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
那天早上开始的时候,除了忘记喝那杯用来冲淡血液浓度的温开水,别的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七点半,他被闹钟叫醒,把枕头立起来,半躺着又睡了一刻钟,安心等待三楼一个雷打不动——每天必在清晨七点四十五分开始练嗓的女人第二次把他叫醒。那个时候,他老婆大约已经到了单位。练嗓的女人姓高,却长得非常矮小。他曾不无惊讶地发现,他认识的姓高的人似乎都长得很矮小,就像他认识的姓钱的人都很聪明一样。
起床后,他坐在马桶上,接着昨天的部分继续读白话版《资治通鉴》。书是他几个星期前从延安路“五之堂”旧书店买的,中华书局1993年版,一共二十册,他已经读到第二册。从卫生间出来,他洗脸漱口,在卧室隔壁的衣帽间换上出门穿的衣裤,下楼到厨房,从煤气灶上的蒸锅里拿出一碗混合着黑芝麻、黑豆、黑米、燕麦还有核桃的营养早餐,端到客厅茶几上(他老婆已经事先在那里放了一个带壳的白煮蛋),并不急着吃,而是先到书房把手机从充电器上取下来,回到客厅,打开手机,找到“今日头条”的国际栏,一连点击三次,让它刷新到最近内容,这才一边看新闻,一边剥蛋壳……他把套着塑料袋的垃圾桶放在两脚之间,为的是不让蛋壳的碎屑掉到地上。
出门时他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是八点三十五分,也跟平时出入不大。他走出小区,把双肩包单肩背着,顺着春雷路往盐务街走,一面走一面按他母亲教的方法轻扣上下齿,扣完三百下,正好到盐务街口。他开始哼一首新近学会的歌,是从“抖音”上发现的,“逃跑计划”乐队《夜空中最亮的星》: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听清……这首歌原本没多少人知道,但自从有人在抖音上把吉他演奏的片段与韩国女贝司手智仁的演奏画面配在一起,它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名曲。
为了让自己有机会运动一下,两年来,只要不下雨,他每天都会坚持先走上三站或四站路,然后再乘公交车上班。那天早上,断断续续哼完三遍《夜空中最亮的星》,他差不多就到了38路車盐务街北京华联超市那一站。
可能是上一辆38路刚走,所以感觉下一辆迟迟不到。他百无聊赖,开始转身打量身后那些拉起卷帘门准备营业的店铺。正对他的是一家服装店,纤尘不染的玻璃橱窗里站着两个长腿细腰的塑胶模特,微微垂首,以一种冷淡的表情俯视着破旧的街面。来了两辆公交车,都不是38路。他顺着其中一个模特的眼光看下来,测定它看的应该是距他五步左右的一个位置。他走到那个位置,蹲下来,假装系鞋带,然后抬起头,想和模特的眼光对视一下。没对上,似乎低了些。他像一个膝盖或者腰椎有毛病的人那样,顺着一条想象中的视线慢慢站起来,同时左右轻微地调整头部,但直到他完全站直,都没有找到那个焦点。他失去了兴趣,转而打量起模特身上穿着的衣服来。
某个瞬间,他从橱窗玻璃反射出来的那些模糊、残缺、相互重叠的街景影像里看到了他自己,也跟别的影像一样模糊和残缺,但那根垂吊在他胸前的红色领带却异常清晰完整,就像那不是玻璃的映射,而是贴在玻璃上的实物。
他恍恍惚惚觉得哪里不对,但不等想明白,就听见背后有人欣喜地喊起来,“38路,38路来了。”
上了车,一个神情倦怠的中年女人站在投币箱前,依次向上来的乘客们收取零钱。这是常见的事,他也经常遇到:没带零钱的乘客可以在司机的默许下,先把整钱放进投币箱,然后向后面的乘客收取零钱。但当时他正在想到底哪里不对,有点心不在焉,即便看到那个女人向他伸出手来,他也视若无睹,仍旧绕过那个女人的手,把两张一元的纸币胡乱塞进了箱子。
女人倦怠的神情一变而为振奋。“换点零钱你会死?”她的鼻翼一下张得很大,扑闪着,像两片焦黄的小翅膀。“看你穿得西装革履,怎么连这点起码的教养都没有。”她转头对着旁边的乘客,“他还故意绕开我的手呢……你们说,世界上有这种人……”
他低头看自己的胸口,看到了那条枣红的领带,一时间恍然大悟。
他对那个女人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挤进人群,抓住一个吊环,站稳了,这才抬眼去看自己抓着吊环的那只手,看套在手臂上那件深烟灰色西装的袖口;他往后靠靠,让出前面一点空间,往下看,毫无悬念地看到了同样质地的裤子,还有那双尖头的、锃亮的皮鞋。
他从来不穿西装。成人起,他常年只穿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各种各样的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他不能容忍西装带给他的那种拘谨、刻板和缚手缚脚的感觉,即便当年结婚,筹备婚礼时,他也没打算穿西装,而是准备买一套质量高档些的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但专门从上海赶来参加婚礼的姑妈却不容分说地否决了他的想法。“一辈子一次,”她说,“当然得穿西装。哪由得你这么随便。”姑妈是他父亲的第三个妹妹,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逛街购物,据说家里有四十三双鞋、两百二十件衣服和十五卷还没想好用来做什么的整匹的布。
西装是姑妈带着他在喷水池“国贸商场”亲自挑选的,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都不讨他喜欢,但姑妈反复强调,说那是一个有名的品牌,她原本还以为在贵阳这种小城市买不到呢;最后,他被弄烦了,不得不接受。买完西装,接下来是衬衣、领带还有皮带,他都没有任何发言权。买皮鞋时他企图反抗一下,坚决不要姑妈看中的一双黑色尖头皮鞋。“在我们这里,只有那些天天去舞厅的人才穿这种鞋。”他对姑妈说,“我们都叫它嫖哥鞋。”
姑妈不高兴了,拿出长辈的架势呵斥他,“穿这种鞋就是嫖哥了?我在上海几十年,你懂还是我懂?”一天下来,他唯一做主买下的只有一双白袜子。
婚礼定在5月中旬的一天。早上,他穿着那身西装去接亲,一路上被事先受姑妈委托的大表姐不断提醒,“注意,别跷腿,免得裤子上有折痕。”好在到了中午,天气突然大热,姑妈也只好同意他脱去上衣,但其他一切照旧,而且不断在他身后嘀咕,“你看,一早才穿上,裤腿就已经起皱了。”
婚礼结束,他如释重负,把衬衣、领带和裤子胡乱揉成一团,扔到床上,对他老婆说,“人模狗样一整天,总算可以不穿了。”
他老婆倒觉得他穿西装挺好看,整个人都变得有型了。说着,突然觉得有个好主意,“平时可以不穿,但以后每年我们结婚纪念日,你都穿一天?”
