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洛·邬达克之逃亡岁月

2020-05-11 05:59赵柏田
江南 2020年3期
关键词:达克

赵柏田

1918年秋天,拉斯洛·邬达克,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建筑师来到了上海。这个胡子拉碴、拖着一条伤腿的青年,是一个逃犯,奥匈帝国陆军的一名军官。说起他来到上海的经历,堪比一部惊险电影。他是花了近两年时间,才从西伯利亚战俘营一路逃到上海。

他肯定知道,上海是逃亡者的天堂。这里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文件就能够居留的大城市。即便是一个杀人凶手,只要有一本外国护照,这里的治外法权就能保他逃过惩罚;要是没有国籍,也不要紧,这里成百上千条藏污纳垢的弄堂,也足够让他像一片夜色一样隐匿下来,徐图东山再起。

一、逃犯

两年前的春天,乌克兰。奥匈帝国军队的第二十步兵团正在沃里尼亚省布列斯特的南部与俄军对阵。6月的某一天,俄军突破防线,把他们赶出战壕。冰天雪地中,步兵团第十一连的士兵们像一群灰兔一样,慌不择路向着西北方向惊惶逃窜。他们所经行处,到处是吞噬人命的沼泽,上面覆盖着欺骗性的矮小树丛,军用地图根本失去了作用。奔逃一天后,指揮官命令一个既会说波兰语又会说乌克兰语的年轻中尉,带人前去侦察,以确认后方是不是还有追敌。拉斯洛·胡杰茨——这是这个中尉的本名——带着一小队士兵出发了。

荒原被无尽的白色覆盖着,他们出来了好半天,也没遇见一个敌人。正当巡逻小队准备返回时,他们与俄军的一支运输车队遭遇了,护卫车队的是一支哥萨克骑兵。骑兵们举着亮闪闪的弯刀,兴奋地大叫着,向着匈牙利人冲来,马蹄踢溅起来的泥和雪,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巡逻小队的士兵接二连三被砍倒,没死的四散开来,钻进矮树丛想要脱身,子弹啾啾地叫着,直往他们身上扑。剩下的几个刚一钻出树林,就被骑兵团团围住。拉斯洛·胡杰茨笨拙地拉着枪栓,还没等他瞄准,一片刀光落下,他昏厥了过去。

等他恢复知觉,已经成了哥萨克人的一名囚犯。

他在战地医院待了些时间,接受审讯,医治头部创伤。几个月里,他被送到多个营地关押。最后,1917年春天,他和其他被俘的军官一起,被送进西伯利亚最东面的哈巴罗夫斯克战俘营(这个位于黑龙江、乌苏里江汇合口东岸的城市,曾经是中国的领土,中文名字“伯力”)。感谢上帝,他的斯拉夫血统——他父亲是匈牙利人,母亲是斯洛伐克人——护佑着他,他在里面没吃太多苦。除了严寒的天气差点冻掉手指,除了一次坠马事故造成的骨折没有得到及时医治,使他的左腿一直比右腿短上一截,总的说来还好。

就在此时,经由芬兰车站回国的列宁策动的一场推翻沙皇的革命,正在全国境内演变成一场内战,俄国率先从一战的泥淖中拔脚而出,按照新政府签署的停战协议,战俘们将遣散回国。在战俘营里度过暗无天日的一年后,大难不死的胡杰茨中尉和他的难友们被丹麦红十字会接收了,他们登上一辆运送伤兵和战俘的列车,踏上了回国之旅。由于红军和高尔察克将军率领的白军在西伯利亚频繁交火,战俘列车在贝加尔湖附近的彼得罗夫斯基被困数周之久,再也无法西行。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中尉悄悄溜下火车。谁也没有察觉,这个不起眼的瘸子是啥时候不见的。

他在一个叫希洛克的小镇隐藏下来,谎称自己是一名波兰工程师。他能写,能画,波兰语也说得很流利,镇上的人信了,留他在铁路上打一份零工。由于主持设计适合冻土地基的铁路桥和轨道路基有功,他谋得了主任工程师的职位。他小心地隐匿战俘身份,一直没有放弃逃跑的打算,为此他还从一个醉汉手里买了一本假护照,随时准备开溜。

1918年9月,胡杰茨中尉和三名同伴偷了铁路局的一辆手摇轧道车,沿着西伯利亚铁路急速向东逃往中国。他们装作是在巡查道钉,但还是被边境上的哨兵发现了破绽。枪响了,一个同伴被击毙,另三人弃车分头逃跑。好运气又一次光顾了中尉,他拖着一条伤腿,居然向东越过冰封的黑龙江,进入中国境内。逃到哈尔滨后,他用假护照补办了铁路旅行证,用仅剩的卢布买了一张日本邮船的票,搭乘南下,于1918年10月抵达上海。

证件上,他的名字不再叫胡杰茨,而是改作拉斯洛·爱德华·邬达克,恢复了祖父的姓氏拼写。他觉得这样拼写更朗朗上口,更容易让人记住。

二、外滩

对于一个世纪前追逐异国情调的旅行者来说,当他坐着远洋轮船驶过湛蓝的太平洋,进入点缀着田野、村舍和古塔的黄浦江两岸,一开始,他的心情总会被一排排黄褐色的浊浪弄得很糟糕。随着船继续溯江而上,转过浦东岬口,他会发现,中世纪式的乡村已渐渐被工厂、码头、仓库代替。船再前行,映入眼帘的是外滩长弧形的江岸。传说中江两岸苦力们拖着向皇帝进贡稻米的粮船蹒跚行走的一条条纤道已然不见,举目望去,只见一幢幢西式建筑沿江一字儿排开,新古典式的圆顶和拱廊令人赏心悦目,似在显示物质无处不在的力量;青铜、铸铁和花岗岩筑成的墙面切割着天空,更似在炫耀着业主们在此地的功成名就。

于是,他会惊叹,并自豪。这些高楼和各自的主人,用一个个财富故事刺激、逗弄着这些后来者:这里是一片投资的乐土,无论是金钱还是情感的投资,只要舍得付出,每个人都会在这里攫取到富有魅力的前景,飞黄腾达。

一百多年前的秋天,刚从邮船下来的邬达克站在外滩码头,江岸边那些曾经撩动旅行者目光的高大气派的银行、商行和俱乐部的大楼,也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街头不时走过庆祝欧战结束的盛大游行的队伍,他举目四顾,行人步履匆匆,却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终于,他在人群中找到了匈牙利人保罗·科莫——匈牙利救济会会长。

