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珅玥
当提及陈献章的心学思想时,不可忽略的是他体认心体的方法——“静坐”。他的“静坐”方法实际上是通过洗心、静思的修养,达到自得之境的过程。这种方法主张以“静”为本,将外在形式上的静坐与思想上的去欲、反思相结合,以实现内在超越为目标。
对陈献章“主静”思想的研究,成果较多。但学者们多注重“主静”思想的内涵及其在整个心学体系中的地位,较少考察“主静”思想中的动静关系,而对动静关系的考察是全面认识“静”的一个必要条件。向世陵的《陈献章哲学的“变易”论说》一文,关注陈献章关于《易》与“气”的论述,提出“动体静用”一说,其通过文本分析发现的“动”的内涵具有启发性。在这一观点的基础上,结合“静坐”的三个阶段,我们认为陈献章“主静”思想的实质是动静合一。
“主静”一说首见于周敦颐《太极图说》中的“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经历了二程、罗丛彦、李侗、朱熹的发展演变,但总体上而言,二程与朱熹恐流于禅学之弊,更侧重说“敬”,罗丛彦与李侗师徒则提倡“静”,实则都是让人收敛内心,对陈献章的主静思想都有一定的影响。陈献章心学的形成,经历了几次转变,早年学宗朱熹,会试落第后师从吴与弼,期间阅读了大量典籍,但仍然不尽满意。于是隐居白沙,终于悟出了自己的一套方法:
“于是舍彼之繁,求吾心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体认物理,稽渚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陈献章集·复赵提佥宪三则》)
说明他的静坐方法是在学术困惑中摸索出来的。静坐并非只是消极的祛除一切思虑,而是在静坐中修心养性,从心中找寻难以通过外物获得的“理”,达到心道合一。从这些要求上来看,静坐的修养功夫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分为洗心、静思两个阶段(参见朱瑞 :《陈献章心学思想研究》,山东:山东大学,2010年)。
陈献章认为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著一物,则有碍。且如功业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业上,此心便不广大,便是有累之心。”即使想要科举入仕,如果将此念头一味放在心上,便会受到“美事”的困扰,为事所累。因此静坐的首要目标是摆脱杂乱事物的束缚,便是所谓的“洗心”。应该被洗掉的除了对功业的追求外,还有哪些执着是需要被“洗”的呢?从他的几处认识中能够看出:
“诗、文章、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毋令半点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养也,静可能也。”(《与林缉熙斗亏》)
“疾风起惊涛,舟以柁为命。柁乎苟不操,舟也何由静。是舟如我身,孰知身之阱。是柁如我心,孰祛心之病。不如弃其舟,免与风涛竞。”(《送李世卿还嘉鱼五首》)
洗心是静的前提条件,陈献章以“诗、文章”等为例,以舟与柁的关系比喻身心关系,论述书籍、身体都会成为心的干扰,阻碍心中之理的呈现,因此要断灭对一切事物的欲想,能够“无累于外物”“无累于形骸”(《与太虚》)。要达到这一目标,就需要反复的“洗心” :“一洗一回疏,相将洗到无。客来莫问我,北壁有团蒲。”(《洗竹三首》)
从本质上说,洗心的方法,就是发挥心的能动作用,以求达到静心的效果。但反复“洗心”以达到无欲的状态,并非是静坐所要求的终极目标,这也正是陈献章静坐工夫与佛道的不同所在,洗掉心上的杂念,是为了让心更专注于思考的状态,也就是静坐的第二阶段 :“静思”。
陈献章在为自己学术溯源时曾说 :“孔子之道至矣,慎勿画蛇添足。”(《重刻白沙先生全集序》)“仆固不得舍孟而学韩也。”(《与朱都宪三则》)虽颇有附会之嫌,但在学问的细微之处却是有孔孟遗风的。在静思方面,这种表现尤为明显。孔子将“学”与“思”放在同等位置,认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孟子也讲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都是在强调独立思考的重要性。
在“主静”的修养工夫中,陈献章主张在洗心去欲的前提下,还要将专一的心用于深入思考所见所闻当中,才能真正有所得。他批判后人对书籍的错误使用,并提出自己的认识:
“夫子之学,非后世人所谓学。后之学者,记诵而已耳,词章而已耳。……学者徒诵其言而忘味,六经一糟粕耳,犹未免于玩物丧志。……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道学传序》)
“所谓虚明静一者为之主,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庶能有所契合,不为影响依附,以陷于徇外自欺之弊,此心学法门也。”(《书自题大塘书屋诗后》)
