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在陕甘宁边区,报纸承载着启蒙思想,提高群众政治觉悟的宣传功能。改版后的《解放日报》加强对根据地军民抗战的报道,也更加贴近群众生活。但问题是,乡村群众识字困难,交流方式以人际传播为主,若仅依靠文字开展宣传工作,难免收效甚微。为破解传播效能不足的困境,中共在组织根据地群众读报的同时,在人口密集区创办黑板报,鼓励当地群众把日常见闻记录下来,以生动事例推动社会观念的转变。从纸质媒介、人际传播到群众叙事,目的就是要让信息流动起来。信息流动路径的转换就是将革命意识融入乡村的日常生活,可以说,这是党的群众路线在新闻宣传中的生动实践。
关键词 陕甘宁边区 读报组 黑板报 人际传播 思想启蒙
〔中图分类号〕D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0)04—0078—08
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共领导的人民战争需要社会成员的广泛参与。如毛泽东所言,在偏远地区,“听不到炮声的人们,至今还是静悄悄地在那里过活。”实践中,乡村群众习惯田园牧歌的生活,对革命战争了解甚少,遑论高涨的斗争热情。为将革命意识传播至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中共以报纸作为主要媒介,向群众宣传政策纲领。陕甘宁边区报纸按种类主要分为中共中央与各级党委机关报。前者为《解放日报》,指导各根据地建设,团结全国人民参与抗战;后者主要反馈地方新闻,推动各级党政部门工作,如《边区群众报》(西北局)、《抗战报》(绥德地委)、《关中报》(关中地委)等。在《解放日报》改版后,党报以通俗语言宣传,反映乡村生活,指导边区建设。随着办报经验的积累,以《解放日报》为代表的党报逐渐成长为现代意义上的大众媒体,吸引边区外的大批知识青年奔赴延安,投身革命。但纸媒在乡村的宣传收效甚微。边区政府统计,根据地的识字人数只占总人口的1%。边区虽然开展广泛的识字运动,效果却不理想,及至1944年秋季,根据地仍然有100多万的文盲。文字并非乡村传递信息的主要渠道,边区的宣传方式需要更多的探索。
事实上,信息的传递方式并非以媒体-受众的线性逻辑所呈现。基于乡村社会的特点,纸质媒体的宣传效果往往为读者的人际关系所限制。为走出实践困境,边区宣传部门开始以《解放日报》为中心,着手实现党报的人际传播。技术路径的转换使革命叙事融入乡村社会,为中共启蒙群众思想提供一套本土化的行动方案,其中的方法论显然具有特殊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虽有学者关注到中共主导的人际传播,但在时间上主要聚焦于1949年之后,对新民主革命时期涉及较少。也有研究成果从新闻传播学的角度梳理实践经验,但从纸质媒介、人际传播到群众叙事的路径转换中,共产党人如何使信息在乡村的社会网络中流动起来,进而改变社会观念,仍需作进一步探讨。
在接受到媒介所传递的信息后,受众首先对内容进行自己的解读。报纸的传播内容以文本形式在读者面前呈现,但文字的传播将会产生多样的理解。在实践中,报纸传递的信息会因阅读者自身教育水平、思想观念、社会职业等产生不同的解释,这是纸质媒体调整叙事风格所无法克服的难题。
