兄弟精神崩溃了?饿死了?渴死了?还是淹死了?

6月21日,张书通已经70小时没吃没喝没光亮,他到了崩溃的边缘。比他更崩溃的是总指挥李振山,他命令:“另辟通道,设法进入主机舱!我们子弟兵要不惜以命换命!”

有“水下探摸专家”之称的任海明请缨。3:55,任海明下潜30多米,进入沉船之后在船舱的天花板上一步步行走,时而猫腰,时而匍匐,时而侧身,头昏臂软,腿重如山,因为供气管实在太重了,拖都拖不动,越长越吃力。

张书通有气无力地敲着船壁:“嚓!嚓!嚓!嚓!”他已经这样敲了三天三夜!

“咕噜噜!”水下有声音,他吓了一跳!随即,一根光柱出现,又钻出一只黑乎乎的头盔。张书通拼命喊:“我在这儿,在这儿!”可是,戴着潜水头盔的任海明没有听见。

张书通想,这个机会要是丢了,我的命也丢了!他爬到任海明的头顶,在潜水头盔上猛击一掌。任海明举起照明的冷光管,他看见一个满身裹着皮龙的海员,活的,会动!他一把抱住张书通,热泪奔涌而出:“兄弟啊,你要沉住气,我们马上救你出去!”

很快,海底海面电话接通,吃的穿的送到海底,电也接到海底。此刻,海面上聚集了电焊切割、气象、航海、精神分析、救捞、潜水医学等方面的专家……一个个面色凝重,特别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据文献记载,在20多米深的海底待上4天的遇难者,用任何方法营救出来,至今无一人生还!入潜海水每10公尺,就要增加一个大气压,如今的张书通已经适应了3个大气压的海底环境,如果贸然把他带出海面,两肺会被炸破——这一切,幸亏张书通不懂。

6月22日,已经是第五天了,张书通给海面打电话:“怎么潜水员不下来了?”总指挥回答:“现在是凌晨3:00,海军战士没有休息,正在设法抢救你。”

放下电话,张书通睡着了,五天五夜,他第一次入睡。

6月23日,第六天了,抢险指挥部决定采用顺潜水通路用接力方式引导张书通出水。18: 00,李振山总指挥用手臂重重劈了一下:“开始吧,试试……”

18: 07,海面涌起一堆浪花,一个满面油污的人冒出了水面,他眨了眨眼睛,是张书通,是活的张书通!18: 08,救生艇飞速将张书通送进高压氧舱。

六天六夜,终于把一个遇难船员从沉船中救出,这在世界航海史上创造了一项奇迹。

我到当地去采访这起海难事件,但是张书通不愿意接受采访,我只能从侧面打听细节。后来,我写了一篇报告文学,题目叫《海底海面》,引起不少航海人的震动。山东作家宗良煜征得我同意,把《海底海面》改写成一个中篇小说。

“贾斯顿4”号沉没在琛深的海底 欧基恩是尼日利亚人,当年在“贾斯顿4”号拖船上当厨师,29岁,上有老,下有小。

2013年5月26日4:00,他起来小便,刚刚尿完,裤子还没提起来,一个巨浪袭来,竟然把“贾斯顿4”号一下子掀翻,船很快下沉。

沉睡中的海员莫名其妙,海水怎么会灌满他们的嘴巴和鼻子?只有欧基恩知道,他拼死拉开厕所的门往救生舱口逃命。刚刚逃到走廊,一股强大的海水卷来,把他冲到另一个船员舱室的卫生间里,他叫喊:“我死定啦,上帝啊!”

突然间,欧基恩发现一件神奇的事情,他明明已经沉没在海底,竟然还有呼吸,没有“死定啦”。原来,海水没有把卫生间全部灌满,上部还有空气。欧基恩紧紧抓住洗脸盆当作救生圈,尽量让自己的头部露出水面。

“贾斯顿4”号是在大西洋上为海上油船服务的,倾覆之后,救援队立刻到达现场,潜水员潜水到海底,粗粗探摸一遍,没发现什么动静。是啊,船沉到那么深的海底了,什么都完了,还能有什么动静? 关在卫生间的欧基恩听见船体外有声音,他用手敲船壁。可是,潜水员根本没听见那微弱的声音。

24小时就这么熬过去了,欧基恩又冷又饿又害怕。他想,卫生间上部(其实是卫生间的底部)的这点空气呼吸完了,我也就憋死了!即使不憋死,也会被海水冻死!不行,我不能等死!

欧基恩决定冒一次险,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潜水,游出了卫生间。水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胡乱地划动着,竟然游进了工程师办公室,那里宽敞多了,最关键的是办公室的一角有1.2m高的空间没有被水淹没,空气比卫生间多多了!

空气有了,不会憋死了,但是老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是会冻死的。欧基恩摸找到一些小工具,把墙板和床垫割下一部分,做了一个离开水面的小平台。他就蜷缩在小平台上。此刻,他非常非常渴,非常非常饿,非常非常冷,饥寒交迫!他閉上眼睛,不停地祈祷,希望上帝保佑他,不要让他葬身大海。

就这样,他在海底已经度过了50h。他曾经听到一阵阵很大的声响,那是海水撞击着船板;他闻到了一股股极臭的气味,那是他同伴的尸体腐烂了,有鱼在啃食……

“贾斯顿4”号拖船再次雇来深海救援打捞队下海去捞船员的尸体。海水浑浊不堪,潜水员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摸进沉船的内部。此刻,头上是船的地板,脚下是天花板。什么叫灭顶之灾?这就是!

好不容易,潜水员捞到了4具船员尸体。

潜水员在舱内作业的声响惊动了奄奄一息的欧基恩,直觉告诉他这是人的声音,不是鱼的声音,也不是海流的声音!他用尽仅有的一点力气,撞击船板:“嘭!嘭!嘭!嘭!嘭!”

一个潜水员依稀听到了“嘭嘭”的声音,于是向前游动寻找发声源。欧基恩看到潜水员从工程师办公室门掠过,没进来。他决定再冒一次险,于是吸了一口气,游出工程师办公室,追赶潜水员而去。

一个潜水员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以为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于是握住了那只搭住他的手。没想到欧基恩一把握住潜水员的手!潜水员吃了一惊:是个活的!他把欧基恩拉回到工程师办公室,抬到那块有空气的小平台,竖起大拇指,意思是好样的。

潜水作业船上的潜水钟吊下来了,潜水员把欧基恩塞进了潜水钟。

当欧基恩来到海面,甲板上的所有海员都为他鼓掌,因为这是“贾斯顿4号”12名船员中唯一生还的!

数月之后,欧基恩康复了,他还是当他的厨师,不过不是在船上,而在饭店里烧菜做披萨。他的想法竟然和我们驳船的大祁和小高不谋而合。

船翻了,海难发生了,海员也一起下沉了,没有救了——此乃必然;个别遇难的船上竟然还有奄奄一息的生命,不但有生命,还被救到甲板上“重新做人”,此事纯属偶然。

但是,我们了解一点关于逃生的经验,对航海人来说无论如何是有益的。比如,人在沉船里,如何保持更多的空气?如何不泡在海水里?用什么东西敲击底板?怎样保存自己的小便……一息尚存,岂能轻言绝望?

人们的祸福从来不像他们自己想象的那样。英国人里德说过:“祸与福的相依相伏,是一种耐人寻味而又几乎普遍存在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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