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的转向:从文学到书法

2020-05-09 09:44王德威
书摘 2020年2期
关键词:陶潜阮籍大道

☉[美]王德威

“人生实难,大道多歧。”这是文学史家、小说家、诗人、书法家台静农晚年特别钟爱的警句,每每在他的谈话、写作与书法中引用(台静农早在上世纪40年代便开始引用此警句)。这句话乍看之下平铺直叙,其实典故重重。

“人生实难”语出《左传》,因陶潜的引用而广为人知。陶潜《自祭文》中以“人生实难”一语道尽世事险阻的感慨。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亦有诗句“人生实难,愿其弗与”(《赠蔡子笃诗》),哀叹人生无常,但求不违所愿。

而“大道多歧”则来自《列子》中的一则寓言,谓某乡里走失一羊,因为歧路众多,追捕者意见不一,终无所获。杨朱因有感而发:“大道以多歧亡羊。”(杨伯骏,《列子集释·说符》)台静农或许还得自阮籍的启发。曹魏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好驾牛车随兴出游,每遇绝路,辄恸哭一场,方调头改道折返(《晋书·本传》卷49:“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台静农为知名魏晋文学专家)。

台静农

回首一生的颠沛周折,台静农引用“人生实难,大道多歧”这句话,自然有深沉的寄托。台静农生于安徽,青年时期深受五四运动洗礼,关心国家,热爱文学,并视之为革命启蒙的利器。1925年台静农结识鲁迅,随后参与左翼活动,1930年北方左联成立,他是发起人之一。也因为与左派的关系,他曾饱受国民党政府怀疑,1928 至1934年间曾经三次被捕入狱。抗战时期,台静农避难四川,巧遇五四先驱、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陈独秀,成为忘年交。1946年,台在国立台湾大学觅得一份教职,原本以为是短期居留,未料国共内战爆发,让他有家难归。在台湾,台静农度过了他的后半生,他乡最后成了故乡。

台静农 书

国民党退守台湾初期一片风声鹤唳,我们不难想象像台静农这样的知识分子心境如何。也许因此,他对经历过乱世的陶潜和阮籍特别觉得感同身受;历史人物的遭遇为他当下的困境提供了慰藉。细读台静农所钟爱的警句,我们更惊觉来自背后的一股死亡暗示。

陶潜《自祭文》中,“人生实难”一句紧接的是“死如之何”;《列子》中“大道以多歧亡羊”之后的顿悟是“学者以多方丧生”。但丧乱是台静农那一辈知识分子和文人的共同命运。而台静农之所以与众不同,我以为与他的人生中期的一次转向息息相关。上世纪20年代台静农踏入文坛,原以写实主义小说闻名,抗战期间他开始寄情书法,竟因此欲罢不能。不过,他在书法方面的创造力要到定居台湾后才真正迸发,并在晚年达到高峰。从文学到书法,台静农展现了一种独特的“书写”政治学与美学。他早年追索人生表层下的真相,务求呈现文字的“深度”;饶有意味的是,他晚年则寄情于笔墨线条,仿佛更专注于文字的“表面”功夫。

台静农的转变当然与他在1949年前后的遭遇密不可分。但更引人深思的理由或许是,多年的家国乱离,让他对艺术的实践能量与呈现历史的方式有了不同看法。识者一般认为台静农从文学转向书法,不外乎诉诸一个传统的,也因此较为安全的自处之道。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从书法这一古老的艺术中,台静农其实施展出他不能苟安的诗情和难以纾解的政治块垒。书法举重若轻,却包藏多少惊心动魄的抑扬顿挫;当文学写作陷入百无出路的困境时,“白纸上的黑字”反而成为奋力一搏、绝处求生的姿态。

就像“人生实难,大道多歧”这幅横轴所要表明的,人生忧患之深,甚至死而不能后已。但台静农写来磅礴遒劲,有如书写者本人正竭力与这八个字的“意义”相抗衡。当读者、观者来回于文字的笔画和文字的意义时,自然感到一种张力涌现出来。台静农这幅字带有强烈的自我悼亡意味,笔锋凝重,却又流露奔放的创造力,哪怕稍纵即逝,也绝不善罢甘休。在死亡的阴霾下,台似乎有意通过书法沉思生命的意义。而通过书法,我们也更理解台静农为何对魏晋的阮籍与陶潜如此钟情。这两位名士之所以值得追怀,不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多少生死困顿,而是因为他们面对横逆时所表现出的一种抒情特质,一种卓尔不群的风格与生命形式。

台静农(右二)与张大千(左一)、庄严(左二)等聚会

台静农书法作品还有另一层铭刻“离散”的面向值得我们注意。台自谓在四川避难时因为排遣郁闷而寄情书法,这让我们再次思考艺术创作与历史忧患之间的联系。我们应该记得,虽然书法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远古,但要到第四世纪五胡乱华、北方文人氏族大举南迁时,才正式成为艺术的一种类型。尽管纸和笔早在东汉时期已经出现,碑器铭文以及木简竹简仍然是书写技术的主流。是通过南渡的文人之手,书法才进化到我们今天所认知的形态,成为一种以笔墨纸砚所创生的艺术。书法写作在魏晋时期开始蔚为风气,“书圣”王羲之等大师立下的典范流传至今。而王羲之对自己家族的丧乱经验念兹在兹,所谓下笔常有“逸民之怀”,北方书法的传统以碑简为主,厚重朴拙,作者多半佚名;相对于此,南方的传统则以纸帛为主,凸显个人流丽的风格和抒情韵味。“北碑”与“南帖”的对比,于焉形成。

战争中人世动乱、文化荡然,台静农却仿佛要借书法一遂他个人的职志。他要在大崩坏来临前,回归中国文化的根本——它的书写系统。但有鉴于书法先天脆弱的物质条件及其内在的美学矛盾,我们不禁要问:台静农的追寻难道没有一种唐吉诃德式的荒谬气息?尤其1946年移居台湾后,他的心路历程更是耐人寻味。在他作为书法家——传统文化的保存者——的名气与日俱增的同时,台静农不会不明白一项苦涩的事实:时移事往,他愈是精心操演中国字体的千变万化,愈是写出了归乡之路的遥遥无期。书法究竟是提供了中国文化的精髓记号,还是只能权充历史溃散后的剩笔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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