回到陕甘宁边区的历史情境,大多数群众受制于参差不齐的文化水平与思想觉悟,在某些情况下会产生有别于传播者所预期的效果。例如,在1942年春,西北局发现,边区流传出“征粮以后还要征钱”“精兵是增兵”的谣言。同时,在战争环境下,新闻传播领域是交战双方争夺的阵地,受众的理解偏差也会被放大。中共中央政治局秘书胡乔木指出,妥协思想和投降倾向言论歪曲政策纲领,以诡辩的方式来否定人民战争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胡的担忧不无道理。在关中庆阳,边区政府曾摧毁敌对势力的渗透组织。根据截获的相关文件,汉奸分子为了混淆视听,联合哥老会冒充革命军人,抢劫财物,劝逼群众捐款借粮。在定边,甚至有人公开声称:“过去中国侵略日本,所以日本现在侵略我们,中国应当归还日本(领土)。”面对复杂多变的形势,中共的政治传播必须具备灵活性与机动性。而依赖报纸的文本宣传,尚无法满足这一现实要求。
相比之下,信息的人际传播表现出更多的灵活、机动,具有传播速度上的优势。西北局宣传部长李卓然在深入基层调查后指出,旧社会的习惯与传统对革命宣传形成极大阻力,迷信思想的存在相当普遍。访问延安的《新民报》主笔赵超构发现,陕北落后的医疗条件迫使民众寻求封建迷信的庇护,导致巫神具有很高的社会威望。尽管《解放日报》数次公开揭露巫神的虚假骗局,但宣传效果有限。在边区政府开展的“反巫神”运动中,有巫神四处散播谣言:“西医的针有二尺多长,从腿子里打进去,从肚子里出来”。更有甚者威胁民众,“你们谁要向政府报告我是巫神,我就叫谁家十口人死九口,不信试试看!”许多群众自此便不敢参加“反巫神”运动。乡村的言论往往依托人际网络传播,而不是以报纸上你来我往的笔尖论战所呈现。边区记者莫艾调查发现,各分区“交通工具比满清时代的驿站还差,寄递太慢”。此時的《解放日报》已经完成改版,日趋完善,但没有相匹配的新闻通讯系统,对封建思想的反击效果可想而知。
媒介的实际传播效果可能受到自身以外的因素影响,受众对传播内容的态度因其所在人际关系中的他人而改变。1942年春,中共开始号召农村群众向党报投稿,加入办报行列。但及至1946年,部分态度消极者依然认为新闻写稿是自我吹嘘,声称宣传工作是“吹吹打打”“顶个啥哩”,许多原本情绪高涨的工农通讯员听到他人的嘲讽之后便放弃写稿。令人感慨的是,边区的宣传部门与报社为了动员群众办报而付诸大量精力,实际影响却能被少数人的三言两语所削弱。在根据地其他政策的执行中,也能看出乡村人际关系对革命工作开展的影响。《解放日报》记者田方发现,在地方佃户减租会上,由于部分参会人员成分复杂,群众怕生事端,待其离开后才敢与村主任反映情况,讨论减租工作。减租会实际上是在干部与群众的“闲拉”聊天中开展。定边政府在征求批评意见时也发现,群众出于“怕伤和气”的心理,认为“都是门跟前几个人,就是有些缺点,也可原谅”,大多表示“没意见”。对党员干部的工作,群众往往“背地说的多,当面说的少。”边区的新闻工作旨在宣传革命政策与纲领,使群众接受并认同。问题是,人际关系对群众的言论与行为都施加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力。对革命者而言,不能仅靠纸质媒体向群众解释政策,反馈基层情况。
可以看到,信息并非总是在媒介与受众之间垂直纵向的传递,个体的人际关系发挥着重要作用。费孝通认为,在乡村,每个人都是其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个体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如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换言之,乡村的社会结构呈现出“同心圆”的表征,因此宣传工作也必须重视干部与群众建立人际关系。正如毛泽东在《兴国调查》所谈到的,农民起初对党员干部存在疑虑心理。但若是请农民吃了饭,晚上又给他们宽大温暖的被子睡觉,他们会开始慢慢有点笑容,说得也比较多。到后来,党员与群众之间毫无拘束,热烈讨论,无话不谈,如同自家人一样。