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玄幻文学的话语生长及文化反思

马汉广

内容提要 网络玄幻文学的发展，曾在2006年引起了所谓的“陶萧之争”。但时至今日，这种文学形式竟愈益发展壮大，成为网络文学中最重要的一支力量，受到读者的欢迎。经过了十几年的发展，网络玄幻文学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有了新的变化;面对新媒体技术时代出现的文学样式，我们需要转变研究观念和研究方法对其加以审视、研究，因而在当下应更加理性地、多角度地探讨网络玄幻文学。网络玄幻文学的关键在于“玄”与“幻”，如果抛除这种认识中的价值判断色彩，会发现其中虽有很多糟粕，也有值得我们关注的东西，尤其是其中表现出的宇宙意识和英雄模式等，可以成为某种新的话语生长点，从而对未来文学实践及文化反思产生一定的作用。

关键词 玄幻文学 陶萧之争 话语生长点 宇宙意识 英雄模式

〔中图分类号〕1206.7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20）04—0011—08

研究网络玄幻文学，自然不能不回顾当年所谓的“陶萧之争”。2006年陶东风在《中国文学已经进入装神弄鬼时代？》一文中指出：“可以说，在思想深度和人文内蕴方面，玄幻文学是极度令人失望的。”并进而说：“装神弄鬼是以犬儒主义和虚无主义为内核的一种想像力的畸形发挥，是人类的创造能量在现实中不可能得到实现、同时也没有正确的价值观引导的情况下的一种疯疯癫癫状态。”这种观點在当时很具有代表性，许多学者在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国网络文学，或是专门研究网络玄幻小说时，都对这种文学形式所表现出的价值虚无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倾向、脱离现实的虚幻性以及装神弄鬼的浅薄性等予以抨击和批判。即使并未撰文涉及到此话题的许多专家学者，在各类有关文学问题的讨论会上，也问或表达对玄幻小说的不满或嗤之以鼻。力挺网络玄幻小说反驳陶东风观点的人也有，《诛仙》的作者萧鼎迅速作出回应，在博客上撰文《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回陶东风教授》，对其观点做出了反驳;傅秋针对陶东风此文，也立即在《艺术评论》上发文反驳，题目即《不要指责玄幻文学和80后》，指出：“玄幻小说对人在命运面前无法选择的清醒认识，对个人奋斗的执着，对朋友问友情的坚信，对爱情唯美的希冀，无不反映现实生活中青年人对生活的热爱。即使是描写某种非生物，写作者们也尽量设身处地设想非生物的角度，以‘应该如此的想象开启非生物的人性和情感，把它置于情感的合理发展中。”他们之间的争论后来被人放大，戏称为关于网络文学的“陶萧之争”。这些反驳者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和陶文相比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因为他们缺少陶东风那种深厚的文学理论功底，缺少陶东风对中外文学大势把握的宏观视野，尤其是缺少陶东风对文学公共性价值的坚定信念和持久的期待，只能从个人经验和抽象的人性感悟上来肯定玄幻文学，因而缺乏说服力。

其后研究网络玄幻文学的人愈益多了起来，有学术杂志刊发的论文，也有一些博硕士学位论文（主要是硕士论文），讨论得愈发细致全面，肯定与否定、赞扬与批判，叩问价值、考察手法、追溯根源、梳理影响、展望未来等等，各种观点不一而足。研究者们已经意识到，网络玄幻文学越来越繁荣，越来越受到读者的欢迎，尤其是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开发成网络游戏等，简单地否定或肯定这种文学形式，已经很不合时宜了，必须深入挖掘这种文学形式出现的根源及它存在的合理性，所以更加理性地、多角度思考这种文学形式的诉求也就呼之欲出。

笔者以为：第一，网络玄幻文学自2006年“陶萧之争”以来，经历了十几年的发展，状况已经和当时不同，无论是所表现的内容还是表现的形式都有了较大的发展，其文学意蕴、社会价值和美学价值也有所变化，总之，从各方面说这种文学形式都相对成熟起来。第二，作为新媒体技术时代出现的文学样式，需要注入新的观念、新的视角来审视研究。陶文的许多观点在今天也不能说不对，但只局限于这种观念和视角，就会把网络玄幻文学中许多有益的东西忽视掉，所以适当改变一下我们的研究方法和思维方式是必须的。第三，这些年来，关于玄幻文学的研究虽各有特色，但多数研究都停留在一些具体细节上，而缺少那种在宏大叙事以及宏观文化背景之中深入探讨的论著，网络文学的兴起，不仅仅是一个文学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文化问题，因而单纯地研究它的文学内容和文学形式，眼界就会受限。第四，存在的就必然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何况网络玄幻文学不仅仅是存在着，而是呈现愈益发展繁荣的趋势。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地肯定或者是否定，而是通过具体深入的研究，发现其合理的内核加以扶植弘扬，而对其不合理之处加以批判扬弃，从而对这种文学形式的发展，提供一定的指导和借鉴。

