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杏臻
春日午后,我参加了鹿鸣书院少年儿童的公益活動。当晚霞映满天边时,顾工老师接着大提斗,小朋友端着盛满墨汁的青花瓷水盂,钱老师缓缓地舒展一张洁白的宣纸,于是顾工老师洒脱地在宣纸上轻轻地落下一点一横,墨韵瞬间渲染,宛如一幅“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抽象水墨画。浓浓的墨香在我的周围氤氲弥漫,仿佛所有的生灵都醒来了,再生了……
那神奇的墨香,丝丝缕缕,如梦如幻地充盈着我的嗅觉,撞击着我的灵魂。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打开,思绪跳跃般地穿越到上个世纪。
小时候,我家不远处是市文化宫,因父亲喜欢舞文弄墨,便在那里上班。母亲当时忙着上班与家务活,无暇顾及我。每天下课后我就去父亲那里做作业,也就能够在父亲那里欢快地度过幸福的童年。
父亲为人豪放且豁达,闲来无事常常会在一张张废纸上行云流水般地书写着各式各样的毛笔字。我闻着墨香,乖乖地做着课外作业,有时也会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写狂草时潇洒的模样,心中甚是羡慕。
有一天,放学途中,我与同学们正嬉戏打闹,突然,调皮的花花尖叫一声:“臻臻,看,你爸爸!”我的视线顺着花花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确,那是我熟悉的背影——清瘦、挺拔、干净。夕阳下,父亲正认真地拿着各种颜色的粉笔,在为里弄出黑板报呢。于是,同学们蜂拥而上。“哇,字写得好帅哟!”小伙伴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嚷道。清脆响亮的童音回荡在里弄里的家家户户,充满了惊喜、惊叹、惊讶……使得大人小孩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平时相处不是太好的兰兰也不由自主地与我勾肩搭背起来。花花为我拎起了书包。而我的同桌——那个酷酷的子立,也紧挨我,主动牵起了我的手。我觉得自己白玉般的脸颊似乎飞起了两朵红云,那感觉是如此神奇。
从那天起,我强烈地意识到,能书写一手好字是如此地出神、出采、出风度、出精神。于是我主动地缠着父亲,要跟他学写毛笔字。父亲当时不是太乐意,说:“娃娃们先将书念好!”他耸耸肩轻描淡写道。“嗯嗯,我就是要学!”为了非学不可,我替父亲研墨、敲背、铺纸……他走到哪我跟到哪,他做什么我做什么。经过几天的折腾,父亲无奈之下就给我笔墨“伺候”了。我练习的第一个毛笔字,是“永”字。记得当时父亲耐心地站在我身后,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握笔,如何下笔。父亲的手温暖而有力,那柔软的毛笔尖在父亲手腕的运动下,“永”字八法跃然而出。父亲还边说边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叮嘱我背要挺直。从此,我便心花怒放地踏上了翰墨生涯。
练字的起初,年幼的我总是将自己弄得满手是墨。最搞笑的是,有一天,花花探头探脑地在屋外扮着鬼脸,招手唤我,我竟一时顾不得洗手,像小乌似的飞了出去,接过花花递给我的绳子,轻盈地跳起来。绳子在我的头上和脚下闪过,或许是因为自己学写毛笔字了,心情从未有过的欢快,跳着跳着,那仰首的姿态犹如雄鹰展翅,直到夜幕降临方才满头是汗地打道回府。
一进家门,平时忙活的母亲却冲我嫣然一笑。为什么?我暗自思忖。随即她又朝我瞧了瞧,用命令的口吻说:“快去洗洗脸吧!”而正在摆放筷子的父亲居然童心未泯地扮起鬼脸,哈哈大笑,夸张得似漫画中人。于是我揉揉眼睛想:“没搞错吧!”刚回家的哥哥见状也忍俊不禁。我快速去屋里取出小圆镜。哇!原来自己的小脸蛋已化妆成小花猫了。我前仰后合地笑起来,那明亮的笑声就像太阳,把整个家都照亮了…
于是,全家人有说有笑地用起了晚餐。晚餐后,我就自觉地去学写毛笔字了。父亲随后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不知从哪个隐秘处取出了一件宝贝,轻拂积尘,打开包扎,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本颜真卿的字帖。字帖是线装的,一看就是很珍贵的古董,薄薄的长长的犹如父亲带着墨香的身姿。
当父亲将字帖递给我的瞬间,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视如珍宝似的捧在手上,拥入怀抱,一时缓不过神来。