不同于工业社会追求的契约规范,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使群众重视人情伦理。在此背景下,人际接触所产生的情感交流,是宣传者赢得受众认同的关键。作为强调群众路线的政党,中共的工作方法也进行了调整。在深入神府等地调查后,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张闻天在报告中强调,与群众谈话时,不要采取审问或填表格的形式,而应以随意但又有一定方向的“拉话”为宜。可以说,与群众面对面的交流,使共产党人更易与群众建立思想情感上的联系。而人际传播具有高度的灵活性与机动性,能够使报纸走出宣传效能不足的困境,并成为边区之后新的技术路径。
基于同心圆式的人际关系,读报组与黑板报体现了中共宣传工作的调整方向。早在土地革命时期,革命政权在苏区已有相关实践,并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在延安大生产运动后,边区的经济形势转好,文化教育工作被共产党人提上日程。读报组与黑板报也随之被列入边区制度建设的计划内。读报组鼓励群众加入,集体阅读党报,但并未有严格的准入准出机制。正是其松散的特点与乡村日常的生活习惯契合,能够将群众组织起来。而黑板报的出版地点与时间以乡村人口流动为导向,有利于克服边区地广人稀的现实情况。在传播媒介尚不发达的根据地,“黑板报读者较之其他报纸的读者多。”边区各地黑板报的内容主要由当地群众通过捎话的形式投稿,由于口头叙述使黑板报出版的速度快,内容详细,许多政府尚未了解的情况能够通过黑板报进行反馈。读报组与黑板报既为群众提供了集体读报、相互讨论公共事务的渠道,也使传播者能够与受众面对面接触,建立情感联系,成为边区宣传工作新的实践形式。
随着革命工作经验的逐渐积累,共产党人对乡村社会的人际结构有了深入认识,并有针对性地作出调整。1944年3月,毛泽东于中共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上指出,在大规模经济建设取得成绩的基础上,应将文化教育提上议事日程。这也是之后中共在边区全面推广读报组的政策依据。
读报组的建立旨在实现宣传者与受众的面对面接触。早在1941年,中共中央宣传部便指示,各根据地抗日政权应当结合日常生活,在村庄和市集利用公众闲暇时间进行口头宣传,激发群众革命热情。随着边区的党报不断成熟,宣传干部将《解放日报》等报纸作为教材和蓝本,为群众读报,传播革命意识。
读报组的发起者起初主要由基层干部和知识分子承担。以绥德分区为例,村主任、合作社干部和学校教员分头带领群众读报。读报工作一般由教员一句句念报上的文章,有时配合手势,给群众解释具体内容。在强调群众路线的共产党人看来,不仅要为群众读报,更应深入基层,引导群众自发参与。在边区庆阳三十里铺一乡,宣传干部与村长解释读报的实际意义后,群众自愿报名,加入读报行列。读报组长经村民选举产生,成为读报人。在部分地区,逐渐有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主动读报,建立读报组。其中,党员干部仅提供些许帮助与指导。以安塞马家沟为例,当地读报组由劳动英雄陈德发号召建立。在区书记许福才的建议下,召集马家沟干部以及其他积极群众,建立读报组。