一

关于什么是玄幻文字，学术界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界定，但到目前为止有两种说法比较有影响。一是盖博对玄幻小说的定义：“玄幻小说多数以中国某一古代历史时期或超时空为背景，融合幻想、神话、武侠、励志、爱情等多重因素进行创作，通常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二是陶东风的概括：“‘玄幻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分别是‘玄和‘幻。‘玄为不可思议、超越常规、匪夷所思;‘幻为虚幻、不真实，突出其和现实世界的差异。人们常常把玄幻文学所建构的世界称之为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架空世界，在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玄幻文学不但不受自然界规律（物理定律）、社会世界理性法则和日常生活规则的制约，而且恰好是完全颠倒了自然界和社会世界的规范。”前者告诉我们玄幻小说中有什么，还尚未达到对这种文学形式的合理界定，而且这种简单枚举常常会挂一漏万，还有许多玄幻小说中有的没有说明白，玄幻小说中没有的更是没有说到。相比之下陶东风的界定更能接近玄幻文学的根源和实质，比如超越常规、匪夷所思、虚幻、不真实，比如架空、不受现实世界规律制约等等，但陶文价值判断的色彩比较浓厚，对玄幻文学中表现的这种倾向带有较为明晰的批判意识，这和本文不加任何个人好恶的理性反思宗旨不符。其实，说它是什么远没有具体考察一下它是什么更重要，所以本文重点放在考察玄幻文学表现出的一些共同的特征上。

网络玄幻文学最突出的一个特征就是，作品所有故事都发生在一个作者设定的隔离于现实的独立世界。这是一片由作者设计臆想出的空间：天武大陆、神武大陆、灵曜大陆、无名大陆等等，似乎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一个星球，而根本不在我们居住的地球上。有些作品虽然没有重新设定一个星球的名称，而是具体地描绘某个具体的国家，以及一座座城市、一个个乡镇，但这些描绘也让我们感觉这并非是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如“长阳郡，宵朔帝國中部的属地，四面多山环绕，与外界闭塞”（平章事《神府丹尊》）;“紫耀帝国，西南边陲。这里群山莽莽，峰峦如林，自古便有‘三千大山，天堑之地的称号”（萧瑾瑜《天骄战纪》）。这里被称作修真之地或者是修仙之地，幅员辽阔，自然环境奇异，城与城之间距离动辄数万甚至数十万里，中间相隔崇山峻岭、名川大河，甚至是空间裂缝，难以跨越;一城居民也多达数亿，多半是修行之人，按照修行的程度分成不同等级，如：“武者九重境界：一元境（武士）、二分境（武师）、三才境（大武师）、四象境（武君）、五行境（武王）、六合境（武皇）、七宿境（武宗）、八荒境（武尊）、九天境（武帝）”等（太一生水《万古至尊》）。这也许只是整个世界的一片空间，甚至是很小的一片空间，因为在这片空间的附近还会有无数的次元空间，比如魔界、妖界、冥界、古族界以及许多远古大能所开辟的秘境空间等等，还有各种道器如一枚神珠、一块玉佩、一方界碑、一尊古鼎等内蕴的，带有一方世界气息的另类空间，更不用说什么储物戒指、储物指环、储物袋等数丈或数十丈的储物空间了。这个世界还按等级分成不同的位面，一般是两界或三界，普通的修真位面和神界或仙界，或者是凡域、圣域、天域。有些作品虽然没有明确区分不同位面世界的等级，但也为读者揭示出这个修真星球之外的星界，和星界之外更为广阔的星域，修真者要随着自己实力的不断提升，从一个封闭的小星球进入到更大的空间去拼搏奋斗。也有的作品讲述的故事发生在这一界，但通过设定一些从外界进入的人、宝物、神通，让人能够体会到一个外在世界的存在。由此可见这完全是作者利用想象设定的一个世界，而不是现实世界本身，且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基本是隔绝的。

