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望
有位朋友问我:“你养过狗吗?”
我说:“喂过。
朋友笑起来:“喂过?这算什么?”
忽然,他不笑了,说:“嗯,等等,等等……你说喂过?这里面是不是有故事?”
这我承认。
于是,我讲了下面一段奇特的经历。
1
学校毕业以后,我在天津一家设计院找到了工作。
那家设计院位于城市边缘,附近有一片树林。
那是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
离开家乡,初到这里,举目无亲,一放下工作,便有些“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泊感觉。
黄昏,下班了,我打着伞赶回住处。由于天色昏暗,有雨,我又打着伞,走过一棵大树,听到弱弱的“呜儿——,呜儿——”的叫声,才注意到树根旁蹲着一只小狗。小狗正眼巴巴地望着我。小家伙细细瘦瘦,一脸稚气,顶多八个月大,浑身的毛儿湿漉漉的,哆哆嗦嗦,好像又冷又饿。那弱弱的叫声,应该是在讨食。
“它也离开妈妈,独立谋生了?”我不由得怜悯起小狗。想起腋下夹着的不锈钢饭盒里有半个烧饼,是中午吃剩的,我便拿出来,掰一块扔给它。小狗嗅嗅,迫不及待吃起来,吃得“吧嗒吧嗒”出了聲。我笑了,看了一会儿,又迈开脚步。
路上行人不多,空旷冷清,我也感受到了秋天的寒意。
走出一段路,扭头看看,那小狗吃完食,正竖直脖子望我。见我看它,它一蹿跳到路上,风一样跑过来。 “小家伙还饿。”我想,于是,把剩下的烧饼都给了它。
这时候我留意到,小狗的毛是黄色的,但一条腿的小腿以下都是黑色的,像穿了一只黑袜子。
“哈哈,小黄毛,黑袜子。”我逗它,“怎么就一只脚穿哪?工资少买不起?……哈,没什么,吃吧吃吧,吃完找个避雨的地方,把湿毛抖抖,那样就不冷了,啊。”我说话时,小家伙停止咀嚼,抬头一直看着我,浅蓝色的眼睛很清澈,很可爱。
我又迈开了腿,当我走出一段路,回头看看,天,小黄毛——黑袜子,又一阵风跑来了。
“还想吃?没有了!”我夸张地打开饭盒,口朝下倒倒,说,“看到了吧?没有了哈。天又湿又冷的,你快找小伙伴去吧。”
小狗愣愣地看着我,摇着小尾巴。可我一迈腿,它照样跟着跑。
嗨,这小家伙!
不过,我心里很高兴。——如果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伙伴一路陪伴,我的生活将会减少许多寂寞。
一直到我住处,我上了楼,小狗才作罢。在楼梯拐弯的地方,我偷偷看它。它在冷雨中蹲坐着,望着楼门,蹲坐了很久才走。
2
第二天雨停了,天仍然阴沉沉的,西北风一阵阵刮着,行人们都缩紧脖子,收窄肩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下了班,夹起饭盒,我一溜小跑往住处赶。路过那棵大树,下意识看看树根,呀嗬,一只小狗,小黄毛——黑袜子,正蹲在那儿,眼珠都不转地盯着我。
“是在等我?”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流。但随即我又否定自己:怎么可能?它又不是我养的,只不过喂过它半个烧饼罢了。再说,萍水相逢,它知道我什么时候下班?
我没有停脚,只是扬扬手,跟它打了个招呼。
我跑出几十步,回头,小东西正一颠一颠跟着我跑呢!
我明白了,小狗今天又没有填饱肚子!昨天吃了我喂的食,吃出甜头来了。
可是,我今天哪有东西喂它呀?中午,设计院供应的午餐是白菜卤汁面条,我吃光了……再说,卤汁面条也不好带呀!
我工作的这个设计院,实行自上午上班到下午下班连续工作的制度,中午免费供应一顿午餐。但工作单位不是饭店,这午餐一般比较简单,只有一个品种,或是卤汁面条,或是米饭炒菜,或是馒头烧饼炒菜……管饱不管好,没有花样繁多的食谱供你挑选。
而且,谁又知道,小黄毛——黑袜子,今天还等在这儿。
我只好站住脚,说:“今天没有剩饭,喂不了你,你,你自己找食去吧。”
我像外国人似的摊摊手,耸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当我跑出一段路,再次回头的时候,看到小黄毛还在跟着我。
“唁,这黑袜子不死心,饿呀。”我想。我不禁有些不安,好像欠了小狗点什么。我转过身,把小跑变成倒退着走,一边走一边挥手吆喝:“不是说了吗,今天什么都没有。走吧,回去吧,明天,明天我给你找点食。
可是,怎么回事?小跟班还是跟着。同昨天一样,一直跟到我住处,目送我上了楼才走。
没有食物,它也跟着,难道,是在送我?我心里暖暖的,但愿,这不是自作多情。
3
第三天,中午吃米饭和鱼。我很高兴,故意吃得很慢。等大家都走出食堂,我把饭盆里剩下的米饭倒进饭盒,把剩下的鱼头鱼尾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
我盘算,今天的食物够小狗美美吃一顿。
这小家伙又瘦又弱,太需要营养了。
可是,它知道我为它弄了食物吗?还会在大树下等我吗?——毕竟,它是一只狗,而且是只小狗呀。
“没关系,它要是不在,我就把米饭炒炒,当作晚餐。”我决定。
下了班,哇噻,小黄毛——黑袜子,又蹲坐在老地方望着我呢!