那么,读报组如何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如毛泽东所言,一切空话都是无用的,必须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福利,在此基础上,逐步提高群众的政治觉悟和文化程度。读报组的运转方式以乡村实际情况为导向,自然能够吸引群众积极加入。宣传部门认识到,读报不应当是照本宣科,机械朗读,而是要找群众感兴趣的生产方法和介绍模范的文章。换言之,读报人应当结合受众的实际需要,选择性读报。战争环境下,为人民群众创造生存空间,既是共产党人的革命本色,也是新闻工作得以开展的现实基础。中共西北局曾指示,宣传部门要在读报工作中普及农业生产与卫生常识、民俗歌谣和小调,推动生产热忱。
读报组的传播内容紧扣乡村现实,满足群众需要,为乡村社会观念注入现代革命的活力。根据西北局的调查,安塞县马家沟的村民每日只砍柴一次,挑水一次。但马家沟的村民在参加读报组,了解到劳动英雄吴满有建立模范乡的事迹后,因为生怕落后他人,全村自发动员,提高劳动积极性。村民们纷纷表示:“迩刻(方言,意为此刻、现在)读了报,可解下了许多劳动英雄的好办法,咱们都要学习人家。”“过去不读报,一满黑洞洞的,读了报,毛主席给咱老百姓计划的什么,咱们都知道了。”当地群众读了报纸的文章后,积极讨论政策,认识到变工的合理性與重要性,在讨论中具体研究本村的变工队,加紧生产。正如劳动英雄陈德发等人所说:“大家听报时,常说听人家的,要反省一反省咱们庄的,怎样把模范更搞好。”村民温汉生在与《解放日报》记者的谈话中表示,读报组经常解释报纸上的问题,鼓励、督促他进步,提高学习积极性。温汉生的母亲对记者说:“(温汉生)往年还有阵耍懒,迩刻你叫他歇一会他都不。”当地干部甚至感慨:“温汉生发表意见比有些参加革命多年的干部都要强些。”
时任绥德地委书记习仲勋总结到,发展文化必须和发展生产相辅前进,教学方法必须学用一致。他强调“群众做什么,我们就教什么,这不仅群众有兴趣,容易学,并能够学一下就会用,长期不会忘,同时还能够打下向前发展的基础,提高学习情绪,巩固学习信心。”读报组为群众带来的,不仅是提高生活水平的实用信息,更有高涨的革命热情。在华池,读报组成员赵志义一边做农活,一边手拿报纸读报。延安市铁匠铺学徒郭贯之,群众都说他是“放下报纸拿锤,丢下锤子抓报纸。”店铺掌柜本人也积极参加读报组,掏钱订报纸,还写了一篇《学习郭贯之》的墙报登在新市场口的黑板报上。有群众讨论报纸的时事新闻,表示:“共产党连二流子都扶助成好人,我们更要加油劳动,若不好好劳动真对不起毛主席给咱们的好谋划。”可以看到,通过读报组,报纸承载的信息流动起来,逐渐转变着乡村社会的思想观念。
灵活、机动是读报组的另一特征。实践中,读报组开展的时间、地点与频率均根据群众的作息做调整。中央宣传部长张闻天曾强调,政策的执行必须结合当地具体情况,只有这样,才能使得政策的原则精神能够在不同地区具体执行,步调一致。与工业社会所不同,农业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具有一定的随意性。若是对读报的时间、频率和场地作出硬性规定,则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大会,显然与农民日常生活习惯不符。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长任弼时也指出,党员应在党的路线与政策下,结合具体情况,按照群众需要,运用群众习惯的方式解决问题。要灵活执行政策,视现实情形做调整。若适逢开荒、夏种农忙,则降低读报频率。读报的地点有时为晚饭后在群众家内,有时利用扎工队中午在山上休息进行。每月读抗战消息两次。每次读报,均有县区政府工作人员参加。在安塞县,抗联会带领商店掌柜、管账读报,介绍战争局势,选读重要新闻。许多商人主动在休息时间读报、听报。而读报组事先避开商人营业时间,读报主题以战争动态、生产活动、商界消息等为主。
