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鸟

2020-05-09 03:58王素冰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4期
关键词:翠花姑姑妈妈

王素冰

1

一进春天,山野里就到处弥散着五颜六色的气息。金黄的油菜花,粉白的槐花,紫色的葛花,火红的杜鹃,全都一大片一大片飘浮在空气里,真好闻啊。

我想把这五颜六色的气味满满装上一坛子,放到下雪的时候好闻。可妈妈说:“家里就这一个坛子,你不想吃腌酸菜了吗?”我不再吭气,因为我最喜欢吃妈妈做的腌酸菜了。

一过端午节,田野的气味就变了。花的香气少了,全是湿漉漉的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使劲抽抽鼻子,一丝枯黄的气息会钻进来。

我说:“妈妈,快闻闻,空气中又有不一样的味道。”

妈妈正在包粽子。她抽抽鼻头,说:“嗯,是有点不一样。”然后,她抬起头,向田野里望了一眼。

村子里静寂无声。一只燕子斜飞下来,闪动的翅膀在空气中发出丝丝扑扑的声音。田坝里灌满水,还未插秧,像一面面明晃晃的大镜子。水田外边,一垄垄黄澄澄的小麦,正在微风中摇曳。

妈妈说:“那不是麦穗儿的香味嘛。”

我一听,就高兴了,说:“好哇,麦子香了,又有新麦子面馍吃哕。”

妈妈笑了,说:“你个馋嘴子猫,一天到晚就想着好吃的。”

一想到新麦子面馍,我嘴里就沁满口水。那种甜丝丝、香脆脆的味道,惹得我牙齿嗑嗑地响,真恨不得马上就咬上一大口呀。

我得找满子叔去,让他第一个给我家磨新麦子面。

满子叔住在村子东头的大皂角树下。远远地,就见他在场子里推玉米,正一拐一拐地围着磨盘转。

满子叔的腿有毛病,每走一步就要点一下头,像一只弓着腰爬行的虫子。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粮食加工厂,全村人种的庄稼,都要靠满子叔的大石磨推出来。

翠花姑姑坐在石磨旁边,正摇着一个破摇篮,里面什么也没有。她一边摇,一边唱着歌:

风儿轻轻吹,鸟儿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猫偷偷笑。屋里静悄悄,宝宝睡觉觉,宝宝睡觉觉……

见我来了,满子叔停下手中的活儿,用破衣衫擦着脸上的汗,乐呵呵地对我说:“哦,宽子来了。”又对翠花姑姑说,“宽子来了,你给他唱点高兴的歌吧。”

翠花姑姑站起来,对我盈盈地笑着。我看到她浑浊无光的眼睛里,好像有泪花闪动。

听妈妈说,翠花姑姑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是个实眼瞎。不过她长得好看,喜欢唱山歌,说起话来会咯咯地笑。

翠花姑姑抹一下眼睛,说:“好,那我就给宽子唱个有味的。”

小蛤蟆,上莲蓬。掉下来,也不重,抬到家里却不动。拨拨眼,睁不开。拉拉腿,不动弹,一家老少齐叫唤……

我哈哈大笑起来,说:“小蛤蟆可真会装。这下,全家老少都会把好东西给它吃呀。

翠花姑姑也笑了,说:“咳,这孩子,怎么和小蛤蟆想的一样啊。”说着,她站起身来,朝小屋摸去。不一会儿,从里边拿出一只大鸭蛋来。大鸭蛋淡蓝淡蓝的,像一颗圆溜溜的宝石。

翠花姑姑说:“昨晚上才煮的,就这一个。你闻闻,还有清水味道呢。”

我三下五去二剥掉蛋壳,一口咬开洁白的蛋清,露出红晶晶的蛋黄来。一种独特的味道爬上舌尖,我立刻变成一只大嘴巴狼。翠花姑姑说:“慢点慢点,可别噎着。”还没说完,我就把整个蛋黄吞下去了。