会长给了食物,还帮助他入住了赫德路13号的一幢老式公寓楼。

“我于1893年1月8日出于在拜斯泰采巴尼亚。我是营造大师捷尔吉·胡杰茨和来自奥尔索莱霍塔的保拉·斯库尔特蒂的儿子,母亲是卡萨路德教牧师的女儿。我父母的祖先均为路德教徒。我父亲的先人是拜斯泰采巴尼亚南部切列尼和奥尔索米契涅村的磨坊主和农民。我母亲家男性先祖均为路德教牧师。”他不打算对会长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已经快五年没有回家了,我很想念父亲母亲!”他真诚地对保罗·科莫说。“我身无分文,把腿伤养好,赚够回国的路费,就乘船回家。”

三、克利

歐战爆发前,上海城里大约有二十名建筑师。他们分散在各家洋行里,以英国人居多,也有法国人、美国人。罗兰·克利是最早在租界开事务所的美国建筑师。

克利来自俄亥俄州。1914年,他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就来了上海。看准了房地产和建筑业将会行情大涨,他决心在这里狠赚一票。比起公和、通和、哈沙德这些老牌子洋行,他的克利洋行只能算个小虾米,但克利野心勃勃,甚至有不切实际的想把它们鲸吞的念头。这都是因为他有个家境富裕的中国妻子,据说凭着他妻子家族的社交网,全上海金融界一半以上的关系都可以打通。克利现在只缺好的建筑师,他渴求一个天才型的建筑师,就好比阿基米德想要寻找到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

邬达克在克利洋行找到了一份绘图员的工作,薪水不高,但总算可以在上海安身了。为了便于跟中国人打交道,他开始学习中文。与家里的联系也重新接上了。他几乎每天都要给家里写信,随信附上很小的照片,精心粘贴在明信片大小的纸板上,纸板背面则是他画的各种设计草图。但父亲从不对他的设计图纸做出评价。

他在信中牢骚满腹,说着在这座远东城市的各种不适应,埋怨上海湿热的气候,埋怨这里的菜不好吃,埋怨没有书可读,订购的书籍要半年后才能收到,埋怨自己的老板只是个工头和商人,只知招揽生意,没有一点艺术追求。夏天很快到了,每天都是摄氏三十八度以上的高温,他伏在绘图桌上挥汗如雨,一天下来要更换数次内衣。他变得更想家了,做梦都想着要回到家乡拜斯泰采巴尼亚的山峦中去。

“就算不得不放弃所有的未来,我也要回家。”他默默地计算,如果明年可以回去,离家也已整整五年了。

即使再也吃不到上海的点心(它们慢慢变得可口),再也享受不到机灵的中国仆人的服务,即使,到了家里天天和弟弟一起洗盘子(“盖佐,你会看到我在监狱里学到的本领。而且我不停地想……要是能够回家一起洗盘子就好了。”)他也觉得回去比什么都好,“如果你时刻思念的家人无法相伴,优裕的生活也会变成负担。”

四、明信片

1920年4月23日,邬达克给家人寄去了一张明信片,正面贴着克利洋行和同事的照片,背面写着照片说明:

“1. 画室,在右边的角落可以看到我的办公桌。2. 画室的同事,张、吴、波、鲍、修菲尔、张。3. 户外监工什科维斯基凯和修菲尔。4. 我穿着浴衣。5. 楼梯前的画室,这是我们暂时的办公室,尽管我们想买一个面积更大的,但现在是不可能的,公司情况非常拮据,打字员不得不坐在会客室里,每个人都可以看见她在打字。我没有房间,克利(老板)的房间是一间仓库。我甚至建造了一个夹层用于放置旧东西。6. 办公室通过窗户与邻居分开,这种情况在这里很普遍。这栋办公大楼里,有50间不同的办公室。”

五、父与子

他的家乡虽是一个州的首府所在地,其实只是一个一万多常住人口的集镇。这个镇位于奥匈帝国北部地区,历史上称作上匈牙利。“这个城镇,是上匈牙利最美丽和安宁的城镇之一,位于格兰河畔,一直延伸到朝城市方向突起的乌品山脉那陡峭的山脚下。其核心地带是一个狭长、倾斜的矩形广场,四周环绕着富丽堂皇的两层小楼,其中很多可以追溯到17世纪。在市场的一角,在这个阴凉的广场的尽头,是一组属于古堡的如画的建筑群:钟楼、老市政厅、两座教堂和马提亚房子。这些建筑鳞次栉比,交织错落,在被花园环绕的广场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喷泉,从三个方向延伸过来的长长街道在此开放,清新的空气可以从环绕四周的山上自由地流淌进来。”逃亡途中,他一直保存着一张全家福,那是他们兄妹五人——三个妹妹和弟弟盖佐,他是长子——与父母在刚落成的新楼前的合影。那是一幢新古典风格的房子,设计者正是这个中产之家的一家之主。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父亲的畏惧,在得到允准前,他始终没有下决心去购买一张回家的船票。信还在继续写着,吐槽少了,汇报生活和工作的多了。他说自己重新开始拉小提琴了,有时还去听听音乐会。至于在这里做一个建筑师,他依然悲观,因为在他看来,洋行里好多挂牌设计师的水平都不如他,在这里他没法提高,只是吃吃老本打发时间罢了。他埋怨说,在上海简直没法做出真正好的建筑,任何现代风格的建筑在这里都会被视为德国风格,而经过了战争,那种风格是臭名昭著的。

父亲在回信里难得地和他讨论起了建筑。父亲说,不要着急,你要坚持,把世界上最摩登的建筑风格引进到上海。父亲还告诉他,德国在音乐、哲学和建筑上都是了不起的,不要因为战争失败了,就把他们的建筑风格视作瘟疫一般。

这封信似乎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拉近了父子间的距离。此前,他对父亲,只有畏惧。老胡杰茨是一个严肃得有些过头的家长,从来没有在子女们面前大笑过。这个成功的建筑商人一心想把长子培养成将来生意上的助手,九岁时,就让他到建筑工地打工,十三岁,一到假期,就让他作为签约雇员去自家开的建筑公司上班了。这个严厉的家长逼着儿子在中学时考出了木匠、泥水匠和石匠等一项项证书,却从来没有兴趣倾听儿子在宗教和神学方面的想法。

“父亲要我这么做,我就不得不这么做。他把我们抚养长大,让我们不惧怕生活,期望我们做到最好。”儿子很是服帖,他不让回家就不回。

去布达佩斯读约瑟夫理工大学建筑系,自然也是这个老建筑商人的主意。如果不是1914年一个吃错了药的激进主义者朝斐迪南大公开了一枪引发世界大战,他早就在这座繁华之都开出自己的事务所了。他大学毕业了,似乎有个光明的前景在等着他了,却被投入了战场,招募进帝国的一支炮兵部队送往俄国前线。

