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诗 口述 顾春芳 撰写
我常说自己几次想离开敦煌都没有离成,敦煌是我的宿命。
现在想起来,我和敦煌的关系开始于年少时的一种美丽的幻想。我小时候曾在中学课本上读到过一篇关于莫高窟的课文。那篇课文说莫高窟是祖国西北的一颗明珠,有几百个洞窟,洞窟里面不仅有精美绝伦的彩塑,还有几万多平方米的壁画,是一座辉煌灿烂的艺术殿堂……我对这篇课文的印象很深,后来就比较留意和敦煌有关的信息。特别是念了大学以后,凡是和敦煌有关的展览,包括出版的画片和明信片,我都格外关注。因此,我早就知道常书鸿、段文杰这些人,始终很向往那个地方。
我与敦煌的结缘始于我的毕业实习。如果1962年的毕业实习,宿白先生没有选我去敦煌,也许就不会有后来我在敦煌的命运。那一年敦煌莫高窟南区要进行危崖加固工程,首先就要动窟外地面下的地基。当时常书鸿先生任所长,他非常重视文物保护和考古研究。他意识到莫高窟外的地基绝对不能随便挖一挖了事,一定需要考古工作人员的介入。因此,常书鸿先生就希望北大可以调一些考古专业的学生来进行莫高窟外的考古发掘。我被选中了。
正是1962年的这次实习改变了我的命运。
记得在去敦煌的路上,我一直想象着常书鸿和段文杰这两位传奇人物,他们一定是风度翩翩的艺术家。在此之前,我读过徐迟的《祁连山下》,这篇报告文学的主人公就是以常书鸿为原型的。我觉得这个人太了不起了,留学法国,喝过洋墨水,居然放弃了优渥的生活,跑去西北荒漠守护莫高窟。在我的想象中,敦煌文物研究所也应该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很气派的地方。可是等我一下车就立刻傻眼了,这里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研究所当时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面黄肌瘦,穿的都是洗得发白的干部服,一个个都跟当地老乡似的。
原来,从1959年开始,我国经历了持续三年的困难时期,全国上下粮食短缺,甘肃当时是重灾区。到了敦煌,我才真正感觉到这个地方的贫穷和落后。虽然当时全国范围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但是甘肃敦煌地区依然食物紧缺,很多人只能打草籽充饥。
1962年,是我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学年。按照北大历史学系考古专业的惯例,毕业班学生可以选择洛阳、山西和敦煌等若干文化遗产地参加毕业实习。当时有不少同学都想选择敦煌,因为莫高窟在大家心目中是中国佛教石窟寺遗迹的典型。对我而言,敦煌同样是内心格外向往的地方,敦煌那么远,如果能趁着毕业实习的机会去看一看,正好可以了却一桩心愿。
我们一到敦煌就迫不及待地想进洞参观,负责给宿白先生和我们几个讲解的是大名鼎鼎的史苇湘先生。史先生是四川人,说着一口四川话,我听不太懂。但是史先生讲起敦煌来,非常有激情,很吸引人。洞中的温度远比我想象的要低,我感到有一股刺骨的寒气从地层蔓延上来。然而看着洞窟四壁色彩斑斓的壁画,我就忘记了寒冷。
1962年也是敦煌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时刻。正是这一年,周总理批示拨出巨款,启动敦煌莫高窟南区危崖加固工程。为配合加固工程,常书鸿先生向正在敦煌莫高窟带着学生毕业实习的宿白先生提出,希望北大考古专业可以推荐四名参加实习的学生今后到敦煌工作。这四名学生,除我之外,还有马世长、段鹏琦和谢德根。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宿白先生向常书鸿推荐了我和马世长两人。马世长后来也是著名的佛教考古专家,回到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书,从事中国佛教考古的教学与研究。
马世长的母亲听到儿子被分配到敦煌的消息之后,号啕大哭。她所有子女里,只有马世长是男孩。后来,马世长的母亲来火车站送别马世长和我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儿,特别嘱咐我们要互相照顾。
敦煌石窟
我在毕业分配会后才被告知,为了我和马世长到敦煌的分配,整个分配方案的宣布,推迟了两三天。宣布会后,系里的领导找我谈话。系里知道我的体质很差,而且也已经知道我有了男朋友,但还是希望我能够去敦煌。因为敦煌急需考古专业的人才,希望我和马世长先去,北大今后还有毕业生,过三四年再把我替换出来。就是这个理由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
分配方案宣布之后,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分配的去向。没想到,父亲很快回信给我。这封信很厚,打开一看,信里夹带着另一封写给学校领导和系领导的信,是嘱我转呈的。父亲的来信我还记得,信是竖着写的,工工整整的小楷字。信里讲了很多事实和实际的困难,主要是说“小女自小体弱多病”等诸如此类的话,希望学校改派其他体质好的学生去。
但是,我看完父亲的信就想,这能交吗?仔细再一想,不行,绝对不能交。为什么?因为当时系里对毕业生进行毕业教育的时候,鼓励学生学雷锋,学雷锋就要看行动。当时的大学生奉献国家和人民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是发自真心的。国家需要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就到什么地方去。我自己已经向学校表了态,服从分配,如果这时候搬出父亲来给自己说情,会给院系领导造成言而无信的印象。所以这封信我没提交。
毕业离校前,发生了一件令我很难忘的事情。有一天,苏秉琦先生突然派人来找我,专门把我叫到他在北大朗润园的住处。苏先生当时是北大历史学系考古教研室主任,是与夏鼐先生齐名的考古学界的泰斗。那苏先生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呢?