这一认识,充分体现了宋明时期学者们通过典籍寻求义理的时代特点。陈献章对如何正确使用典籍的认识也使他在为学方法上,成为从朱熹、陆九渊的仅专注一方面,向王阳明将“尊德性”与“道问学”结合起来的方向过渡。陈献章用自己的实践说明,他并非完全排斥对书籍的学习,但书籍是圣人之道的载体,记诵词章之学不过是最浅显的层次,更重要的是把握其中的精神实质,使书为我所用。静思实际上就是建立在掌握书籍的基础上,在静思中“以我而观书”。
洗心与静思这两个步骤,从表面上来看都强调一个“静”字,但究其根本,心却未尝不是在“动”的前提下进行这一系列过程的。心对于陈献章来说,有两方面的含义:首先是心的本体论含义,陈献章认为心与道是一体的,是天地万物的根据,也就是他所说的“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其次则是“心”在认识论上的含义,陈献章认为心是与耳目口鼻相区别的思维器官,对人的形体起主宰作用,决定着人的道德伦理活动,人的心有认识“道”的能力。显然,在洗心和静思上,他看重的是心在认识论上的含义。
在上述两个阶段皆已完成后,陈献章对静坐的终极境界进行描述 :“到此境界,愈闻则愈大,愈定则愈明,愈逸则愈得,愈易则愈长,存存默默,不离顷刻,亦不着一物,亦不舍一物,无有内外,无有大小,无有隐显,无有精粗,一以贯之矣。此之谓自得。”(《与林缉熙书》)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呢?将此描述放置于中国传统名词概念中便可知,这是“道”的境界。这种境界是直觉顿悟而来的,“觉”在由洗心、静思过渡到自得阶段中处于关键地位:
“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眼前朋友可以论学者几人?其失在于不自觉耳。”(《与湛民泽十一则》)
陈献章所提倡的这种明心顿悟的认识方法,与时儒们所认同的基于书本知识的积累而来的可言传之道相反。这种不可言说的自得之境,与不可言说的“心”的本质相契合,也就是心道合一。自得之境的获得既证明了“静坐”工夫的必要,肯定了“心”在认识上的能动作用,又深化了陈献章理不必外求,反观内心即可的主张。
在自得之境中,心所体认到的气象是这样的:
“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来古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拼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与林郡博》)
“鸢飞鱼跃”出自《诗·大雅·早麓》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孔颖达疏为 :“其上则鸢鸟得飞至于天以游翔,其下则鱼皆跳跃于渊中而喜乐,是道被飞潜,万物得所,化之明察故也。”(《毛诗正义·早麓》)表达的是一种万物各得其所的状态,也就是自然之道。自由自在的“鸢”与“鱼”象征着不为外物所累的心,能够同于宇宙的大化流行。因此,陈献章认为自得之境是“以自然为宗”的:
“天下未有不本于自然。”(《题吴瑞卿采方园记后》)
“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著意理会。”(《与湛民泽十一则》)
他认为,只有心体认到了“自然”,认识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发挥人本性中的良好品质,进而使心冥合于天地万物,达到一个“优游自足”的境界。这一认识显然汲取了儒道境界论的精华,表现出了天人合一的内涵。湛若水曾对陈献章的“自然”境界作以阐释 :“白沙先生之诗文,其自然之发乎?自然之蕴,其淳和之心乎?其仁义忠信之心乎?夫忠信、仁义、淳和之心,是谓自然也。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于天然,故曰自然淳和之心也。”(《重刻白沙先生诗集序》)也就是说,修养能够使人无限接近于圣人,正如陈献章所说 :“夫人之去圣人也,远矣。其可望以至圣人者,亦在乎修之而已。”(《重修梧州学记》)经过修养所得的“忠信、仁义、淳和之心”,是儒家理想的圣人之心。获得能够自由存在的圣人之心,才真正实现了人生的最高价值。在这个层面上,陈献章便将人的道德修养同社会事功联系起来,实际上是知行合一思想的外露,对其后湛若水、王阳明知行合一说产生了影响。
陈献章通过洗心、静思获得自得之境,主张从静中得出本就存在于心中的天理,这一方法为时人所诟病,首先来自于与陈献章同出一个师门、尊宗朱学的胡居仁,他将“主静”说斥为禅学。他说 :“周子有主静之说,学者遂专意静坐,多流于禅。”(《明儒学案·崇仁学案》)其次,陈献章的弟子湛若水甚至对从周敦颐以来的“主静”方法都进行了批判,他说 :“静坐,程门有此传授。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然此不是常理。……无事时不得不居处恭,即是静坐也。有执事与人时,如何只要静坐?使此教大行,则天下皆静坐,如之何其可也?”(《泉翁大全集·新泉问辨录》)因此,湛若水用“主敬”代替了“主静”,认为“主静”是初学者的心性修养方法,“主敬”才能达到“以自然为宗”的自得境界。因此有人从这一点上,批评湛若水背弃师门。
实际上,湛若水并不是完全排斥陈献章所说的“静”,而是在此基础上讲“动静合一”。他说 :“静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静也”(《泉翁大全集·答余督学书》),一语道破“主静”修养的实质,即没有离开动的静,也没有离开静的动,动与静是圆融无碍的,这种说法很明显是为了澄清人们对陈献章“主静”说的误解,其实从陈献章那里,动静合一便是他“主静”说的深层内涵。