网络玄幻文学的第二个特征就是时间的架空。“架空”，是当前网络文学创作的一个突出的特征，这个词是从建筑学中借来的，本意是指用柱子或其他支撑，使得建筑物离开地面从而获得空间。在文学创作中使用这个词汇实际上就是指作品内容脱离现实而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前文所说隔绝于现实的空间也是一种架空，但更确切的说法还是指在时间上，作品描述的时间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准确的对应。玄幻小说多数都是采用这种架空的时间来进行叙述的，比如人们熟悉的被改编成电视剧的《花千骨》《琅琊榜》等作品，虽然看起来是发生在古代，但究竟是哪个时代，读者根本无法确定，或者说这个故事不发生在任何时代，但又可以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作者在架空时间的叙述主要以两种方式来进行，一是自由穿越于不同时代，因而把组成不同时代的事件、人物、语言、文化氛围等要素被打成碎片自由取用，使之形成一种混合效应从而超越现实时间，这主要表现在那些穿越小说之中;二是虚构出小说世界的历史与传承。某某大陆，已经存在了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经历了多少次劫难，每次劫难之后都留下了某些独特的传承，而当这个世界面临着新的劫难时，就需要有一个掌握大运气的人，利用这个世界的传承比如一把剑、一座塔、一种功法、一道神符等等来解除这场磨难。在这样一种虚构的时间里，人的寿命也会无限制延长，比如修真者可根据自己的修为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寿命，而那些远古大能则更长，有几万年乃至几十万年的寿命，比如上一次劫难中幸存者，或在劫难中陷于沉睡经十万年后被唤醒者等等。所以我们在玄幻小说中看到的世界，完全是作者的一种虚构，超越了现实和历史，根本无法从其中找到对应。即使偶尔会在其中发现一些比较有标志性的词语，比如大秦国、大唐国之类，也不是历史上的秦朝和唐朝，更何况经常是这些国家同时并存，因而这些标志性的词语仅仅是个符号，标示的是不知发生在什么时间的某一个地点而已。

在这个超越现实的独立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价值伦理也是与现实不同的。许多小说一开头就强调“天武大陆，以武为尊”，说明这是个实力决定一切的世界。那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多半少年时都因某种原因不能修炼或者修为不高，所以被称为废物遭到歧视，甚至遭受种种匪夷所思的磨难，因而他们才会百折不挠地渴望自己变强，把曾经遭受到的不公找补回来。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根本不存在什么公平正义，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实力就是一切，有实力就有了话语权，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所以无论是解决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家族与家族之间的关系，还是处理个人之间的关系，都要凭拳头说话。一个人如果具有足够的实力或潜力，不管是在家族中还是在宗门中，都会成为被重点培养的核心弟子，于是就会具有某种特权，即使做了一些过分的举动也不会被处罚，相反那些没有被重点培养的弟子，面对这些核心弟子时就只能被欺负、被压榨。所以，才会有千方百计剥夺那些天才弟子的资源、抢夺天才弟子的灵脉、掩盖天才弟子才华的种种行为发生，以至于不惜勾结强敌毁灭那些重点培养的核心弟子。这里也是个人奋斗的世界，在这里每个人都只能凭自己的奋斗来求得生存和发展，也必须经过个人奋斗才能保护自己的亲人朋友。那些修炼者要经过怎样艰难曲折才能获得最后的成功，这点就是每部小说的主要内容。这里也有一些团队集体，比如家族、宗门等，但那同样是要有某些个体大能来支撑的，比如哪种修为的人坐镇，才能使一个宗门成为一流宗门，要有哪种修为的人坐镇一个家族才能成为一流家族等。

这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这里所有的人根据修为被分成不同的等级，年龄、德行在这里都没有意义。比如一个宗门中人们的称呼就是根据修为来的，修为高的人被尊称为前辈，修为低的人则要自称后辈，随着一些人修为的变化这种称呼也要随之改变，如原来是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但某人修为超出了其他人一个大的境界，于是别人就必须称呼此人为师叔了，小说中中老年人面对一个年轻人尊为前辈的情形比比皆是。家族中族长、宗门中的宗主一般都是由修为最高的人来担任的，此外长老也是要由一些修为高的人来担任，有些家族或宗门规定只要有人的修为达到某个大的境界，就应该出任长老。这还是一个男权中心的世界，或者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武功传承、武道修为、暴力凶杀、生死较量、烈酒美女、血脉法宝，这本身就属于男人的世界，所以也是以男权话语为中心的。虽然一些作品中也写了天才少女，但她们最终还是要依附于更强的男人，被那些强者收为自己的女人。这里的婚姻制度依然是一夫多妻制，一个成功的武者娶几房老婆是很正常的事情，许多小说中明确标示对三妻四妾的理解和赞同，所以大多玄幻小说中最后成功的那个人都是一夫多妻。

