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生水起

2020-05-06 09:27丁国祥
青春 2020年5期
关键词:二弟王明

丁国祥

1

那年,应该是九六九七年。布小和公司接了一个外贸订单。说是外贸,实际上是北京雅宝路一个倒爷下的单子。倒爷姓覃,安徽人。布小和对安徽口音的最初记忆就是老覃的声音,他有点口吃,个子高大,秃顶,壮实,挺着个大肚子。

老覃找到布小和时,红光满面着急上火的。他坐在布小和对面,从包里拿出一顶黑色的帽子递给布小和。帽子是针织帽,从工艺角度来说,极其简单,就是用针织横机摇块胚布,对折下,用包缝机一缝就行。当然了,难度稍微也有点。要电脑绣花,得绣定位绣。帽子用包缝机缝合后,对折三分之一左右套到头上,那个绣花图案得露在额前。就是电影里看外国人冬天戴的,随意地往头上一套,可以随手一揪摔在地上的那种。

样品帽子上的图案是阿迪达斯的LOGO。

在布小和摸着帽子上的图案时,老覃急着问:“能不能做出来?”

他问布小和能不能做出来,而不是问布小和想不想做。布小和注意到了这个语气,又看了看他,想了想说:“应该能做!”

然后布小和的手指头在帽子上各个部位指指点点着说,“你这个帽子倒是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什么工艺要求,材质就是普通的腈纶纱,用我厂子里做羊毛衫的横机摇一块胚布,找家电脑绣花厂家绣个图案,再找家做服装的厂家用包缝机缝好,就行了。”

老覃说:“对对,布老板说得太对了,是明白人。”

布小和继续说:“腈纶纱不是紧俏货,市场上有现货。胚布更简单了,就是普通的九针横机四平针工艺,也就一件衣服的后片大小。就是这电脑绣花和包缝机,得联系一下厂家,我厂里没有这种设备。”

老覃说:“那好,你赶紧帮我联系一下。你什么时候能回话?”

布小和说:“明天早上吧!”

布小和在联系电脑绣花厂家时,遇到了麻烦。找的几个厂家都有现活,非常忙,人家一听这个单子,都非常客气地拒绝了。老覃着急上火的大红脸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布小和的脑海里,布小和大概知道,这个单子为什么会来到布小和面前了。江南小城石城市的兔毛羊毛衫集散市場全国闻名,号称为全国最大的兔毛羊毛衫集散专业市场。市场内的房子大体是两层,一楼做商铺,二层设厂生产羊毛衫等针织产品。全市有不下于一千五百家羊毛衫厂,兔毛羊毛衫集散市场里就有四五百家之多。老覃应该是找过不少厂家了,布小和现在敢肯定,老覃是被一次一次地拒绝到绝望后,才偶然找到他的。或许,也有像布小和这样的,也想接单子,并试着联系过,不过,最后因为对单子的不确定性,放弃了。

布小和与老覃的对话,是在上午八九点,市场刚刚开门不久。老覃像游魂一样,先是飘过布小和的办公室门口,布小和感觉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掠过去,然后又看着他高大的身子走了进来。

布小和就单子的来龙去脉与老覃聊了聊,知道了单子是到俄罗斯的。这个帽子现在在北京雅宝路抢疯了,量大得惊掉人的下巴。

老覃说:“现在这个帽子是你们浙江温州的一个客户垄断着,但是量跟不上,俄罗斯的客户急疯了,让我也找找生产厂家。如果现在立马能做,单子数量真的会很多,关键在时间,如果再过一二个月,客户被别人抢走了,就啥也挣不到了。”

老覃说:“布老板辛苦,如果明天早上告诉我能做,我就先下一万个订单,做完让客户确认样子,他认可,我们就开做,做个几十万,几百万完全有可能。这一万个,他不要的话,我随便卖卖也会卖掉,扔了也就三万来块。”

一万个帽子的订单?布小和在心里算了算,如果一切顺利,应该一个星期能赶出来。虽然电脑绣花厂家还不能确定,绣花的价格是打听清楚了的,老覃给的样品价是两块八,如果出大货,是两块四毛六。不说大货,那还是没影的事,就说是样品货价,如果能做成,利润空间也让布小和吓一跳。布小和毛毛地算了算,成本应该在一块八到到两块一左右,就算是这一万个帽子,至少会有七千左右的利润。七千一个星期,还是至少七千,正常情况应该是一万,这对布小和来说,也算是横财了。

石城市只有三四家电脑绣花厂,而且规模很小,布小和考虑到后续的量产,没有去问,而是直接问嵊州的厂家。以前布小和也合作过几个厂家,但一问都忙着呢。热心人介绍来介绍去的,问了不少厂家,由于各种原因均被拒绝。布小和后来接到上午找过的一个厂子的电话,他看到布小和着急的样子,推荐了他手里的一个客户,说是他们厂子刚刚完成了一个订单,可能会有一个空档期,在崇仁镇,离嵊州比较远,如果布小和不嫌远的话,可以帮布小和打个电话问问。布小和没有让他打电话,而是直接要了对方厂子地址,赶了过去。当时只有最后一趟班车子了,布小和决定还是去。一个电话只能了解下信息,自己赶去,一是看看规模,二是他布小和要想办法说服他,必须说服他,死死缠住地去说服。

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明天早上不给老覃电话,他肯定拖着他那高大的身影走了。

2

或许是水到渠成,也或许是精诚所至,更或许是财神菩萨管顾布小和。嵊州崇仁镇那家电脑绣花厂家的老板,比布小和小几岁,居然喜欢写诗,而且长得像海子,发型当然留着典型的海子发型。他说他崇拜海子,那是个天才。布小和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爱好,写小说。这个时候吹吹自己能写小说,那是套近乎的天然话题。写诗跟做生意合起来,简直就是个怪胎。布小和一个做羊毛衫的,喜欢写小说,也是个魔鬼。那天晚上是怪胎请魔鬼吃了一顿饭,事情当然是成了。事情成了,那把老覃乐的,一早他就在办公室等着布小和,布小和走进办公室还没有坐下来,老覃直接从包里掏出两万现金说:“小布头,你办事,我放心,这点钱你先拿着,不够说话。我呢,这几天天天来你办公室上班,你包我吃的,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一万顶帽子还是用了九天。从毛纱到货,上机下胚布,送去诗人的电脑绣花厂,连晚赶活,早上七点前必须送到包缝工序的服装厂,下午两点出货,不容拖延。款项各个环节全部现金结清,一分不欠。把货交给老覃后,至于什么时候到北京,就不是布小和的责任了。各个环节都多多少少地出点麻烦,但事情办成了。因为是样品,老覃走的是空运,第二天货就发到了北京,客户非常满意,马上成交。老覃立刻又下了五万的订单。仍然要求是一个星期。这回布小和不怕了,工艺与工序已经理顺,瓶颈只是胚布。做胚布那太不是个事了,布小和外发就行。外发是兔毛羊毛衫集散市场的生产常态。活多赶工时,出价略微高点,发包给别人做。像布小和一样置办了几台十几台横机度日子的人,市场里那真是不少呀。况且是现金提货,那简直是香饽饽一样的活,放个话还抢着做。

五万顶帽子,按时发货。

三天后,老覃又下了五万订单,只是价格要下调两毛钱。布小和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是大货了,老覃说市场竞争的人多了。这布小和也信,老覃不也是拿着个样品来找布小和的嘛,他会这样做,别人也会。只是后来,单子越来越大,价格也一压再压,直到每顶帽子单价压到两块零五分,但仍然有三毛多钱一顶帽子的利润空间。老覃没有再压价,人也回北京去了,他派了个小徒弟来做监督。隔三差五地来个电话,聊的不是生意上的事儿,拉拉扯扯的就聊几个女人,有留恋的几个会翻来覆去说。布小和说那你过来玩,他说不能来,不能来,老婆看得紧。他呀,跟布小和说的意思倒是有过嘴瘾的意思。单子也是比较稳定地下,五万八万,有时候也下十几万的。这样断断续续的,时间持续了有三个多月了。说实话,有这三毛钱的利润,仍然是非常合算的。只要常年能做,那是要发大财的。

布小和有点担心的是,量太大,基本靠外发来做,现在替布小和加工的横机固定地算,已经有一千台左右了。我的姥姥呀,这一千台横机的前面都站着一个工人,这三个月来,基本上是加班加点在干活。

钱,确实也挣了,布小和的名头也大了去了。

布小和知道这单子不可能这样继续下去,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几天,就会结束。结束就结束,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在尾货。这些帽子对老覃来说是摇钱树,对布小和来说是一堆废品。自从接单后,基本上,老覃会及时付款。在这期间,老覃偶尔有过几次拖延,不过话也说得清楚,说欠两天是两天,肯定到账。说四天,就是四天到账。而且,最多只欠过四天,可以说信誉绝佳。关键在于尾货的尾款。现在,在机的货款总价还有五十来万,布小和算了算自己挣到的钱,约有六十来万。如果现在他突然不要货了,也不给钱了,布小和还是能挣个十来万,也不算白忙。靠财神菩萨保佑,挣到这样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布小和无比满意。让他纠结的是,如果老覃仍然下单子,而且是某天他说货款要拖延十天,那么,在机总货款将达百万。然后,尾货老覃不要了,成为黄花菜的话,布小和就立马完蛋,身败名裂。布小和就得找棵菩提树去上吊。是菩提树,不是歪脖子树,因为菩提树高大,樹枝发达,可以挂很多绳索,可以死恒河沙数次。

3

早晨,布小和在服务街上那家常吃的烤汤包店吃早饭,接到老覃的电话,说他要去一趟俄罗斯,估计得十多天才回来。他说有什么事,找小罗就得。小罗就是他派来的小徒弟。电话里他最后一句:“小布头,一切照旧!”然后,哈哈大笑着挂了电话。

“一切照旧”,这是后来布小和与老覃混得烂熟后的口头禅。说实在话,能听到他这句话,布小和内心会有莫大的安慰,布小和相信这句话,比他的人还相信。他第一次说这句话,是他跟布小和讲他在北京的创业史,怎么怎么难,怎么怎么几起几落,怎么怎么东山再起。有一次他说自己是死灰复燃,说完这四个字时,他说这话说得不好,不能这样说,不吉利。“小布头,不管怎么,做人,做生意,讲个诚信,我就是讲个诚信,就算想死过几次,但生意到现在仍然做得好好的,一切照旧!”