讀报组为宣传者提供了与受众面对面交流的平台,既使革命政权能够根据受众的反馈调整政策,也在政党与群众之间构建了情感联系。根据西北局的指示,宣传部门深入农村,在集市、庙会、学校等公共场所成立小组会为群众读报,同时解释政策,讲解时政。宣传人员时刻把握群众情绪,耐心解答疑惑,并将其所关心的问题向报社与上级机关反映。熟人社会中,民众对人际关系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而透过面对面的接触,宣传者能与受众建立情感上的链接,利于革命工作的开展。宣传部门发现,若是宣传者不懂社会的应酬学问,对群众往来的请贴、对联、红白喜事等人情关系都不善于处理,则难以深入群众生活,甚至被群众说“不中用”。而在延县,农忙季节群众精神疲惫,读报人薛民锋便在农忙吃饭时读报。薛曾经在为变工队读报前,帮助群众寻找公粮单据,帮助算账,同时讲解算盘的使用方法。他提出:谁愿意学,我就可以教,不怕麻烦。群众评价:“教员的性情很好,很耐心。所以叫我弟弟来识字。”不难看出,读报组的运转模式体现了人际传播的优势,不仅能及时纠正政策路线在基层出现的偏向,也能巩固宣传者与受众的联系。
读报组的运转模式契合了乡村同心圆的人际结构,促使报纸的信息在乡村流动起来,进而帮助群众接受现代革命的思想观念,加深对革命的认识。在读报组中,读报人以自身为中心,向组员传递信息。之后,参与的群众又以自身为圆心,在其所处的人际关系中进行二次传递。绥德的读报组成员积极向身边的亲人、邻居介绍报纸内容。例如,绥德的读报组员了解了《捉红鞋女妖精》破除迷信的故事,回家后给母亲介绍其中内容;读了《小娃娃变工抬水》以后,成员积极组织抬水,也将自己从报纸上了解到的知识教给母亲、哥哥、嫂子、邻居等。听了读报组对政策的宣传解释后,马家沟全村劳动者在“团结互助努力生产”的思想下组织起来。妇女因为丈夫的宣传,认识到变工互助的好处,生产热情得到提高,积极参加乡政府大会,回来报告生产计划。有的妇女说:“迩刻什么上也能当劳动英雄,我也要争他一个”,“年底我要看毛主席去。”许多群众表示:“读报组给咱讲,咱回去给婆姨讲。”许多妇女对丈夫说,“人家男人都宣传婆姨,你也好好宣传我。”在吴堡,老人慕汝春经常为家人读报,甚至利用走亲戚、给孙子订婚送聘礼等热闹场合为他人说报,解释政策,鼓励生产。老人读报说话的方式随意,不拘泥于固定的组织形式、日期,或是旁听人数,因此受到欢迎。群众说:“而今听上瘾了,人们一听说他来了,就跑出来叫他说报。”
总结读报组的运转特点,报纸的信息以读报人为中心,依托组员所处的社会网络传递,而组员又以自身为圆心再次传播,产生同心圆效应。这一灵活的传播模式与乡村人际关系的结构高度契合,使报纸承载的信息传播更加流畅,得以深入群众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延安新市场,读报组读到“日本法西斯头子倒台了!”,一句还未念完时,“东条老贼”这一声就会从几十个人口里先后呐喊起来。读报组成员高涨的热情常常吸引路过的听众,连附近路过的群众也要站住听一会儿,有些人听出味道,就索性在旁边听到讲完为止。值得注意的是,读报工作蕴含的方法论为宣传者与受众建立情感上的联系,并被边区政府应用于基层的制度建设中。1945年,为动员群众对政策执行中出现的偏向提出批评,反映现实问题,定边城区四乡政府号召各级干部在正式大会召开之前开小会,与群众进行个别谈话,共同研究如何改进干部工作。可见,作为人际传播的生动实践,读报组凸显中共政治传播的艺术性,为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提供新路径。