他双手合十,连连作揖,“你饶我。”
第二年结婚纪念日,他老婆想起这事,要他穿上西装,带着他们刚出生的女儿妞妞一起逛街吃饭,他坚决不干,为此两人互不理睬大半天。第三年,不知是忘记了,还是知道拗不过他,她老婆没提这事,他还暗地里松口气。
有一年,他二姑妈的小儿子从四川外语学院毕业,准备到北京去爬长城,中途折过来看他。表弟比他小得多,还记得小时候他给他洗澡的事。他很感慨,说当年双手笼在袖子里四处疯玩的小屁孩,如今都大学毕业了。他看着已经长得跟他一般高的表弟,也没多想,对一旁的老婆说,“我们结婚时买的那套西装,一万多呢,又不穿,老挂在衣柜里也可惜,你把它拿出来给阿培带走吧,他穿着肯定合适。”他又给表弟解释,“全新的,就穿了一天……不,其实只穿了一个早上。”
他老婆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勉强笑着说,“你穿过的哪能送表弟啊,我们给他买套新的吧。”
当天晚上,他老婆发了结婚以来最大的一次脾气,“那可是我们结婚的纪念,你居然就想这么随随便便送人?”骂着骂着,又想起用婚礼录像刻成的光碟,说好久没看到了,是他收起来的,要他马上找出来。他四处乱翻,真的没找到。
他们中间搬过两次家,一次从北门搬到南门,一次又从南门搬回北门,每次搬家都会换一套新家具,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更是换了不知多少。唯独这套西装,连带着白衬衣和领带一起,永远罩在一个塑料套子里,挂在衣柜的最右边,甚至皮带都没从裤子上抽出来,始终串在上面。时间久了,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这样一套衣服,偶尔在衣柜里看到,他也熟视无睹,全当它是衣柜的一个配件,比如螺丝、横杆之类;就是他老婆,也多年没听她提起这套西装了。
皮鞋是单独装在鞋盒子里的,藏在衣柜的最下一层,平时被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盖着,比那套西装更不容易看见。
他换只手抓吊环,又看了一眼西装袖口,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把西裝给穿上了呢?他反复回想自己从起床直到出门前的每一个环节,回想的重点当然还是他在换衣间换衣服的那几分钟时间。但当时他从卫生间出来,脑子里还在想刚从《资治通鉴》里看到的一个片段,说的是李广和程不识治军风格各不相同,一个粗疏,一个谨严;这个片段他记得《史记》的《飞将军列传》里也提到过;由此及彼,他又想起《飞将军列传》里的一些细节,比如李广没事就一声不吭地在地上画格子,然后用箭射那些格子……他只记得自己就这样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换衣服,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绕开那些挂满夹克和牛仔裤的区域,取下塑料套子里的西装,先穿衬衣,然后穿裤子,再打上领带,最后还翻出那双皮鞋……整个过程毫无印象。
车子快要到离单位最近的那一站时,他还意识到,他平生唯一一次系领带,也就是他平生第一次穿西装那天:天没亮,他和一大群朋友准备出发去接亲,临出门前,他姑妈手把手教他打领带……印象中非常麻烦,绕来绕去。他当时是学会了,但事隔多年,他居然记得,而且是在一种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它系得规规整整。
下了车,他还要再走上大约两百米距离才能到达单位。路人行色匆忙,没人有闲心注意他,但他还是感到浑身别扭。还在公交车上时,他已经悄悄摘下领带,塞进了裤兜,这让他感觉自在了些;但双肩包却没法处理。他很难想象,就像公交车上那个中年女人说的那样,自己“西装革履”,同时却又背着一个脏兮兮的牛仔包,这在别人眼里会是一种什么形象?最后,他不得不用两根指头钩住牛仔包的背带,把那只手尽量远离身体,就像那是一件刚从公共厕所里拿出来的东西,沾着屎,他跟别的人一样厌恶和嫌弃。
平时他办公室里总放着几件上班时穿的衣服,每天一到单位就会换上,相当于工作服:冬天是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夏天是一件牛仔衬衣和几件圆领T恤,春秋两季则是一件运动型的夹衣。按他的想法,只要熬过这两百来米没被熟人看见,他就可以若无其事地把西装换下来。他都想好了,下班时就把西装藏在牛仔包里,穿着那件运动夹衣回家。但还没走到单位大门,他就知道计划不可行,因为办公室里没有预备裤子,他不可能上身穿着皱巴巴的运动服,下身却穿着一条笔挺的西装裤和一双尖头皮鞋,那样子真不知有多滑稽。他想起隔壁办公室快要退休的王大姐,年轻时曾在歌舞团待过,五十多岁,身材还保持得十分苗条,没事就爱背后嘀咕,评点单位老老小小女同事的穿着打扮,这个没艺术感觉,那个又简直是色盲;她自己曾破过一次纪录:一下午的会,她中途出去三次,每次回来,发型、首饰、衣服、裙子、鞋子无不焕然一新,引来全场注目。要是被她看见这样一身打扮,还不知会被如何数落唾弃呢。
那天第一个看到他穿西装的是联络部的唐思思,她都已经从他半掩着的办公室门口走了过去,又折回来,歪着头打量一下,命令他,站起来。他知道她的意思,笑着站起来,还绕过椅子,站在她面前让她看。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句话没说,只竖起右手大拇指冲他一晃,转身走了。他在的是个小单位,也就三十来人,不到一小时,大半的同事都看到他那天穿了西装,人人说好看。有的同事性格外向,直接就夸起来,“帅,比你穿那些短翘翘的夹克强多了。”也有人奇怪,“怎么突然换画风了?”开始他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支支吾吾,说他也不知道,反正早上起来就发现自己穿了这身西装。这话里原本也有试探的意思,但显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后来再有人问,他就改口说那是因为下午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到了中午,他的解释变得更详细了:他有个朋友,从没结过婚,女方却是二婚,所以朋友强调,参加婚礼的男士为了表示对女方的特别尊重,希望一律着正装。听到这话的人都不理解,说哪有这样规定的。还有几个女同事直接不高兴,说这样一来,反倒像是歧视了。“结过婚的怎么了?”她们说,“这是什么时代了,还需要特别照顾?真是。”