每次付款时,他都会笑嘻嘻地说:“没事,一切照旧!”

“一切照旧”这四个字,布小和把它当成一个前辈对后辈的提醒、警告,或者是死里逃生后的自我赞赏。

老覃走后的第一天,小罗下了一个单子,是十万个帽子。布小和试着给老覃打了电话,电话没打通。给老覃打电话并不是不相信小罗,而是布小和慎重的性格使然。三天后,小罗又下了一个单子,也是十万个。布小和又给老覃打电话,仍然没有通。布小和问小罗,老覃怎么在俄罗斯连电话也不通,他不是有个大哥大手机吗?小罗说,他的手机在国外没用的。看他的脸色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布小和也就没有多想。出货速度依然照旧,每一天都像在打攻坚战,哪有时间多想。第十天,小罗一早到布小和办公室,正常地交谈了今天出货的事,又说再下十万个单。此时,布小和几乎没有怀疑的任何理由,因为这十天,出货,付款,与老覃在的时候没有任何两样。小罗交待单子后,说去吃早饭。他也在布小和吃烤汤包的那家早餐店吃。

布小和就跟义乌供腈纶纱的小陈老板通电话,敲定下毛纱的事宜。现在,生产的事基本不需操心,近期腈纶纱价格稍微有点变动,每顶帽子成本核算要差三分钱。布小和也没向老覃提。做人做事要诚信,也要诚心。就差三分钱,又不是三毛钱,有得挣就行,多挣点少挣点,看时机,没有必要计较。小陈老板说,货有,款到就可以发货,价格虽然涨了点,但你是小布头,不会给你涨的。小陈老板是个女的,个子挺高,因为看上去太细高,略显背弯,齐耳的短发,有点眯眼,眯起来有点可爱,两人年纪相仿,布小和叫她小陈,她也跟老覃一样,开始的时候一本正经地叫布小和老板,后来熟了也叫小布头。布小和跟她合作挺愉快的,自从供货后,从没有一次断过货。布小和给她说清楚过单子的利润空间,她很清楚,如果涨得太多,就不会用她的纱子。说实话,帽子的质量进次一点的纱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仍然是诚信,也是怕麻烦,布小和没有换毛纱供应商。有几次纱涨价,布小和也给老覃提过。老覃也说,实在不行,我们换批纱试试,如果客户没意见,货仍然畅销,那还多挣点。布小和斟酌再三,还是自己承担涨价,利润略微低一点的结果。布小和现在是起了点野心的,他有种预感,自己真要发大财了,其实他现在也算是发大财了,短短三个多月,差不多挣了六七十万。布小和真的是知足的。但是,他的内心涌动着浪潮般的念头,他会发财,会有比这六十万多十倍,甚至几十倍的财富。因为他知道了北京雅宝路市场的含义。这个事,老覃没有对他讳莫如深。老覃就喜欢布小和的为人与办事之道,是鼓励也好,是引诱也好,反正,老覃在讲自己的创业史时,把雅宝路市场很巧妙地打扮了一番,让布小和对财富浮想连连。所以,布小和现在不太纠结于利润空间。如果说过生活,他布小和现在挣的六七十万,在三个月前是想也没敢想的。如果是事业,那这六七十万,无非是九牛一毛而已,得瑟什么呢。义乌这个女老板的事业可是不得了,在上海有自己的家族工厂,年产值上亿。这个是结结实实的事实。老覃讲述里的那些动不动就几千万,几个亿的客户,或多或少还有虚头八脑的东西,但是,老覃的话同时反证了,事业做大了是什么样的,这个女老板就是这个样子。当然,大老板他布小和是见得多了,他加工单位的那些老板都很大,只是他从没有想过,这些人的财富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布小和就是一个做外加工的,养着十几台横机,挣几个小钱居家过日的。是小陈老板娘,这个并不美貌,但也不算难看,跟布小和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让布小和知道了路在哪儿,怎么去走的可能性。所以,布小和心里早就做好准备,如果她真的因为成本要涨价,也愿意接受她的价格。他是在交这个客户,他要交这个客户。

本来,布小和已经给女老板娘打完了电话,让她直接送货发车。可是,打完电话后,他直直地想着这个老板娘的事业。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去一趟义乌,直接去提纱。从布小和办起厂以来,他一直替嵊州市的外贸厂做代加工,生意时好时坏,加工款也常常被拖欠,但职工工资是从来没有办法拖欠的,所以,这些年来,算一算每年也能挣个十几万。可是,外面林林总总没有结回来的加工费也有二十多万了。老覃的单子让他有个新的想法,北京雅宝路的生意说到底是运气使然,有得做的时候,活儿来不及,没得做的时候,是一点也没有。

这不是个长久之计。

工厂跟做生意不一样,工厂得养工人,得有长流水的收入,这也是布小和不得已一直替别人外加工的原因所在。现在,他有想法了。老覃是个好财神爷,但是就是不知道这个财神什么时候让你发财。等着肯定不是办法。布小和早动过做内销的的想法,只是一苦于没资金,二没有客户。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帽子能在俄罗斯畅销,那么,羊毛衫呢?俄罗斯人不穿羊毛衫吗?如果羊毛衫能畅销到俄罗斯,那这个市场也不小呀。适当的时候还可以进军北京各大商场。对于石城市兔毛羊毛衫工业的发展史,布小和很是清楚,就是从上海起家,再扩展到各地的。羊毛衫的内销顾客群体在大城市。石城市在全国各地做内销的大客户多的是,只是他布小和从一开始是只是小打小闹,没接触过他们。等老覃从俄罗斯回来,布小和准备去北京一趟,实地考察一下北京雅宝路市场,北京各大商场。

“我要有我自己的事业。”布小和说,“老覃是关公爷,小陈就是个观音佛,都得供着。”

4

老覃从俄罗斯没有带回来什么好消息,是坏消息。在俄方的一次市场清查中,老覃的客户也被查了,理由嘛就是帽子上的LOGO,说是假冒伪劣,被没收了。老覃说,这种事在俄罗斯是常有的事,其实是俄方对中国商人的变相讹诈,轻了赔点钱,重了可能倾家荡产。老覃问,还有多少帽子没有发货,他说,还有三十几万顶吧,也可能有四十万出头。这里有两个数字,前面一个是老覃让小罗下的订单数,后面的是布小和按毛纱能生产的帽子数,算给老覃听的。

老覃语调突然提高:“还有这么多!”

布小和一愣。在电话里老覃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说:“小布头,我可不是凶你,我是说,帽子竟然还有这么多。没事,没事,你仍然可以按时出货,我重新找客户。一切照旧。”

老覃说一切照旧,可是事情的变化大大出乎布小和的意料。是加工单位交货出现了问题。以前是现金交货的,并且是交完货后,再领走加工下批帽子的毛纱。现在一说订单做完了,有几个量大的加工单位动了心眼,不交货了。布小和跟老覃说明这个情况,老覃说:“不交正好,让他熬着吃去吧,我还愁卖不掉呢。”

老覃的话当然是真心大实话,这种倒爷单子,是没有合同约束的,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了。老覃前面付款方式这么好,信誉这么好,是因为他要布小和赶货、赶货、赶货。有货就是钱。现在他嘴里说一切照旧,布小和心里清楚,这四十万顶帽子,老覃找到新客户,就是钱,找不到,那就是废品,他布小和就得熬着吃。布小和心里还没绝望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从老覃的口气里听得出来,他倒没有怎么着急,问题应该不是很大。只是货款是别指望像以前一样痛痛快快给布小和了。

多少出乎布小和的意料,老覃这边的客户还是挺快有进展的,隔三差五,会要些帽子让布小和发到北京。而且,发多少帽子给多少货款。布小和想想就想笑,老覃这一切照旧,看起来更像自己的老娘舅在照顾外甥,好心好意到让布小和有点大出意外。当然,量确实不大了,差不多半个月了,只发走了十五万顶帽子。

可是,就是这十五万顶帽子款子,也让布小和松了口气,他把那些小的加工单位的帽子基本收完了。这些小厂子,就像布小和的厂子一样,等着钱养工人,加工款收不回去,工人是要造反的。本来,布小和在听到老覃的坏消息后,心里就在盘算,如果老覃一时半会不要这些帽子,如何支付这部分加工费,不行的话,得自己先掏钱填付上,不能欠他们钱。布小和是情同此理,将心比心。这些年来,他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討加工费跑细了腿的苦主。再说了,这些小加工厂子,有几十个,如果一个一个应付,那布小和得头皮发炸。又不是没挣到钱,讲不起信誉,没有必要先把人家逼上绝路,再把自己逼上绝路。而且,布小和的心里是有远大目标的,老覃的这一出突发事件,并没有消去他的野心,他布小和是要树信誉的,为以后打算。所以,布小和反而是在第一时间,很明确地告诉他们,赶紧交货,交完货,清完款,一分一厘不拖欠。