由此可见，网络玄幻文学中的确存在着一些有悖于时代的、有悖于人性的糟粕，也普遍存在着不切实际脱离现实的虚幻，因而对其加以批判反思是非常必要的。但其中也存在着一些值得我们关注的东西，随着对这些东西的探讨、挖掘，我们会在网络玄幻文学中找到新的话语生长点，并由此改变我们关于世界的理解和认识，改变我们关于文学，乃至于文化的审视视角和思考方式。

二

网络玄幻文學表达了一种引人注目的宇宙意识，当然这是一种处于萌芽状态的宇宙意识。这里所说的“宇宙意识”，既不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潜藏在我们一般意识底下的那股神秘力量——潜意识，也并不是从泛灵论的角度理解宇宙万物皆有类似于人的、又超越于人之外的独立意识，而是指在一种新的生存视野和生存语境中形成的新的世界观和宇宙观，用马克思·舍勒一本书的名字来说，就是关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新反思。作为有自我意识的人类，为自己定位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但由于面临的处境不同、问题不同、环境不同等等情况，这种定位也会有所不同。当人类面临的处境和问题是如何更好地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使自然能更好地为自己服务，使之成为属人的自然时，人类为自己的定位就是主体意识;而当人类面临着一种全面的生态危机，具体而言即人类无限制地征服和改造破坏了自然的生态平衡，从而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破裂，并从而严重影响到人类自身的生存时，人类为自身的定位就是生态意识。今天看起来，这两种定位都是局限在人类所生活的这个星球之内，虽然偶尔人们也会把眼光转向星球之外的茫茫宇宙，但那个未知的世界和我们的生存境遇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不会引起人们太多的关注。当下人类所面临的危机与挑战，已不仅仅限于这个星球，而是更为浩瀚深邃广袤的宇宙;人类的探索也进入到星球之外茫茫无垠、神秘浩渺的整个宇宙。UFO、天外来客、未知物种，卫星、空间站、航天飞机，这是一个逐渐揭去外太空的神秘面纱，掌控对付外太空威胁并逐步征服外太空的时代，也是人类需要在整个宇宙中为自己定位的时代，因而这个时代我们需要建立起一种宇宙意识。

网络玄幻文学的宇宙意识体现在对世界的理解上，这种理解并不局限于自己所生存的空间——这个空间在整个宇宙之中是非常狭小的——他们总是把关注点指向无限延伸的更大空间，指向神秘莫测、无法把握、充满未知却又等待探索的大宇宙，有些作品更是凭借想象建构起一种完整的宇宙模式。玄幻文学所描写的世界并不相同，有的只是集中在一个空间之内，但却有许多不同的域界，主人公从其中一个相对比较狭小的域界中经过艰苦的修真奋斗，最后走出这里，走向一个更大的域界，再经过艰苦的修真奋斗，再走向更大的域界。比如霍东所写《九幽龙帝》（也叫《万古至尊》），战神刑天重生在望州小城楚家废物楚天辰身上，随着他修炼功夫日深，也随着他在追求无上道行的过程中得罪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小地方的闭塞落后已不能支撑他提高，他不得不走出这片狭小天地。于是此后他去了圣武界、星辰古域、无望之域、大神域等等，修炼的条件越来越好、修炼的资源越来越多、见识和悟性越来越高、修为和功法越来越强，逐步重归战神境界，最后成就至尊境。除了这些主人公为提高修为而选择的域界外，在其探索追求的过程中，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域界和秘境，如丹墓、鬼蜮、十方兽域、古族界、大秦皇陵、神龙殿等等。逆苍天的《万域之王》也是这样一种情况，同一个空间之内有人界、墟界、灵界，各界之间隔着灭星海和死星海，这里狂暴无比神秘莫测，非顶天立地的大能无法探究和通过，而每一界中又有无数的域界分隔。虽然同在一个空间之内，但这个空间究竟有多大？这里除了写到的这些域界之外还有哪些域界？读者展开无限丰富的想象与联想，会从中体悟到这个世界的无限性，人的认知只局限在有限的小世界中，而此外还有未知无限神秘的大宇宙。

