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汛
造园艺术是中华文明的一朵奇葩,是中华优秀文化和精英艺术的一个顶峰,是中华民族文明开化风流儒雅的一个标志。中国造园艺术流布于世界,增光了中华民族的体面,提高了中华民族的声望。
希腊学者马赛里奴斯(公元380年左右)在他的《史记》里描写中国人说:“赛里斯人平和度日,性情安静沉默,不扰邻国。”中国人趋于平和宁静的心理气质,是大自然哺育的结果。中华大地的山明水秀,迷住了人们的心神,使之陶醉。中华民族在适应、协调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造成了崇尚自然、亲和自然的思想文化潮流,以至于觉得他们和大自然是一体的,他们感觉到大自然血脉中所跳动的每一个脉搏,于是产生了“天人合一”的学说。《孟子》说“上下与天地同流”。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大诗人李白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之名句,孟郊也曾高唱“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老庄思想主张“归真返朴”,返回到大自然中去,人类原本就是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中国造园艺术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对大自然中的好山佳水,加以开发和整治建设,甚至于用人工手段,或在市郊清静的地段上,或在城里喧嚣的闹市中,模山范水,按着美的原则,再现一个充满着诗情画意的生活游息环境——自然山水园。造园艺术的最高准则,就是计成《园冶》所指出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中国人对造园艺术的追求,体现了这个民族崇尚平和谐调、朴素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淡泊宁静、文明高雅的思想气质。具有诗情画意的人工山水园,就是在人间大地上建造出一个理想的天堂。张岱《陶庵梦忆》记砎园,有二老人盘桓其中,一老叹道:“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咈之曰:“那边那有这样!”“林园无俗情”,人们生活在这种仙境一般的环境中,自然也就能够纯净气质、陶冶情操,不仅使生活高尚化,民族性格也能得到升华,以至于我们今天在说起中国造园艺术的时候,仍免不了要产生那么一种香生九窍,美动七情的感受。
国际园景建筑家联合会1954年维也纳大会上,英国造园家杰利克在致词中说,世界造园史三大体系是中国、西亚和古希腊。从古希腊到欧洲文艺复兴,中间隔着一段中世纪的野蛮黑暗,古希腊体系发展成后来的欧洲系统,意大利的台地园,法国的几何形花园,和英国的自然风致园各有千秋。古代西亚的体系后来逐渐趋于衰落。只有中国造园艺术始终自成体系,不仅源远流长,而且一脉相承,中间未曾断线,还不断推陈出新、升华完美,一直发展下来。
按着分类,中国古代园林主要有5 个分支,1.自然风景区,2.邑郊园林,3.寺庙园林,4.皇家园林,5.私家园林。就造园艺术的发展演变着眼,其中主流自然是皇家园林和私家园林。皇家园林的渊薮可以上溯到殷末周文王的灵台灵沼,和春秋诸侯的苑囿。秦始皇统一中国,写六国宫室于咸阳原上,规模宏伟壮丽。汉建建章宫、上林苑,长安一带皇家离宫别馆相望。建章宫北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这种一池三山的格局,成为后世宫苑池山的模式。秦汉以前,皇家园林占绝对上风,汉代出现私家园林,梁孝王筑兔园,大将军梁冀、茂陵富民袁广汉等建造私园,都是模仿皇家园林,规模很大。魏晋南北朝以降,私家园林逐渐兴盛,出现“中园”一词,和皇家“上苑”抗衡,从此私家园林得以和皇家园林平行发展,后来不仅大官僚、大地主,一般中小官僚地主和文人士大夫也开始建造私园,于是又标榜“小园”,庾信《小园赋》更奠定了小园的纲领。隋唐的宫苑仍然兴盛,私家小园和皇家上苑分庭抗礼,也不示弱。宋元时候,私家园林趋于成熟,占了上风,到了明清,皇家园林不得不反过来步私家园林的后尘,取私家小园的精华,建造集景式的皇家园林了。这种集景式的皇家园林,以圆明园为代表,乾隆皇帝标榜说是“移天缩地在君怀”,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家、《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则转弯抹角地讥评说,非其地而强为其地,虽百般精巧,终不相宜。这时的皇家园林实际上已经开始走向衰落。通过皇家园林和私家园林互相借资互为消长的三个历史阶段的透析,不难看出,我国造园艺术的最后成熟,是以私家园林的最后成熟作为标志。这就表明,中国的造园艺术,并不象欧洲那样,由皇帝国王在上面主宰,而是一种渗透到全民族文化生活当中的千千万万人的智慧创造,造园艺术已经成了全民族的艺术。