至于那几个大的厂子,布小和可是玩起了心眼,他心里非常清楚,帽子的成本分布是这样的,毛纱只占到三分之一,横机加工费占三分之一,余下的是电脑绣花与包缝工序等的费用。也就是说,他们压着布小和的布块,只占到整顶帽子的三分之一成本。现在,老覃拿走了十五万顶帽子,布小和收到了款项,在资金上,他布小和已经基本没有困难。就算是现在全部把款子付掉,布小和也没有问题。但是,布小和内心气呀,是因为他们太瞧不起布小和了,就因为这点尾货,他们说翻脸就翻脸,没有点江湖义气,更不讲同行规矩。他布小和没有说不给钱,没有说给不起钱了,让他们帮忙先交货,再付钱。只是因为单子做完了,没有下批业务了,他们就预判布小和可能会拖欠货款。仅仅因为这种可能性,他们就落井下石,往死里整布小和。那布小和就干脆顺势假装当个被老覃害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破落户。

是他们要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布小和就让这块石落下去。

所以,布小和先是装模装样的给他们打电话催货,他们不来送,就亲自去几个厂子里告求。当然,这几个厂子里,布小和也以不同的方式催货。多年在这个行业里混,布小和还是基本知道这几个厂长的脾性的。一个是厂子的实力不同,二是厂长的为人也实在太不同。他们对布小和的处境还真是深表同情的,在布小和的软磨硬泡下,在布小和适当地付了部分加工费后,把货放行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厂子的货没有取回来。而这个厂子,还是他布小和故意不去取的。

这个厂子厂长姓吕,叫吕子全,吕子全的厂子在石城市西南部一个边远的小镇上,小镇叫新绛镇,是石城市羊毛衫的发源地,小镇上的灵山羊毛衫厂被石城市人称为羊毛衫的黄浦军校,石城市的羊毛衫市场能形成产业化,没有灵山羊毛衫厂培养的大批供销员、技术人员,是不可想象的。这些人在灵山羊毛衫厂学到技术,或者是摸清销售门道后,就离开厂子,另立山头自己干了。吕子全就是灵山羊毛衫厂的一个技术人员,出来自己办的厂。他的厂子不算小,在石城市大大小小的羊毛衫厂里,能排个中间位,那也是不小了的。在平时,吕子全不太可能接布小和的单子,也正是赶上前批单子刚做完,下批单子没接上的关口,答应帮布小和一把。而布小和知道吕子全的为人,并没有想过与吕子全合作。是小镇上另一个人给他的消息,说吕子全的厂子闲着,可以去问问。那个时候,布小和与老覃就是要量,有量就有钱。吕子全的厂子出产量是非一般小加工厂能比的,所以,布小和还是决定下单子,没想到,一做做了三个月,吕子全是挣了钱的。对有些人,挣钱很重要,挣钱是唯一的手段,挣到钱,也并不能让他有多少感恩之情。确实,吕子全也没有必要感恩布小和什么,他的厂子有的是业务。吕子全在接到布小和单子的时候,没想过替他做那么长时间,就是想过渡下,能做多少天就做多少天,等下批单子到,就做自己的业务了。只是布小和的单子的利润远比自己下批单子高,所以,他是毁约对方厂家替布小和做的。而吕子全压着布小和的货,也是出于不想讨加工费的麻烦事。这个他还真是对任何厂家一视同仁的,他接单时,会要求每一个客户付清尾款,不然不会做。只是,一开始,他没打算长期替布小和做活,以为最多半个月,就不存在签约与订合同,双方没有任何约定。布小和也是一货一清,从没有欠过加工费。吕子全就是在布小和说单子做完了的时候,突然提出要先付款,后提货,不付清加工费,是绝对不会交货的。这个让布小和心里一下子过不去了,吕子全口气盛气凌人,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这更让布小和生气。这里面有一个理,布小和认的,他觉得吕子全没有什么大错,可是,有一个情字,布小和更想得到大家的承认,毕竟,这三个月内,大家是挣了不少钱的。布小和希望得到大家承认。而获得承认的一个说法是,他布小和开口求情时,你吕子全至少给个面子。

“我布小和很在乎个这面子。”布小和在内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吕子全没给这个面子,所以,布小和就不去理他了。拖吧,看谁拖得起。

5

老覃那边,拿走十五万顶帽子后,就一直没有再要。布小和不管老覃要不要,把除了吕子全那儿压着的两万左右帽片外,都做成成品发给老覃了。这让老覃很意外,也很感动。说:“你就是个做事的,我老覃服你,你这么相信我,这批帽子的钱,不管我卖不卖得掉,到时候我一定全给你结清。这次合作,只是个开头,肯定会再度合作,一切照旧!”

“一切照旧!”布小和多少有些苦笑。老覃的单子结束了,他的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模样,去嵊州的外贸单位接点业务,勉强养活十几个工人,也养活着自己的一家老小。不同的是,嵊州那些厂子的接单员都会称布小和老板了,他们都知道布小和这次外贸单子挣了不少钱。他们是外人,哪知道布小和的难处,只是知道他挣了钱,还是挣了大钱。那布小和挣了钱吗?挣了的。挣了多少?布小和细细地算了下,算上老覃還没有给的钱,约有七十万。原先挣的六十多万都填进去付了加工费,到手的现金剩下也就是十多万。如果老覃守约,卖了帽子全款付给布小和,那布小和真的没少挣,不过,说实话,布小和心里满打满算地估计,只要老覃能付给他一半,他还是感激老覃的。现在嘛,他就当挣了十多万吧。布小和真的不想去纠结于没有到手的钱。

“那是梦幻泡影!”布小和好几个晚上都这么想过。

挣了钱嘛,布小和要享受下,他跟家人商量想买个车,上海桑塔纳。这个想法被布小和的妻子一票否了,布小和老婆说:“你呀,真的是大老板了,就你的样子,开着倒是挺像,开着去找小老婆吧!行,我支持你,我们一家人都支持你。”这是气话,还是恶狠狠的气话,语气里有吃掉他布小和的恶劲。布小和当然不会跟老婆争,争有用吗?钱在她的手里。而且人家也算是通情达理,说可以让他买辆摩托车,买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摩托车就是本田雅马哈了,两万多点。布小和也挺满意,以前一直想有一辆雅马哈摩托车,只是没有余钱,这次老婆真的大大方方让他去买了。只是话也不是很好听:“雅马哈也是可以泡到妹子的,你给我小心点,被我发现,直接把你阉掉,不要说我没有警告你过。”

说这个事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布小和的女儿问妈妈:“妈妈,阉掉是什么东西?”

布小和瞪着女儿,女儿说:“爸爸,你瞪我做什么,话是妈妈说的,你瞪我,就是说妈妈说你没干什么好事。那我支持妈妈。”

女儿的话虽然是支持自己的妈妈的,但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她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说:“吃你的饭,以后每天让你爸爸接你上学。”

女儿说:“那我支持爸爸买桑塔纳,妈妈太残忍了,冬天坐摩托车会冷死的。”

女儿的话,人微言轻,只是给一顿晚饭增加了欢声笑语。考虑再三,布小和决定既不买桑塔纳,也不买本田雅马哈,他去买一辆奉通125侧三轮。这是出于实用性考虑,桑塔纳太贵,要二十几万,老婆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不是为了装,他布小和还没有到开桑塔纳的份。至于本田雅马哈,喜欢是喜欢,可是这玩意儿载货不多,不实用。侧三轮不仅具有雅马哈的功能,还多一个边斗,接送女儿上学时,因为有很大的挡风玻璃,还真不会冻着她。装货那更不用说了,相当于一个小货车吧。当然,对于布小和说要买一辆侧三轮,那也太出乎他妻子的意料,看来自己的老公真的是被自己想多了,自己的男人还是靠谱到超过自己的想象。开个侧三轮,边斗上坐个女的,那好像是派出所抓到的罪犯一样。她这么想着,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呢,又想着了自己的女儿也会坐,自己也会坐的,家里人又谁不会坐呢。这么一想她又有些气恼,这个布小和,想的是什么鬼主意。他不会是因为自己说的风凉话,气的吧。她真没有想到布小和心里的想法,只是实在觉得一个正经人,开个侧三轮,不伦不类,像个什么样子。还要去接单子,肯定被人笑话。她还是想让布小和买本田雅马哈,虽然奉通侧三轮只有一万三千五,摩托车要两万多,可是,现在她家不差几千块钱。她是见不得布小和开侧三轮的样子,越想越觉得丢人。