父亲呼着我的小名:“臻臻,要好好保管哟,这可是爷爷留下的。”我使劲地点点头。“我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字帖啦,而且还是线装的呢。”我喃喃自语。
从此,墨香就成了我心中隐形的翅膀,无数个春来秋去,寒来暑往,在父亲的引领下我每天伏案临帖。起初也只是歪歪扭扭地临写着,但父亲总习惯性地连连喝彩:“写得蛮好呀!”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比吃了蜜还甜。当时最大的难题是,练字的纸非常稀缺。父亲就为我到处找纸,包括包裹用的黄色的牛皮纸。父亲将收集好的皱巴巴的纸用手细心地抚平,再夹进新华字典里压好。那种纸没有漂亮的外表,虽然土里土气的,却很亲切,因为它散发着大自然朴素的味道。
随着时代的发展,我终于用上了宣纸。在故乡那个临窗的小桌子上,我缓缓地舒展第一张宣纸,墨色在宣纸上流淌,心中生花,笔中生花,奇妙到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心中发芽。于是墨色在笔尖流淌出远古的呼唤:“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在父亲的帮助下,我战战兢兢地完成了第一幅作品。关于声律,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兴奋之余我便提着墨迹未干的条幅,去找伙伴们显摆了。“哇,了不起呀!”花花第一个点赞。矮小的兰兰踮起脚鼓着小嘴道:“那密密麻麻的都写啥呢?”而子立却坤士般地往前一步跳起来大声道:“大家嗨起来吧,简直可以去展览了呢。”话音刚落,他就像个大侠般地从身后取出一枝小菖蒲,“拿着,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一把接过,人来疯似的手舞足蹈起来……
花花替我卷起了条幅,紧随其后。子立挥舞另一枝“剑蒲”冲在前面。他说,我练书法,肯定研究过剑法。于是,我们来到小湖边拔了菖蒲,嬉戏玩耍起“剑蒲”来。那是我少年时最舒畅的欢腾。回家的路上,我们每人携带一枝菖蒲,踏歌而行,抒发着心中不可一世的豪情。
在子立的激发下,在书法与剑法中我又渐渐萌发了一种琴心剑胆般的少年情怀。没过几个月,我的成绩就像直升飞机一样直往上升,也会在班里帮着出黑板报了。“因为进步蛮大,所以走起路来,说起话来都是自信满满的!”这是老师家访时对父亲说的话。
遗憾的是,当我正沉浸在一切都被呵护得妥妥当当时,父亲却身体垮了。在他住院期间,几乎每天下课后,我都偷偷地跑过去看他。而父亲见到我时还是会轻捏我的小脸,叮咛我:“要认真临帖,不要急于创作……”年少的我只会低头颔首,强忍着流泪的冲动。
坚毅而乐观的父亲就是在那时还安慰我:“没事的,只要我们臻臻认真写字了,我的病就会好起来的。”当时我天真地信以为真。
于是我悄悄返回家中。时值隆冬腊月,功课完成后,临帖写了一半,小手和小脚就被冻得拔凉拔凉的。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学着父亲的样子,搓搓双手,再到户外小跑几圈,回家继续写。写着写着,我的眼皮像铅块似的,字帖的字迹,也逐渐模糊,但,还在努力撑着。母亲回家时,劝我早点休息,顺手替我添了点墨。“快了,还剩几行。”我边回答边用小手揉了揉酸酸的眼睛,忽然精神一振,原来是乌金般的墨香唤醒了我——这就是父亲的味道。就这样我带着微酸的甜蜜坚守着。
转眼已是春雨绵绵。在一个黄昏的灯光下,我坐在父亲的病床边,和他聊着天。那天他情绪特别好,聊着聊着,他突然问我:“臻臻,世界上什么最香?”“墨香!”我斩钉截铁地回答。父亲就使劲地用他写字的右手紧紧握住我小小的右手,十分安详地点点头。这是父亲临终前对我的教诲——涵盖了他一生的欢喜。
由此,几千年古国文明传承下来的“墨香”进一步渗透到我灵魂的最深处,深到今天,长至永恒。
随后的数十载寒窗苦读,无论身在何处,那本泛黄的字帖都珍藏在我的身边。我依旧会默默地临写着。尽管我无意成为书法家,也许父亲的用意也并不在此。“时时勤练习,手里有活干。”这是父亲纯朴的引导,因为如此,使我省去了许多人生中无聊的烦恼,且磨砺了我做事的毅力(后来我才读懂颜真卿书法的厚重和庄严的线条之美,以及他在人生道路上同样的人格魅力),由此也框定了我作为一名记者的人格坐标。
父亲越走越远,墨香却活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了。
“谢谢您,我的父亲!”
是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