好多同学都做了炮灰,他还活着,他父亲越发相信让他学建筑是对的。儿子一上战场,就设计了火炮、重机枪阵地和探照灯建筑掩体,这些建筑既轻巧又坚固,寻常火力无法摧毁,以至长达一年半的防御战中,沙俄军队始终无法突破防线。这让老建筑商大感自豪。两年不到,儿子的军衔就已是中尉,还拿到了皇家建筑学会会员证书。天才的光芒真是到哪都掩不住呀!他一直认为,儿子是个天才。

后来邬达克跳火車逃命,到一个边境小镇的铁路站,大学时学的建筑又帮上一把,设计出适于冻土层的桥梁和路轨,取得俄国人的信任,这才逃出生天。这倒是他父亲未曾料想的。

父子关系的改观,是他从日本旅行回来后,和父亲关于东方庙宇的一次讨论。而那个老建筑商也热烈地回应了儿子。在一封家信上,邬达克在一张明信卡大小的纸片上绘制了一张详细的中国庙宇平面图,在图的下面附了一段解说词:“祭祀用的香炉设在主院的前中心位置,正殿里三尊大佛居于中间,其他圣人分列两侧的墙壁前。寺庙前立着的雕塑您会感兴趣的,父亲——我想恐怕只有中世纪建筑中才有这么有趣的人物。”

对日本寺庙的美好观感还留在他记忆里。精美的佛像,白墙与黑瓦,门口的风神与雷神,撒满白色小石子的庭院。它们中最古老的,还保留着中国唐时的式样。他兴奋地说出自己的发现:“中国的庙宇规模浩大,但在手艺上有失水准,而日本的恰恰相反,细节精致有如艺术,整体布局却很弱。”

这次讨论之后,老胡杰茨在信里的语气又恢复了原先的冷峻与刻板。他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把儿子当作一个成年人一样进行对话。也许,儿子在建筑上开始闪现的天才之光让他羞愧,继而觉得受到了伤害。每次,邬达克画好新项目的平面图寄到家里,总是想得到父亲的赞许和认同,哪怕在图上修改了再给他寄过来也好。但他的等待总是落空,老胡杰茨对儿子的上海作品,从来不作评价。

六、合伙人

美丰银行大楼,是这个绘图员初到上海的试手之作。这幢位于河南中路靠近宁波路之间的弧形转角的大楼,没有爱奥尼柱子,没有花哨的巴洛克装饰,坚固结实的耐火砖、白色水泥墙面和黑色钢窗,朴素地传达着功能主义的诉求。稍后,为万国储蓄会在巨籁达路设计的22栋联排住宅,陡直的屋顶十分壮观,则是纯美式公寓风格。

写给家里的信中,他说起这22栋房子,语气很是兴奋,克利洋行可以拿到百分之一的租金,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他觉得自己来这家事务所来对了,“我两个月就当上了经理,两年后就成为公司合伙人了”。克利还和他商量,事务所可以改名叫“克利和邬达克洋行”,他一眼看出来。这是克利那位聪明的中国太太的主意。

两口子想着法子拉拢他。多给股份之外,还介绍他多多结识海上名流,加入他们圈子的聚会。他明白,那是因为他们少不了他。克利的确是一个很棒的工头和商人,但他既缺乏创意也没有能力把客户的想法付诸图纸,他需要一位好建筑师。不管克利如何隐藏,他也看出来了,“他嫉妒我与日俱增的影响力,并害怕我离开他”。

克利夫妇有一艘很大的游艇,有装修舒适的船舱,还有一个餐厅,他们请他去玩了足足一天。夫人外交还是挺奏效的,邬达克对克利太太的印象挺好:“克利夫人是一位极其令人愉悦的女人,她长得既不美丽也不难看,虽然她出身于上海最有钱的家庭之一,她的举止却十分谦逊。”

“他们介绍我认识了英国领事夫人和其他一些名流。要是六个月前,这些人恨不得把同盟国当作一顿午餐给吃了,如果他们真正知道我是谁,恐怕绝不会对我报以友好的微笑吧。”

“克利说打算让我成为公司合伙人,这样就可以和他一起好好打拼了。这是因为我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我的目的就是要出名,所以我打算借助克利的帮助,比如让他推荐我加入法国总会。”

社交圈像滚雪球一样在扩大。陪同去听音乐会的朋友在增多。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也在跳跃着增加。生活正在变得小号般轻快而迷人。邬达克开始出手帮助那些战后还滞留在外的士兵,有一些是他战俘营的难友,想方设法把他们送上回国的轮船。他们在上海中转,会面、拥抱、哭泣、喝酒。这些人回国后夸示着邬达克在远东那个生气勃勃的大都市神话般的成功:邬达克在上海与一个老美合作,拥有一个超大的建筑公司,雇用了2000人,同时在建有40个项目,他们去造访他时,男孩子(仆人)正在为他上茶点,盛在一个巨大的足有1.5平方米的托盘里,几乎和桌面差不多大,点心包括各色饮料、咖啡、可可、茶,还有棕色、白色、吐司、茴香型的各种面包……

邬达克在给父亲的信里对传说中如此巨大的托盘表示了惊异,因为必须要有一个巨人的食量才能消受这么大的盘子。“现在我的手下有四名中国绘图员、两名欧洲人和两名中国打字员,此外还有一个说流利德语的中国秘书帮我采购和支付账单……我们正在建造40座新建筑和两座大厦。”他说。

七、父亲在天上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何东的香港富豪来到上海。此人是一个荷兰裔犹太人与广东姑娘的混血儿,长于经商,富可敌国,他找到克利和邬达克洋行,说要在西摩路与爱文义路的地基上建筑一座私宅。何东对房屋造价不在话下,唯求把这幢砖混结构的二层花园洋房建得美轮美奂,比如说,他爱海洋,那么能不能身处此楼就能获得一种听见海浪的感觉?