6

今天布小和的早餐是糯米饭。布小和的早餐一般是去吃服务街那家烤汤包。汤包是石城人的叫法,北方人叫馄饨。当然,区别还是有的,北方人的馄饨接近于饺子,只是包法与饺子不一样。服务街那家烤汤包皮子比北方的馄饨要薄太多。而石城人因为汤包厚薄不同,对汤包有两种叫法,一种就叫汤包,还有一种叫小汤包。小汤包的皮子几乎薄似羽毛,包的时候,用一根筷子拨点肉沫,飞快地用手一团,就包好了。煮也快,一两分钟就熟了。煮熟了的小汤包皮子里,那肉馅清晰可见,吃起来滑溜细腻又不失嚼劲,那肉馅就好像要挡一挡你吃它的速度,你就那么慢一下,再一嚼,刚刚吃出麦子的味,又传来肉香。这是石城人早餐中的早餐之王,特别是受到女性的青睐。布小和很少吃小汤包,觉得那玩意儿吃起来骨性还是少了些,软塌塌的。烤汤包则不然,厚实不说,同样是肉馅,加了韭菜,盐味也重了,又是烤的,底面是焦黄的,香味浓。而糯米饭,是蒸桶蒸的,按两卖,一两二两的卖,在小天平秤盘底上放一张春饼,把米饭放在上面,称好后嵌入油条,油饼等,也有嵌荷包蛋的。反正看卖家的心思活不活,他有什么,顾客就会吃什么。布小和不喜欢春饼,放了春饼的糯米饭团咬起来发筋,不爽。像布小和一样不喜欢吃春饼的人还不少,那卖家就会在称盘下面垫一块清洁的毛巾,称完后,放上布小和要的东西,团成团递给布小和。布小和的吃法比较另类,他一般只要腌制过的九蕊菜,用油渣炒的更合口味了,或者就是放红糖,石城人对红糖又有种叫法,叫古巴糖。有时候布小和会发神经似的,叫卖早餐的人把红糖与九蕊菜一起放,那真是绝了,石城人就他一个人会这么吃。加上他一顿早餐吃八两糯米饭,卖早餐的大姐称他为大侠。

大侠布小和吃着糯米饭团走上楼梯,来到办公室门口,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个人,是吕子全厂保卫科的,叫梁古群,平时大家叫他小梁,布小和也这么叫他。平时还处得不错。布小和看见梁古群,当然知道他来做什么的,或者说,早就等他来了,他现在才来,还让布小和觉得奇怪。布小和举举手里快吃完的饭团,表示打招呼。梁古群说不急,你慢慢吃。布小和吃得很快,吃完后,连忙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把梁古群让到屋里。梁古群来的目的,布小和知道。梁古群是吕子全手下的打手性质一样的人,或许毕竟是小镇里的人吧,梁古群对布小和的背景不是太了解,平时又处得不错,所以,梁古群竟然没有像平时一样蛮横,坐在那儿东拉西扯地与布小和聊天。布小和今天还真没有时间与他聊天,他要去嵊州拉活。所以,当梁古群聊到刚才布小和买早餐开回来停在楼下的奉通125侧三轮时,布小和说:“穷人呀,没钱买好车,只能买个三轮开开。”说到钱了,布小和是故意说到钱的。说到钱了,话也就能说开了。梁古群是聪明人,接话说:“布老板说笑话了,石城市做羊毛衫的,谁不知道你发财了。你发财了,也不要让兄弟为难,你也知道我在吕厂长手下混口饭吃,今天到你这儿来呢,就是来要你欠我厂里的加工费,你帮个忙,兄弟做人也难。”

“开门见山好,话也是这个理。不过,我听说,吕子全放话了,他将派人来给我吃三个巴掌,说给我吃了三个巴掌,我布小和不敢欠他一分钱。那梁兄弟是他派来让我吃三个巴掌的,還是你看在你我平时还不错的份上,饶了我三个巴掌,把加工费催回去算了?”布小和脸上的气就带出来了,他不是气梁古群,是被吕子全污辱,瞧不起后的气愤。这话,吕子全千真万确地说过,好几个同行的人传过话,有几个就是小镇里的同行,那是没有可能说假的。

“布老板你消消气,我哪有这个本事敢打你三个巴掌。你也知道吕厂长就是这么一个人,话是说得不好听了。你们两个人斗,就是兄弟我中间难受。你给个面子,大人大量了。”梁古群干笑几声说。

“吕子全的话,他必须要承担后果,我布小和争气不争财,不要说三个巴掌,就是他把我脚骨打断,甚至要了我的命,我布小和也认了,只要他敢亲自来动手。他说我欠你们厂加工费,我欠了吗?货不是还在他厂里吗?这些话,你我之间说也没什么意思,这样吧,你回去跟他说,我布小和等着,等他亲自来打三个巴掌。”

说完,布小和打开办公旧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三五牌香烟递给梁古群:“兄弟你的面子我肯定给,吕子全的事免谈。”

梁古群回去后三天,布小和办公室又来了一个人,也说是吕子全派来的,这个人看上去倒是像个小混混了。头发染得金黄色,个子矮小,眼光却是很贼,有股狠劲。他对布小和说:“我叫小黄毛,布老板打听下我小黄毛的名号,识相就把吕老板的事了啦,不识相,那再说吧!我估计你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布小和也不示弱:“黄毛兄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那你说吧,我们俩现场交个手,还是你划出道来,怎么玩?”

小黄毛显然对布小和的态度十分不满,火冒三丈,二话没说就冲了过来。布小和早有准备,退了两步,再退两步,突然一冲,一只大手准确地掐住了小黄毛的脖子,同时一用力,小黄毛就眼前一黑。布小和是用左手掐住小黄毛的,他趁小黄毛没有反抗的能力,放开左手,又用右手肘狠命击向小黄毛的头部。小黄毛踉跄着趴在了栏杆上。布小和又一手抓住他衣服的后领,一手抓住他的脚,把小黄毛架在栏杆上,等他醒来。小黄毛一会儿就缓过劲来,布小和大声喝道:“自己说,想死,我就扔你下去。”

小黄毛眼光看了看一楼的水泥地面,喘着粗气没有说话。布小和知道他是怕了,他的判断没错,也就是个小混混,还是个胆小的小混混。布小和见好就收,把他从栏杆上放了下来。放下来的动作,布小和做得相对小心,他怕小黄毛晕头转向不灵清,自己摔下去。

“一对一,你输了,并不是我布小和欺负你,是你没本事。如果你认输,就走吧,如果你不服再来。”布小和说。

小黄毛看看布小和,没有说话转身要走。布小和又叫住了他,而且走过去用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强行推进了办公室。让他坐下来,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条三五烟递给他。小黄毛有些迷惑地看着布小和。布小和说:“拿着,我们聊聊今天的事。”

如果你服,就交个朋友。另外你带信给吕子全,让他把三个巴掌亲自送来,我布小和等着他的大驾。

7

在布小和与小黄毛动手的当天,布小和二弟就知道了,要布小和去他店里聊聊这个事,问布小和,要不要他出面把这个事摆摆平。布小和去见二弟时,二弟跟布小和说:“哥,你现在也挣到钱了,要不要雇个保镖?”

布小和说:“挣什么钱了,挣的钱还在天上飞呢。”

有个保镖,这个布小和倒真是想过,梁古群到厂里来时想过,小黄毛来时又想过。但是想归想,那是一种想法而已。他布小和,没钱没势,白养一个保镖干嘛呢?他有更现实的想法是,下次吕子全再派人来,怎么对付,或者是,直接去找吕子全了结?没必要,没必要。布小和心里说。为一万多块钱,或者是真为三个巴掌的传言,都没有必要。一万多块钱,是不少,相当另一个侧三轮的钱。可是,如果连老覃那边的七十来万都悬乎乎,这一万多块钱又算个啥呢。只是吕子全不来找事,布小和真不想去找他。或许,吕子全也不想闹大了,所以他先是派梁古群来,再是派个小黄毛来。因此,当二弟说要不我们找上门去时,布小和说:“等等再说,反正我没有什么大的损失。如果他再找上门来,再作了断。”

关于吕子全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想法,布小和错了。没过几天,吕子全就又派人来了。市场刚开门,布小和站在走廊上吃早餐,他看见八个人从远处走来。布小和预感到这八个人是吕子全派来的,他立刻警觉起来,看这八个人,也不是什么彪形大汉,就是普普通通的八个人,或许是吕子全厂里的男工。布小和看了看,只有两个人像道上的。这两个人没有上楼,一直站在楼下布小和刚刚买的奉通125侧三轮边上。布小和一看这阵势,心想坏了,他们要动侧三轮。另外六个人上了楼梯,向布小和走来。其中一个人开门见山说:“布老板,我们是吕厂派来的,我们来只为一件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厂里的加工费结完?”

“结加工费可以,让你们吕厂长亲自来,我有点事要亲自向吕厂长证实下,证实完了,加工费一分不少给。”布小和心里有点慌的,话仍然说得平静。

“那就不客气了,上。”刚在跟布小和对话的人说。布小和以为他们要动手打他,立刻摆了个架势。没想到这六个人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然后从布小和的口袋里摸走了侧三轮的钥匙,扔给楼下等着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发动三轮摩托,一溜烟跑了。

布小和听到三轮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知道摩托车被开走了。但是,那声音并没有让他有多少思维,他的愤怒与屈辱是因为他被这六个人按住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他爹被人按在水泥地上的景象。那是他爹的屈辱与愤怒,现在居然降临到他身上。他狂暴地大叫:“吕子全,你这个梁子结大了!”

