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辰
1
广场上南来北往都是鞋,老关看天看云看花看草,看花花绿绿跑来跑去的鞋。广场上另一个看鞋的人是小鞋匠。
早晚都有人跳舞。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他们跳健身操和广场舞,偶尔也跳交谊舞。翻来覆去音乐老掉牙了,小鞋匠听听都会了。他在广场一角擦鞋,动作娴熟,毛糙的红头发和因为长期餐风露宿而黑红的脸比他的工具箱还更像招牌。他有招牌,一张硬纸板上,毛笔写着“擦鞋”两个大字。下面写着擦鞋五元、换跟八元等字。钱由客人自己往那只铁皮饼干桶里扔。他看也不看,只管埋头擦鞋。找零也得客人自己。
擦鞋箱里装着鞋油、钉子、锤子,还有各色牛皮,以及鞋跟、鞋垫。天晴了铺成小摊,外加三只小马扎。他手里永远有一两双鞋要修。广场多热闹啊,他置之不理,专注于活计。他实在太专注了,好像身后追着一辆火车、十匹马和上百条狗。他在追求一种速度,以致他忙得厉害的时候,手指会慌乱打颤。
忙碌给予他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老关最喜欢看他把钉子咬在嘴里敲榔头。他注意他好些日子了,甚至记得他第一次出现——他背着修鞋箱绕着广场转了一圈,广场宛如太阳,周围七七八八四通八达的巷子和马路像它发射出去的光芒。
老关在广场上不打牌,不跳舞。广场围着花坛,花坛与花坛之间站着高高大大的老梧桐。初秋梧桐叶子黄了,次第地一枚枚飘落,老关爱捡叶子玩。
老伴是广场上领舞的,她一辈子都漂漂亮亮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像个小姑娘。她最爱这些叶子,非说它们是艺术品。要是一片叶子落下来,她会挪一挪让一让,绝不肯拿脚踩。
老关把叶子晾在花坛,一阵风将它们吹走了,老关再去捡。他戴着墨镜是为挡风,另外也挡住盲了的左眼,以免吓着人。
每个黄昏,广场更加热闹,或者更冷清,老关会莫名地枯萎,好像浑身都在往大地深处下陷,他站起来不得不借助拐杖。
舞蹈队和从前一样,每天早上七点开始。老伴最喜欢《二泉吟》,她用它教会他跳舞。他一辈子只跟老伴跳。舞是她教会的嘛,他是个认真的人,还有一些孩子气。单位联欢,女同事邀他跳舞,他死活不肯,好像是拉他去杀头。
他是个幸运的人,老伴给了他小关,和完美的一辈子,他像溪头饮饱的牛,一度什么也不想。
谁料小关英雄了呢。谁想老伴会随了去。她爱死小关了。老关哪不爱?可他要是再有个小关那样一米九的帅儿子,还是希望他大公无私做英雄。小关救的那孩子如今该念初中了吧。那些半大小子骑车横冲直撞,总骂他“瞎挡路”。唉,他们懂什么呢。
起初那孩子常来,千恩万谢喊他们爷爷奶奶。领导、战友也来慰问。老关和小关都是警察,怎么说老关总得带头向儿子学习,硬硬朗朗保持觉悟。
老伴怕他被压垮了,天天拉他来跳舞。他简直被她宠坏了,结果她先塌方了。
老关在医院躺了两年,单位办了病退,从此他谢绝所有外交。老关想,要是切断从前,日子是不是可以从头开始?
他不能塌方。他在,他们母子俩才在,他走了他们才叫真走了。左三年,右三年,老关发现所谓的从头开始,不过是清空了世界,把時光完完整整交给回忆。
广场上有九棵老梧桐。他每天一二三四……数几遍。医生矫正他的抑郁时,常常搬出彩色球叫他一二三四……数,他数得像个小孩子。
“你是第十棵,老头子!”老伴俏皮地凑过来,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老样子。
小关幼儿园放学了,大老远炮弹一样砸进他怀里,差点把他撞倒。他吃力而满足地抱起小关,小关像旗杆高高竖在他手上。人们笑话小关,这么大了还要爸爸抱?他们就一起喊:“我(他)才五岁!”