读报组的全面推广反映了中共改造乡村社会能力的进一步提高,但在根据地,信息的传递始终需要克服人口密度低的难题。根据宣传部门的统计数据,边区参与读报组的群众人数在1944年超过1万。然而,在同一时期,延属、绥德、关中、三边、陇东五个分区的总人口接近150万,边区人口密度为15.2人/平方公里。1万多人的规模看似庞大,但与整个根据地的人口相比,仅凭读报组还不能完全激发人际传播的效能。显然,信息传播还需要新的实践形式。
1944年11月,在文教大会的总结中,陕甘宁边区政府秘书长李维汉指出,地方人稀,村庄分散,因此群众文教工作宜于分散经营,以村庄为单位,才能普及。有数据显示,以乡村人口流动为导向的传播模式,有助于解决人群分散的问题。以邱县下辖的扬泉村为例,当地每月举办一次集会,每次参加人数约2300人。为了克服人口密度的难题,边区政府作出决议,在各个市镇或人口较集中、识字者较多的村庄,创办大众黑板报,使之成为当地群众心中有威信的舆论机关,成为推动乡村生产卫生、识字、娱乐、传播新闻与改革旧习的武器。各地黑板报应尽量由群众组织的编委会主办,政府予以帮助指导,而非粗鲁干涉。
符合群众现实需要,是边区传播媒介的共同特征。《解放日报》记者田方走访发现,黑板报的主题有防灾防疫,也有失物招领、批评不卫生的居民等,受到群众欢迎与认可。此外,黑板报也衍生出墙报的形式。毛泽东曾指出,墙报也算一种报,应当办一个轰动全城的革命墙报,吸引全延安的人来看。中央研究院曾创办墙报配合整风运动,并且在实践中取得显著的宣传效果。在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左翼作家曹伯韩指出,墙报、壁报的出版无需印刷技术,经济成本低。在行人众多处张贴,可以反映一条街道和一个村镇的日常生活。而群众也因此拥有讨论公共问题的空间。作为对报纸的一种补充形式,黑板报(墙报)使得群众在阅读中相互交谈。在杨家岭,生产合作社曾出版墙报《突击简报》。合作社将红纸或绿纸张贴在墙上,用大字写简讯消息,报导每天各单位出现的纺织突击手和创造的新纪录。群众每天晚饭过后,就站在墙报前挤着看新闻。抗日军政大学出版的墙报主要采取连环画等形式,展现二流子转变过程,也有劳动英雄的画像。群众争先恐后地来看,无需宣传部门加以解释,便开始对图画中的内容指手画脚地相互谈论。有些群众已经看过几次,但每次到合作社来时,还要再看几遍。黑板报(墙报)的创办,意味着边区的传播媒介开始走向本土化,以乡村日常的公共场所为依托,提高了信息的传递效率。黑板报出版时间以集市的时间为准,群众争着看报,说“赶上一个集,各乡的消息老百姓都知道了,这比村民大会上我们说一大顿还顶事!”
黑板报的实用性引起了社会公众的关注,也为之后群众的积极参与创造了有利条件。考虑到乡村群众识字困难,黑板报鼓励群众向编委会“捎话”,以口头方式叙述日常见闻,他人代为书写。与党报不同,黑板报的内容以投稿者本人讲述为主。现代革命的思想观念以口语化的简短通讯呈现,其各类要素均包含于当地群众的人际网络,这也成为乡村新闻生产的新形式。
在边区政府的引导下,黑板报刊登群众对地方建设中各类事例的评论,推动社会观念的转变。在肯定性的评论中,多是对个体的公开表扬,而这在熟人社会中的积极影响不言而喻。子长的黑板报曾刊登《阎桂芳本事大》一文。该文介绍瓦市三乡的妇女阎桂芳,其参与纺织热情高,还带动了他人的劳动积极性。黑板报的文章引起当地群众热议,有妇女说:“黑板报上书的那个女人,真能行哩”,也有读者将这则新闻读给自己的妻子。可以看到,此文塑造了热爱劳动的妇女形象,推动了当地群众思想觉悟的提高。在延安桥镇乡,黑板报文字以陕北方言为主,穿插图画。若是表扬某人,便由延大美术老师配上画像。在群众中,做好事者都以登上黑板报为无上光荣的事。吉镇黑板报刊登二流子改造的消息,群众看了说:“好人能上报,坏人也能上报,坏人以后再没啦!咱们劳动人民更要操心干。”边区各地所挂画像多为政权领导人或英雄模范,黑板报配上表扬对象的画像,对普通群众的激励与动员不难想象。