有的玄幻文学将描写的世界分为上下两界，下界是普通人也包括一般修真修道者居住的大千世界，上界则是神界或仙界，下界的修真者修炼到此界极限，则可以得道飞升，成神成仙。比如万古青莲的《无上仙庭》，主人公王云就是经过了数千年的修炼，修为成就了道劫大圆满，从而具备了飞升的条件并登上仙庭的。虽然飞升的过程充满了艰辛坎坷，其中也包含了仙界的阻挠和破坏，但最终飞升到仙界却是这些修炼者的终极目标。而如孤单地飞的《神道丹尊》，人从下界奋斗到上界（神界）仅仅是一个新的开始，当凌寒以自己的至尊修为，在下界恒天大陆已经没有了任何提升可能时，以山河斧开天飞升到神界并非成神，因为神界就是一个类似于下界的修真世界，只是这里因为天地规则的原因修为比下界更高而已。于是凌寒差不多成为这个所谓神界修为最低的存在，又要开始他重新提升自己修为，逐渐走向丹武至尊的路。还有一些作品，修炼的世界虽然也分上下两界，但也将读者目光引向神秘未知的域外，比如飘零幻的《太古剑神》，下界是由无数个被封印起来的混沌小世界组成，因为封印的原因天道残缺所以修炼受限;上界则是由许多星球组成的一片星域，这里有天道观所执掌的天道存在，所以能容纳和修炼出更高的修为，下界的修炼者达到一定的修为时就会飞升到上界。而这上下两界之外还有域外世界，那也是由无数星球组成的一片星系，这个星系之外还有更为浩瀚无边的宇宙。也有些作品描写的世界分为不同的界面，但故事只发生在一个界面，并不把其他界面都写出来，只是偶尔会有其他界面的人介入，最终主人公可以凭借一些特殊手段穿越不同界面。比如太一生水的《万古至尊》，李云霄的故事几乎都发生在同一个界面之中，但无论是界神碑的出现，还是界王的存在，都表明这只是一界，此界之外还有更多的界面世界，李云霄最后也是凭自己的修为和战功，成为了千界之主。

宇宙模式多种多样，这里不一一赘述，而这些宇宙模式都存在着一些共同的特点：第一，修真世界是由不同的空间组成的，这些空间大者可以分成不同的位面，不同的星球、星界、星域等，小者如各种被封禁的小世界、秘境空间、体内空间、储物空间等等，这些空间都各自有自己的天地规则，这是不能被打破的。在有些作品中这些空间是分成等级的，而有些作品则没有等级区分，仅仅是天地规则不同而已。第二，每一个修真者都生活在某个特定的空间之中，并被这一空间的天地规则所制约。不管是生活在上界还是下界，这一方空间比起茫茫宇宙都显得狭小局限。第三，因狭小的空间和残缺的天地规则所限，这里的修真者的视野、见解，他们对于修真大道的理解也同样受限，所以他们就必须摆脱这个狭小的空间的限制，走向更为广阔而浩渺的宇宙，才能完成对修真大道的理解，并使自己的修为提升到古今独步、天地至尊的程度。这种走出去，如果是在同一个位面空间则主要表现为各种探索和冒险，如果是不同位面世界之间，则在不同的作品中会有不同的方式，如炼制宇宙星梭穿行于星域中，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飞升，用强力破开天地间的封界，走通天路去往其他界面等。

很多玄幻作品描写修真者所生活的空间中，不仅有人的存在，常常是人族、魔族、妖族、兽族、巫族、古族等共同存在，甚至还有冥界的魂族，这些不同的种族之间的关系也是异常复杂的。人与妖、巫、古族之间，既有纷争也有合作，有时是相安无事，各占一界互不干涉，有时也会引起战端。人界与魔界、冥界之间几乎是不可调和的天敌，小战不断，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场大战，那些修真者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当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时，投身于战场效命于魔界或冥界的战争中。这一切都是为了争夺地盘、争夺资源、争夺更好的生存环境，因为这片空间就这么大，资源就这么多，谁能占据得更多，就会为自己种族生存、发展提供更为有利的条件。但是当更广阔的空间被发现以后，比如说上界的存在、域外空间的存在、其他星球的存在等等，这种发现可能是人们不断探索的结果，可能是域外种族入侵的结果，也可能是偶然的奇遇，这其中都有一个前提，即作品中的主人公修为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于是各种族之间就可能结束纷争，结成共同体一致对外，共抗域外种族的威胁，或团结协作，共同探索域外空间。而在这种变化中处于主导地位的是人，或者说是作品主人公，如飘零幻的《太古剑神》，在下界中是修真宗门与魔宗之间的不断争斗，但当主人公吴池发现了可以进入上界的七重狱界后，则修真与修魔的各宗派放弃前嫌，跟随吴池一同进入七重狱界，为自己寻找一个飞升的机会;上界中仙门与魔狱之间也是长期对立战争不断，且孕育并最终爆发了一场仙魔大战。但随着吴池对域外世界和妖族的发现，仙魔之间又不得不停止纷争，共同投入抗击域外妖族的斗争;即使域外妖族也不是绝对的敌人，当来自起源之地的十二都天神魔出现以后，人与妖族又不得不放弃战争，团结起来共抗外敌。