大家夸他穿西装好看,有点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考虑了一下以后是不是也可以适当地穿一穿。他突然很想让王大姐也看看他穿西装的样子,但几次踱到隔壁办公室,王大姐的椅子都是空的,问对桌的方婷,说没来,也不知今天来不来。王大姐快退休了,上班没准数,有时来有时不来,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晚,领导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怎么过问。这他是知道的,但还是微微地失望。那天他坐在办公桌前,一面做事一面等王大姐,等得有些焦虑,而且似乎越来越焦虑。他开始有点鄙夷自己,觉得想听王大姐的夸奖,竟然到了这样心神不宁的程度。
他们单位楼下有家快餐店,平时大家都在那里吃中饭,那天男男女女一堆同事各自打了饭菜,围着一张圆桌坐下后,有人建议,要他在衬衣领子下面夹张餐巾纸,免得沾上油渍。“你今天穿的可是西装呢。”那人说。他朝衬衣领子里塞餐巾纸,怎么也塞不稳,一低头就掉下来,他只得调整各种角度,不断尝试。这个动作让他隐约地想起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中饭后他照例要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一小时。午睡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雷打不动,只要中饭结束,一放下筷子,他几乎立即就会感到眼睛干涩,后脑沉重;但那天他躺在沙发上,老想着自己往衣领里塞餐巾纸的动作,虽然昏昏沉沉,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过去,不到半小时,又醒过来。他在办公室睡觉时喜欢把厚厚的粗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所以房间里一片漆黑。他躺在沙发上,重又想起那个塞餐巾纸的动作,这次一下就想明白了,往衣領里塞餐巾纸的动作让他想起早上曾系过领带;接着他又醒悟到,他上午坐在办公桌前的那种心神不定,并不是盼着王大姐早点来上班,好看他穿的西装,而是他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穿上了西装。
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屋外走廊里静悄悄的,加上房间里的黑暗,整个感觉不像是白天,倒像是深夜。他又重新把自己在换衣间的每一个细节都回忆一遍,但除了李广和程不识的片段是清晰的,别的仍旧毫无印象。中午时那种隐约的不安又悄悄出现,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睡着了,于是起身拉开窗帘,叠好被子,又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在等咖啡冷下来的过程中,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换衣间里那些琐屑的过程,而是去想这个事情本身的性质。但他很快发现,判断这个事情的性质,甚至比去回想换衣间的整个过程更加艰难,因为客观上说,穿错一套衣服,表面上看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他自己清楚,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是多么令人费解。他无法形容整件事在他心里引起的那种诡异的感觉。有那么几分钟,他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是不是某种病变的症状,比如梦游症,比如老年痴呆……这些想法让他的不安似乎变得更为沉重。
他站起身来,想象办公室就是换衣间,而靠墙的那排铁皮公文柜就是衣橱。他试图整个地还原一遍他从起床上卫生间,然后换衣服,接着洗脸漱口的过程。这之前,他重新拉上了窗帘,用一团漆黑来代替早上换衣服时的那种毫无意识。
实验没有提供任何新的线索,因为整个过程中他都非常清楚他在做什么。他曾让自己一面想着《资治通览》和《史记》中有关李广的片段,一面观察自己的动作,但一旦他真正开始想那些片段,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就迟缓甚至停顿下来,不知该干什么。
他在办公室坐不下去了。下午四点半不到,他借口要去吃朋友的喜酒,提前离开了单位。他把牛仔包里不多的几件东西,一个钱包、一本夹着水性笔的笔记本、几份单位文件,还有一本看了一半的《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一盒口香糖、一包餐巾纸,等等,分装在衣袋和一个黑色垃圾袋里,把牛仔包留在办公室,赶在他老婆下班之前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他就直奔换衣间,飞快地把西装、衬衣、领带还有皮鞋都脱下来,尽量按照之前的样子把它们放回了原处。之后,他就只穿着一条内裤,站在衣橱前,把衣橱的门打开又关上,每次打开都看一眼那套西装。西装就待在它原来待着的地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甚至罩西装的塑料套子上那些年深日久堆积起来的细密的灰尘都还留在上面。