小关生来高高大大。没几年他们的娃娃——小关就成了大小伙,害得他和老伴都没过足瘾。
风起来,树叶沙啦啦响,那么加上你们俩,小鞋匠就是第十三棵梧桐树啦。老关顾自笑了下。
2
小鞋匠面前坐满了客人,他的生意出奇好。可能是广场太久没擦鞋匠了吧。或者他殷勤地坐那儿,人们这才低头看见了自己的鞋。
小鞋匠讨喜。除了做生意,其他时候跟个哑巴似的。大爷大妈凑上去说话,好心人送他煎饼、糖果、橘子,扔在乱七八糟的破鞋子上,他熟视无睹。
领舞的庞大妈送他一件大红外套,上下很多拉链,庞大妈拎着外套高声大气地说:
“我夜市上买的。你这个娃娃从早到晚坐这儿要保暖啊,天说凉就该冷啦。”
大妈们都凑上去说话。他像聋了,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匆匆把脸埋下去修鞋,怕羞似的。一旦来了生意,他倒要大声招呼。看来,他跟老关一样,特别不爱搭讪。
收摊的时候,小鞋匠不客气地穿上红外套,把摊子上的一堆没人认领的鞋收起来。其中一只黑舞鞋,并不成双,老关拿起来看过几回。奇怪,这只鞋他每天带来带去,一直没人要。
小鞋匠收好摊,把散落的钢镚一个一个捡回钱桶。其中一枚不听话,滚出来了,而且一直滚向了花坛那边的老关。老关抬脚帮他踩住,弯腰捡起来给他。小鞋匠冲他笑了。
老关这天拄着拐杖回家,脚步明显轻盈。他在心底想,他已经想了不止一天了:“明天,无论如何明天我得跟他说句话。”
3
老关对数字敏感。他去看小关,总要计算英烈墙上新添了几个名字。新名字增加的速度慢下来了,好事,这是好事。老关抚摸着墙上的儿子,一寸一寸抚摸。亲热够了,他再去计算英烈们的年龄,一个一个算,比小关大还是小。算来算去墙上的战友都是他的晚辈,他忍不住站直了认认真真敬个礼。
走出那片葱郁,老关努力昂首挺胸。他穿警服做了一辈子财会,没机会冲锋陷阵,但也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他拄着拐杖试图健步如飞。老天爷连抽他两闷棍,他盲了左眼,瘸了右腿,刚出院还坐轮椅呢。这些年他刻苦锻炼,好容易从轮椅上下来了,现在成三条腿将军啦。
小关有两条漂亮的大长腿,他爱篮球,有个大眼睛双眼皮的女朋友,喜欢喝着酸奶帮他数球。小关英雄了,姑娘要死要活要做他们女儿。他们主动绝了情,给姑娘买了双金贵的鞋,祝福她走新的路。
有时候他也开小关玩笑,你光荣了也好,至少你不要经历老去,像老爸现在这样丢老伴丢儿子,头发花白牙齿掉光,老胳膊老腿整夜抽筋,都老成笑话啦。你可是一辈子都帅……你跟妈妈活着每分每秒都高兴、漂亮,欢欢喜喜一生,也好,也好。
老伴就是他的女儿,天不亮他就热火朝天做早饭,她要领舞嘛,总得先填饱肚子。偏偏她怕胖,做多少好吃的最后都是他和小关吃。老关顿顿吃她剩饭,吃爱人的剩饭多香啊。
广场到处是老伴和小关,广场一天天治愈着他。跳舞的打牌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大都不认识了,人们不再上来问他好不好,倒是清静。都说走了的人回归自然,老关便一处一处寻找。花坛里的花像老伴,美美的,香香的。小关是又高又直的梧桐。还有那扑面而来老叫他打喷嚏的风,是不是他们在使坏?那片穿过领口贴到他肚子上的落叶,如今他贴在床头,一准儿是他俩搞的鬼。
这两天风变成甜的了,那是桂花香,老伴爱吃桂花糕,爱用桂花香水,他闻了心尖尖儿都颤。他从这只花坛挪到那只花坛,嗅来嗅去,凑近那桂花香。
广场响起《二泉吟》的时候老关也心颤。老伴最爱《二泉映月》,由此喜欢阿炳和吟唱阿炳的《二泉吟》。老伴不是艺术家,可不妨碍她一生欢天喜地活在艺术里。老伴领舞,全世界的鞋都想跟她一起跳。
小关一点点大就吃醋,一会儿不许妈妈抱爸爸,一会儿禁止爸爸搂妈妈。他们跳舞的时候,小家伙老在腿间钻。
老伴白白净净,身段柔软,舞姿优雅,没人比她更美。他第一次见她就这么莽撞地表白。他说的可是真心話,他把这话一直说到她走。老伴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五六十岁跳舞恍如十七八。
“老关啊老关……”
他听见她溪流般清爽的笑,听见她呢呢喃喃唤自己,他们认识快四十年,始终如初见那般好。他们那般好,死哪里分得开呢。
4
小鞋匠太忙了。福太太抱着穿花背心的狗,呼哧呼哧拎来一大袋皮鞋,男式女式大人小孩的。舞蹈队喊她跳舞,福太太直摇手。
舞蹈是个精灵,它钻到谁身上谁才能舞和蹈,否则都是在做操呢。好一会儿老关才明白,福太太不跳舞,原来是要跟小鞋匠拉呱。她不急不缓,问的可都是老关的问题:
“你多大了,顶多十二三吧?”