它听懂了昨天我说的话?真聪明!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能和我心灵相通,这是友谊建立的开始。
呵呵,不管怎样说吧,我下了班,小黄毛确实在等我。
而且,更让我高兴的是,它肚子吃圆了,没有离我而去,还是一阵风一样追上来,跟着我走。
这就是说,它不是只想从我这里得到食物,它确实是想陪伴我!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没有亲人的时候,有一只小狗……啊,我好幸福,好感动哦!
从那天起,我的单身生活多了点内容:每天中午,我都要收集一些残羹剩饭,准备下班喂一只弱弱的小狗。而每当看到小狗在大树下等我,我就像看到一个忠实仁义的小伙伴,心里那种漂泊异乡的孤独凄凉感便减少几分。
小黄毛——黑袜子呢,一如既往,不烦不厌地蹲在大树下等我,然后不论我有没有给它带食物,吃得好还是坏,都会跟着我走,直到我回到家才转身离去。
当它跟着我走过一棵又一棵大树,一根又一根路灯杆,一千米又一千米的漫长距离,我曾问它: “你住哪儿?……有家么?跟着我走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看到谁找你呀?”
小家伙听得很专注,耳朵竖得直直的,只是从来不说话,一直摇小尾巴,顶多鼻子里弱弱地“呜儿——,呜儿——”哼出两声,意思好像是:家?住哪儿?你还看不出来么?有一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家在远方……
我明白了,鼻子有些酸。我弯腰摸摸小狗的脑袋,说: “你是流浪狗,我是单身狗,同是天涯沦落狗,相逢何必曾相识。咱们相依为命,谁都不要难过,好吗?”
小狗眼睛里仿佛多了些水,潮润起来。它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似乎要说:我愿意听这话,愿意和你相依为命……好了,咱们走吧。
4
就这样,在我学校毕业踏进社会的头两年里,我每天辛苦工作之后,一直都有一位小伙伴等着,陪我回家。
说是家,其实那个“家”字是应该带上引号的。我收入不多,只能与人合伙租房住。大家晚上睡在一个屋顶下,白天各奔东西,彼此了解并不深。
我有心收养小狗,给小黄毛——黑袜子一个可以遮风避寒的家。结果,我一说,大家都不同意。有一位老兄甚至威胁说,如果这个屋里出现一根狗毛,立马就把我的被褥扔出去。收养的打算,只好悄悄收藏起来了。
北风吹过南风吹,乌云飘走白云飞,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我不知道穿一只袜子的黄毛小狗,在大雪漫天、滴水成冰的深夜是怎样睡觉的;也不知道在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中午,它躲在哪里。
我只看到,每天每天,在我下班的时刻,它都蹲在大树下等我,然后陪我回家。
小黄毛渐渐长大了,脸上的稚气褪去,换成岁月磨砺的沧桑,但它初心不改,忠贞不渝,这一行为始终未变。
由于房地产价格疯狂上涨,我们设计院的工作越来越忙,加班到深夜已是常事。当我打着哈欠、顶着繁星走近那棵大树,我发现,小狗仍然不烦不恼地等着我,静静蹲坐在树根旁。
我热血沸腾,感激万分。要知道,现在已是深夜,下班时间比平常晚了四个多小时!小狗是从黄昏一直蹲坐到现在?还是心有感应,也改变习惯来接我?我不知道。但无论怎样,我都非常感动。——我不守时,它也不跑走。
我想抱抱它,想一想,又不敢,怕粘上狗毛。
这天夜里,路上已没有一个行人,路灯照着我和我的小伙伴,像揉捏橡皮泥一样,把我们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走过一片树林,忽然听到“呜——呜”的咆哮声。那叫声低沉粗浑,却十分恐怖,好像就响在身边。
我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树林里响起铁链快速拖过地面的“哗啦哗啦”声。紧接着,一个庞大的黑影蹿出来,直直扑向我。
“藏獒!”我失声大叫。一瞥之间,我已看清,扑过来的是一只雄狮一样可怕的巨狗!