不知是因为没穿衣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微微颤抖,就像刚背过很重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老婆回来得比平时晚了半小时,进门后他有点不高兴,没跟她搭腔,只是站在书房门口,抱着手,一声不吭地看她换鞋。但他老婆那天兴高采烈,压根没注意到他的情绪,一进门就说,经一个朋友介绍,她又兼了一家公司的会计。“这是第三家了。”她说,“工资高得你都想不到。妞妞以后可以吃得好些了。”一面说,一面向他示意地上那个胀鼓鼓的挎包。他老婆大学学的是财会,毕业后就在各个公司的财务室转来转去,从来没有正式工作,但每年挣的钱却要比他多出好几倍。
他猜挎包里装着的应该就是新公司的账本。他没猜错,一换完衣服,他老婆就郑重告诫他,“煮碗面吃算了,吃完我就得开干,今天晚上你可什么也别跟我啰嗦。”
吃完面条之后,他洗了碗,回到书房,按计划做了许多事:先是完成了给单位领导准备的一篇发言稿,稿子头天上午已经在办公室写好一半;九点来钟时他估计在美国读书的女儿已经起床,于是和她打了个视频电话。妞妞自豪地在视频里向他展示了她刚做出来的早餐,包括一杯牛奶、一盘疏菜沙拉和一块烤得有些焦糊的面包。不知为什么,看着视频里女儿的小尖脸,他眼睛有些潮湿。他要求女儿把手机立起来,靠在桌上一个可能是装方糖的琉璃罐子上,他要看着女儿吃早餐。女儿对他的想法感到惊讶,“隔着一万多公里呢你要看我吃早餐?神经病。”他恋恋不舍地关掉手机,然后在电脑上看了部电影。选电影时他颇费了些周折。他平时最喜欢的两种类型是动作和战争,但那天他觉得两种类型都有点闹哄哄的。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他才选中一部已经看了不下三遍的惊悚片《红龙》。看到男主角的家人在罪犯找到他们之前被警察转移出去,他又想到了女儿的小尖脸,接着他欣慰地意识到,他已经有差不多两小时没再去想那套西装了。
电影结束,他老婆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她一面收拾账本,一面抱怨,说眼睛都快看瞎了。他们分别洗漱,又一起上了床。他照例要在床上看一会书,但那天他老婆说眼睛酸胀,逼着他马上关灯。“要看你去卫生间看,”她说,“开灯我睡不着。”她摘下眼镜,放在床沿上,平躺下来,脸色灰暗,眼睛浮肿。
摘下眼镜后的老婆让他有些陌生,他觉得在她脸上找不到多少他熟悉的东西,就像那是另一个女人,有着另外的性格,另外的喜好,说话时有着另外的音色和腔调,甚至操着另外一套语词系统。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也觉得好笑。他顺从地关掉台灯,黑暗中听到老婆咳了几声,又挠了挠脖颈,接着翻个身,用背朝着他。就在他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却又把身子翻了回来。
“我觉得你今天有点怪。”她说。
“什么?”
“从我进门起,”她说,“你就好像一直在讨好我。”
“我一直在讨好你?”他有点蒙。“我为什么要讨好你?”
“我哪知道。”
他从床上坐起来,激烈地挥动手臂。“整个晚上我都待在书房,根本没和你说过几句话……”他想了想,自己只是在写发言稿时遇上几个数据的算法,不是很有把握,于是到客厅找他老婆核实了下。他突然想起他老婆进门时的场景。“你今天回来晚了,事先也不打个电话,我还有点不高兴呢,准备说你几句来着,我怎么反而会讨好你?”
“……反正就是这感觉。”他老婆在黑暗里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说完,又翻过身去,不久就发出均匀的鼻息。
但他们结婚整整二十年了,他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老婆更了解他,熟悉他,她说他今天有点反常,一定不会没有缘由。
他也想躺下去,但事先就觉得那样会很不舒服,于是伸手轻轻摇了摇他老婆的肩膀。“你先别急着睡,”他说,“我想给你说个事情。”
老婆像受了惊吓一样重又把身体翻了回来。“我就知道有什么事。”她把身体躺平。“你把灯打开,不开灯我困得很。”
但他不想对着一张他不熟悉的脸说那么重要的事。“不开了吧,一小会就说完了。”
他尽量不流露任何不安,免得影响他老婆的判断。他说得很慢,没有漏过任何细节。他从早上起床开始说起,说到他在卫生间看《资治通鉴》,说到李广和程不识的治军风格、营养早餐、“逃跑计划”乐队、小商铺的橱窗里那两个塑胶模特、橱窗玻璃的反光,枣红色领带、38路车上那个中年女人的咒骂……
中间他老婆打断过他几次,不耐烦地催促他要么赶紧说正题,要么打开台灯慢慢说。但他固执地不开灯,而是继续着冗长细碎但在他看来非常必要的叙述。
他只说到他在拥挤的38路车上用屁股顶开面前一点空间,低头看到西装的裤子和皮鞋为止。下车之后的事情他没说,他觉得说到尖头皮鞋就够了。
“也就是说,”他一字一句地说,“从早上我起床,直到我上了公交车,我完全不知道我怎么会把那套西装穿在了身上。”
说完,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老婆开口。她一声不吭,似乎正在咀嚼整个事情的底蕰和内涵。他耐心地待在黑暗里,屏气凝神,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但他觉得等得太久了些,于是清一下喉咙,问,“怪吧?”