在网络玄幻文学所描写的宇宙模式中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即多数玄幻作品给了灵魂一个独立的空问，这是完全颠覆人们的认知的。在这些作品中，修炼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神魂，人的神魂也像其他物体一样具有实体形式，并具有独立成长的空间。比如一些作品描写当人的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如金丹期、元婴期就会修出识海，这是人体内的一处独立的空间，也是可以存储其他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的空间，人的神魂就居于此。此外，当人的神魂足够强大起来时，还可以离开这个居所去探查周围的环境，或者在交战之时成为一种武器，去攻击或吞噬对方的神魂。许多作品中都描写了冥界，那里所有的生命就是作为实体的灵魂存在，它们依据生前的修为，分为冥兵、冥将、鬼王等等，常常骚扰和侵入人界，在某个修真世界里是人族的天敌之一。还有一些作品描写某些秘境之中，在某个远古大能的功法传承地，会有这些大能的残魂存在，对来到此间的人提出考验，通过者方可获得传承。个别作品提到转世和复活，表明人的肉体虽然可以死亡，但神魂却可以脱离肉体独立存在，因而在一定条件下可以通过重塑肉身复活，或是转生到另一具肉身之上。

這一切表面上看似有点装神弄鬼匪夷所思，但从积极的方面来思考，也不能不说是对未知的探索，一是对外在环境的探索，一是对自身生命的探索。前者涉及人所居住的这一狭小空间是怎么来的，它在整个宇宙中究竟占有一种什么样的地位，这个空间之外宇宙大化究竟有多大，人是否能够探索到宇宙的边缘，这个宇宙之中除了人所居住的这种空间之外，是否还有不同的空间形式，如科幻文学中提到的异度空间，在这些异域空间中都存在着什么等等;后者则涉及着生命的由来、生命的形式，不同生命形式之间的关系，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关系，以及对人的生存世界与死亡的世界的冥想和思考等等。而这种种探索，势必会伴随着人们超越自己所居住的这狭小的地球，伴随着人类对浩瀚未知的宇宙的兴趣与想象，以及人类逐渐走进这浩瀚未知的宇宙而完全改变，因为人对自身的定位变了，对自己生存环境的定位也变了。以前，人可以自豪地说自己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现在，人是宇宙大化中的一滴水、一粒沙、一个十分渺小的存在。这也许就是宇宙意识的开端吧。

三

英雄主义情怀无疑是网络玄幻文学的共同母题，虽然表现的观点各异形式不一，但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描写英雄人物，塑造英雄性格，弘扬英雄主题，表现英雄崇拜。英雄情结作为文学的基本母题之一由来已久，从古代神话、荷马史诗开始，每一时代每一种文学思潮都不缺少对英雄的讴歌与崇拜。但自从卡夫卡、乔伊斯、金斯伯格、约瑟夫·海勒等现当代作家的创作揭示了现实缺少产生英雄的土壤，真正的英雄只能出现在想象的世界里之后，神话重述、科幻创作、魔幻文学等等非写实的文学作品，就成为展现英雄情结，实现英雄崇拜的主要园地，中国的网络玄幻文学发展兴盛的根源也就在于此，它可以在想象的世界里极大地满足作者创造英雄的冲动，也可以满足读者呼唤及崇拜英雄的愿望与渴求。尽管作为一种类型化的文学形式，其所塑造的英雄、以及塑造英雄的方式都存在着雷同的倾向，甚至个别作品的某些情节有相互抄袭的现象存在，但正因此，仿佛英雄的产生具有某种固定的模式一般。