吃完鸭蛋,我感到浑身都有力气了。我说:“满子叔,让我來帮你推几圈吧。”满子叔就让开身子,说:“好,你来试试。”我挤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把磨子推得转起来。

满子叔目光直直地望着我,说:“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真像一只小老虎呀。”

推了两圈,我的胳膊和肩膀就开始疼起来,双腿也没了力气。任我怎么用力,大石磨就像一头呆头呆脑的犟驴子,一动也不动。

满子叔说:“快快长吧,等长大了就能帮满子叔了。”

2

回到家,我问妈妈:“怎么每次去,满子叔都会说,我长得虎头虎脑的,真像一只小老虎呀?”

妈妈的嘴撇了一下,说:“你满子叔和翠花姑姑原来有一个儿子,就叫小虎子。长得可好了,可不到一岁,发高烧,丢了。

我心里堵了一下,说:“那他们怎么不再生一个?”妈妈说:“后来,你满子叔改地时,腰被大石头压了,腿也跛了,翠花姑姑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我突然打一个嗝,吃下去的鸭蛋差点就要翻上来。

妈妈的鼻子真尖。她说:“你怎么又吃满子叔的东西?”我结巴了一下,说:“没,没有啊。”妈妈说:“还没有,我都闻到鸭蛋的味道了。”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说:“是翠花姑姑硬逼着我吃的。”这时,我伯也回来了,他说:“你也真是狠心,他们两个残疾人,就养了一只鸭子,全靠它下蛋换盐吃呢。”我说:“我还帮满子叔推了两圈儿磨。”妈妈用手在我额头上戳一下,说:“推两圈磨,就吃人家一个大鸭蛋,你满子叔亏大了。”伯说:“以后可不要再吃人家东西。长大了,要多帮帮他们。”我小声说:“记住了。”

收麦子的时节到了,一袋袋浸染着田野芬芳的新麦子,运到满子叔的磨盘旁,堆成一座座小山。满子叔日夜忙碌着,翠花姑姑也来帮忙,她一边筛面一边唱着歌。

新麦子面馍吃起来有点甜有点润有点脆,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味道都在这里面,全家人吃得嘎吱嘎吱响。我伯说:“你个馋嘴子猫,你说说,新麦子馍里,都有哪些味道?”我想了想,说:“有泥土味,有花香味,还有太阳光味。”伯说:“嗯,差不多,还有呢。”我又想了一下,说:“还有风的味道、雨的味道。”伯说:“说得好,还有什么味?”我想了半天,再也想不起来了。伯说:“还有汗水的味道呢。正是因为有汗珠子,所以吃起来才特别香。”

我喜欢到满子叔的磨坊玩。隔几天不去,就觉得少了什么似的。每回去,翠花姑姑都会悄悄给我拿好吃的,有时一个桃子、一捧桑果,有时一个馒头、一个鸭蛋,真解馋。吃罢,我会到小河边把嘴洗洗,再擦得干干净净,免得被精明的妈妈发现。当然,有时候,我也会帮他们到山下的小店买些东西。

除了吃好的东西,我还喜欢听翠花姑姑唱歌。

翠花姑姑唱起歌来,有时像白云在天上慢慢地飘,有时像溪水在石头上轻轻地流。只要她一唱歌,连树上的鸟儿都不叫了,专心听她唱歌。

翠花姑姑见我喜欢听她唱歌,就一首一首唱给我听。

我说:“翠花姑姑,你比我们老师唱得都好听呢。”

翠花姑姑害羞得像个小女孩儿,她说:“可不要乱说,人家老师都是有文化的人。我这个瞎子,连学堂门儿都没跨过。”

我说: “真的,我们老师唱花篮里的花儿香,就像吹南瓜梗儿一样,直里直气的,一点都不好听。”

翠花姑姑说:“那我唱得咋就好听?”