“嗯。”他听见老婆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
“那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咋知道?”他老婆的声音听着比刚才清醒了。“你又不肯开灯。”
“那我把灯打开。”他侧过身子准备拧亮台灯,同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老婆立即阻止了他。“别开,这么晚了。睡吧。”
他重又躺回刚才的位置,听见他老婆一面打哈欠、咂嘴巴,一面悉悉窣窣地调整身体。突然,黑暗里,他老婆輕轻笑了一声。“可能……”她说,“你不是还想再结一次婚吧?”
凌晨三点,几丝隐约的睡意随着他老婆的鼻息烟雾一样飘过来,让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希望自己睡着之后能做一个梦,他确信那个梦无论是什么内容,本质上都和那套西装脱不了干系。但早上他被闹钟叫醒,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等着那个姓高的女人唱歌时,他发现自己在之前的几小时之内睡得从未有过的深沉,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找不到一丁点曾经做过梦的痕迹。
他认为从今往后自己应该改变一下起床后各个环节的顺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就应该那样。所以等楼下的女人一开始唱歌,他就下床,穿过卧室,直接来到了换衣间属于他的那个衣橱前。他打开两扇木门,尽力不去看挂在右手边那套罩着塑料套子的西装,专心致志地为自己挑了一件灰白色的羊绒长袖T恤、一件黑色夹克、一条大腿部分故意打磨得十分陈旧的牛仔裤和一双深蓝色袜子。他把它们一一仔细地穿在身上,转身从一面隔板里拉出平时为节省空间折叠起来的穿衣镜,远远近近看了好几次。在确信自己没有穿着那套西装之后,他觉得接下来的环节谁先谁后已经无关紧要,于是照着平时的习惯上卫生间洗脸刷牙吃早餐,然后出门。
来到上次等车的那一站时,他特意走到站着两个塑胶模特的玻璃橱窗前,在玻璃反射的图像里再次确认了一次自己的穿着。
那天上午,天气一改多日的阴郁,阳光灿烂,整个城市一下变得明晃晃的,这让他想起他结婚那天的情景。十一点半,王大姐出乎意料地来到他的办公室,据说是因为楼下的快餐店中午要烙饼,特地赶过来吃。“我刚听说你昨天穿了套西装,都说好看,今天怎么又穿回来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王大姐局促地笑。可能是天气变好的原因,那天王大姐穿得异常艳丽,一身又像风衣又像裙子的衣服把她整个地包裹起来,上面缀满了巴掌大的蝴蝶图案。他看着王大姐左胸上一只隆起的大蝴蝶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突然对王大姐的年纪和阅历产生了某种朦胧的期待,而且第一次把她和上海的姑妈联系在一起,他觉得她们都是那种在吃穿上无比挑剔,同时又坚信自己绝不会出错、永远正确的女人。
“我正要给王大姐说说这事呢。”他锁上房门,把王大姐让到长沙发上坐下来,自己又拖了一张靠背椅坐到王大姐的对面,这才把头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这次他没有试图掩饰他的不安。
王大姐听得非常专注,从头至尾没有打断他,只是在他特别强调那种不安的合理性时,她才低着头,眼睛从浓密的假睫毛中由下到上深深看他一眼。
他说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我怀疑我是不是有病了。”他说。说完,才想起应该给王大姐泡杯茶。他知道王大姐从来不喝绿茶,只喝红茶,而他正相反;但他记得有朋友送过他一盒红茶,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放哪了,于是站起来,打开那三个并列靠墙放着的铁皮文件柜,一个一个找。这个过程中,他能感觉到,无论他走到哪里,在做什么,王大姐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事本身没什么稀奇。”直到他泡好茶,放到王大姐面前的茶几上,王大姐这才开了口。“你就是走神了嘛。这种事很常见,谁都遇到过。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比这个更恍惚的事还多着呢。”
他正要辩解,王大姐却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不过……”她接着说,“这么一点事,你就焦虑紧张成这个样子,居然半夜三更睡不着,我倒觉得是有问题。不是你穿西装有问题,是你对待穿西装这件事的态度有问题。”
王大姐给他介绍了她的忘年交,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孩,三个月前刚刚考得了心理咨询师的资格。“你知道我是很少夸奖人的,但这小姑娘太能干了,又漂亮又能干。我给你她的电话,你可以直接咨询她。打电话的时候报我名字。”
接下来,王大姐举了许多例子来说明这个女孩的能干之处,比如半年前,王大姐的丈夫因为没得到提拔,气得不想吃饭,不想见人,不想上班,她都怀疑他丈夫得了抑郁症,但那女孩只陪他说了五次话,她丈夫的病居然就不治而愈。“现在老姚精神得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爬黔灵山,回来不到七点,还来得及洗脸吃早点上班。”
他不太信任那个女孩,觉得她年纪实在太小,不可能有多少高深的专业知识,更不会有多少从业经验,但王大姐的话提醒了他。他假装在一张报纸的边角上记下那个女孩的手机号,又郑重地向王大姐道谢。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中饭都没吃,一连几小时在网络上跟不同心理咨询公司的心理顾问交流和讨论。
