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照发
在弘扬创新教育、智慧教育的时代背景下,中华优秀传统教育文化对当代教育教学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在古代远离尘嚣闹市之所,禅师古德的说教艺术对当代教育价值有着深刻的启示。作为禅宗的宗经宝典,《坛经》在中国佛教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它是唯一一部由中国僧人撰述被称为“经”的佛典,其说教文化中蕴涵着高超的教学艺术,核心是“不为说破”,具有鲜明的启发式特征,对反思当代教育价值有着重要启示。
“不为说破”是禅门说教的基本原则和教学艺术的核心。相传云岩禅师在洞山良价参禅尚未开悟之时,始终坚守禅门说教的基本原则即从未予学人“说破”(直接告知)。(李如密 :《禅宗语录中的教学艺术初探》《当代教育与文化》,2011年第3期)据《洞山语录》载,洞山良价禅师教授弟子们坚持“不为说破”,显然并不是他没有能力“说破”,应该是为了留给学僧足够的“自悟自证”的空间。又据《景德传灯录》卷十一载:香严智闲早年学习佛法不得要领,请求师父沩山灵佑禅师“为说”却遭到拒绝,理由是“吾说得是吾之见解,于汝眼目何有益乎?”香严智闲后来廓然醒悟,并赞:“和尚大悲,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却,何有今日事也!”可见,“不为说破”是禅门说教艺术中极为推崇的教学旨趣。
作为禅门经典,《坛经》也蕴含着丰富的“不为说破”的教学艺术。南京师范大学李如密教授在“读禅悟教”系列中认为,《坛经》说教主要有巧譬妙喻、诗化偈颂、反诘导悟、默传意会、机锋问答和随方解缚等教学艺术,对今天的教学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李如密《〈坛经〉中的教学艺术初探》《当代教育与文化》,2011年第3期)禅宗语录中禅师们的教学艺术是独特而智慧的,如“啐啄同时”的时机艺术,“瓶中出鹅”的唤醒艺术,“语不如默”的行为艺术,“问指答月”的对话艺术和“跨阃召唤”的点化艺术等,是一笔很有价值的中华优秀传统教育文化。禅师们的教学超越了世俗功利,创造出许多可贵的教学艺术行为,令人拍案称奇。《坛经》是禅宗六祖慧能毕生弘法的记录,慧能在教学中展示出独特的教学风格,即对修行者个体人格的尊重,主体精神的张扬和教学方式的灵活。(江树英 :《慧能教学风格略论》《文化教育》,2011年第10期)笔者曾经在相关研究中提出,禅宗公案蕴含着丰富的说教语言艺术,如善用比喻,化简为易;思维跳跃,大开大合;言简意赅,针锋相对;默而不语,使其顿悟;不为说破,直指人心。(莫照发 :《禅宗公案中的语言艺术探微——以〈坛经〉为例》《韶关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通过对禅门公案研究发现,禅宗说教在教学艺术上强调学习者的自我体验和自主学习,主张引导学人自识本心和自见本性,坚持“不为说破”的基本教学原则。
禅门说教“不为说破”的教学语言艺术体现了传统教育文化中的“启发式”特征。笔者认为,在已有的绝大部分关于禅门教学艺术的相关研究中,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是立足于师生言语对话展开论述的。我们知道,语言分为有声和无声,在禅门有声语言说教中,例如“问指答月”、“现身说法”、“答凡以圣”、“机锋问答”、“诗化偈颂”等,均是依赖语言或者文字为载体完成施教。在这些说教艺术中,禅师们都遵循着禅门对话的基本原则,即不为说破。无论对话以何种方式开始,以何种结果结束,对话过程如何曲折,没有一个禅师是最终直接地、明确地将问题的答案(甚至于所谓的答案都是不确定的)告知给学人,只留下大片的思索空间让学生去品味和体验。即使是无声的“对白”,例如“语不如默”的行为艺术中,亦是透露出“不为说破”的要义——据《坛经》行由品记载:慧能舂米之时,师乃问曰 :“米熟也未?”慧能曰 :“米熟久矣,犹欠筛在。”五祖以舂米为喻,询问慧能是否已经入得法门;慧能以筛米暗示自己思虑已熟,唯待大师点化。熟料此时五祖禅师并不将对话继续下去,而是“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慧能即会祖意,乃是“三鼓入室”开示。这是《坛经》教学艺术中典型的“启发式”教育特征,在《坛经》诸品(章节)中均有所表。
据《坛经》疑问品载,刺史问曰 :“弟子常见僧俗,念阿弥陀佛,愿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愿为破疑!”师言 :“人有两种……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净其心。所以佛言 :‘随其心净即佛土净。’”针对韦刺史对于念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疑问,慧能大师反问 :“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方?”(赖永海 :《坛经》尚荣,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大师并未直接予以说破生往西方之道,而是通过一连串的譬喻使得对方体悟到“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的道理。六祖强调心中自有净土,心净则佛土净,成佛的唯一方法就是见性,自我见性则西方就在眼前,如若不见则一切努力亦是枉然。