小鞋匠闷头擦鞋,胳臂使出最大劲儿,全身都在抖,包括一双乌黑的手。
“你这手上哪来这么多伤?啧啧啧!”
他迅速抬了下头,马上低头说:“奶奶您这鞋头有个裂口。”
“补,我不急。”福太太一屁股坐在花坛边,小鞋匠的小马扎估计盛不下她,她可能是老伴的两倍胖。老关没出息地乐了一下。也是骄傲,广场上漂亮的人太多了,但是超过老伴的根本没有。
有时候他想,老天爷给人发糖果恐怕就一二三四五那么多,他一口气吃光了。他吃的可都是甜,老伴、儿子都是理想型……他直摇头,恨不得打嘴巴:“叫你一口气把好糖果吃光……”
“你可不像我们本地人,是跟人跑出来的,还是自己跑的?看起来你跟我孙子差不多大,我孙子念五年级。”
小鞋匠迅速打开胶水,找出两块皮,问:“这张五块,这张十块,奶奶您选那块?”
“啊呀呀,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会做生意!出来不少年了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那个龟孙子啊只会撒娇!每天早上跟我磨蹭半天才肯去学校,哈哈哈……我当然用贵的。贵的好,我不差钱。往后我就是你的顾主。你跟我孙子一般大,奶奶不照顾你生意照顾谁啊?你这孩子……你怎么不好好回答奶奶的问题……”
她的狗一不留神跳出了她的怀,龟孙子般地四处淘。
“小乖宝不乱跑……”
狗跑了一圈,最后爱上了那些破鞋。它舔来舔去,小鞋匠慌忙抢起黑舞鞋,直接搂怀里。
福太太去打狗。狗淘气,撞翻了收钱桶,一块的五毛的钢镚滚了一地。福太太吃力地蹲下去捡。老关赶紧帮忙,四只手一起,让钱分文不少回了桶。小鞋匠揣着那鞋只顾低头忙活,鼻头密密麻麻都是汗珠。
老关重新坐定假装看跳舞,可是他的耳朵却凝了神。小家伙嘴紧呢,软硬不吃,简直像铁打的。
巡警好几次来问话,他纹丝不乱,不但不搭腔,还懂得献殷勤帮人家擦鞋,一边老练地说:“瞧您这鞋脏的,叔叔该走了多少辛苦路啊!”
广场上的人都帮小鞋匠说话,警察同志啊,他可是老老实实在我们这儿为人民服务,给大伙儿提供了不少方便。您可别撵他走。警察同志,得空你去管管那些流动的水果摊,写着十块钱一片瓜,非逼着人买整只,坑蒙拐骗啊。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见着不老实的便叫警察带走。可是这小鞋匠,大伙儿和老关都越看越喜欢。他安分守己,不偷不抢,不贪心,不小气。谁要多给他一毛,他也要追上去还。但是没零头就说明天给,他倒大方呢,不给也没关系。他小小的人儿把生意做得那么稳当。他岂是在做生意,他在做那样一种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的人。好像他就是来帮人们修鞋的,他不是在挣生活。
嗨,现在这社会到哪儿找这种看不见钱的人啊。小关是,墙上的英烈们是,舍命陪儿子的老伴是……他们岂止是看不见钱?他们把这个花花世界都舍下了,多大方啊。
小鞋匠和老关是哪天成为朋友的呢?老关每天帮他看摊收摊。生意好起来,老关帮他收钱找零。闲了,老关把看过的晚报给他解闷。他简直是把小鞋匠当小关那种懂事的孩子来疼,说到底,他真没当够爸爸。
福太太使劲问了一上午,七七八八的鞋都修好了,小鞋匠愣是没开口。她给他一张崭新的一百块,死活不要找零。小鞋匠一直追到巷子里,非还她不可。等他气喘吁吁回来,老关已经帮他接下了新生意。
5
他究竟从哪来?为什么落到这一步?两只小手上的疤痕和老茧可不少,脚踝亮闪闪的那块疤最大,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斑斑点点都是伤。他吃了不少苦呢。另外,他生意再好也不乱来,三餐啃大饼。他有只喝水缸,里外都脏脏的,老关实在想帮他拿上楼洗一洗。
中午老关做的红烧鱼,吃了一面忽然想,要不要送下去给他吃?这个念头一起来就轰轰烈烈。
老关给他吃过面包、蛋糕、曲奇,骗他说带多了。他跟老关显然亲,老关给什么他吃什么。上个月开始,老关每天都带瓶热水,小鞋匠啃大饼的时候可以喝。再这么下去,老关是不是要把家都给搬下来?