模式之一是某个上世大能转生。也许是一个战神、一个武帝、一个丹尊，因为某种原因陨落，转世到这个世界修真家族的一个普通弟子身上。这个弟子很多与前世大能同名同姓，也有个别的不同名同姓，他们一般都是本世的一个废材，修炼多年没有什么成就，经常遭人欺辱蔑视，有变强的强烈愿望和渴求，最后因陷入某种阴谋之中成为牺牲品，因此为前世大能的转世重生提供了条件。这些大能一旦转世重生，就会融合此世废材弟子记忆和前世大能的记忆，并利用来自于前世的知识、功法、丹方等等，来改造自己的身体，激发血脉，提升修为，使之从废物变为天才。然后再经过诸多历练、探索冒险，逐渐成就为一代天骄。这种模式是网络玄幻文学中最常见的模式。

模式之二是偶然所得之物不凡。同样是个人们口中的废物弟子，因某种偶然的机遇得到了一件宝物，比如一个玉佩、一个特殊的珠子、一枚储物戒指、一枚玉简等，也有记载了强大功法传承的卷轴，或是蕴涵某种神奇力量的神光、灵气、天雷等等，其中有某些特殊的丹药、特殊的功法、特殊的力量，可以作用于修炼者，使之改造自己的身体、强化自身的血脉、提升自己的修为。这种模式相对来说情况比较复杂，修炼者所得之物一般都有一个特殊的空间，空间里可能会有一个前世大能的残魂，机缘巧合自然就成为了修炼者的师傅，指点他修炼从而改变了修炼者的垃圾身体;或者这个空间具有某些特殊功能，比如能炼制提升修炼者身体素质和修为的丹药，为修炼者提供改变身体素质的天地灵髓，能加速修炼者吸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或根据修炼者的特点提供给他某些特殊功法等等。有些空间自成一方世界，还有时间压缩功能，为修炼者提供优越的修炼场地，在这里修炼一月只相当于外界的一天等等。

模式之三是修炼者具有某些特殊血脉。这些修炼者本身具有某种特殊的血脉，但因种种原因尚未觉醒，比如修炼环境缺少天地灵气，或者是这一方世界的规则无法承受;或者这种特殊血脉被人觊觎，从小就被奸人夺走，需要时间重新生长出来;抑或是这种血脉必须有适合的功法修炼才能成长，否则就会成为一种危及修炼者身体的病症;还有一种可能是此种血脉太过于逆天，如果不修炼到一定程度会危及到肉身，因而自小被长者封印等等。一朝觉醒到自己特殊的血脉、解除封印，或是血脉重新生长出来，就会彻底改变他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垃圾形象，而成为真正的天才，从而走上强者之路。这几种模式在网络玄幻文学中非常普遍，这里就不一一举例说明了。

这几种模式只能算是英雄崛起的初始设定，具体的崛起过程也可以看出某种模式的意味。比如他们都需要历练，温室中培养的花朵是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所以他们要出外去闯荡、去增长见识、去历练。历练首先是要不断地战斗，在战斗中凝实自己的修为。很多人开始是去那些妖兽横行的山脉，一边斩杀妖兽一边搜集各种天才地宝，这种方式既能迅速提升自己的修为程度，又使每次提升都能凝实厚重;其后则是与各种敌对势力之问的战斗，这些敌对势力可能是来自于门派和家族，也有自己抱打不平招惹来的敌人，或是自己的魔鬼天赋遭人妒忌招惹来的敌人，还有是因为自己性格的坚毅刚强宁折不弯，从而得罪的一些大势力的敌人;再者还有各种家族比试或门派比试;最后则是与那些超级大能之间的至尊较量。他们的这些战斗经常表现出的一个特点是越级挑战，越一两级挑战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是跨越一个大境界的挑战，由此才表现出这些天才踏实的功力和厚重的积淀。其次是冒险和寻找机缘。冒险经历在玄幻文学中是随处可见的，而且危险与机遇同在，只有凶险之处才会有大的机缘，任何机缘也必定伴随着凶险。各家族、宗门都有供弟子修炼的秘境定期开放，一些属于前辈大能的遗迹多少年开启一次，还有临时发现的、偶然撞见的神鬼莫测的秘境空间等等，这些秘境空间一来可以提供充足的天地灵气，二来可能存有难得一见的神兵、功法、丹药，三来还可能具有前世大能的血脉传承，所以就会成为修真者冒险探寻的重要目标，一旦得到消息就会趋之若鹜。其实这些秘境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功能，就是打破修真者对世界认知的局限，从这里了解到其他位面大陆存在的信息，甚至是仙界、神界等的信息。