我说:“你唱歌,有时让人想哭,有时让人想笑,有时让人像看见了什么一样。”

微风轻轻地吹,我仿佛听到翠花姑姑的心在咚咚地跳。她那昏暗的眼睛里,仿佛突然有了一丝光亮。

我想,要是有一天,翠花姑姑的眼睛突然看得见了,那该多好啊。

3

浓郁的桂花香气在山风里飘散,天空中,大雁的啼叫有了霜的寒意,秋一天天深了。

硕大的皂角从树上掉落下来,村里人都提着篮子来捡皂角。不远处,满子叔正在水井边给翠花姑姑洗头发。

地上落了些红红黄黄的叶子,阳光像瀑布一样从树枝间泻下来,落在翠花姑姑的头发上,金亮亮的一片。他们一边洗,一边说着话。

翠花姑姑说:“我们小虎子要是不丢,也有七岁了吧。”

满子叔说:“是啊,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了。”

翠花姑姑叹了一口气,说: “唉,哪怕能喊我一声妈,我死了也能闭上眼睛。”

满子叔不再说话。他专心致志,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头发。阳光在翠花姑姑的头上跳跃着,洒落的水珠飞起来,像一颗颗五彩的宝石。

末了,满子叔从石岸上折下一束金黄的野菊花,插在翠花姑姑头上。我偷偷望过去,翠花姑姑真像天上仙女一样漂亮。

一天放学,我从磨坊经过。大老远,就看到满子叔在向我招手,我连忙跑过去。不一会儿,翠花姑姑从屋里拿出一个东西来,原来是个大石榴。有小碗那么大,红嘟嘟地炸开了嘴,露出里边亮晶晶的牙齿,好馋人。我抱起石榴,掰了一颗就往嘴里放,酸酸的,甜甜的,嫩嫩的,真好吃。

我吃了一大气,见翠花姑姑正笑吟吟地对着我,就掰了一颗送到她嘴里。翠花姑姑说:“嗯,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石榴。”我又掰一颗放到滿子叔嘴里,满子叔舍不得吃,我就逼着他吃。满子叔眼睛里像飞进了虫子,不停地眨着,他说:“宽子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翠花姑姑摸过来,把我揽在怀里。就这样,我们三个人拥在一起,你一颗我一颗地吃石榴。吃着吃着,我看见翠花姑姑哭,满子叔也哭了。

我说:“满子叔,你们咋都哭了?”

满子叔说:“今天我们太幸福了。人一高兴,就会流泪。”

我说:“人高兴了还会哭吗?我才不信。”

过了一会儿,满子叔说:“宽子,你能给我们当一回儿子吗?”

我吃了一惊,说:“怎么当呀?”

满子叔说: “就当一天。这一天你把我喊伯,把翠花姑姑喊妈。”

我想了想,说:“就一天吗,那可不要让我伯和我妈晓得了。

见我答应,翠花姑姑的嘴巴微微张开,轻轻地哦一声。她说:“谢谢宽子。谢谢,好儿子。”

于是,满子叔和翠花姑姑恭恭敬敬地站着,等我开口喊“伯”“妈”。可我嘴巴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怎么也打不开。好久,终于从喉咙底处挤出两个微弱的声音来:“伯——妈——”

满子叔和翠花姑姑脆生生地答应着。一瞬间,他们脸上春光明媚,江河奔流。

满子叔和翠花姑姑紧紧拥在一起,一起念着:“我们有儿子啦,我们有儿子啦。”看着他们这么高兴,不知怎的,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

我们手拉手来到小屋里。小屋里,只有一个用树木支起的床,一张小桌子,两个小凳子,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筛子。

满子叔让我坐下,说:“宽子,今天你是我们的儿子,我得让你看一个宝贝。”说着,他开始在床头的破被絮下翻找。不一会儿,拿出一个红布小包来。红布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满子叔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包,啊,一只红色的小鸟露了出来。只见它张着嘴巴,两只翅膀奋力伸开,像要飞起来。

真是一只漂亮的小鸟!它是用玛瑙做成的,红里透亮,只比大拇指大一点点,上面拴着一个吊绳儿。我用手轻轻地抚摸它,温润清凉,比鸭子的羽毛还光滑。

我说:“这是一只什么鸟啊?”