有表扬,自然也有批评。在边区,群众称被表扬是“上黑板报”,被批评为“爬黑板报”。被公开表扬者能够在其所处的人际关系中获得极大的精神鼓舞,而若被批评,则需要承受同等程度的社会压力。群众以“爬”字形容,再贴切不过。在延安,有生产不积极者,听闻其要被登黑板报,很着急。他跑去乡政府要求:“咱转变,不登报成不成?”也曾有经常打街骂巷的妇女,他人屡次劝导无用,后村民捎话给黑板报刊登,经人一传开,她自己感到丢脸,大哭一场,自我革新,请求黑板报编委会擦掉消息。《解放日报》报社发现,“做坏事的怕被上报,满满转变错误行为。”在延川,居民王明岗不注重卫生,夜校学生到其家中串门,将相关情况托人代笔登上黑板报。稿件登出后,王明岗的妻子赶紧说:“你们不要听那孩子瞎说,我以后操心收拾就是了”。从此该户居民家的卫生有了进步。商人老解在街道上泼洒脏水,天气炎热,苍蝇乱飞,容易传染疾病,很多人劝他打扫,他总不听,在被黑板报批评后,该商人深刻认识到错误,马上担了一担黄土垫上打扫干净。
当然,黑板报的批评方式以团结为主,并非总是公开指名道姓。在边区被服工厂,负责零活的一名工人工作不积极,黑板报便发表一篇题名《美中不足》的文章。该文写到,零活组各方面都很好,就是某人有些差劲,未免美中不足。这个工人看到后很受触动,说:“不能因我一人牵累了全组的工作”,主动提出与其他不大上进的工友竞赛。在之后的工作中,该工人表现积极努力,有很大的进步。
边区黑板报的出版方式契合了乡村人口分布松散的特点,为个体构建了讨论公共事务的空间,使革命话语在群众之间口口相传,使信息在乡村流动起来。同时,依托人际网络,黑板报使识字困难的群众也参与革命意识的传播。社会公众记录日常见闻,也是在加深对现代革命的认知与理解。如中共中央政治局秘书胡乔木所言,黑板报适用于乡村环境,推动群众不断进步,提高思想觉悟。及至1945年,在部队经过时,群众积极提供粮草等各项后勤物资,甚至在三天内缝制完成1500双布鞋。更有群众向《解放日报》反映,表示非常关心政府政策和法令以及八路军的前线动态,同时希望黑板报帮助解决本村现实问题,如多刊登改进生产经验的文章。可见,通过黑板报,马克思主义被具象化为一个个生动、简短的现实事例,嵌入乡村的日常,推动群众思想观念的转变。
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共需要广泛动员社会大众,参与民族革命战争。但乡村的超稳定结构,使得根据地群众习惯于宁静的田园生活,对现代战争不甚理解,遑论高涨的斗争热情。为此,革命政权创办大众媒体,宣传政策路线,解放思想,提高群众政治觉悟。只是,乡村的社会网络呈现出同心圆式的结构特征,信息的传递主要表现为人际传播。在此意义上,报纸一受众的线性传播路径与现实存在一定程度的脱节。
为改变政治宣传与现实的脱节,党的宣传部门组织读报组,与群众面对面接触,根据群众的疑惑和兴趣灵活调整,充分解释政策纲领。而在读报工作的场域之外,读报人也与受众有着人情往来,从而建立情感上的联系,赢得群众认同。同时,根据边区人口分布特点,宣传部门创办黑板报,其出版方式以乡村日常人群流动为导向。群众在参加公共生活时,也在讨论根据地的各项建设,交流与政策纲领相关的直观感受,实现了现代革命在人际网络中的传递。而群众将日常的所见所闻以口语化的形式汇总至黑板报,又形成简短易懂的通讯消息,实现新闻在乡村人际网络的再生产。可以说,边区报纸的人际传播成功借鉴了群众的日常生活方式,将革命意识以润物细无声的形式融入乡村的每一个角落,成为思想启蒙的一套本土化方案,也為党的群众路线创造出新的实践形式。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