表面上看，每一个修真者的修炼成长经历各异路径不一，但其实万变不离其宗，这既是网络玄幻小说情节雷同的弊端，但同时也是它们共同认定的成功模式，修炼之路重在炼心。所谓炼心，是说只有心强大了人才能强大，否则不管获得何種功法，修为达到何种程度，总会留下缺憾，有缺憾就有弱点，有弱点就容易被人攻破，所以那种强大只是表面的强大。炼心之路首先是必须有一颗百折不挠、坚忍不拔、英勇无畏、顽强拼搏的向道之心，即使身体再废物、功法再垃圾、修为再不堪，都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改变这一切，坚信自己有朝一日定能达到修炼的顶峰;即使遇到的情况再危险、敌人再强大、力量的对比再悬殊，都绝不畏惧一往无前。当然这些人并不迂腐呆板，力量不足可以凭功法取胜，力量和功法不行可以凭聪明才智取胜，比如掌握各种不同势力之间的力量对比，借力借势暂时摆脱危机，在此可见聪明的头脑要比单纯的修为和力量更为重要。其次当修炼者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再向更高的程度晋级时，任何功法都不能起到作用，而起作用的是内心的感悟，对天地规则的感悟，对宇宙秩序的感悟，并在感悟的基础上去把握这种规则秩序，这样才能晋升到更高的修为。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发生在巅峰修为，比如萧瑾瑜《天骄战纪》中，林寻从绝颠帝祖的修为再要进入不朽境、超脱境、永恒境，就需要感悟和把握各种秩序力量才能做到。

心灵的强大必须要勘破情与生死，所以炼心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要超越普通人的情与生死观。那些绝世强者都曾有过不平凡的经历，负载过远超乎常人的情感体验，许多人在当初废物时都曾被退过婚，饱尝过别人的歧视、污蔑、欺凌，踏上修炼之路后也会遭遇家族的覆灭、挚爱亲人的生离死别，甚至是被所有人误会误解，成为众人之敌等等;每一个人都要经受生与死的考验，不断面临绝境并向死而生，甚至是死后涅槃重生才能成为一代至尊。这一切既是悟道的过程也是修道必然要经过的考验，是整个修炼过程的一部分。如万古青莲《无上仙庭》，划分修为为练气境、筑基境、金丹境、元婴境、化神境、渡虚境、悟道境等，最后成仙，而一旦修炼到渡虚境以后再往上升，达到悟道境，就要渡生劫、死劫、道劫，然后才能达到悟道境。这种勘破情与生死并非要忘情或无情——这点在许多玄幻文学作品中已经被否定了，有些忘情甚至无情的修炼者并不能成为绝世强者——而是要超越平常人的情与欲，超越平常人对生的眷恋和对死亡的恐惧，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心灵强大起来;而是要保持那颗坚忍不拔、勇敢无畏的向道之心，使之不受现实功利的影响和左右;而是要使自己的生命进入到更高的道的境界，与天地规则融合，所谓“砺心如锋、养心如玉”是也（萧瑾瑜《天骄战纪》）。

如果说网络玄幻文学建起了一座沟通历史与当下、想象与现实的桥梁，以历史作为当下的参照，以想象作为现实的参照，透过英雄崇拜的古今变化和对比、英雄情怀的想象与现实来审视、追问、反思、批判当下现实的话，那么，这种模式的观念似乎为我们的反思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当英雄被我们总结成为一种模式的产物的时候，当下也就成为历史的参照，现实也成为想象的参照，我们同样可以去审视、追问、反思、批判历史及想象，去叩问它们的价值及对当下现实的意义。第一，这种模式的观念所带来的叩问是双向的，既指向当下的现实，又指向历史和想象;第二，在这种叩问中，无论是当下的现实，还是历史与想象的合理性均受到质疑、颠覆和消解，从而使得网络玄幻文学实现了对这两者的双向超越;第三，正是这种超越，使得网络玄幻文学彻底突破了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界限，通过模式的总结，把英雄与英雄业绩全部变成了一种书写，变成一种话语生产和话语建构，于是，英雄成长的模式，就成了另一个新的话语生长点，从而为人们的历史与现实反思提供新的审视视角和思考方式。

责任编辑：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