1921年2月,邬达克设计的何东别墅建成,几乎与此同时,他收到了父亲去世的电报。父亲是上年底的一个晚上心脏病突发猝死的,在这之前,这个老建筑商刚刚输掉一场官司,他的家产也被罚没了。邬达克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大半年来他的信件大多石沉大海,有限的几封简短回信里,父亲也很少跟自己说什么。尽管他对父亲一向畏惧,表面上父子关系很是疏淡,从电报上获知噩耗的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生命的一根重要支柱倒下了:他不仅仅失去了父亲,还失去了一个偶像。“我的人生很像您,父亲,非常像,只是时间和地点不同罢了……距离和地点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我们年轻时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记得您曾经说过,就算在一个很低的职位,您也一样能够成为主导角色,实现自己的意愿,我也是。”去年他还在信中这么说,父亲却没做任何回应。

他立即打电报给弟弟盖佐。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了,父亲留下的财务和法律问题理应由他处置。他向家人保证,他会寄钱给家里。弟弟回电说,自从父亲去世,母亲也成天精神恍惚。这使他的返乡之心愈加迫切。

取得身份证明稍经一些周折。大战后签订的《特里亚农条约》,使原来的匈牙利四分五裂,丧失了一半以上的领土和人口,他的家乡上匈牙利的拜斯泰采巴尼亚此时已属于捷克斯洛伐克。这当然难不住他,凭借着在上海愈来愈响亮的知名度,他顺利搞到了一本捷克斯洛伐克护照——也有人说这是一本假护照。

有记者在看了功能主义风格的大楼门厅、门厅口大理石地板上的棋盘图案和带阳光的屋顶露台后,表示很想住一住这里带洗手间和冷气的病房,“田园式的、闲适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格,令人仿佛置身于托斯卡纳的别墅庭院和房间里。”但又说,作为一所医院这里太奢华了,不够实用。要知道,全美第一幢安装中央空调的大楼得州圣安托尼奥的米拉姆大厦还在建呢,号称要让观众们享受冷气的旧金山歌剧院都还没结顶。邬达克在回答这位记者的提问时狠狠地夸了一把老查尔斯,后者正在人群中快活地向他挤眼睛:

“确实让人想到意大利,设计时采用了意大利的氛围和风格,这主要是考虑到医院的捐赠者曾在意大利生活多年,这位先生对意大利风格既欣赏又相当了解。但这种设计不应被视作一种时尚,这并非有些建筑师设计的那种虽然流行但却缺乏深入思考的所谓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我肯定许多人会批评大厅和门廊浪费了空间,但如果了解当地情况的话,就不会说这是失败的设计了。这里的氛围和一般医院有着天壤之别。实际运作以后从病人和探视者享受到的益处来看,证明我们是正确的。这的确不够实用,但却愉悦了人们的眼睛。自然地,只有向大众赠送这样一所医院的人,才有能力提供这样一种独特的体验。”

《申报》在是日的“工部局公报摘录”栏,披露了“神秘先生”为营造医院捐助巨资一事:

茲有寓滬某氏,爲本埠公益計,特交本局大醫院一所,佔地二十五畝,坐落大西路十七號,取名宏恩醫院。惟該氏曾請將其姓名隠匿,故不宣布。該院之建造及設備極爲時新,均係該善士獨資創辦,並交該院秘理人常備金一宗,爲維持而發展之費用。某士贈送該院之時,曾立條件言明,專備寓滬外人應用,無國籍或宗敎之分,惟院中如有餘地,則管理人得有權力准許中國及其他等病人入院就醫。然背乎歐人習氣之病人一概不許容納云。該院管理人共九名,各國國籍皆有,該善士係其中之一。工部局董事長費信惇君亦在其内,並被推爲該院董事部部長。關於管理人任期届滿而須推委繼續人物之諸手續亦已籌畫妥貼。

老查尔斯似乎很乐意与公众玩这一出猜谜游戏,1947年,邬达克离开上海去美国那年,查尔斯的捐赠者身份才水落石出。按照那一年美国驻沪领事呈送美国驻华大使馆的文件内容,查尔斯·雷纳(Charles Ernest Rayner),系美国公民,19世纪后期在天津加入著名的德国礼和洋行( Carlowitz and Co.),20世纪初转任上海礼和洋行高层,曾开过一家名为 Housser & Co.的公司,涉足上海多个码头资产,目下已移居加州圣芭芭拉。

从其他一些零碎的文献記载可知,二战结束后,雷纳在加州一直深居简出,直至20世纪50年代在一场睡梦中去世,终年95岁。

十、雕像的故事

陈定贞,时年四十,徐娘半老。品位出众的她想要建造一个富丽堂皇、设计精美的新家来匹配丈夫日益增长的声名与财富。她的丈夫刘吉生和哥哥刘鸿生都是成功的商人,在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经济腾飞中,兄弟俩创建了一个工业和金融业的帝国,他们是这座市里人人皆知的火柴大王、煤炭大王、水泥大王。在一个有钱的男人通常都三妻四妾的社会里,陈定贞希望能够用这个好办法来守住她的婚姻,这的确是一个聪明的想法。也有一种说法是,刘吉生为了庆祝爱妻四十岁生日,准备建造这幢豪宅送给她。一个男人,生意做得那么大,又只娶一个女子,无论怎么看,的确也都是一个好丈夫。这个叫爱神花园的别墅,其得名,是因为花园的中轴线上,蝴蝶形喷水池里,有一座一人高的希腊公主普绪赫雕像。当时陈定贞把邬达克请到家里,给他讲设计构想。她的讲述一定让设计师联想到了自己与吉赛拉的爱情。一种从来没有得到过正式确认的说法是,他被感动了,认为只有古希腊神话中普绪赫和厄洛斯的爱情故事才能忠实地传达出业主太太对丈夫的爱意,因此在工程完工后,特意从意大利订购了这座雕像,作为一份惊喜送给刘氏夫妇。其实合同上根本没有关于雕像的条款,他不是非送不可。他这么做,与金钱没有关系。关于那则希腊神话,说的是普绪赫这个尤物,其美貌胜过了爱神阿佛洛狄忒,善妒的阿佛洛狄忒决定派儿子厄洛斯用魔箭射中她,宣称她会爱上一只地球上长相最丑的野兽。可是普绪赫的美貌打动了厄洛斯,是男人都会被打动,他那一箭就是射不出去,最后他们陷入爱河,违抗所有神灵的意愿缔结了婚约。这个花园别墅最大的特点是有一个宽敞的高达两层的门廊,饰以颀长的爱奥尼克石柱。穿过门廊就是安放雕像的花园,花园里自然还有一个蝴蝶形的喷泉,水柱从各个方向射向普绪赫和她脚下的四个小天使。一楼宽大的客厅是用于举办舞会的,陈定贞和她丈夫的卧室在二楼。屋内处处是玫瑰图案,乳白色的衣橱上雕满了玫瑰与飞舞的蝴蝶,墙壁和天花板上也装点着小巧的玫瑰图案。扶手栏杆里陈定贞非常用心地嵌上了丈夫刘吉生名字(Kyih-Sung Lieu)的缩写KSL。无论怎么看,这的确是一个美满的、幸福的家庭。至于那则公主雕像的故事,其真实性的确无法考证,其实在这幢皇宫般的别墅建成的1931年,当时的报纸上也没有与之相关的任何记录或图片,只有建筑师们私底下对这幢房子高超设计的赞美。这或许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上海的白天明亮而光鲜,一到晚上,它就成了黑帮、鸦片贩子和各路间谍的天下。穿着夜色服的蒙面客才是这座城市晚上真正的主人。据说,这幢豪宅里共雇用了四十个人来负责刘氏夫妇的安保,包括男仆、女仆、武装的士兵和江湖拳师,还有二十条警犬。这对夫妇很少外出用餐,家中雇用的四名中餐厨师和两名西餐厨师,为定期举行的招待重要客人的大型宴会做准备。外面就是素称治安良好的巨籁达路,把这里围墙环绕的别墅和花园封闭成一个秘密的小世界,也把这个融合了神话、财富、自然和建筑的瑰宝与外面凶险的夜色隔离了开来。而花园里的公主雕像一直看着这一切,她的脸庞微微侧向别墅东南角的主人卧室,那显然是邬达克有意的设计。