网络上的咨询平台大都有两种选择,一是电话咨询,一是在线分析。原本他是想电话咨询的,因为他打字的速度向来比较慢,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对自己的口头表达失去了信心,所以每次选择的都是在线分析。
第一次正式询问之前,他有点紧张,他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他不知道在那些巫师一样,掌握着普通人无法想见的神秘知识的专业人士眼里,他会是一种什么东西。他在询问框里打字,写下他头天的遭遇,同时有种隐约的荒谬感和羞耻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却有一群陌生人比他自己知道和了解得更清楚。
但出乎他的意料,几个来回之后,那个巫师群落的神秘光环就已经消失殆尽。几乎每个咨询平台的咨询顾问,大都对他的问题表现得和他老婆以及单位的那些同事一样反应平淡,甚至对他的不安感到好笑。其中一个咨询顾问沉默了好几分钟(他估计是在同时回答别的询问者),才冷冷地回了一句:西装本来就是拿来穿的,有什么好奇怪?另一个则带着明显的嘲笑口吻:可能是你后知后觉吧。还有一个直接不高兴了:如果你是诚心来咨询,就请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
只有一家叫青果心理咨询平台的心理顾问,虽然同样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稀奇,但还是对他的不安流露出某种程度的同情:我个人认为你没什么问题,因为如果是失忆,或者梦游,你就不可能记得住书上的那些内容,对吧?你在想书的内容时,正好也在换衣服,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可见只是走神。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建议你到大医院的心理科再去看一下,不过以我的经验,我相信他们的诊断和我也不会有多大差异。需要我推荐医院的話,你可以直接打我电话。
当天下午,不到四点,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再次提前离开了单位。他回到家中,等不及换下身上的衣服,先就把那套西装从挂衣杆上拿下来,连同那个塑料罩子一起,卷成尽可能小的一团,塞进了衣橱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然后用原本就堆在那里的一些不穿的衣服、裤子,围巾、从棉大衣上拆下来的毛领、套头帽以及几个用得比较少的牛仔包等等,仔细地盖在了上面,之后,他把挂衣杆上的衣服调整了一下,尽量均匀地排列,好遮住取下西装后留出来的空当。
他老婆经常会打开他的衣橱,把一些洗完晾干的衣服裤子放进去,但他连续观察了好几天,没发现他老婆有任何异常反应,她显然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套西装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有个周四的晚上,他老婆不像从前那样,有什么事就直接到他书房里给他说,而是站在书房门外把他叫到了客厅。“你出来下。”她说,口气里那种造作的温和让他有些诧异。他顺从地来到客厅,按照老婆的示意坐到了沙发上。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老婆说,说着,还把一个果盘推到他的面前。他认出里面有三种水果,一种是苹果,一种是黄果,还有一种是车厘子;除了车厘子,其他两种水果都被切成整齐的块状,其中一块上面还插着三根牙签。“最开始是你和妞妞打视频电话时妞妞发现的,她告诉我,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妞妞说的没错。”
“什么?”
“你最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吧?”
“没啊。”他伸出双手,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没发现什么不妥。
“妞妞给我说,有天和你视频,发现你脸色不对,表情也不对,说话悄声悄气的,就像她看不到的地方还躲着另外一个人。”
他叫起屈来。“我每次和她打电话,都是晚上,每次你都在家,哪有什么别人。”
“你没明白。”他老婆说,“妞妞不是这个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后来我也注意观察,发现其实还不止妞妞说的这些。”
她的口气突然变得犹豫起来。“你可能自己意识不到。你现在说话的口气比原来诚恳,还喜欢半佝着身子,有种点头哈腰的味道……动作也比原来迟缓,还喜欢突然举起双手,左右看看,然后又低下头,上下看看。对了,刚才我去书房叫你,你转头看我,左边的眼珠子是对准我了,但右边的眼珠子好像还留在原地,而且这种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次也是这样。当然,当然……”她急急地摇着手,不许他说话。“我不是说你真的可以这样,人的眼睛怎么可能这样呢,除非其中有一只是假的。我的意思是说我有这个感觉,你别紧张啊,只是个感觉。”
他低头不说话,好一会才问他老婆,费力地打着手势。“那你晚上睡觉……半夜的时候,有没听见我说什么梦话或者发现我起来做什么事情之类的?”