因此当我们进一步考察陈献章的“主静”思想时,我们会发现陈献章的“静”并非一潭死水,相反,更是彰显了“动”的普遍性与价值,动静合一的境界是他自得之境的真正内涵,也正是他同佛道二教相区别的原因所在。他关于动静关系的认识大致可从以下几段话中得出:
“野马也,尘埃也,云也,是气也,而云以苏枯泽物为功。《易》曰“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是也。水以动为体,而潭以静为用。物之至者,妍亦妍,媸亦媸,因物赋形,潭何容心焉?是之取尔。……孰能久而不变哉?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夫变也者,日夜相代乎前,虽一息变也,况于冬夏乎?……默而识之,可与论《易》矣。”(《云潭记》)
“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故藏而后发,形而斯存。……知者能知至无于至近,则无动而非神。藏而后发,明其机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难。义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立本也。”(《复张东白内翰》)
陈献章在文中多次提到《易》,并十分赞赏《易》对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变动不已的洞察。单从“水以动为体,而潭以静为用”一句来看是在讲动为体,静为用,但结合其他文段便能发现,我们日常所能看到的动是“已形者”的动,也就是前文提到的“气”的属性。因此这一层面上的动是浅显的,需要通过静坐修养来“致虚”,也就是上述洗心、静思的工夫。而自得所达到的鸢飞鱼跃的自然之境,是动静合一的状态 :“所谓虚明静一者为之主,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庶能有所契合,不为影响依附,以陷于徇外自欺之弊,此心学法门也。颈聊言大塘之景,以学之所得,《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此理洞如,然非涵养之极,胸次澄澈,则必不能有见于一动一静之间。”(《书自题大塘书屋诗后》)实际上就是,以静心涵养体察道之动,同时心又符合道变动不一的规律,因此心在即静即动之间超越万物又与万物冥合为一,这样才是“有见于一动一静之间”。也只有把握动静交融的原则,才能真正做到“至虚以求静之一,致实以防动之流”,做到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另外,陈献章对动静合一的认识也体现在他的书法艺术上 :“予每于动上求静,放而不放,留而不留,此吾所以妙乎动也。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此吾所以保乎静也。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形立而势奔焉,意足而奇溢焉。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条吾性,吾所以游于艺也。”(《书法》)他追求的是“妙乎动”和“保乎静”相结合的状态,这也可以看作是他“主静”修养在具体日用中的表现。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陈献章的静坐方法常被说成是“禅学”,而当我们用动静合一的实质来认识“主静”思想时,其与佛道的区别便不言而喻。即使不能完全抹去佛教思想的影响,但至少在学术归属方面为其添加另一道保障。
“坐禅”是禅宗重要的修行方式,要求修行的人闭目端坐,调节气息,以达到无我、无众生的状态,陈献章承认他所讲的静坐与禅宗的静坐有相似之处 :“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于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于禅学者’,非此类与?”(《复赵提佥宪三则》)他认为儒佛本质上虽然不同,但都强调让心不累于外物,即“儒与释不同,其无累同也”(《与太虚》)。陈献章的静坐工夫虽然在形式上同佛教的“坐禅”类似,其中不免有借鉴的成分,但稍加分析就能够看出,“坐禅”是一种逐步排除杂念的过程,最终要达到的是真正的虚无,连对“静”的观想都不复存在,更不用提动静关系了。
陈献章曾在诗中说 :“不著丝毫也可怜,何须息息数周天?禅家更说除生灭,黄老唯知养自然。肯与蜉蝣同幻化,只应龟鹤羡长年。吾儒自有中和在,谁会求之未发前?”(《夜坐二首》)从诗中能看出,比起儒家来说,陈献章对于佛教由“坐禅”而达到的寂灭或寂静无为的境界是不认同的,因此他的“主静”仅是将“静”作为路径,最终目的仍是培养出儒家“中和”的道德本性,希望人们通过修养得到一个澄澈、坦然、广阔的心境,达到内在的自我超越,从本质上来说,仍不离儒家的“内圣外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