十一、鸽子

先是马丁,再是西奥多,最后是1928年出生的女儿阿莱莎。随着三个孩子出生,吕西凉路那边的房子很快就不够用了。邬达克在僻静的哥伦比亚路买入一块地皮,准备建造一座更大的房子给家人居住。屋子共有两层,房间都特别宽敞。门廊、窗户、走道,甚至烟囱,都有尖拱顶的装饰。这种设计灵感来自新哥特主义,也来自他对孩子们的爱。他要他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古堡般的世界里。屋子可能造得太漂亮了,还没竣工,一个大人物找上门来,说想买这座房子。大人物是政府的一个部长,其死去多年的父亲是一个职业革命家,当年邬达克承建跑马场边上的慕尔堂(美国南方监理公会中国分会的新会堂)的时候,为钱所困,是这个大人物慷慨施以援手,所以他没法拒绝这个部长的要求,只得把这幢还没住过的新屋半送半卖。当然,日后的回报是丰厚的,不久后,南洋公学扩建为大学,部长受命担任新校校长,把新校舍的许多扩建工程都交给了邬达克……现在,重要的问题是让吉赛拉和孩子们住哪儿?1930年夏天开建的新屋,选址继续在哥伦比亚路,两幢英国乡村风味的别墅,前三层,后两层,中间用连廊沟通。这一回,整个是19世纪英国都铎王朝时期风格:陡坡的红色屋顶,柚木护壁板,壁炉和烟囱,平坡式的老虎窗。新屋的主人除了他和家人,还有鸽子。他在屋顶花园养了许多鸽子。每天上班前,他都要给鸽子喂食,他喜欢听鸽子咕咕叫着,在头顶盘旋。

十二、亲爱的弟弟

1930年6月来到上海的那个帅气的青年叫盖佐,邬达克最小的弟弟,时年23岁。兄弟俩长得很像,都是胡杰茨家族特有的方脸盘。不像哥哥邬达克把脸打理得很干净,盖佐的胡子从不去刮,这使得他看上去有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老成,也更像一个不修边幅的波希米亚青年。

过于强烈的控制欲是胡杰茨家族流传数代的老毛病。老胡杰茨按着自己的模子复制他的长子,邬达克也以自己为蓝本打造他的弟弟,想要他成为和自己一样的建筑师。但就像他在人生的初年迷恋神学和考古学一样,盖佐对房屋建造也毫无兴趣,更吸引这个年轻人的是骑摩托车、跳高、滑雪这些冒险运动,要么就是阅读诗歌,拉手风琴,和朋友们喝酒。当邬达克作为一个建筑师在上海声名鹊起时,在家乡拜斯泰采巴尼亚,他的弟弟已长成一个充满着叛逆气息的青年。

1924年冬天,被媒体称为“远东最现代的建筑”美国总会大楼落成,邬达克就写信给中学放假的弟弟,让他接受成为一名建筑师最基本的训练,观察和写生,“对假期的一些建议:尝试对拜斯泰采巴尼亚做一些细致的写生,掌握使用铅笔的技巧,先画出主要的点,再增加一些阴影,这就是建筑师所要做的,这种训练能幫助你清楚地表现自己的创意。”“建筑是应用艺术,外在的呈现是内部的结果。建筑不一定总要创造出新的东西,因为新的环境、新的挑战、新的材料总会自己催生出新的解决方案。”

他给弟弟寄去七张房子的照片,说这些房子全都是先用铅笔画的草图,再经过一次次的修改。“我的好老师维吉尔·纳吉说过,一位好建筑师出生时手里就有一块橡皮。”他相信只要训练有素,弟弟也完全可以成为仅靠一支铅笔来谋生的人。

邬达克花了一笔钱,把盖佐送入母校约瑟夫理工大学学习建筑。可能是因为老胡杰茨死后缺乏管束,再加盖佐身上根深蒂固的波希米亚天性,盖佐只读了两年就弃学了。邬达克想把弟弟接到上海,以便让他脱离姐姐们的护翼,又担心他没什么实践经验,进了事务所也帮不上忙,决定先让他去纽约进修半年,一方面先学会自立,另一方面可以找一家事务所打工,快速学习英语并熟悉建筑界最新的技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纽约那些最现代的装饰艺术风格的摩天大楼一定可以打开这个乡下小子的眼界,让他彻底爱上这一行。

盖佐在华尔街股市大崩盘的“黑色星期二”之后到达纽约。他哥哥的信已在入住酒店的前台等着他了。按照哥哥的规划,到了以后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改名字,“名字必须让人们容易记住并正确地发音”。然后是拿着推荐信去全美最大的跨国公司慎昌洋行参加面试。“你必须在建筑事务所为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只是个跑腿的差事,这样就可以观察美国人如何工作了。不要被美国的建筑潮流困扰,我送你去不是学习那些的,你要学习建筑的结构和所用的设备。你到事务所以后,要特别注意他们如何展示设计方案,这是你在家里学不到的。”

邬达克祝贺弟弟终于离开了那个“小国家”。“那里的人们思维都很狭隘,与外面世界、特别是我想让你去的国度相比,他们简直就是奴隶。”信的末尾是,“希望你自力更生,成为一个诚实的男人,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

大萧条造成的失业潮把许多中产阶级一夜之间打回了原形,许多建筑事务所都关门歇业了,盖佐使尽浑身解数,连一份不要薪水的绘图员的工作都找不到。他做过酒店服务生和厨师,跟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厮混。不需要上英语短训班,口语水平倒是大大提高了。这半年的纽约生活让盖佐心情阴郁,两鬓都出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稀疏白发。