他老婆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指着他叫了起来。“你看你看,你刚才这样说话的时候,又是那种口气。就像是你做了什么错事,害怕和内疚得不得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再和老婆谈一次有关西装的事,但他还没开口,已经对又要重复一遍事情的经过预先感到不耐烦,何况上次已经说了那么多,这次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老婆这时终于想起他刚才提的问题。“我倒没有发现过你半夜说梦话或者起来之类的事……不过,你知道的,我平时忙乱,一睡着就不醒人事。”
他怨恨地看了老婆一眼,“我的身体可能是有点不对。”这样说的时候,他真的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虚弱。
“你不是也在给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当会计吗?你给我问问,他们和哪家大点的医院熟,我想去彻底检查一下。”
他老婆给他联系的是省医一个主任医师,他对此很满意,但坚决不让他老婆陪他去。“你忙你的。你在旁边我会紧张。”
他老婆觉得奇怪。“我还以为我不在你才紧张呢。”
去省医之前,他先和那个主任医师通过两次电话,但直到见面,他才告诉那个医师,他要做的并不是常规的身体检查,而是想测评一下他是否有心理疾病。他还让那个医师不要告诉他老婆,“她有点神经质,很容易紧张。”他说,“一小点事就会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我知道我没什么大问题,但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我真查出什么问题来,最好是从侧面慢慢告诉她。”这样说的时候,他发现双腿又像刚背过重物一样轻微地颤抖起来。
主任医师把他介绍给了心理科的副主任,一个肥胖的中年医生,据说是全省最顶级的心理学权威,留过两次学,一次在美国,一次在瑞士,如果不是因为年纪还轻,几年前就应该是心理科的主任了。
副主任显然很忙,找他看病的人都要预约,而且每天早上不到八点半,预约号就已经告罄,所以他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才断断续续把病看完。那半个月时间里,他和副主任谈了无数次话,完成了无数份测评表格。除了西装本身的事情,为了引起副主任的重视,他还加上了一些编造的症状,比如长期失眠、看电视剧容易哭、脾气暴躁、盗汗、记忆衰退、对女同志失去兴趣等等;最后,他还在副主任的建议下做了脑CT和眼动检查。但结论还是不出那个咨询顾问的意料:他的心理健康指标没有问题,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你是钻牛角尖了。”那个副主任说,“小题大做。去找点喜欢的事打岔一下,过这个阶段就好了。”
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但已经不知道还能再做点什么。
最后一次从心理科出来,他下到二楼,穿过走廊,在另一头的卫生间里撒了泡尿。隔壁与他并排站着撒尿的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一面撒一面抑制不住地抽泣,抽泣声断断续续,听起来就像一连串剧烈的倒嗝。他有点好笑,但没好意思笑出来。
天气越来越热。6月中旬的时候,他被单位派去昆明参加一个为期一个月的培训班。开始他不想去,借口他这个部门事情多,走不开,实际原因是他不想离开家,他觉得那套西装虽然已经被他深深地藏匿起来,他还是应该守着它。但单位领导说实在派不出别的人,何况这个季节去云南气候很舒服,培训结束后,据说还要到西双版纳去做社会调查。“社会调查。你懂的。你没去过西双版纳吧?”听说要去西双版纳,他倒的确有些心动。他从没去过西双版纳,但奇怪的是,他从小就对那里十分向往,毫无来由地觉得那些傣族姑娘随便在街上抓一个,都十分地漂亮,年轻时他还幻想要娶一个傣族姑娘当老婆。
领导的口气没有余地,他不得不回家和老婆商量,老婆力劝他去。“你多少年没出去过?懒得都快起壳了。”而且正巧他老婆在他培训的后半段要和她兼职的一家公司的老板去成都收账,于是两人约好,他老婆办完公事就飞到昆明和他会合,然后一起去西双版纳。“我的费用我自己出,然后我们一起回来。”
但他的培训刚过半,就接到他老婆的电话,说计划变了,她和公司老板出差的时间要往后挪,整个时间也延长了,因为除了成都,他们还要去南宁和桂林,所以她没法和他一起去西双版纳。“我刚看了日程,你们从西双版纳回来的当天,我才刚到南宁呢。”
他很不高兴。“如果不是因为可以和你一起去西双版纳,我才不来参加这个培训。”
他老婆也很委屈。“老板改的时间,我一个打工的,我做得了主?”
挂断电话,他也觉得这事怪不了他老婆,何况培训已经快二十天,他认识了不少天南地北的朋友,其中有个从湖南来的女人,四十岁左右,据说已经离婚三四年,对他很有点意思,而且表现得明目张胆,弄得整个培训班的人都知道;她曾私底下约他,不随大部队去西双版纳,而是就他们两人单独去大理。他对那个女人也颇有好感,虽然没敢答应她,但想着去西双版纳时有那个女人和他待在同一个团队里,不时还可以一面看风景一面聊聊天,也挺好。
培训期间原本明令禁止喝酒,但那些酒瘾大的哪里忍得住,所以晚饭之后,总有那么一堆人打着消夜的幌子,约着到偏僻的小馆子喝,几乎成了习惯,有人甚至晚饭时只吃点水果,就等着晚上好上街消夜。他原本是不怎么喝酒的,但因为那个女人好热闹,每次都要专门约他,他也就每次都半推半就跟着去。
到西双版纳的当天晚上,大家又约着消夜。培训结束了,又知道所谓社会调查,实际上就是让大家放松一下的意思,所以情绪都特别高,有几个大叫大嚷,说当晚每个人都得喝到位,谁藏量,谁就不是好同学。
夜里十一点,大家喝得都有点多,湖南女人突然伤感起来,说要不了几天大家就各奔东西了,以后只有出差时可能还有机会见一面,“但有多少机会出差呢?”她说,“所以算起来,这辈子其实也见不了几面。”说着,歪頭看他,“我说得对不?”
