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简
“白”的甲骨文字形,像日光上下射,故古人说“太阳之明为白”。在二色初分时,白成了与黑对立的一面,也与黑一起构成了宇宙日夜交替、万物阴阳循环的古老世界观。代表着西方正色的白,还被解释为“如水启时色”。阳光照耀下从泉眼中汩汩流出的水,清澈透明,饮一口是属于白色的甘甜。
《诗经》中,先民以“皎皎白驹”比喻品行高洁的贤人。殷代崇尚白色,多穿缟白的衣服。到了秦代,白色变成了庶民穿衣的颜色;之后又被引申为“白丁”或“白身”,指没有知识的人或无功名的读书人。唐代士子多穿麻质白袍,“一品白衫”是唐人推崇进士的雅号。到了宋代,一方面,低级的官吏服用只可黑白两色,另一方面,白服又是北宋进士、举子及士大夫交际所惯穿的服装,意为清高与儒雅。正如有时我们向往白色,如白皙的容颜或者仙人的白衣,但当白色表示投降、衰老,或者哀伤不祥时,我们又避之不及。
人们对于白的态度,有如白色本身一样矛盾,包含了所有颜色的白,是“全色光”也是“无色之色”。它是一种颜色,更是一种状态。世事纷扰,也许空白比完满更可贵。当迷目的五色都褪去,留下的是不是只有无处不在的白?
儒家的白,是一种秩序上的纯正;道家的白,则是一种形而上的虚无;而佛家依托于“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观念上的白则是一种五蕴俱空。在失去了所有颜色之后,我们得到的反而是一种惊喜。
定窑瓜式白釉梁壶(北宋)
甜白釉龙纹高足碗(明)
正因有白瓷相衬,才有姹紫嫣红的彩瓷争妍。然而白瓷的出现绝非易事,它经历了一个由青到白,漫长的工艺技术发展与提高的过程。有时候,先人们的努力,只是为了摆脱自然界中早已存在的颜色,减法往往比加法更难。
白瓷,看似简单,似乎只要从青瓷中去掉青色即可,但须知青色是自然界普遍存在的铁元素所致,如何减去铁与杂质,工匠们就摸索了近千年。直到北齐年间,人们才烧制出釉料中没有或只有极微量呈色剂、生坯挂釉的本色白瓷,虽然这白中还是泛了少许青。有意思的是,白瓷首次出现不是在青瓷发达的南方,而是在北方。虽然它的雏形还不能摆脱青瓷的影子,但在隋代李静训墓出土的器物中,已经有了瓷胎洁白、釉面光润、完全看不到白中闪黄或白中泛青痕迹的白瓷。
白瓷虽然出于青瓷,却后来居上,唐代终于烧造出真正可以与青瓷相抗衡的瓷器新品种——邢窑白瓷。邢窑釉色洁白如雪,造型规范如月,器壁轻薄如云,扣之音脆而妙如方响。同时,也因其物美价廉,除为宫廷使用外,还畅销各地为天下通用。陆羽《茶经》这样评价“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虽然被认为“邢不如越”,但邢窑白瓷能够达到“天下无贵贱通用之”,既有质朴大方的民间日常用品,也有精美备至可供宫廷显贵把玩之物,不可谓不值得赞叹。
当邢窑盛名满天下时,定窑已经开始受邢窑影响,默默地烧制白瓷了。从地域看,定州与邢州相距不远,烧造工艺极易传承。受邢窑影响,唐、五代时期定窑烧制的白瓷在外观上与邢窑白瓷相似,都采用还原焰火烧成,但是两者又有明显的区别。定窑胎薄轻巧,质地细洁,色釉乳白,温润如玉,与唐代邢窑白瓷的一味雪白有别,还以划花、刻花、印花等装饰手法来美化器物,到宋时人们已知有“定”而不知有“邢”了。定窑白瓷之所以能够取代邢窑显赫于天下,获宠于宫廷,一方面胜在色调,定窑之白属于暖白色,细薄润滑的釉面白中闪黄,恰似淡施脂粉的少女肌肤——不是素净之白,也不是凉薄之白,而有温润恬静的力量;另一方面,它善用装饰技巧,将白瓷从纯白素色推向一种新生,让人们看到,白,也能白得繁花不惊,素,也可以素成锦绣华年。除此之外,定窑还盛行给瓷器上金银铜口,镶口固然可以解决定窑覆烧工艺产生的芒口,但定瓷中的镶口工艺的出现远早于覆烧工艺,事实上许多“金装定器”用的都是仰烧,其口沿部分有釉而依然被包镶了金银,或许是为了凸显其尊贵。定州静志寺地宫白釉“官”款金装口盘,静众院地宫带银盖镶银足的白釉莲纹长颈瓶就是这种“金装定器”中的佼佼者。
此后的辽白、金定都延续了宋代白瓷的辉煌,直至崇尚白色的元代,将白瓷烧制转移至景德镇。马背上的蒙古族,相信自己是苍狼白鹿的后代,看惯了蓝天白云,自然也对白瓷有着独特理解。此时的景德镇烧制出“卵白釉瓷”,因釉色似鹅蛋,呈现白中微泛青的色调而得名。由于底款有枢府铭文,也叫枢府瓷。那种失透状的神秘、凝重,加之若隐若现的云龙纹、芦雁纹、缠枝花纹等,有着草原文明苍茫大气又不失童真的美。
白瓷到了明代,才走上它的巅峰。永乐时期,工匠们成功烧制出一种白瓷,薄到半脱胎的程度,能够光照见影。在有暗花刻纹的薄胎器面上,施以温润如玉的白釉,这种摒弃一切杂质的纯粹之白,在诞生时并没有一个合适的名称。直到16 世纪,白糖的出现普及,让人们对永乐白瓷的取名恍然大悟,将其命名为“甜白釉”大概是对它最高的赞赏。白是一种颜色,而当白得已经无法从视觉中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就只能求助于其他感官,于是代表味觉的“甜”便担当起重任。看见它的白,如同尝了蜜糖,丝丝清甜、沁人心脾。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引起通感,文字如此,色彩也如此。而甜白釉在明代并非一枝独秀,曾鲜为人知的福建沿海小城德化,在明代中叶以烧制一种温润乳白、如脂如玉的白瓷而闻名。明代万历年间的《泉州府志》有云:“又有白瓷器,出德化程寺后山中,洁白可爱。”德化白瓷不只点缀了中国的案头,还凭借海港城市的地理优势,为海外带去了来自东方的白。
清代以后,工匠们极力模仿明代白瓷,却一直未能超越。如今瓷器似乎和我们疏远了,但是当第一次把白雪与云朵般的颜色捧在手中,我们会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生长着一些如同瓷器般坚净洁白的东西,那是在养育着先人们的泥土里,一直留存的自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