在这深夜,这东西失去控制,发疯了。
我扭头拔腿就逃……我清楚,被这种巨型疯狗扑倒,顷刻间就可能会被撕咬成碎片。
我的小伙伴在我身后,也非常害怕,早跳到一边,不住“呜儿呜儿”哀叫。
它居然没有转身逃跑?!我蒙了头,失去理智,几步弯到它身后,接着逃。
我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一个男子汉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举动——是怯懦地想借小黄毛的遮掩逃命?还是下意识地认为,这只小狗应该保护我?
可怜的黑袜子,它不是大型犬种,并且由于小时候营养不良,个头没有长足,又细又瘦,它依凭什么遮掩我,保护我呀?
但我真的逃出了死神的黑手。
我听到,小跟班这一次没有紧紧跟随我。它一路哀嚎,跑向另一边,跑进树林。
凶暴的藏獒被它吸引,咆哮着朝它扑去。
5
当我带着荷枪实弹的警察返回树林,强力手电的光柱照射到堪称奇迹的一幕:一只比人还高还胖的大狗吊在一棵歪倒的樹上,粗壮的前爪使劲拉着明晃晃的铁链,后爪爪尖虚虚点地,勉强支撑大鱼一样吊着的沉重躯体。同狮子一样硕大的脑袋歪着,已经挣扎得没了一点力气。警察用警棍捅捅它,它也只是闷闷哼一声,叫都叫不出来了。
附近没有小黄毛——黑袜子的影子,也没有血迹和撕咬打斗的遗痕。
“小伙伴应该逃脱了。”我心里的痛苦减轻了些许。
我猜测,瘦弱的小狗被穷追不舍,不得不爬上这棵歪倒的树,战战兢兢,走独木桥似的沿着树干走进树冠。拖着铁链的藏獒紧追着它,也跳到了树上,沿着树干追击。小狗吓得呜儿呜儿不停地惨叫,不得已又从树冠中跳下。藏獒也跳下来,但它脖子上的铁链挂在了树枝上。铁链把这疯狂的巨狗吊了起来。我们如果再晚来一会儿,它肯定会昏迷、死去。
警察说,是小狗救了我。关键时刻,小狗引开了藏獒。他们迅速找到藏獒的主人,把他带进派出所重重地罚了他一笔钱。养这样一只狂暴的大狗,又不小心管理,让它跑出来,差点闹出人命,不重重惩罚,能向受害人、向这一带的居民们交代吗?
第二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了黄毛小狗。
它还是平静地蹲坐在大树下,等着我。
我又惊又喜,也很惭愧,蹲到它旁边,抚摸它的脑袋、脖子……想抱抱它,又不好意思。
我觉得,我不够朋友。
后来,我开了口:“昨天晚上我不知道怎么会那样,实在对不起。我被吓蒙了,浑了……你也很害怕,关键时刻,没有谁帮助你,唉。今天也没给你带吃的,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小狗眨眨眼,歪头看看我,还是很平静。过了一会儿,它站起来,抬抬好像穿了黑袜子的那条腿,又歪过头,摇摇尾巴,清澈的眼睛似乎在说:好了,咱们走吧?夜太深了。
我没有动,又一下一下抚摸它背上的毛,好久才说:“你原谅我了?你冒着生命危险引开那东西,让我有机会逃跑,我却……”我哽咽起来,静一静,努力平抑住激动,又说,“我知道你跑向另一边,是想吸引藏獒,你当时腿不软?还是……哎,对了,你今天怎么又来了?还要跟我做朋友?”
小黄毛再次歪过头,眨眨眼。这一次,它“呜儿呜儿”轻轻哼几声后,舔了舔我的脸,好像是说:事情已经过去,不提了。你我同是天涯沦落狗,以后还是要互相照应、相依为命哈。不说了,我陪着你。
我的眼睛湿润了,不由自主,一下抱起小狗,紧紧搂在了怀里。
6
半年以后,我在另一座城市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
离开天津的前一天晚上,我特意在下班的时刻赶到那棵大树下,想向小黄毛——黑袜子当面道别。
它不在。
我像它等我一样等它,等啊,等啊,夜深了,它还是没有来。
是心有灵犀,知道我从此不需要它陪伴了?还是也怕见面,忍受不了离别的伤感呢?
我不知道。
我把装着烧饼的纸袋和装着鱼的塑料袋放在树根旁,凄然离去。
这烧饼和鱼不是残羹剩饭,是我专门跑了一趟超市,买来的。
我看得出,小黄毛喜欢吃这两样东西。
可是,我亲爱的小伙伴,你会知道来享用吗?你能享用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