那天他喝得比哪一次都多,听了湖南女人的话,也很有同感,所以等大家起哄,要那个女人扶他进宾馆房间时,他假装真的走不动了,没有拒绝。
湖南女人把他扶进房间,扔在床上,把头凑到他的耳边,“我得赶紧走,那几个鬼东西肯定跟着来的,说不定现在就躲在门外。”她说,“我们可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他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一时有点慌乱,但眼看那女人把毛巾扯来给他盖上,直起腰,回身准备走,又急起来,跳下床,扳转女人的身子,一把抱住,不管不顾在嘴上亲了一口。那女人浑身软下来,似笑非笑看着他。他一下心虚了,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嘴里咕咙着,说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突然,他想起了那套西装,于是很清晰地把话说了出来,“副主任说让我找点喜欢的事打岔打岔。”
他在心里暗自发笑,知道这话在那个女人听来,一定莫名其妙,但他想自己本来是喝醉了,说些酒话是应该的。
第二天早上,他没跟大家去一个预先计划的景点,而是独自在房间里睡懒觉。他头天是真喝多了,头痛欲裂,早上根本起不来。等下午大部队回来,他才听说,那个湖南女人一早就给领队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得赶回去,然后就提着包,急匆匆打的去了机场。
头天晚上一起喝酒的几个人把他堵在房间,七嘴八舌质问他到底把人家怎么了。他赌咒发誓,说他头天晚上不过借着酒劲亲了她一下,接着她就走了,别的什么也没发生。大家看他急得脖子都红了,这才相信了他。大家一走,他立即给那个女人打电话,但语音提示说对方已经关机。直到晚上十一点,湖南女人回了条短信,说她已经到家了,“勿念。”他这才放下心来,不敢多说,只回了句:“那就好,吓死人。”
湖南女人的不辞而别,让他既惆怅又欣慰。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他周日中午回到贵阳。
回家当天,他给单位分管领导打了电话,说他已经回来了。领导让他当天加个班,写个培训汇报材料,第二天早上开例会时给各部门负责人传达。
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压力,不过是把培训班开班时发放的材料拼凑一下而已。当天晚上,他坐在电脑面前,一面轻松地摘抄材料,一面想那个湖南女人。没等材料写完,他就忍不住给那天晚上一起喝酒的一个同学发短信:其实生活中还是有很多诗意的。对方回了一句:你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啊。他在书桌前无声地笑了,又想起那句让湖南女人莫名其妙的话,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是很狡猾的。
第二天早上走出小区大门,他有点犹豫,不知是不是该像之前那样,先走几站路再坐车。但他觉得可能是最近生活不规律,又喝了几次酒,身体有点发虚,不太想动,于是选择了打的。
因为那天的例会主要内容就是由他传达培训情况,所以他提前了差不多十分钟进到会议室,想先把汇报材料从头看一遍。他以为他会是第一个到会议室的人,不想进去就发现王大姐背对着他,正在看窗外的街景。事后他才知道,王大姐所在部门的负责人休假还没结束,所以由她代替。
那天王大姐穿了一件藕荷色的收腰衬衣,比哪天看着都要素净,也比哪天看着都要年轻和苗条,他正要夸王大姐几句,王大姐却回过身来,欣喜地上下打量他。“哟,今天是专门把西装穿来给我看的吗?”
他像上次在38路公交车那样,先是把右手举过头,看到了那件烟灰色西装的袖口,然后退开半步,低下头,又看到同样质地和颜色的两条裤腿,还有那双锃亮的黑色的尖头皮鞋。
在他居住的小区后面,大约三公里的地方,有座不大的森林公园,他曾经和他老婆还有表姐去玩过几次。公园从进大门开始就一路绕来绕去地上坡,沿途都是直挺挺的杉树,杉树底下每隔百来米,就会设一个水泥的台子和围着台子的四条水泥条凳。道路的终点,也就是山顶,有个微波通信站。在他的印象中,去这个公园玩的人不多,即便是白天,也给人一种空旷荒芜的感觉。他记得快到山顶时有条岔道,往里走三百来米,有个水泥台子,旁边立着一个金属垃圾箱。他想,如果把那套西装,当然,也包括衬衣、领带、皮带还有那双皮鞋,放在垃圾箱里焚烧,火光一定非常微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当天半夜,在烧衬衣的时候,身边一只不知名的虫子突然鸣叫起来,引发了远处另外几只虫子的鸣叫,他恍然大悟,一下明白自己的行为其实毫无意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还可能以另外的方式再次发生,不见得都和西装有关。比如,他脑子里突然电影一样闪出一长串极端的场面:那个湖南女人来贵阳出差,他请她吃饭,吃到中途,他却当众强奸了她,就在她坐的那张凳子上——他想象那是一张大约两米长、蒙着人造皮革的条凳……早上上班,在38路公交车站,他发现自己穿着王大姐的长衣服站在服装店的橱窗里,长衣服上缀满巨大的蝴蝶图案,而王大姐头天晚上已经死在家中……透过橱窗的玻璃,他还看到眼前有个正在弯腰系鞋带的男人……每周一的例会上,他突然破口大骂,把他知道的单位某个领导所有的坏事丑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和单位的唐思思路过一个广场,广场上散着抽陀螺的人,他突然走到他们中间,张开嘴,发出尖利的啸叫,所有的陀螺都停止转动,歪着身子倒下来……他伤害了妞妞,掐她的脖子,她的脖子那么细,那么柔软,只是轻轻一拧就断了,发出轻微的咔嚓的声音……
最后一个场景让他的心脏持剧烈地紧缩,就像有人要把里面的血液拧干。他觉得自己似乎立刻就要瘫倒在地。
他把剩下还没烧完的一只皮鞋胡乱扔进垃圾箱,不等看着它烧起来,发出那种诡异的、蓝绿色的火焰,就急急往山下赶。
他在那条曲折的山间小路上跑得飞快,他能感到他的两条大腿因为迈得太开,从根部那儿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但四周黑沉沉的,无比渊深而且广大,他觉得他无论怎么拼命跑,都像在原地踏步。
中途他的肩膀撞在一棵杉树上,痛得他立即蹲下来,这才想起,凌晨三点,妞妞还在教室上课,他老婆还在宾馆熟睡,而他老婆曾经自己说过,她一睡着就不醒人事。
他蹲在那棵撞痛了他的杉樹下面,掏出手机,想给他老婆和妞妞各自发一条短信;他无比迫切地想要对她们说出那句让他撕心裂肺的话,即使知道她们不可能马上看到:如果我伤害了你们,相信我,我绝不是有意的。
但他才刚开了个头,就停下来,意识到她们不是那个湖南女人,他也不可能在她们面前装醉。他无法想象,天亮之后,他怎么向她们解释那句和周围的黑暗一样深不可测的话。
那几只虫子还在没心没肺地叫。他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就像整条河里唯一的一颗卵石。
省医卫生间里那个一面撒尿一面抽泣的男人尿到中途时,曾经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发现他的五官拧成一团,虽然满脸泪水,却给他一种挤眉弄眼的感觉。
他突然想,如果给那个男人说说西装的事,他也许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