在校期间,我虽然没有很多机会向苏先生请教,但心里一直对苏先生充满敬意。此次苏先生专门找我去,令我既倍感幸运,也有点忐忑。到了苏先生的住处,他慈祥地对我说:“你去的是敦煌。将来你要编写考古报告,这是考古的重要事情。比如你研究汉代历史,人家会问,你看过《史记》没有?看过《汉书》没有?不会问你看没看过某某的文章。考古报告就像二十四史一样,非常重要,必须得好好搞。”我突然意识到学校把我分配去莫高窟,其实是要赋予我一项考古的重任,那就是完成对敦煌石窟的考古研究。苏先生临走前的这一番叮咛,现在回忆起来我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分量。但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完成这个使命。在步出朗润园的那个时刻,我是恍惚的,我反复问自己:“我能完成吗?”我没有想到这一去,就是半个多世纪。我更没有想到,敦煌石窟考古报告的任务,我竟然长期未能交卷。经过曲曲折折,反反复复,历经近半个世纪,我才得以完成其中的第一卷。我想象不到敦煌石窟考古报告是何其重要,而又是何其艰巨浩大的工程,也是很少有人能够坚持下去的历史重任。我更想象不到,有一天敦煌研究院会让我走上领导管理岗位。之后,我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和精力,几乎全都倾注到了敦煌石窟的保护、研究、弘扬和管理工作中。
去敦煌前,我回了一次家,在上海度过了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父亲那时候已经知道了我的决定,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但是我感到他的心情很沉重。最后我要动身的时候,他只对我说了句话:“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就好好干。”我掉眼泪了。
“文革”之后,马世长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他离开了敦煌。而我当时正在干校,错过了北大的考研,也再一次错过了离开敦煌的机会。所以我说,我这个人命中注定,这一辈子就交给敦煌了。
第一次去敦煌是1962年8月,我跟着宿白先生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做毕业实习。第二次去敦煌,就只有我和马世长两个人。我心里知道,这一次去敦煌就不是在那里待几个月了,而是要长时间在那里生活。
火车行驶在河西走廊,经过武威、张掖、酒泉,在茫茫的戈壁中偶尔可以看到远处的绿洲,越接近敦煌就越感到荒凉寂寥。
我记得经过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火车抵达了柳园这个地方。当时敦煌没有火车站,离敦煌最近的就是柳园火车站。从柳园到敦煌还有一百三十多公里的路程。这段路没有火车,只能坐汽车,路途颠簸。等到了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时候,我已经是两腿发麻,两眼发晕,几乎是摇摇晃晃地下了车。这两次去敦煌,是截然不同的心情。唯一相同的是再次来到莫高窟时,我还是急切地想进洞看看洞窟里的壁画。
第45 窟的塑像精美绝伦,那是整个莫高窟最精美的菩萨造像。站在这些塑像前,你会感到菩萨和普通人面前的那道屏障消失了。菩萨像的表情温柔而亲切,就像是一位美好而又纯真的少女,梳着双髻,秀眉连鬓,微微颔首,姿态妩媚,面颊丰腴,双目似看非看,嘴角似笑非笑。菩萨像袒露上身,圆领无袖的纱衣,在肩部自然回绕下垂,纱衣上的彩绘花朵,色彩依旧鲜亮如新,一朵朵点缀在具有丝绸般质感的衣裙上。菩萨赤足站于圆形莲台,和那些天龙八部、金刚罗汉不同,他们仿佛就是有血有肉、有世俗感情的人。
第112窟的《反弹琵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敦煌的标志性壁画,是最能代表敦煌艺术的图像。以前在画册上看到过,现在近在咫尺,感觉完全不同。画面表现的是伎乐天神态悠闲雍容、落落大方,一举足一顿地,一个出胯旋身凌空跃起,使出了“反弹琵琶”的绝技,仿佛能听到项饰臂钏在飞动中叮当作响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在黄昏时分去爬三危山。三危山正好面对鸣沙山崖体上的石窟,在那里可以望见整个莫高窟。我第一次看到崖体上的莫高窟的时候,那些密集的洞窟像蜂房一样错落地分布在崖面上,就好像成百上千双眼睛,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沧桑和神秘。敦煌的天格外蓝,这种蓝和北京的不同,它更纯粹,更辽阔,更浓烈,不到大漠是不会知道世上有这样幽蓝幽蓝的天空的。我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太阳还没有落下,月亮就不知不觉升起来了,就能看到日月同辉的景象。
初到莫高窟的时候,我常常想,为什么在被世人遗忘的沙漠里会产生如此辉煌的石窟艺术?为什么敦煌仿佛被遗弃在此长达几个世纪?这些由壁画和彩塑营造而成的佛国世界曾经是什么面目?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在这个丝绸之路曾经的重镇,莫高窟担负着什么使命?那些金碧辉煌的壁画和彩塑,究竟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是什么人画的?……这些问题每天都萦绕在我的心头。
所有种种,都在向我传递着一种强烈的信息,那就是敦煌的空间意义非同凡响,这里封存的是丝绸之路上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奥秘,这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类艺术和文化的宝库。也许,我倾注一生的时间,也未必能穷尽它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