一九八八年冬至后的两天,时光一直凝固在布小和的心里,也凝固在布小和父母与二弟心里。与布小和一家关系亲密的远亲近邻,每每说起这件事,仍然愤愤不平。最近几年,那个叫丁水财的仇家去世后,布小和母亲每当说起这件事,总是说“他终是得了报应”。布小和的父亲则总是说“好人活得长久”。布小和每次听到父亲这么说,就体味到父亲的无奈,但这种无奈是一种深谋远虑和与人为善的欣慰。在布小和敬重父亲的原因中,这是个至高点。

那年,布小和高中毕业,没有完成父母的心愿考上大学。那年,也是一个好时机,县里的几家全民国型企业,面向社会招收合同制工人。那个时候,对于布小和这样的农民子弟,能进入全民国型企业,尽管只是个合同制工人,那也是相当于变相吃上了皇粮,是一份相当荣耀的工作。布小和村里的一位堂兄退伍后一直在石城水泥厂工作,这次县里几家全民国型企业里就有水泥厂。说是布小和的堂兄,其实年纪相差仍大,只是从辈分上,布小和与他同辈,叫他哥哥。布小和的父亲再三托他帮布小和个忙。这位堂兄实话实说,自己的份量可能不够,因为与厂长关系并不好,所以,实在是没有把握,让布小和的父亲再找找关系。如果实在找不到,他一定会尽力办的。布小和的父亲找到外甥女婿,通过水泥厂的人事科长,把事情直接办妥了。当然,布小和自己也争气,招工考试成绩没得挑。

说到这是份荣耀的工作,其实是外名头,或者说,在工酬收入上对外人的吸引力。工作本身,就是一份苦力活。布小和进水泥厂后的岗位安排在新线主窑。与布小和一起进厂的十六个人,都是作为新生力量安排在新线的。新线是当时国内最先进的工艺流水线,从石料车间,到生粉车间,再到主窑煅烧,全线机械化与自动化。就剩成品包装,因为还没有安装完成,还不能实现全线自动化生产。当年正是百废待兴,大兴土木的年代,全国上下处处是脚手架。而作为建筑材料的主力军水泥,那是非常态物资,物资紧俏到什么程度?就是连县水泥厂的厂长也不一定有全权支配。所以,成品包装工序虽然没有安装好,便已经安装到主窑了,安排生产没有问题,至少整套工序三分之二实现了自动化了。

那么布小和他们这十六个人,是怎么样的苦力呢?

主窑高温煅烧后放下来的石料,需要自然冷却后,才能磨碾成粉,包装后才成为一包一包的水泥,走向建筑工地。而石城水泥厂的石料,就要他们十六个人,一车一车地拉出来,倾倒在临时搭建的仓库里。

说是苦力活,布小和这十六个人却是干得热火朝天。怎么个热火朝天?从主窑出料口往前五米,再硬生生地拐个弯,有一段上坡,约三米,布小和他们用翻头车,把一车车石料拉出来。一车石料轻的九百斤到一千斤。重的呢?布小和创的纪录,是一千四百九十五斤。放满石料后,布小和双手紧握车把,发力起步,加速、加速、拐弯、上坡,要一口气,不能松。一松,就有可能在上坡发生溜坡,那就会翻车,清理现场费时不说,出不来产量,工段長就会来骂人。产量就是奖金。一千四百九十五斤的纪录,是布小和独立完成的,他没有让工友们像平时一样帮忙推,他就是想要创个纪录,逞个能扬个名。居然成功了。工友们打趣他道,你布小和牛,你不是人,是头牛。

石料拉上广场后,进仓库也是一个技术活。石料先是一车一车地卸满平地,然后垫上铁板,走铁板一车一车地倒。慢慢地,铁板就蜿蜒着伸上山坡,铁板的宽窄差不多是翻头车两个轮胎的宽度,稍微偏点,就陷到石料里去了,石料是很松散的,一陷进去,车就翻了。翻车是很危险的,因为翻的速度会很快,快到人来不及撒手,被顺势带着的话,人会被挑起来甩出去,就有可能被埋进石料里,如果车子刚好压上人,那就麻烦了。所以,走铁板,布小和倒是从来没有逞强,他也不敢逞强。

拉着拉着,他们把窑里的石料拉空了。拉空窑里的石料得停机填窑,相当于一次小小的生产事故。第一次拉空石料,不能怨布小和他们,确实是没有经验。还把他们吓得够呛。先是石料变红了,这个红是火红,然后还在燃烧的石料下来了。火红的石料下来时,布小和还听见下料的大铁管里叮叮咚咚的撞击声。这还是布小和机灵,在巨大的风机轰鸣声中听见的。他问工友怎么回事?他们也不知道。所以,他们仍然按常规下料。突然,下料的大铁管里吹出滚滚浓尘,埋没了整个下料口工作场所,布小和刚好在按电钮,浓尘立刻冲击了他。他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鼓风机仍然吹出浓尘,怪叫着,呼呼的风吹着浓尘扬天而漫,像一场威力极大的爆炸。扬尘几乎把十层楼高的主窑和几百米远的生料车间也没进了浓尘。

先是工段长王顺作同志让他们排成一排,黑着脸骂了一顿。然后是生产科长来骂。吃晚饭的时候,整个厂子的人都在谈论这次空窑事件,布小和他们去打饭时,就像看猴一样好笑。这让布小和心里非常不痛快。于是,王顺作当班就倒霉了。他当班,布小和就拉空窑。一次是客气,两次,三次也有可能的。理由吗,风机声实在太大,听不太见。王顺作说,你们不知道红石料一出来,就不能拉了吗?大家说知道、知道。知道了还拉?不是,我们想停时,风就吹爆了。理由就是这,反正不听你的。王顺作还算聪明,知道他们是故意的了,说话语气就好听了,训话不是训话了,听起来苦口婆心了。布小和他们听起来也舒服。好,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王顺作人也不差嘛,咱们也回报,你的班,出十足的料。王顺作挺满意,常常向生产科提布小和的班如何如何厉害,弄得他们又名声大震。

布小和现在还成了班长大人,有了点权力,关健是影响力也比较大。

去食堂时,拉石料的几位一到,好像来了花果山的几只猴子。说猴子还是好的,这拉石料的几位如果不摘下口罩,就整个儿是生化战士。怎么成生化战士了呢?因为下料口的粉尘实在是太大,布小和拉料的几位都得戴防尘口罩。那防尘口罩可不是一般的口罩,样子就长得跟防毒口罩一模一样。它只罩住嘴与鼻子。拉石料是出大汗,一干又是好几个小时,一摘下来,那遮住的部分还是干净的,其它地方乌黑乌黑的,正好像个猴脸。看吃饭,就是看饭量,别的员工,一顿饭也就吃个三两半斤的。布小和他们一打就是八两一斤,白馒头一要就是十几个。不是一个一个吃,而是用筷子一串四个,三五下就吃完了。打多少饭,还要来一碗差不多量的菜。那盘子跟强盗碗一样大,没多少天,整个厂子传遍了,拉石料的几位,是饿痨头鬼转世的。

饿痨头鬼的绰号是不太好听,但是,这个名号的内涵也是更加丰富的。吃得起,吃不穷呀。布小和回想起那段日子,还真有大款的感觉。因为他们是一线工作,因为是按量计酬。他布小和第一个月的工资是375块,比坐办公室的科室人员工差不多多出一倍去。他们抽烟抽的是良友、剑牌,至少也抽金桥牌。都带海绵嘴,时不时还下下馆子。那日子美的,就差娶个美妞当媳妇了。

8

时光仍然凝固在一九八八年,那年冬至后的两天,是星期五。每个礼拜五,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布小和都会回老家看看父母,见见村里的伙伴们,玩得很开心。那天回去,布小和的家里出了大事,有三天了,父亲一直没有让家人告诉布小和。连二弟都回去了,父亲就是没有让人来告诉布小和回去。多年后,布小和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他不想让布小和回来,怕布小和的个性,一冲动,就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布小和到家时,看见父亲坐在那儿话也不想说,目光无神地坐着。布小和的母亲一直在抽泣,声若游丝。布小和的几个舅舅和外公外婆都来了。这是怎样的大事呀?

布小和静静地听着大舅的讲述,明白了事情的大体经过。

在县里当大官的丁水财,多年没有回过家了,冬至日,突然回家来修祖坟,他要修一个很大的坟坛。这个坟坛大到要把布小和家已经砌好的屋基石脚去掉很大一只直角。起先,他自己亲自来跟布小和父亲说情,很客气,表示愿意赔偿布小和家一切损失。而且说,如果布小和父亲愿意,村里任何地方可以挑一个地基。布小和的父亲是村里的八先生之一,他懂得风水,为了取得这个屋基,他可是走动了不少关系的,他舍不得这块地基。他也动过心,换个地方,他走遍了全村,没有一个地方让他满意。而现在已经砌好的地基,如果按他们的要求动一动,那屋基就完全作废了。所以,没有当面答应。丁水财走后,布小和父亲还在心里权衡,不同意的话,丁水财家的坟坛肯定是修不成了,可是,不答应行吗?布小和父亲心里也明白,肯定不行,他一个大官,修祖坟应该是想当更大的官,或者是让自己的儿子也当大官去。直到冬至日动工,丁水财也没有跟布小和父亲再商量这个事,而是直接动工了。布小和的父亲与母亲与他们争执了很长时间,不让动工。布小和父亲干脆躲在屋基的石脚上,说把我埋了,你们再修坟坛。到下午的时候,坟地里来了十来个人,两话没说,抬起布小和父亲,把他死死按在村里洋灰场的水泥地上。

天黑下来了!天又亮了!两天,对布小和的父母来说,这两天两夜,白昼日没有熄,黑夜月没有明。

在布小和大舅讲述到这儿的时候,布小和父亲那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弟,爹的心已经死掉了,在村里也没有脸做人了,以后爹的脸就靠你们长气,争回来了。”

布小和问了一句:“现在他们人呢?”