满子叔的眼睛里放着光,他说:“它叫太阳鸟,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

我说:“为什么叫太阳鸟?”

满子叔说:“因为它总喜欢朝着太阳飞,飞累了,就坐在树梢上,向着太阳唱歌。”

我说:“那它不怕累吗?”

满子叔说:“不怕。它们都是不死的鸟儿,能活五百岁。”

我说:“比人还长啊。那五百岁以后就死了吗?”

满子叔说:“到五百岁时,它们就衔来树枝,搭起一个大火坛。当大火燃起的时候,它们就在火焰上唱歌跳舞。然后,一起飞进大火里去。过一会儿,一群新生的鸟儿又会从火焰里飞出来……”

我想,难怪它们都是红的,原来是从火里飞出来的。

我说:“那,我们村子里有太阳鸟吗?怎么我从来都没看到过?”

满子叔说:“听长辈们说,原来是有的,现在少了,连我也没见过。”

我说:“有空我到树林里找去,总有一天,我会见到它们。”

4

这段时间,我脑子里总有一群火红的鸟儿在飞。

为了找到这种神奇的鸟儿,我一有空就往山野里跑。大树下,溪流边,田坝里,草丛中,我都去寻找过。放学路上,只要听到一声鸟叫,我就会蹑手蹑脚地跑去看。我见到过灰扑扑的斑鸠,花绿绿的山雀,通体洁白的鹭鸶,浑身如墨的乌鸦,脖上围着白围巾的喜鹊,头上顶着一颗红点的相思鸟,还有头上戴着毡帽的帽子鸟,屁股上有一把扇子的扇子鸟,背着背篓的背篓鸟,系着花裙子的蓝尾巴鸟,却从来没有见到一只全身通红的鸟儿。

有一天,我问伯:“你见过浑身都是红色的鸟吗?”

我伯想了想,说:“有哇,山上的红腹锦鸡不是红色的吗?”

我问:“那它们会迎着太阳飞吗?”

伯疑惑地看我一眼,说:“它们那么肥笨,怎么可能向着太阳飞,贴着地皮飞还差不多。”

我大失所望,就去找满子叔。

满子叔说:“大概,它们都在天上吧,所以我们见不着。”

我望了一眼高远的天空。太阳光正从金色的云朵中透出来,明亮而纯净。云层下,似乎真有几只鸟儿在飞。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来到高山顶上,白云从我身边飞过,太阳离我很近很近。忽然,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鸟鸣,接着就飞出一大群红色的鸟儿来,它们扇动着翅膀向太阳飞去。它们飞呀飞,终于赶上了太阳,就围着太阳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唱着动听的歌。太阳鸟,太阳鸟!我大声地喊着,向它们奔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自己也飞起来。原来,我也变成了一只太阳鸟,回头一看,满子叔也来了,翠花姑姑也来了,他们都变成了太阳鸟。我们跟着太阳鸟一起飞,一起唱歌跳舞,真快活呀。这时,太阳鸟开始向大火球中心冲过去,我们也憋住一口气,一下子,飞到太阳里去了……

5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布谷鸟的啼叫声响彻山野,初夏时节到了。

在这个弥漫着麦香的时光里,一个从未听到过的“嗵嗵嗵”的声音在村子里回响,好像是什么怪兽在吼叫。

我问伯:“这几天村子上头怎么总是嗵嗵响?”

伯说:“儿子,你还不知道呀,李伯伯家买回了一个新机器,磨的面又细又白。以后吃粮食方便啦。”

我说:“什么机器,有这么神奇吗?”

伯说:“叫钢磨子。你满子叔那个,叫石磨子。你想想,钢磨子肯定比石磨子厉害呀!”