我国的自然山水园,无不以再现自然山壑为主要意趣,因而叠山理水便成了造园艺术的支配环节。一部造园艺术史,也就注定和叠山艺术史同步。造园叠山艺术,正好也经历了三个大的历史发展阶段。我国人工叠假山,渊源极早,先秦文献《尚书》、《论语》中都有人工叠山的记载。秦始皇“筑土为蓬莱山”,汉建章宫“宫内苑聚土为山”,梁孝王兔园有百灵山,袁广汉“构石为山”,“连延数里”。叠造大山的风气,魏晋南北朝依然未衰,手法也逐渐细致起来,能够做到“有若自然”。晋会稽王道子开东第,所筑土山俨如真山,皇帝临幸,居然没有发现是“版筑所作”。这个阶段的叠山是整个模仿真山,完全写实,尺度也尽力追求真山。葛洪说“起土山以准嵩霍”,一个“准”字,足以概括这种叠山风格的主要特征。这种叠山手法,接近自然主义,还比较粗放,不够精细。晋、宋以降,一般官僚士大夫的中园、小园崛起,由于老庄思想的洗礼,不仅促进了人们对于客观山水世界的发现,又促进了主观心灵世界的发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受庄子《齐物论》、《逍遥游》的影响,人们发现“会心山水不在远”,那么小园小山也就足可神游了。约略和“小园”同时,出现了“小山”一词,后来又出现“小山假景”一词,进而才出现“假山”一词。这种假山还是摹仿真山,但是具体而微,尺度极力缩小。唐李华有《药园小山池记》云:“庭际有砥砺之材,础礩之璞,立而象之衡巫。”一个“象”字,足以概括这种叠山风格,而且恰好又可以和上个时期上一种风格的“准”字形成巧妙的对比,这种“小中见大”的叠山手法是写意的,象征的,接近浪漫主义。叠山艺术发展到第三个阶段,又有一种叠山手法成为主流,它反对第二个阶段那种写意的小中见大,主张恢复写实,用真实的尺度,把假山作得和真山一样,叫做“掇山莫知山假”,但又不是开倒车,回到第一个阶段那种自然主义的再现真山大壑的全部,而是选取一部分山根山脚,叠造平冈小阪,陵阜陂陀,和曲岸回沙,“然后错之以石,缭以短垣,翳以密篠”,从而创造出一种山林意境,构成一种艺术幻觉,让人觉得仿佛“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人或见之”,自己的园林则好像“处于大山之麓”,而“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俱张南垣语)。这种叠山手法是现实主义的,它的出现,标志着我国叠山艺术的最后成熟,也标志着我国造园艺术的最后成熟。
我国的造园艺术本以再现自然丘壑为宗旨,初始时代已经有了很高的成就,但是后来不断升华提高,又有诗情画意的写入,于是文人画士在造园艺术领域里大显身手,最后是职业的造园艺术家驾驭诗情画意,园林艺术这才走到最后成熟。回顾我国造园艺术中诗情画意的发生发展,正好又是经历了三个历史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诗情画意写入以前,即魏晋南北朝以前,可不具论。第二个阶段是诗情画意的写入,可分为两步,第一步先是文人,主要是诗人和散文家主导造园艺术。山水园和山水诗、田园诗差不多同时出现,谢灵运的山庄,陶渊明的田园形诸吟咏,不能不影响人们的造园思想。诗人主持造园成为大家,产生极大影响,则首推王维和白居易。王维工诗善画,人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建造辋川别墅,和裴迪等人在其中体会物情、流连光景,赋诗唱酬为乐,辋川生活已经完全诗意化了,因此后世文人士大夫构筑园林别墅,往往以仿效辋川为高雅,诗词文章艳说不休。白居易酷爱山水和园林,在杭州任上整治开发西湖,在苏州任上作《太湖石记》,园林风流,影响甚大。他结草堂于庐山,木不加丹,墙不加白,融化在周围环境中。《庐山草堂记》又说,凡所居之处“必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白居易营白莲池于洛阳履道里,是一处弥漫着江南气氛的水景宅园,又葺水斋,把水石引进室内,“枕前看鹤浴,床下见鱼游。”这一创举惊动了当时,刘禹锡赠诗云:“共讥吴太守,自占洛阳才。”唐代洛阳园池甲天下,白居易同时士大夫著名私家园林还有裴度集贤里宅园和午桥庄别墅,李德裕平泉山庄,牛僧儒归仁里宅园和南庄别墅等,一时形成一个诗人主导造园潮流的领袖集团。不仅是主持和规划,有人还掌握了具体的技术专长,诗人王建善于作山洞,张籍称赞他“平地能开洞穴幽”。