午后的阳光照进屋,暖暖地落在鞋柜上。老关现在一个人用什么鞋柜?从前这鞋柜就是他们母子俩的,一柜子他们的鞋,一柜子好时光。当初他们走,衣物都烧了送行,唯独这些鞋老关留下了。鞋记着一个人一辈子走过的路,老关哪舍得断他们的路。
老伴的舞鞋占了大半。冬天的夏天的,细高跟、坡跟、粗跟,带金属搭扣的、系鞋带的……鞋子跟主人一样爱说爱跳,它们叽叽喳喳,一双一双在他目光里跳舞。老关抓着鞋柜的手不由得使上了劲,他险些晕倒。
他疼她的方式之一,就是每天蹲在她裙下帮她拔鞋跟、扣搭扣、系鞋带。老伴抱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嘟起嘴很响地亲。她总是俏皮又伶俐,燕子似的飞身去跳舞。这些他老了化成灰也忘不掉。
剩下的鞋是他和小关的,运动鞋和公安局发的各种制式皮鞋,好多都是新的,还没来得及打开。父子俩都穿42码鞋,他常穿儿子的旧,儿子却臭美得很,老关从不肯穿他的新。
6
梦里老伴和他挤在花坛上,她刚刚跳完舞,浑身都是热气儿和高兴,他给她酸奶,酸奶从他怀里拿出来带着他的体温。
小关也往他身上爬,一边把老伴往外拉:“这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
小东西浑身奶香。那时候他不会打篮球,只爱玩枪,买一把拆一把,再装起来,还能打响。儿子从小就想当警察,常常爬上他们的大床,高声大气地喊:“举起手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关一辈子没破过案,却爱跟儿子吹牛装英雄。其实他就是穿了个英雄外套罢了,结果英雄让儿子做了。
起风了,广场上跳舞的少了,打牌和下棋的就更少,都等着太阳出来呢。太阳才是领舞的,它一个跳跃,广场就满是音乐和鞋子。
老关帮小鞋匠倒了杯热水,其实他想像福太太那样开门见山问:你究竟打哪儿来啊?
我们这些走来走去的,浑身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是一个问号。请问你究竟打哪儿来啊?
老关又一次抓起那只奇怪的黑舞鞋,小鞋匠抬头紧张地望了他一眼,接着继续埋头修鞋。大伙儿信任小鞋匠,一次带好多双来修,修好也不来拿,害得他天天当搬运工背来背去。
老关多次说,你把这些鞋放我家,我家就在广场边上。小鞋匠跟他这么熟,他都天天喝老关的水了,可他还是直摇头,一副自力更生,不肯麻烦人太多的样子。
7
鞋子排在小鞋匠面前,一双老关的,一双老伴的,一双小关的,谁都知道它们是一家三口,都是黑皮鞋,都是春秋天穿的。
老关拄着拐杖一屁股落到花坛边,头微微有些晕。多年来他第一次带他们出门,他不得不双手紧紧扣着拐杖。
老关歇了口气,抬头看天看云看花看草,看跑来跑去花花绿绿的鞋,短笑一声。蓝天正晴和,他闻见浓烈的桂花香,舞蹈队又跳起了《二泉吟》。
老关美美地闭上眼睛,他搂着老伴牵着小关先跳上一曲。好多年没这么年轻过了。等他睁开眼睛,他看见了花坛对面穿便衣的战友。
老关从怀里掏出一只黑舞鞋,轻捷地放到鞋摊上,一左一右和那只长期无人认领的鞋配成了双。小鞋匠怔住了。他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浑身弹跳了一下,黑紅的脸越来越红,鼻尖和额角亮晶晶的。
许久,他才迟迟疑疑抬起头。老关看得清爽,小鞋匠双眼是泪。接着,他不是用指头,而是用掌心双双托起黑舞鞋。他俯身下去,头发颤抖着,盖住了他的脸。
老关从头到脚都热了。
找着了。果真找着了。就像那母亲泪汪汪坐到警察面前掏出黑舞鞋一样,老关小伙子似的热血沸腾。
在母亲哭哭啼啼的叙说中,老关仿佛看见五六岁的铁蛋追着铁轨没日没夜奔跑,好容易爬上火车,他要去找爸爸的城。妈妈带他坐火车去过。他去的时候很开心,回来抱着爸爸的骨灰盒,妈妈腰里捆了厚厚的许多钱。
那是你爸爸的命钱。他听不懂,非要妈妈买鸡腿汉堡,买饮料。
妈妈不吃不睡,伤心又暴躁,最后她冲他发火了。她只能冲他发火,一路上不给买东西,还没头没脑打他。回到家,爷爷奶奶跑来要求分钱。
“我儿子的命钱,不能只给你,要养他儿子不错,可我们是他的父母也要吃饭……”
妈妈气不过拿竹竿发疯地打铁蛋。每次,爷爷奶奶来要钱,妈妈就打他打得要命。后来她答应嫁给三叔,那样爸爸的命钱就可以存在她名下。全家高高兴兴忙着办喜事。妈妈却更加不高兴了,三叔是个傻子,她怎么会高兴?