听伯这么一说,我就飞也似的赶去看。果然,李伯伯家来了许多人,大家都来看稀奇。李伯伯脸上堆着笑,忙着给大家上烟倒茶。好多人把粮食都扛来了,争着要让钢磨子磨面。

只见屋子中间支着一个大铁疙瘩,上面有一个轮子正飞快地旋转着,旁边立着的铁管子上正突突地冒着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那轮子上套着个皮带,另一头连着个大嘴巴机器。麦粒从大嘴巴里倒进去,在机器肚子里过一趟,到下边,就变成雪白的面粉。

大伙兒围着机器指指点点,脸上全是欣喜的神色:

“真了不得,这就是农业现代化吧。”

“原来用石磨子得磨一天呢,现在只消一袋烟工夫了。”

“嗨,只怕满子要饿掉大门牙哕。

我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原来是邻居有根叔叔。我说:“有什么好的,石磨子推出的面,带有石头味,那才好吃。”

大伙都笑了,说:“这孩子,那你就回家吃带石头味的馍吧。”

我懒得理,从人群中挤出来,向满子叔家跑去。

满子叔大概已经知道钢磨子的消息。没干活儿,正在场子里呆呆地坐着,翠花姑姑也没有唱歌。

我说:“满子叔,别着急,我家的新麦子还是让你磨,我就喜欢吃你磨的有石头味的面。”满子叔幽幽地笑一下,说:“傻孩子,机器磨的肯定好吃些。”

尽管我家及几个邻居的新麦子,仍让满子叔磨,但满子叔的活儿还是少多了。有时候,一连几天,他的大石磨都没动一下。无事可干,满子叔就和翠花姑姑敲着洋瓷盆唱起歌来。我从没听过满子叔唱歌,原来他唱得也很好听。他的歌声像一座座大山,连绵起伏。

有一天,我听到伯和妈在屋里说话。伯说:“满子和翠花,好几天都只吃些红薯和野菜。”妈妈叹一声,说:“好人命薄,啥主意?”伯说:“都是乡里乡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妈妈说:“那我们也不能把他们养起来。”伯说:“光靠我们肯定不行。我找了几个心善的邻居商量,大伙儿都凑点钱,抬一下,帮他们开个小店。”妈妈说:“这个主意倒不错,就怕人心不齐。”

这天早上,我正要上学,满子叔喊住了我,要我给他买点东西。不过这回买的不是盐,也不是蜡烛,而是两张红纸。我说:“也不过年,买红纸做啥?”满子叔笑笑说:“给你翠花姑姑剪窗花花用。”想不到翠花姑姑眼睛看不见,还会剪窗花花。正要走的时候,满子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低声地说:“最近屋里老鼠闹得太厉害,还得买两包老鼠药。”我想,这些老鼠真是可恶,满子叔自己都吃不饱,它们还来偷,是该好好治治,把它们全毒死才好呢。

散了学,我就到供销社小店里买东西。售货员是个胖阿姨,她说:“你们家老鼠多吗?”我说:“多得很,简直成群结队。”她说:“那是得治一下。”她又嘱咐我,一定要小心老鼠药,可别让其他畜生吃到,小孩子更是碰不得。然后,她给我拿了两包老鼠药,又对我嘱咐好几遍,让我拿回去赶快交给大人。我看到袋子上有个骷髅的图画好吓人,走在路上,连看都不敢看。

我把东西交给满子叔,又学着售货员阿姨的口吻对他说:“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满子叔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宽子真是个好孩子。”

翠花姑姑没有给我拿好东西吃,只给我倒了一碗水。我一口气喝下去,又甜又凉,爽极了。

过了好久,满子叔说:“要是我和你翠花姑姑出了远门,你会想我们吗?”

我说:“肯定想啊。”

满子叔说:“为什么想我们?”