又据《坛经》机缘品,有一僧问慧能师父 :“黄梅意旨,甚么人得?”师云 :“会佛法人得。”僧云 :“和尚还得否?”师云 :“我不会佛法。”(赖永海 :《坛经》尚荣,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慧能这种看似矛盾、不合理的回答,是基于禅不可用理智表达而传授给他人的特性决定的,即禅理是不可说破的。禅只有学习者自己靠身心去体验和参悟,在任何情况下对于那些未入法门者,禅师都是爱莫能助的。如同《般若波罗蜜多经》中所说 :“无法可说,是名说法。”《金刚经·如法受持分》亦载,佛告须菩提 :“于意云何?如来有所说法不?”须菩提白佛言 :“世尊,如来无所说。”因此,你可以认为禅师们的说教总是让门徒一头雾水,但是禅理讲究“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明白这点就会觉得禅师的教学是多么的富有启发艺术。他们并不急于说出答案以免影响学人自我悟禅的过程,因为他们知道,过多的包办式说教对学人是无益的。
另外,《坛经》公案中时常可见“不为说破”的启发艺术。如《坛经》顿渐品中记载,童子神会自玉泉寺到曹溪山请教慧能案,就是经典的禅宗教学中的反诘导悟。(赖永海 :《坛经》尚荣,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神会之所以能够开悟,在于禅师的步步紧逼、层层诱导,每一问一答均透视出禅宗教学思想中“不为说破”的启发艺术。禅师深知,对于没有直接体验禅悟的人来说,说了也等于白说。(莫照发,王小华 :《论禅宗语录中“不可说”的语言艺术》《扬州教育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为学生“说破”虽易,但却是代替学生做功课,终究是抹杀了学生的自我体验,这样的学习是毫无意义的。如同《坛经》行由品中慧明问法,慧能警示 :“与汝说法,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意思是,如果能够凭借自己的智慧返观本心,妙法才在个人一边,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综上,《坛经》“不为说破”教学艺术的重要特征是“启发式”。启发式教学的要义在于,教师不是把“路”告诉学生,而是要根据学生的实际让学生自己摸索出通往学习目标的正确道路。(周兴国 :《“启发式”教学的“中外”与“古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8年第2期)正如德国哲学家赫里格尔在日本学箭悟禅六载时禅师的警示 :“真正的大师必定也是高明的老师。正如船只失事后,你得通过自身的努力吃一点苦头,然后才愿意抓住他抛给你的求生圈。”(欧根·赫里格尔 :《学箭悟禅录》合肥 :《黄山书社》,2011年)“不为说破”的禅门说教艺术在于,禅师努力帮助学人寻求现象但并不作进一步的说教,以免影响其自我发现和体验的进程——过多的说教只会起干扰作用并令其认知发展难以为继。那么什么时机才可以由教师来“说”呢?正如孔子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当学生对某个问题正在积极主动地进行思考,但一时又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即学生迫切需要教师的帮助时才予以启发;当学生对某个问题已经有了眉目,但又不能十分明确地表达出来的时候才予以开导,这就是启发式的教育教学艺术。
《坛经》“不为说破”的教学艺术与我国古代传统优秀教育文化“启发式”教理有相似之处,对新时期教育教学改革有着重要的启示。当代教育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是授人以鱼,还是授人以渔,答案是显然的。在“大众创新”的当代教育背景下,教育的价值根本上不再是知识的简单传授,不在于记忆和考试,而在于本质上改变一个人的心灵,唤醒一个人的智慧。正如《孟子·尽心上》中说 :“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就是说教师施教要像射手一样,上箭而暂不发射,通过启发诱导让他们认真领会习射的关键,自己尝试着进行学习。(孙培青 :《中国教育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现代教育教学也应该弘扬这种优秀教书育人艺术,即教师应该放手学生自求、自省、自得,教师只是一个“引路人”。
遗憾的是,当下不少教师在教学中并没有悟透“不为说破”的启发式教学艺术精髓。当前一线教育大量重复的题海训练、不厌其烦的面授解题技巧等,急功近利的教学举措令师生们疲惫不堪。诚如刘铁芳教授深刻指出 :“当教育被严重的物化、实在化之后,教育就早已不再是闲暇的艺术。”(刘铁芳 :《给教育一点形上的关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坛经》说教中“不为说破”的艺术,就是一种“闲暇”的艺术,耐心等待着学生的自我发现,等待着学生的认知成长。正如《坛经》有言 :“众生皆平等,人人俱佛性”,禅师的作用仅仅是引导学人自识本心和自见本性,这恰恰是禅门教学艺术对当代教育价值的重要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