更要命的是,由于严重的肠破裂,他还动了一次手术,在医院里卧床近一个月。在那个时代,肠破裂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病症,一般临床诊断,要么是从高处坠落时牵扯作用所致,要么是某种钝性器物暴力撞击腹部,使肠管挤压于前腹壁与脊柱之间所致。排除了前者,只能判断是某种不洁的生活和社交方式使这个波希米亚青年罹患此病。1930年6月,盖佐终于允准去上海看望他的哥哥。此时,他哥哥在上海的事业正发展到鼎盛期,事务所雇用了上百名各国员工,还刚刚接手了外滩背后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两座连体姊妹楼“真光大楼”的设计,另外,一些酒店、教堂、剧院、私宅的建筑订单正源源不断地飞来。

盖佐住到了哥哥家里。哥伦比亚路的新宅还在建,他和哥哥一家住在吕西凉路的那套宅子里。他和哥哥的三个孩子处得很好,他与嫂子吉赛拉之间很快发展起了一段很深的友谊。对于独生女吉赛拉来说,这个浓眉、方脸、有着一头卷发的年轻男子的闯入,就好像上帝给了她一个从来没有机会拥有的亲弟弟。天啊,他还那么有趣。会唱歌,会调制好喝的咖啡,会讲乡下的笑话。他竟然还是她丈夫的弟弟!这使得他们的相处有了一种冲破禁忌的难言的刺激。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闲暇而快乐的时光,在吕西凉路的屋子里和孩子们一起游戏,去上海街头散步,看他丈夫设计的银行和教堂,享受这座城市的动感与活力,而此时,邬达克不是深陷于绘图仪上,就是奔走于一个个工地间。兄弟俩的关系变得微妙而紧张。

盖佐刚到上海时,邬达克也让他参与了德国新福音堂教堂的设计。他还是主张用先前设计的息焉堂和慕尔堂的风格,盖佐坚决反对。14岁的年龄差让沟通变得无比艰难,有时他会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与自己大声争辩的不是弟弟而是儿子。他们把争辩从办公室带到家中,每到这样的时候,吉赛拉总是出面调和。新福音堂终于建成了,是邬达克很不喜欢的德式风格,“让人联想起德国北部不来梅和汉堡一带的教堂……新教堂是由建筑师邬达克兄弟设计的,让旅居上海的德国人想起自己的家乡。红砖映衬着绿树,这种风格又让人联想到今日德国非常流行的新宗教建设风格。”他觉得自己在做不必要的迁就。而从前他是根本不会在乎这些的。

为了避嫌,盖佐离开了哥哥家,也离开了哥哥的打样行。他们家迁入哥伦比亚路的新宅时他也没有去。他另外找了一份与建筑不相干的工作,一个人搬到了老城厢租房子住。他与许多朋友交往,有白人,也有华人。还找了女朋友,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当地女教师,他经常带她到房子里过夜。据去过他家的邬达克家的孩子说,叔叔变得很喜欢养猫,他那个窄小的屋子里养了十多只流浪猫,他小心侍弄它们,从来不舍得抛弃它们。

不幸的是,盖佐的肠破裂后来又发作了,不知是旧创复发还是新症。邬达克把弟弟送进了宏恩医院动手术。但这一次未能挽回他年轻的生命。盖佐于1932年2月23日在哥哥亲手设计的那家医院去世,年仅二十六岁。因为盖佐的死,邬达克与拜斯泰采巴尼亚的三个妹妹交恶了,好长时间相互不理不睬。在他的老家,在胡杰茨家族内部,“盖佐叔叔”因为他的短命而变得更迷人,而邬达克成了众矢之的,至少,在死亡的悬崖边没有及时拉住他。三个妹妹里其中一个的儿子,邬达克的外甥——他后来也是一名建筑师——说:“如今看来,家里人特别是拉斯叔叔(Uncle Laci, Laci是家族后人对邬达克的昵称)力图培养盖佐叔叔成为一名美式企业家,希望他通过个人奋斗获得成功是个彻底的错误。这与他的本性是背道而驰的。盖佐叔叔是一名甘地主义者,喜欢跳高、滑雪、拉手风琴和大胆地冒险。他简直是个堂吉诃德,有着温柔而诗意的灵魂——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人,童年时,他是大人里唯一一个让我着迷的人。”

十三、摩天大楼

此时,已经到了这座城市里首座摩天大楼出现的时候了。在向天空伸展的竞争中,上海比起其他大城市已经有些落伍了。工部局的那群胆小鬼不肯批建高楼,可能是出于对火灾的担忧,他们不知道,上海的地价正坐着火箭往上蹿呢。金融家们和建筑师开始携手,四行储蓄会——大陆、盐业、金城、中南四家北方银行的联合机构——给这座摩天大楼的建造提供了全部资金,在四行领导人吴鼎昌的领导下,成立了国际大饭店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成员包括各界名流、实业巨子和前外交官员,在1930—1930年间,他们经常一起开会,力图证明一件事,中国人也能建造并经营一家顶级的豪华酒店。他们决定把这家酒店开在跑马场附近。问题是,在一片软土上建造巨厦是巨大的冒险。

一些经验丰富的建筑师和土力学家一起准确估算出了未来地基的沉降量。“一开始要在离地约6英寸的高度建造入口的底层台阶,最后落成时整个建筑的荷载下压,台阶便正好沉降到与人行道平齐的位置”。除了地基承受力的问题,还有水平方向的力的问题。邬达克的解决方案是采用了一个地下钢板桩系统,在地下9米深处埋入一个类似防水金属隔墙的装置。

建一座东半球最高的大厦,无异于30年代上海一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邬达克指挥的乐队包括来自全世界不同领域的专家,同时参与的还有中外承包商和供应商:核心设计团队里有匈牙利人、德国人和美国人(盖佐也出力了,他主要负责设计镶贴面砖的外立面)。地下钢结构的零件供应商是德国最大的钢铁生产企业联合钢铁公司。西门子公司负责从联合钢铁公司进口所需钢材,并安装了电气设备。承担地下工程的是邬达克最亲密的合作伙伴王才宏的洽兴营造厂(此前他们已经有过真光大楼、闸北水电厂和多幢公寓楼的合作,王还有个儿子在邬达克打样行做绘图员)。随后进场接手地面建筑的,是号称规模最大的陶桂林的馥记营造厂。做木工活的是久记木材公司,负责工程监理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一脸胡子的俄国人(据说被他瞪过后那些偷懒的工人再也不敢了)。邬达克这个总指挥还时常离开指挥席,一瘸一拐出现在工地上,要是让他发现有人不按施工规范干,他马上就会操着一口洋泾浜英语冲动地骂人,甚至威胁要把人家给炒了。