我说:“因为没有人给我好东西吃。”

满子叔笑了,他一高兴又流出眼泪。

翠花姑姑也笑了,说:“没白心疼一场。”

我说:“你们为什么要出远门?你们不要走,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满子叔说:“那当然好。我只是说说,可不要对别人说。”

满子叔又说:“要是我们出远门了,那只太阳鸟我会把它放在桌子上,送给你。”

我说:“那是你的宝贝,为什么要送给我?”

满子叔噙着眼泪说:“因为你是我们的儿子哦。”

6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睡了个大懒觉。太阳从木窗子照进来,落在灰白的墙上,留下一团明亮亮的光。我听到伯和妈妈在堂屋里说话。

伯说:“这回大家心齐,每家出五十块,钱都交给我了。我们怎么办?”

妈妈想了想,说:“我也不会拖你后腿,明儿一大早,就到镇上去,把过年猪卖了。”

伯说:“跟我想的一样。”他吁地吐了一口气,大概是在抽旱烟,说,“等卖了猪,我们就到镇上提货去。只要小店开起来,满子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听了暗自高兴,心想,先不告诉他们,到时候让满子叔和翠花姑姑好好高兴一下。

这时,我又听到伯说:“苏家的猫生小猫了,我家捉一只。”

我一听,欢喜得不得了,就大声说:“要捉就捉两只。给满子叔一只,他家老鼠也很厉害。”

伯说:“他连人都养不活还养猫。你咋知道他家老鼠多?”

我说:“我昨天还给他买老鼠药呢。”

伯愣了一下,说:“我怎么没听说他家老鼠多?还买了什么?”

我说:“还有两张红纸。”

伯说:“怪了,又不是过年?”

我说:“满子叔说他们可能要出远门,问我想不想他们。”

伯吓得声音都变了,说:“你个不懂事的东西,怕是要出大事了。

我连忙穿上裤子,和伯一起向磨坊跑去。

小屋里静悄悄的,窗子和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并没有什么出大事的样子。我们悄悄摸过去,贴着门缝往里一看,屋子里到处都贴着红纸,红彤彤的,真漂亮呀。

窗子前,满子叔和翠花姑姑安静地坐着,我看着你,你看着我,谁也没说话。小桌子上,放着那两包老鼠药。

忽然,我看见窗边的墙上贴着几只红色的鸟,正展翅飞翔。不远处,一个红彤彤的大太阳正放着光芒。

太阳鸟!我正要喊出声,伯却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这时,我听到满子叔说话了,语气好像带着哭声。他说:“翠花,你跟我这么多年,吃了好多苦,连婚礼都没举行一个。今天,给你补上。”

翠花姑姑的眼里装满了泪水,脸上却溢满幸福的微笑,她说:“谢谢满子,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那我们拜堂吧。”

难怪要买红纸,原来是满子叔和翠花姑姑要拜堂成亲呢。

两人正正规规地拜完堂,翠花姑姑说:“现在,我真正有了丈夫,也有了儿子。这辈子,我知足了。”

满子叔说:“翠花,这多年,你还没好好给我唱过歌呢,今天不唱一首?”

翠花姑姑想了一下,说,那就唱一首《十送郎》吧:

正月里來是新年,我送哥哥翠柳边,低头泪涟涟。

二月里来龙抬头,我送哥哥到渡口,春水一江愁。

不知什么时候,窗子外已聚集了许多人。苏伯伯来了,李伯伯来了,有根叔叔也来了。大家屏住呼吸,听翠花姑姑唱歌。当唱到“冬月里来雪花飘”时,我的眼泪簌簌往下落,回头一看,原来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泪珠。

屋子里,满子叔已泣不成声,他啜啜泣泣地站起来,说: “谢谢翠花。现在,我们就走吧。今天,我要带着你到太阳里去了……”

说着,他伸出颤抖的手,就要去拿那包老鼠药。

门“砰”的一声开了,大伙儿闯了进去。明媚的阳光中,到处都是红光光一片,让人有些睁不开眼。金色的太阳,正落在那只美丽的太阳鸟上。刹那间,那只火红的鸟儿扑棱棱飞起来,在小屋里绕来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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