“他们昨天就走了。”大舅说。

听大舅说完,布小和对二弟说了一个“走”字,便抓起一根撬杆,向外走去。二弟也拎起一根跟了出去。撬桿是纯铁的。布小和的父亲还是一个石匠,多年来,一到农闲季节,就用这手艺去挣点钱补贴家用,这两根撬杆是贴身的工具,布小和父亲也用这两根撬杆帮村里人干过数不清的活,修过不少坟。看见哥儿俩走出去,布小和父亲先是大喊一声“不要去”,又对布小和大舅说,你快拦住他们。

关于没有去撬掉丁水财替他父母修的坟坛,布小和事后仔细拷问过自己的灵魂。按平时的性格,大舅与父母是劝不住自己的。其实,布小和是胆怯于丁水财的权力与名声的,如果没人拦,他会一冲到底,而有大舅与父亲的阻拦,他的血气凝固了下来。当场凝固下来的血是瘀血,堵在胸腔里,慢慢地,它变成了印记。事情过去不久,村里有人劝父亲,说你那么懂风水,想办法把他们的风水破掉,让他也不得好。

父亲摇摇头说:“恶,别人可以做,我不可以做。”

布小和从小就听父亲讲风水什么的,也听父亲讲过邪恶的风水先生破坏主人家风水的事,他还真的相信父亲有手段,可以破丁水财的风水。要父亲把他的风水破坏了,父亲听了摇摇头说:“好人活得长久!”

9

布小和他们这批合同工进石城水泥厂时,有过几个约定,比如进厂有六个月的试用期,又比如要交三千块钱的押金。试用期内,有什么违法违规,那就要被淘汰。甚至是,工作不积极,表现差,也可能会被淘汰。至于交押金,那是大势,每个招工企业都会要求交。这个押金的约束作用跟试用期不一样。试用期是你不合格,要淘汰你。这个押金呢,是你合格了,怕你不想干了,一走了之,用这押金约束你。厂里招收这批合同制工人,虽然说待遇上比正式工人差,但是按人才标准招录的,要求挺高。工厂对你培训、学习、培养,花了不少钱和心思,要是一走了之,损失挺大的。

六个月试用期快满的时候,先是人事科召集布小和他们开了个会,会议的内容一是表扬了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人事科长没什么文化,只用了这么个语录般的成语,其它都是大白话一通。其中还特别表扬了布小和,也是大白话,说布小和做得最好,牛样健,狗样贱。布小和知道话虽不中听,但终究是表扬,不计较。再说了,这话布小和母亲也这样表扬过自己,有什么好计较呢。二是要适当调整原先对押金的数额与时间。原来说好是三千,两年。现在改成两千,三年。按说,布小和对这事没什么想法,其他人也没有提出个说法。会议散了后,有几个人却叽叽开了,说什么厂里不守信用,钱是少了,可是押金时间由两年变三年,利息也不少。说到最后,利息不是重点了,重点变成对厂长贪污受贿传言的讨论,说这就是证据,钱肯定是他放到小金库里去生利息了。到底是三千块钱存两年的利息多,还是两千块钱存三年的利息多,布小和没有算过,就是到如今,他也没有算过。这十六个农村来的孩儿们,正义感太强大了,忽略了最理性的角度。当天晚上,他们合议了一份呼吁性质的建议书,内容就是希望厂里按原来的约定不能改。布小和小有点文采,字也写得还可以,大家就要求布小和起草这份建议书。写好后,布小和随手第一个签了名字,然后十六个人一起签了名。

交呼吁书的时候,布小和没有去,他带班拉石料去了。快下班的时候,人事科科长亲自来班上找他,让他去一趟办公室。路上,人事科长恨铁不成钢地一路说着布小和,毕竟,布小和是他介绍的人。布小和明白人事科长是为自己好,自己太轻率做错了事。所以,他说声“对不起”后,一声没吭。人事科长并没有把他带到自己办公室,而是去了厂办,由厂办主任找他谈的话。厂办主任布小和平时也见得多了,人还不错。见布小和进去,让办公室的人给布小和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又让布小和端着茶水跟他去了小会议室。谈话的内容让布小和震惊。厂办主任开头象征性地提及了呼吁书的内容后,直奔的主题竟然是问布小和,这个事情是哪些老职工指使的,而且是,直接点了布小和堂兄的名字。这让布小和一惊。他猛然想起,堂哥确实向他提起过厂长贪污受贿的事,但这个事情与堂兄实在没有一点关系。布小和后悔不已,自己行事太轻率了,此事牵扯到堂兄,厂里定不会罢手。

这也是布小和回家的原因,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本来打算让父亲找一找人,求求厂长让自己有个改正的机会。谁知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哪敢再让父母难过,心想着,有什么事自己扛着吧,布小和决定去向厂长当面认错,事情或许还有余地。

只是太出布小和的意料,厂里对这个事情处理得异常迅速,开除布小和,其他十五个人扣两个月奖金,延长三个月试用期。老职工幕后指使的事,倒是不了了之。后来听堂兄说,厂长王明月还动不了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

开除的消息是传出来了,文件还没有发。布小和知道这个事坏了,挽回的余地不大了。但是布小和仍然想试一试,因为王明月在做出开除布小和决定的时候,曾经给人事科长说过,这个孩子可惜了,是个人才,本来厂里可以重用的,被人利用了。布小和愿认这个错,他真正的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认个错能挽回这个事情,他会真诚地向王明月认个错。

半年了,布小和第一次来到厂长办公室。办公室真大,你个贪污犯,布小和心里骂道。心里是这么想,但布小和知道自己来的目的,认错、挽回事情。毕竟这个事太大了,开除的名声太臭了,父母会很伤心的,如果这事不处理好,说不定自己以后找工作还有麻烦呢。现在布小和唯一的希望是,自己向他诚心诚意地认个错,王明月或许真的会惜才。

“王厂长好,我是布小和。”布小和站在王明月的面前,隔着宽大的办公桌说。

“你就是布小和。”王明月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布小和。他是第一次把布小和的名字与人对上号。他点了点头,“你找我什么事?”

“王厂长,那个事,我错了,向你认错。”

“你沒有错,也不用认错。厂里对你做出让你离厂的决定,是集体论过的。觉得你不太合适我们厂里的工作,人很有才,我们不能埋没你。”王明月说着,又认真地看看布小和,“年轻人,我是挺欣赏你的,只是有句话要劝告你,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太冲动,做任何事情要慎重思考后果。厂里让你离厂,你也不要太遗憾,不就是一份工作吗,也就是一个吃饭的工作而已,以你的能力,走到哪都比这儿强。你回去吧,我忙着呢。”

“我确实是错了,我们的想法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复杂,我们没有受到老职工的指使……”

“别这么说,多说也无益,厂里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你走吧。”

布小和直直地站在王明月面前不走。

“你站着也没用,你不走,我叫保卫科了。”王明月说。

10

开除布小和的通知是三天后贴在人事科的公告栏上的,布小和没有去看,是工友们告诉他的。布小和听说公告里说的不是开除,而是劝离。劝离与开除有文字区别,但从本质来说,就是让布小和滚蛋。布小和虽然被宣布劝离了,但他一直还住在原来的寝室里,跟十六个工友住在一起,这个倒是没人管。听到消息的时候布小和耳边想起父亲的话。布小和理解父亲不愿破坏丁水财家风水的原因,父亲是出于敬畏,一个八先生对死者的敬畏,一个八先生不会跟死人下毒手。布小和知道,这也是父亲的懦弱。这懦弱,布小和也有,就在自己被舅舅劝阻的那一刻,他是懦弱的。这一刻布小和问自己,难道自己一直这样懦弱下去?丁水财让他退缩了,难道一个王明月又选择退缩?丁兴财面前的退缩是因为父亲拦着,有个理由,王明月这件事明明自己没有错,有理由退缩吗?而且,父亲不让布小和去斗丁水财的目的,不就是希望他安稳地在厂里干下去,干出个人样来?现在布小和陷入了两难的困境,既丢了工作,又伤了父亲的心,如果说丁水财伤害的是父亲的尊严,那么布小和伤的是父亲重新树立尊严的希望。

怎么办?再去求王明月?肯定没戏,求这条路是绝的,断无可能。

布小和就这样一直吃了睡,睡了吃,他真的是束手无策。不得不说,布小和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在这期间,有一天他实在闲得无聊,就去找村里的另一位兄弟玩,把自己被开除的事一说。那位兄弟说,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厂也在招工,是内招,应该还有名额,我给你去报个名,再给老总说一下,保证没问题。那是一家还在筹备的校厂企业,隶属于石城市教育局,是一家石化企业,与全国赫赫有名的镇海石化联办,规模很大,前途无量。布小和的兄弟就是给老总开车的,如果真能被招,那他倒真的踏实了,这个是可以向父亲交待得过去的。没过几天,布小和的工作落实了,这可是让布小和长长地舒了口气。布小和回去的路上,站在大路的中央,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大叫大喊,路人侧目,以为他疯了。

布小还真要疯一回,去教训教训王明月。这小子太不地道了,得弹弹他的神经,就像哪吒抽抽龙王儿子的龙筋。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替自己出气,二是为堂兄出气。堂兄为了布小和的事情,找了王明月。堂兄找王明月,既有自己的历史原因,又有替布小和出头的因素。堂兄是水泥厂数一数二的技术员,早就应该是工段长了,技术科提了好几次,要求厂部任命,王明月就一直压着。又回到老话题,就是堂兄这些老职工,掌握了王明月贪污受贿的证据,而且一直在向上面反映。这次堂兄去找他,就是要一场大吵大闹。堂兄说,差点把王明月办公桌给掀翻了。

“这个人不给他厉害瞧瞧,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堂兄以部队连长的口气说。堂兄气是出了,也背了个处分,还是没有落到好。这回该我布小和出场了。布小和竟然偷笑起来。

布小和来到王明月办公室。这回王明月一眼认出来。他厉声叱责道:“你来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布小和也不急,一脸媚相地掏出准备的良友香烟,放到王明月面前说:“王厂长,王厂长,消消气,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赔什么罪,你有什么罪!”王明月口气倒是缓和了些。

“我没罪,那你有罪。”布小和也换了口气,“我没罪,你为什么把我开除了,你还是人吗?”