当国际饭店一节节向着天空攀升时,它粗壮的柱子和垂直的大线条吸引了一个从苏州来沪读书的十七岁的少年,一到周末,这个少年都要骑着单车到跑马厅边看这座大厦是如何一层一层升高的。这个少年的父亲是一个老资格的银行家,时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行长的贝祖诒。这如同交响音乐会般的宏大的工地一幕印在少年的眼里,讓他惊讶人类的伟力竟然可以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向着天空生长,自那以后,他决定此生也要做一个建筑师。后来他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学,又成功设计了卢浮宫的金字塔。他叫贝聿铭。

合金。胶木。瓷砖。玻璃幕墙。钢与铝。柚木护壁板。黑色大理石的前厅镶板。精美的黄铜柱子。舒适的椅子摆放成各种吸引人的角度。……装饰艺术风格与现代品位的杂揉……大楼14层的“绿厅”是供举办庆典和私人派对的沙龙,这里的烧烤屋是全酒店最豪华的场所之一:金色的天花板,墙壁覆以嵌银的奥地利胡桃木,红色涂漆的柱子,再配以天鹅绒帷幔和氧化银饰物。舞厅地板是美国枫木制成,上海人叫弹簧地板。……15到19层的每个套房都有一个景观露台,客人们可以一边坐着享用饮料,一边欣赏远处的跑马场。四行储蓄会主任吴鼎昌的套房就在19层,这个同时拥有一个媒体帝国和一个金融帝国的巨商,他阴郁的眼神时常在这里眺望苏州河对岸的英国领事馆,并打量1930年代枪炮与货币交互下的中国。

十四、世界的谷底

穷人与富人,苏北人与宁波人,资本家与劳工阶级,外国人与中国人……固化的阶层唯有一场摧枯拉朽的革命才可以彻底推翻。摩天大楼在低矮的栅户区上空高耸着,就如同天堂俯视着地狱。但起码是在与天空的争夺中,在物质上,这个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上生长。1934年12月1日,当四行储蓄会宣布国际饭店开张时,沙逊,这位上海地产大亨兴建的都城饭店,也在不远处的工部局大楼旁落成(同时,沙逊名下的华懋地产正野心勃勃完成超大规模的锦江饭店贵宾楼)。注册地在香港的“业广地产”也不甘寂寞,由“新仁记”领衔的六家营造厂共建的百老汇大厦,也于这年早些时候出现在了外白渡桥畔。而被一腔民族主义激情鼓动着的中国银行董事长张嘉璈的胸中,此时也正孕育着17层高的中行新厦的宏图,并将在五年后成为外滩天际线的一部分。

时过一年,全球银价的一次危机却差点使这个城市遭受灭顶之灾。政府急于从“银本位”中解套,“金融统制”长鞭所到之处,小企业主哀鸿千里,不得不收起二心,集体臣服于铁王座之下。这个城市所有的建设工地如同中了定身术一般停滞了。如果不是在为颜料商人吴同文设计“绿房子”,这一年,邬达克打样行都要关门了。

他终于发现,贫穷让人陷入梦幻,数不清的年轻人正在涌向大光明大戏院,推开12扇合金钢框玻璃门去寻找米高梅和派拉蒙制造的一个个梦。而自己当初设计这个电影院时,也未尝不是陷于梦,总以为世界永在前进,现代主义将冲垮所有的繁文缛节。现在,站在经济运行底部看去,电影院屋顶中部的烟囱设计得实在太做作了,奶黄色的圆弧外立面也过于轻佻——那时谁对他说啊,“那地方整个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

他以为很快探到谷底了,经济的不景气却一直在下行,直到1937年,整个城市陷入刀光火影之中。当枪炮声离圆明园路真光大楼的事务所仅仅几百米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原来上帝也不能护佑他更多。他搬出了大楼,把事务所迁到一所刚刚建成的房子里。以前打样行最红火的时候,想见他的人都要排队预约,现在真的是门可罗雀了。他的家也从哥伦比亚路的乡村别墅搬走了,房子租给了一个德国领事,他们一家搬到了刚刚落成的达华公寓底层。

祸不单行的是,这期间他还动了一次手术,胃溃疡几乎使他丧命。当枪炮声停歇,整座城市除了租界都落到日本人手里,所有的广告牌和霓虹灯都不亮了,邬达克突然回忆起了他人生早年的激情:历史学、神学和考古。他的三个妹妹里其中一个的丈夫——此人恰巧是一所教会中学的拉丁语和历史教师——充当了他的倾诉者和通信者。

“我最感兴趣的是神学和哲学,宗教和灵性在我脑海中占据首位……我在中学时想当一位神学家,后来却成为理工大学的学生——我必须承认,这种想法带来一种自私的感觉,因为我知道我的父亲需要我的帮助,他因此而把我养大——不只是随他从商,而是作为一个男人,承担起养活自己和其他每一个人的职责。现在,在四十五岁的年纪,我意识到我已逐渐成为一个牧师——但不是我年轻时所想象的那样,而是以一种更高贵的形式,并且也许更成功。”

他说,那些过着单纯的物质生活的人,他们的生命结束时与刚生下来没什么不同,就像一个手提箱,旅程开始时和结束时一个样,只不过多了些磨损。他不甘于手提箱的命运。他希望两年之内战争结束,这样他就可以在五十岁之前退休回到匈牙利去。“在一千所房子之外再造出第一千零一所房子,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情愿把今后的时间用来读诗,想想上帝是怎么创造我们的,或者去罗马考古。

十五、赤裸在狼群中

尽管租界暂时还是安全的,邬达克还是保持着警觉,就像森林里的鹿总是在担心狼的袭击。狼群终究还是来了。珍珠港遇袭第二天,日本飞机比赛着往停泊在黄浦江口的各国军舰扔炸弹,日本陆军全面占领了上海。一成不变的生活偏离了原先的轨道,没有了早上六点的起床铃声,没有了古典音乐和周末下午的高尔夫球,他想带着家人逃离,但一纸任命把他留在了上海。外交部要他担任驻上海的匈牙利领事,保护本国在沪居民。在他的帮助下,许多上海的犹太人获得了匈牙利护照,得以离开这座城市。

在战后写下的一封信中,邬达克描述了他赤裸在狼群中的凶险岁月:“未来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作为整个中国地区的依赖,我要努力行使我的职责。……我通过短波收音机了解世界局势。我们与外面的世界完全割裂了。……我总是采取自己独立的立场,因为我是受到自己的良知而非职位的驱使。因此,比如说我就不会同意对犹太人的迫害。尽管顶着德国人的巨大压力,我在这一问题上坚持自己的主张,留下了我的秘书萨鲁塔·达维德,一个布达佩斯出生的犹太人。……我救出了12个人,使他们免遭被投入集中营的厄运。我后来得知,日本人计划抓捕我和另外三个匈牙利人,后因天皇宣布战败而未果。”