他最快乐的记忆停在爸爸出事前。爸爸邮钱回来了,妈妈领他上街吃肉包。黑舞鞋摆在玻璃橱窗里,鞋头缀朵黑皮捏制的花。
妈妈望着舞鞋痴了,她笑得那么漂亮,她娇羞地跟他抱怨:
都怪你爸爸骗我做他老婆,我本来最喜欢跳舞,我就想当兵进文工团。你爸爸花言巧语说跟他一辈子都过好日子,想怎么跳舞都行。谁想他这么穷,他只能进城去打工,妈妈就只能给你打苦工。
妈妈要当新娘了。铁蛋思来想去拿钱去买了那双鞋。谁想爷爷奶奶妈妈三叔一起把他当贼打:“没出息的货,小小年纪就惦记你爸爸的命钱……”
他一生气拿上一只鞋就跑了。他跑了七八年就想证明自己不是个贼,不该被打。
老关紧锣密鼓忙乎了两个月,动用了所有关系,最后不得不搬出小关。退休多年,战友们都不认识他了。但是小关有名,他是建国以来最年轻的英雄,上班三个月就光荣了,他的照片和事迹一直挂在公安局的学习橱窗里。大伙儿听说他是小关父亲,马上敬礼。
寻人启事在网上如火如荼,大数据情报系统启动,小鞋匠拒绝提供有效信息,一味说自己没家,是孤儿,可是他的山东潍坊口音跟老伴像得很。老关死盯到底,每周都往公安局跑。他就不信现代科技手段这么高明,找不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家。
“你……这只鞋哪来的?”小鞋匠费了好大劲儿才抬起头,脸上泪珠子七上八下地滚。
老关神秘地笑了下。他的心就像第一天穿警服,就像是小关穿着崭新的警服,站在他和老伴面前,喊,报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他好像又当了一回爸爸。天底下哪有父母不想儿女,做儿女的哪个不想家呢。
根据情报分析,小鞋匠最初是在火车站跟着一群小盲流卖花、乞讨,甚至被逼去偷。吃尽辛苦最后才得了擦鞋这条生路。他始终带着这只既爱又痛的鞋,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堂堂正正走出一条好路。
“请您告诉我这只鞋是哪来的……”小鞋匠语无伦次,他擦了把鼻涕眼泪,捂着胸口猛烈地一顿咳嗽,小脸咳得红红的糙糙的。
“我先给你讲讲我那三双鞋。我老伴原先在广场上领舞,她跳舞的时候,整个广场都跟她一起跳,过路的行人都忘了走自己的路。我儿子是舍己救人的英雄……”
广场热闹依旧,从潍坊来的母亲穿着灰扑扑的黑布鞋正向这边走来。今天小鞋匠的客人只有老关。老关不急,他慢慢地一双鞋接一双鞋给他讲故事,讲一个老人终其一生的幸福和皈依。
“回家吧孩子……”
哭肿了脸的母亲,忍不住踉踉跄跄冲过来,哇啦哇啦喊, “我要找到你啊,铁蛋,妈妈找你这么多年妈妈死也要找到你啊……
小鞋匠埋头在妈妈怀里呜呜哭泣。
老关双手搭在膝上笑了。他一手搂着小关,一手搂着老伴,这次他可不是吹大牛,他要讲一个新版英雄故事。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