对布小和的开骂,王明月愣住了,他也是一下子被气糊涂了,浑身发颤地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打电话叫保卫科的人来。他拿起电话,就被布小和推开了。布小和站在王明月的面前,盯着王明月的眼睛:“王明月,你干脆叫王明好了,多个月,你配嘛?不过,我不管你的名字好坏,我想问问你,你给你五岁的儿子取了个什么名字?是王百岁吗?”

“保卫科、保卫科!”王明月歇斯底里。

保卫科在一楼,王明月的办公室在四楼,应该是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是布小和在巨大的鼓风机的声响里,听见石料撞击下料管道的声音。此时布小和的脑海里倒真的浮现了这种声音。

隔壁人事科的科长第一个走了进来,一看是布小和与王明月在顶牛,他一愣。王明月看到人事科长,立马指示他把布小和这个疯子弄走。人事科长走过来拍拍布小和肩膀说:“小布,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顺势呢,人事科长的手劲用了一下力,想把布小和推出办公室。布小和什么力气,拉空窑的主力人物,他定在那儿一动不动。布小和对着王明月交待了最后一句话:“我找你说个理,也不犯法,但是,我布小和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心病。”

布小和说着使劲地踢了一脚王明月眼前那张宽大的办公桌,跟着人事科长走了。如果是别人来了,布小和肯定会再闹一闹,人事科长多少对布小和有恩,是表姐夫托他把自己招进来的,这个面子不能不给。表姐夫后来也批评布小和太冲动,年轻人以后火气要小一点,做事情要考虑后果。“表姐夫,我爹说:‘好人活得长久!我要加一句,不让坏人好受。这是我布小和的原则。对王明月,我就是想气气他,我也真不会怎么着。”

“好人活得长久,不让坏人好受!”这是这些年来,布小和为人处世的原则,当然,布小和为人处世的原则还有很多,这条却是比较重要的一条。这也是布小和特别崇拜的历史人物程咬金的座右铭。这些年,布小和死水微波般的生活中,对王明月的那段戏,一直觉得自己演得不错,对得起自己崇拜的偶像程咬金。后来,石城市水泥厂倒闭,王明月坐牢去了,据说判了五年,当年十六君子也作了鸟兽散,各自谋生去了。前段时间,布小和还碰到叫祝培前的老朋友,他说布小和有先见之明。布小和当然没有先见之明,當时来说就是个倒霉蛋,只是打死布小和也没想到,后来水泥厂的人全成了倒霉蛋。布小和的父亲半表扬半批评地对布小和也说过这意思,出来居然是对的。那是父亲知道了布小和去吵王明月办公室的事,堂兄说给父亲听的。父亲说,布小和胆子还真大。布小和说,我就是后悔没有对丁水财进行对抗,又觉得对不起你,才这么做的。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人活得长久,你看,他丁水财不是也早早死了吗!”

这就是父亲,一个八先生的的生死观,人死,尤其是早死,不管生前有什么恩怨,仍然替他可惜。

现在,自己被按在地上了,这个屈辱父亲受过,现在布小和又受了,这块心中成为印记的瘀血,被封印的瘀血,要化开了:“吕子全你听好了,我布小和要执行自己的人生原则:不让坏人好受。”

11

布小和一家,多年来一直为化开这块瘀血而努力。为了这块地基,布小和父亲又让自己的外甥女帮忙,让布小和二弟去参军。本来,布小和也去体检了,不合格,才让二弟去的。布小和虽然不止一次听别人说二弟的事,可是他还真不知道二弟有多厉害,但不管怎么样,二弟是福建武警机动部队出身,身手肯定相当不错,估计来七八个人,也别想近身。布小和,就是个引子一样的存在,他这些年的经历,演绎的人生轨迹就是为了被吕子全派来的人按倒在地。

二弟说,公道是要讨的,但不要伤害人,我们又不是黑社会。二弟嘿嘿地笑道,你打电话给吕子全,就说是明天早上,我们去他厂里,让他把三轮摩托洗干净了,别脏兮兮的,如果我们去的时候,车子还是脏兮兮的,我们就会用他家里水缸的水洗车。布小和一下子理解了二弟的意思,不战而屈人之兵。水缸里的水,是一种暗示,一种对家的破坏的暗示,就像当年布小和对王明月的威胁。

布小和完全按二弟的意思给吕子全打了电话,吕子全在电话里咆哮不已。布小和轻轻挂了电话。

第二天,他们快中午到的新绛镇。二弟说,这个时间是一个心理压力,能让吕子全的小心脏跳得嘣嘣的。至于吕子全有什么应对措施,二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让布小和放心,这事儿又不大,怕个什么呢。布小和一行一共是四个人,布小和,二弟,二弟还叫了两个人。二弟说,这是他两个战友。我们把摩拖车弄回来就行,他呂子全会把货妥妥地送回来,加工费大哥看着办,不要太亏了人家,我们是正当人家,爹不是说,好人活得长久嘛。如果不是你说,不让坏人好受,我才不会管你的事呢。二弟又说,本来,你是你,爹是爹,可是这事你和爹都遇上了,我不能不管。这些话是在去新绛镇的车上唠的,二弟看上去是在开玩笑一样。布小和却感受到一种气场。两个二弟的朋友不苟言笑,比较严肃,更加深了二弟话语营造出来的气场。

进吕子全的工厂前,二弟让一个战友先留在外面,布小和三人进的厂门。吕子全的厂子成直角工尺形状,一座厂房,一块道地,没有树,一目了然。道地里有人,布小和二弟一眼就瞄清了,是二十一个。布小和的摩托车就放在那儿,吕子全坐在上面,不动声色的样子,很悠然。看布小和他们进去,就冲上来七八个,一眨眼的工夫,被二弟的战友放倒在地。另外的一批人正要冲上来,二弟说,不怕死呀。他一把亮出了马刀,定定地站着说:“我们不是来闹事的,你们也不需要拼命,哪个吕子全,说句话。”

还是有人冲上来,冲上来的是两个人,直接奔二弟来的。一个亮出了马刀,一个是三节棍。后面的那些人也亮出了家伙,基本上是马刀。冲上来的那个人手里的马刀特别大,一把大马刀,杀气逼来。二弟的刀瞬间架在大马刀脖子上,布小和几乎没看清楚怎么回事。那个拿三节棍的,被二弟战友一脚踢到了围墙根,瘫在那儿没起来。二弟喝道:“我们不是来打架的,谁是吕子全?”

二弟厂门口的战友仍然站着,一动不动。

趁大马刀被二弟逼住,二弟战友又上去放倒了几个人。场面就这样控制住了。

二弟慢慢放开大马刀说:“兄弟,如果你觉得我还算是个人物,那么你带着你的人走,这是我大哥与吕子全的事,这是我亲哥。”

大马刀招呼一声走人,二十几个人便陆续往外走。

对付吕子全就爽了,他都傻了。二弟把他从三轮摩托上拎下来,推在一旁。对布小和说:“大哥,车你开走。”语气仍然是轻描淡写。

布小和一看,车钥匙插上面,抓住三轮摩托车的双把手摇了摇车子,看到油箱里的油是满的。又仔细地看了三个轮胎气压,都没有问题。就是车子没有洗干净,看来,吕子全的心里本来是很有把握的,根本没有把布小和的话放在心上。二弟连看也没有看车子一眼。布小和明白二弟的意思,话是话,事是事。如果事办成了,事前说的话没有必要深究,本来目的就只有一个,让吕子全屈服。

布小和发动车子,走了。

12

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今天又是冬至了,问布小和兄弟俩回来做冬至吗?做冬至,就是做一桌好菜,祭祀逝去的祖先。这样的祭祀父亲特别重视,每一个可做与不可做的节次,父亲都去做。而祭祀的日子大致上分两种,一种是传统的节次,比如冬至、春节、清明。另一种是亲人故去的日子——忌日,会单独祭祀。清明与冬至对故去的人来说是大的节次,人们会很慎重地祭祀,这个慎重里,即有敬重,又有敬畏。清明不用说了,冬至在石城市是个修坟的好日子,百无禁忌不用挑。丁水财也选择了这个日子替自己的母亲来修坟坛。