这段自述得到了那些在他的帮助下得以逃离的犹太家庭的感谢信的证实。邬达克的秘书达维德先生,也证明了这段时期他无可挑剔的行为:“我们对他充满感激,没有他,140名匈牙利公民,包括犹太人,只能被当作没有国籍的人被抓去集中营……我需要一个特别的工作许可,并且必須佩戴特殊徽章。纳粹分子不断威胁要向日本人举报他,但他都为犹太人挺身而出。他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困境中如此游刃有余。在上海跟日本人周旋没有一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十六、没有一个旅行箱装得下如此庞大的城市

满大街的人都在庆祝胜利,那些逃难出去的又回到了城里。战争结束了,而新的战争阴云已经生成。汹涌的黄金潮把中产阶级重又抛入了赤贫的大军,财政大员们施尽浑身解数,也勒不住越跑越疯狂的通货膨胀的野马。1946年秋天,一伙武装分子查封了邬达克的事务所,并把他软禁起来。尽管危机很快解除,他却有了一种愈加不安全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快变成了一种要被袭击的强烈预感。根据形势,邬达克判断,国民党军队不出三年就要败于共产党之手。而即将成为这座城市新的主人的革命者,很有可能把自己判定为敌人。原因有三:一、他是个富人,属于理应被打倒的资产阶级;二、作为一名建筑师,他一直在为权贵服务;三、作为战时的匈牙利领事,虽然他一直按照道德准则行事,但改变不了他服务的国家属于轴心国的事实。

不管内心里有多么留恋上海,理智告诉他,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通过贿赂一些官员,他把达华公寓的一些文件、笔记和家俱分批打包托运,把哥伦比亚路那幢乡村别墅转卖给了一个火柴公司经理,并把变卖收入打入到他的瑞士银行账户(这笔钱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全家的主要生活来源)。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有的准备都是悄悄进行的,出发前一段时间,吉赛拉照常和一帮女友打牌,他也一直没有缺席与朋友们在俱乐部聚会,直到1947年1月的一个晚上,他偕家人登上“波尔克总统号”邮轮,离开上海前往瑞士。

他想把上海也打包带走,但上海实在太大了,没有一个旅行箱装得下如此庞大的城市。不过他还是带走了两样证明他三十年建筑师生涯的物件,一张长期使用的绘图桌,哥伦比亚路住所客厅通往餐厅的一扇大门。以后不管到哪里,从罗马到加州伯克利,他都带着这两件从上海一路带着的笨重的物件,直到去世,这两件东西分别安放在两个儿子的家里继续使用。而他保存在事务所的大量文件和图纸从此消失无踪了。

十七、询问笔录

“你能解释这是什么意思吗?”语调很严厉。

邬达克和吉赛拉俯身去看移民局官员丢在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邬达克在哥伦比亚路的房子,窗户上挂着的红色大窗帘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纳粹标志。邬达克又坐回椅子。

“我能问一下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吗?”

“美国中央情报局。”

官员憎恶地瞥了吉赛拉一眼。事实上,她来自德国,曾经的敌方。

一丝寒意掠过邬达克背脊。在上海的时候他们被秘密盯梢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长时间?

“1937年,我们已经从那栋房子搬到位于大西路的一幢新公寓了。我们把房子租给了一个德国外交官。这一定是他办的一个派对。我们家谁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纳粹标志。我在上海担任匈牙利领事时主动采取的立场证明我一直是反对纳粹的。我猜你们也已经有了相关记录。”

官员点头,在一张纸上写了些注释,接着谈话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你喜欢住在西海岸吗?”

……  ……

这是1948年6月,邬达克一家从瑞士入境纽约时接受移民局官员的问讯。他和吉赛拉,三个儿女,马丁、西奥多和艾丽莎。他们的入境签证身份为“善意的非移民性访客”,移民局档案里他们的卷宗号分别为A6159672和A6159673。日后,在接受他们的移民申请时,移民局官员打印的八页长的报告里详细重构了邬达克在上海的建筑师生涯,包括他的政治立场:

充分的证据表明,邬达克先生在担任上海匈牙利领事期间尊重犹太人,他努力保护所有匈牙利裔的犹太人,哪怕他们并不持有匈牙利护照……邬达克先生如此行事是匈牙利宪法精神和人类尊严法则的驱使。申请人证实他从未成为任何国家极权政党成员或依附于他们。……邬达克先生实际上证明,在直接目睹死亡和极权政治后,他从未失去自由这一人的第二天性。

报告毫无保留地承认了邬达克的职业成就:“从这些记录来看,邬达克先生如果不是远东最杰出的建筑师,也是其中之一。”当然,这个远行归来的奥德修斯为上海的三十年也付出代价,那就是到哪里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人,一个陌生客。

十八、一生

他的新家在加州的伯克利,那是一个建在海崖边的三层高的别墅住宅,带有一个山地花园,可以远眺金门大桥。除了偶尔与几个年轻的当地建筑师一起设计小教堂,他不再碰绘图桌和铅笔,不再从事任何商业设计。他决定退守到个人生活,希望找到自由。宗教与考古这两项少年时代的爱好成全了他,他读了大量古罗马方面的书,收藏了许多古地图,还参加了一次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地下考古。“我像只鼹鼠一样手脚并用爬行在石棺之间,最后脑袋撞到了石棺盖上”,他为自己打扰到了某位古罗马时代的大人物感到抱歉。

六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他终于坐回了绘图桌前,他决定为自己在加州北部的斯阔山谷(Squaw Valley)建造一座瑞士风格的、不用一颗钉子的小木屋,作为自己的度假小屋。“如果我无福享受上匈牙利高纬度的空气和松树的清香,我至少可以到加利福尼亚的一片松林里去。”他反复推敲设计,包括最精巧的细部,木屋转角用上了中国营造师们最爱用的榫卯方式连接。然后他将图纸寄去瑞士,木构件在那儿预制组装好,再拆卸下来运回加州。就在等待这批构件的那年秋天,他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黄金时代的拉斯洛·邬达克为上海贡献了124幢建筑,拉斯洛·邬达克为黄金时代的上海贡献了124幢建筑,这两种表述看起来无大区别,我坚持前一种陈述,是想说,上海几乎就是这个人的一生。他逃亡了一生,几十年空无所依,上海就是他的国。

参考征引文献:

1.《邬达克》,[意]卢卡·彭切里尼、[匈]尤利娅·切伊迪著,华霞虹、乔争月譯,同济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2.纪录片《The man who changed Shanghai》,斯洛伐克电视台 STV,2010年出品,该片部分记录了邬达克在1923年至1938年间用16毫米胶片拍摄的家庭生活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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