散文家们也不示弱,柳宗元《零陵三亭记》、《柳州东亭记》,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都是利用整治废地旧地,开发园林胜区的记叙,蕴含着精辟的造园见解。宋代园林文学臻至极盛,欧阳修有《醉翁亭记》,苏舜钦有《沧浪亭记》,都是直接参予实践的记述,而不是袖手旁观的客观描写。“洛阳园池不闭门”,“园亭借客看”,因此宋代开始有集中记述和评论名园的专文,如北宋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南宋末至元初周密的《吴兴园林记》。文人造园后世仍传承不衰,清代著名园林评论家钱泳还得出结论,认为“造园如作诗文”。汪春田又有诗云:“换却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汪春田作为一位诗人,自己营构文园和绿净园,因而才有更深的体会。
苏州园林
第二步是画士主导造园。画士造园,虽然也可以上溯到王维,王维工诗善画,但他自云“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对于画士的身份,忸怩而不愿正面承认。宋代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等人也都能诗善画,司马光有独乐园,王安石有半山园,名传天下,苏轼有很好的园林见解,还创造出一种能够折叠装配随地架设的观赏亭子,叫做择胜亭。宋代诗人而兼画士又从事造园的,要推晁无咎,无咎才华横溢,苏轼折辈分与之交,李格非亦与之交游,后来坐党籍流徙,放还后葺归去来园,自号归来子,并“自画为大图书记其上”。南宋的俞征,则完全是以画家的身份和眼光,从事造园的人了。俞征字子清,是文人画家,画竹石清润可爱,得文(同)苏(轼)遗意,周密《癸辛杂识》说:“子清胸中有丘壑,又善画,故能出心匠之巧。”元代文人画进一步发展,许多文人画家对元代统治者不满,消极避世而沉湎于园林之乐,画士造园在元代达到极盛。昆山画家顾仲瑛建玉山草堂,松江画家曹云西“治圃种竹”,无锡画家倪云林为元代四大家之一,他的画表现疏木平林,孤寂无人之境,隐逸旷达的思想寄于其中。所居清门必阁,幽回尘绝,兰菊之属,蔚然深秀。他又为人画过苏州狮子林山园图,因此后世误传狮子林是他的手笔。元代四大家的山水小景对造园艺术影响很大,黄子久的矾头,倪云林的水口,成了后世造园叠山理水的粉本。黄、王、倪、吴的山水画影响到著名造园叠山艺术家张南垣,张南垣叠假山,人称“黄王倪吴,一一逼肖”。张南垣为钱谦益造拂水山庄,为李逢申造横云山庄,和黄公望“芝兰室图”有不少相似之处。《扬州画舫录》记重宁寺东园“太湖石罅八九折,折处多为深潭,雪溅雷怒,破崖而下,委曲曼延,与石争道,胜者冒出石山,澎湃有声,不胜者凸凹相受,旋濩潆回,或伏流尾下,乍隐乍现,至池口乃喷薄自泻其中——此善学倪云林笔意者之作也”。
第三个阶段是职业造园匠师主导造园。造园叠山匠师自古已有,宋代“吴兴山匠”、“朱勔子孙”,多半没有留下名姓。职业化了的造园匠师,而又有名有姓留传于后世的,则以田汝成《西湖游览志》所记杭城陆叠山为最早。陆叠山与张宁同时,是明成化前后人。正德万历年间,上海有著名造园匠师张南阳,为潘允端造豫园,为陈所蕴造日涉园,又为太仓王世贞造弇山园。万历崇祯年间,松江又产生一位最著名的造园大师张南垣。南垣少学画,善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山水画意为人造园叠山,荆关董巨、黄王倪吴皆逼肖,以此游于大江南北五十余年,所造名园不可尽数,今已考知最为著名的就有松江李逢申的横云山庄,嘉兴吴昌时的竹亭湖墅、徐必达的汉槎楼、朱茂时的放鹤洲、太仓王时敏的乐郊园、南园和西园,钱增的天藻园,吴伟业的梅村,郁静岩斋前的叠石,常熟钱谦益的拂水山庄,金坛虞来初的豫园,吴县席本桢的东园,嘉定赵洪范的南园等。张南垣叠假山,“尽变前人成法”,“穿深覆冈,因形布置,土石相间,颇得真趣”,“人见之,不问而知张氏之山也。”诸家评论,多称张南垣造园叠山“天然第一”、“海内为首推”、“一时名籍甚”,“见者疑为神工”,等等。南垣有四子,皆衣食其业,康熙造畅春苑,征召南垣。他以年老辞,而遣其次子张然北上。除畅春苑外,南海瀛台、玉泉山静明园等皇家园林,皆张然所造。大学士冯溥的万柳堂,兵部尚书王熙的怡园也都是张然所造,从此京师诸王公园林,皆出张然之手。张然作为皇家总园林师,供奉内廷三十余年,其子淑继续供奉内廷,北京有称山石张的,“世业百余年未替”。南垣三子熊活跃于江南,亦颇负盛名,南垣之侄鉽亦能传南垣之术,无锡寄畅园即是张鉽的代表杰作,是现存江南私家园林的最高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