这个日子对布小和一家就有了特别的印记。

这么多年来,父母都会打电话来要求布小和与二弟一起回去。今年也是。布小和父亲总是说,我们活人要吃得好,穿得好,死去的人也是希望吃得好,穿得好。你让他们吃不好,穿不好,活着的人缺德,故去的人就没办法在那边积阴德。说到阴德,布小和听别人说活着的人做好事时,不事声张,叫积阴德。那布小和父亲说的积阴德是另一种说法了。布小和父亲说的阴德,似乎又有两种意思,一是活人活得好,并不表示死人就活得好,不孝子孙是不会去祭祀的。二是活人活得好,其实是死去的故人在保佑自己的后人。所以,你活得好,一定是故人的阴德。你这世活得好而不去祭祀故人,就会缺德,那你的后人就会受穷受难,不得好报。所以,父亲常常说的那句“好人活得长久”,就显得特别的意味深长。父亲会是村子里把一个个逝去的故人记得最多的人吗?父亲一定是的。因为每次祭祀,父亲呼请他们来受用饭菜时,那一串串名字,父亲说得清晰虔诚,一点也不含糊,弯身祭拜时,毕恭毕敬。

布小和给二弟去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回家去做冬至。二弟说不回去了,说爹也给他打电话了,他跟爹说了,晚上客人有点多,没有空。又说做冬至的菜已经准备好了,让布小和回去的时候到饭店拿。

布小和回家的时间早了些,下午两点多就到了。离做饭的时间还早,布小和就去村子外的山头转一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布小和有了一个习惯,回老家只要有时间,就去村子外面的山头转转。从村西后面的那条小路出村,到遮掩岗,他站在那儿俯瞰全村一会儿,然后向南走,去外岗头,站在那儿向北方向看一座山,叫狮子咆。村里人或许是叫狮子包,他们只是形象地把一座山象形地描述一下。而布小和对这座山的叫法,则蕴含了对这座山灵魂尊严的崇拜。它趴在那儿,千亿万年,一动不动。它咆哮过吗?布小和看着这座山,叩问着。它一定咆哮过,它的咆哮是为了保护这一方山水,它的咆哮留在一个又一个流传的传说。

咆哮过的狮子才愿意伏下来,安心地伏着,不失威严,不惧风霜雨雪。

布小和转回身来,向脚下看去,是一个悬崖。布小和从初中开始就去乡里的中学上学,高中去了县城。高中毕业后,去石城水泥厂,被劝离后,去了石城市炼油厂,石城市炼油厂几乎没有建起来,就倒闭了。布小和又去了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一待就是几年。后来回到石城市兔毛羊毛衫集散市场租了几间门面,开办了这个小厂子,挣点小钱赖以度日。一个盛夏的午后,布小和不知怎么发了神经病,大热天的,居然想起了悬崖,迫不及待地要去。他穿过那片密密的林子时,蝉声四起,铺天盖地般地压下来,长势茂盛的荆棘刮着他的脸与手。在布小和钻出最后一蓬荆棘时,走上一块突兀而起的巨石,只有短短的几步,他就站在了悬崖边。悬崖猝不及防在他的脚下,他的脚颤动起来。蝉声、松涛、流水声,轻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过,四下寂静得可怕,可怕到布小和没敢多待,仓皇地逃走了。当然,那也是唯一一次布小和对外岗头悬崖产生害怕的感觉。后来,布小和再去时,悬崖成了他眼中的美景。

这次也是,布小和站在悬崖边上,听山间传来的松涛声,和山脚下潜溪之水蜿蜒而去时冲刷巨石的流水声,冬至的太阳,差不多已经快悬在西边石牛山上了。布小和也没在悬崖上站立多久,每次,他就是这样站一站就走了。然后,他来到外山头,这儿就是他家原来的屋基地,被丁水财修他母亲的坟坛废去的屋基。说实话,十多年过去了,丁水财也死去有好几个年头了,对事件的本身,布小和是渐渐淡化了的,唯有父亲被死死压在水泥地上的事,他一直无法淡去。现在,他又站在这个地方,他跺了跺脚,这个位置,就是当年父亲被七八个城里来的黑道人物按住的地方。父亲向布小和兄弟俩人多次指证过。坟坛修得好,又有什么用呢?丁水财死了,不可能再替他母亲祭祀,子孙也再没有来过。

“今天是冬至。”布小和淡淡地说了一句。说这句话时,布小和在心里展望着生意。老覃真是个活财神,帽子的款居然全部给布小和结清了。吕子全扣押的两万顶帽子,也都结清了。布小和他们去了新绛镇摆平吕子全的第二天,吕子全就派梁古群把帽片全部送来了。布小和还装模装样地问梁古群:“吕子全是不是要求你把加工费全部带回去。”

“没有没有。”梁古群说,“吕厂说,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妥,请布老板原谅。”

有吕子全这句话,布小和难道还能赖吕子全一万多块钱的加工费?布小和一分不少地给他结清了。吕子全也是个明白人,亲自来布小和二弟的饭店里摆了一桌酒席,表示道歉。吕子全与布小和的账,就烟消云散了。

关于布小和手里的钱,布小和与二弟商量过怎么用。二弟让布小和扩大再生产,把厂子搞大些,或者干脆去买块地皮,自己建一个厂子。这个建议布小和认真考虑过,算来算去,七八十万块钱,买了地皮,就不够建厂房,更不用说添加设备与原料了。布小和曾经听二弟说过,如果有钱,他再开个新店,现在的店有点小了。布小和问,开个新店要多少钱。二弟说五六十万吧。布小和说,那有什么难呢,我有,你先拿着用。二弟倒是痛快,说哥,我兄弟合股呀,我们算是一人一半,这钱投了后,你不用操心饭店的事,就等着分成。这事父亲知道后很开心,说你们兄弟能这样齐心,爹真是高兴。

开饭店,并不是布小和展望的事,他在等待老覃的消息。半个月前,老覃寄来一件样衣,是一件兔毛混纺大衣,问布小和能不能搞成?布小和四处走访后,已经做出样衣寄给了老覃,老覃应该昨天已经收到了。布小和一直在等老覃的电话。

老覃寄的样品还在路上时,两次打电话找布小和,老覃说:“小布头,你可别小瞧了这个事,你得认真办,这事儿办成了,我保你挣养得起三宫六院的钱。”

布小和收到老覃的样衣一看,也乐了,这个衣服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儿。首先,石城市的一个厂子在用这个毛纱做产品,他做的是女裙,是一个做内销的客户在定做的,据说在西安卖得挺好。最关健的是所用的毛纱是石城市毛纺总厂生产的,石城市兔毛羊毛衫集散市的专业性可不是吹的,这几乎能解决所有被外地人认为最难办的事。至于样衣的工艺,是复杂了些,却不是难事。布小和考虑了再三,再去找的吕子全,让他复样。吕子全全力以赴地让他厂里的打样师傅复样,三天工艺图纸就出来了。布小和一看,不差样。于是又让吕子全去石城市毛纺总厂买了几十公斤毛纱,做了二十件衣服给老覃寄去。为什么寄二十件呢,这是布小和让老覃知道,工艺是成熟的了,多大量,就是这个样子。这是大样,只要客户确认,就可以很放心量产,不会拖后腿。

想着这些时,布小和的目光无意地看向了丁水财母亲的坟坛,今天是冬至,它是一具孤坟,无人祭祀,无人在坟上培土。甚至是想起了,坟里的亡者也是布小和乡亲,同个台门里的人。这位长辈,因为年龄相差有些远,布小和只是略微在印象中还留下一丝她的模样。因为丁水财是外出做人家上门女婿的,在她过世后,多年来,也就清明的时候由丁水财带着儿孙们来上上坟。丁水财去世没几年,就没有人再来向这位亡灵尽孝。突然,布小和又从父亲的话里,体味出凄凉来,无人尽孝,好人活得长久,那是一句警示:孤魂野鬼无人问。

“好人活得长久”,那是父亲把村里去世的鄉亲们一个个送走,所得到的安慰吧!

布小和忽然一阵毛骨悚然,他默默地向丁水财母亲坟坛方向,双手合掌,在心底默默地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又鞠了一躬。

布小和今天这一圈转的时间有点长,等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在做菜了。布小和连忙脱了外衣,抢过父亲手里的锅铲,炒起菜来。十个菜:红烧肉、红烧鱼、红烧鸡翅、黄豆酱煮豆腐、青炒黄豆芽、青炒小油菜、白灼基围虾、青椒炒鸡胗、冬笋炒肉片、排骨炖甜玉米。一碗米饭,一碗蒸年糕。豆腐放第一排第一碗,鱼放第二排第一碗。

“阴间人,豆腐是第一大菜。”父亲说。点上香,点燃蜡烛。父亲先是拜了三拜,嘴里又念念有词地呼请祖先的亡灵前来受用饭菜,布小和听得仔细,自己祖先的亡灵几乎遍布了靠石山村的每个被视为风水宝地的山水间,他们安息于此,保佑着他们的子嗣。

父亲把他们记得清清楚楚的。

也就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布小和的手机响起来,老覃说:“小布头,我明天的飞机到杭州,我们到是晚上了,你安排个车子来接我们一下。哈哈,你小布头真是个办事的,样品衣非常棒,客户很满意。这不,他说也要去石城市看看。这可是大佬了,你以后不要傍了大佬,把我给甩了。”

布小和放下电话,默默地坐着,半天没有话。他父亲以为布小和遇到什么难事了。问他怎么了?布小和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父亲说:“爹,我们要发财了。”

布小和的父亲显然不知道,布小和说发财了的真正事实。所以,他只是嘿嘿地说:“你们俩兄弟都发财,我们在村里脸上有光。”

布小和真想忍不住地大声说道:“爹,钱会多到可能给你塑个金身也足够。我布小和终于要真正的风生水起了!”

布小和的心真正地猛然狂野起来,像一头狮子一样在内心咆哮起来。

主持人:邵风华

责任编辑: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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