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米
手机在讲台上震动。
罗荷瞄了一眼,一个小小的信封在屏幕顶端闪烁。她把手机翻了一面,继续讲课。
“这些词都跟方位和移动有关,连起来像不像一座山?记住,它们的助动词用etre。”罗荷拖长了声音,十分耐心。她对面坐着一个男孩子,5岁左右,叫水牛。水牛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眼神懵懂,像打了无数个问号。
“喜茶排队排疯了!手机下单居然还等了半小时,喏,拿着,黑糖珍珠。”水牛妈妈风风火火地进来,不由分说地把大包小包放在讲台上。“暑期我给他改成全日班了,罗老师,你对他严格点,没事儿。”罗荷还没开口,水牛妈妈已经连珠炮般地说了一通。“对了,中午我给他点外卖,帮忙收一下啊。不打扰你们啦。”话音未落,水牛妈妈又像阵风一样地消失了。罗荷喘了口气,把额前的刘海往后脑勺捋了捋,她脑门大而饱满,每个理发师都劝她留刘海,可她不喜欢有东西挂在眼前,总是尽可能让刘海形同虚设,似乎没有了遮挡,脑海里就充满了能量。
罗荷在欧洲联盟教法语。欧洲联盟是一个小语种培训机构,任课老师日语、韩语、法语、德语,什么都教。学生呢,也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罗荷已经教了8年,算是资深教师。机构和学校不同,机构的学生流动性大,尤其是小语种。外国语学校的学生大多是暑期突击性连续上课,考完证就消失。在职的外企员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周来一两回。小孩子一般由父母做主,就像水牛,他妈怎么报课,他就怎么学,没什么选择的余地。还有来试听的,有的成了学生,有的从此消失。罗荷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见证不同人生。
今天的课是法国美食,这课她讲了无数回,是欧洲联盟的明星课程。法国有22个行政大区,96个省,与很多欧洲国家接壤,饮食风俗差异很大。罗荷把自己在法国旅游的照片全部做进课件,美食大多亲自试过,讲起来如数家珍。PPT定格在斯特拉斯堡,与德国接壤,看着图片上的大肉肠子,水牛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这是421教室吗,您点的披萨。”快递小哥解救了水牛,罗荷宣布下课。
罗荷拿起手机,打开邮箱。她有强迫症,见不得红色标记和黑色标题,总要一一点开。一个黑色标题吸引了她的视线:“求救求救!”
Laure:
你好吗?好久不联系了。找个时间见见面好吗?有点事想跟你说。
标题紧急,内容却平淡,没有落款。罗荷一头雾水。她放下手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罗荷推开房门,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迅速进屋躺下。一整天的课,必须午休,不然到了下午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这房子是她租来的,主要看中地点,离培训机构近。房子不大,姑且算一室一厅,房门打开,客厅就去了小一半儿。罗荷学的是中法文学比较,讲课是她的唯一技能。她每天的课排得满满当当,回家就是睡觉,至于环境,她不去想。珠江路的房价已经小5万了,她没想过要买房子。罗荷每月挣来的课时费,除去房租,只剩下吃。吃也简单,一個月点80几回外卖,剩下的几次是亲自去店里买。常常是一个三明治咬两口就接着上课了。各大公众号推崇的物质极简,她算是做到了,没时间逛街购物,偶尔淘宝买两件衣服。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为什么要回国呢,一个人在哪儿不是过。
困意袭来,正要入睡,手机又响。她懒得回应,能有什么事呢,下午再说。手机不依不饶地响,再响,反复响。三遍完整铃声以后,罗荷挣扎着摸索手机。
“请问是罗荷吗?”对方的声音微弱,怯生生的。
“您哪位?”
“我是李志平的女朋友。”罗荷瞬间清醒了,从床上坐起来。
“你有什么事?”
“李志平,他失踪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我查的。我就在你家附近,你……能见见我吗?”
“楼下星巴克吧。”罗荷一边给学校打电话请假,一边往外走。
拐角处的星巴克不大,大部分客人是拿了就走,只有零散的几个座位。一个白衣女孩,背对门坐着,黑色的头发很直很长。
“你是?”罗荷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
“你是罗荷?我叫Sammy,叶赛米。”
“怎么回事儿?”
“志平,他失踪了。”女孩说着就哭起来。
罗荷呆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去拍拍她。前男友的女朋友,二话不说,在她面前哭,这都什么事儿。
她想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怎么就失踪了?”
“我到处找不到他。”
“那也找不着我啊。”
“我查了他手机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你。”
罗荷想起那封邮件,犹豫了一下,没说话。这个年轻的女孩,哭得妆都花了,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去安慰她。也不知道该问点什么好,虽然有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翻涌。
“你确定,他是失踪了?”
“我报警了,公安局给查了最近的通话记录。你也知道,他是孤儿。”叶赛米说话跳跃,但罗荷大致明白了。他们在一起不久,搭伙儿过日子,叶赛米并没什么人可找。南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天上班下班,真正有联系的就那么几个。叶赛米问了一圈,周围同事谁都没见到他,东西都在,人却不见了。
“我没接到电话啊。”
“是不是打了又掐了?”
“他一直都在南京?”
“对,我们住奥体。”
她们草草地交换了情况,最后留了联系方式。他不是执意要留在法国吗?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罗荷的心仿佛被什么拉扯了一下。
和叶赛米告别,罗荷向木马公寓走去。两部电梯,不联动,等了老半天,17楼进来两个香味扑鼻的女孩,裙子很紧,半露着胸,罗荷下意识地往后让了让。木马公寓在南京颇有点划时代的意义,是新合租时代的代表。2006年左右,南京人刚知道有个名词叫单身公寓,不用装修,拎包入住。刚开始的住客大多是像罗荷一样的海归,或是家庭环境比较好的学生,又或是高科技外企的员工,颇有点高档小区的意思。慢慢地,鱼龙混杂,进进出出的面孔越来越陌生。破败的征兆最先是电梯,早上上班,罗荷总是小心翼翼地站在电梯中间,人再多,她也不靠墙,三面电梯壁都有不明的液体痕迹。常常门一开就扑面一股酒味,发酵出隔夜的味儿。为什么要生活在南京呢?罗荷从未想过。大学毕业以后大家到处投简历,法语专业太冷门,很多同学去了非洲的大公司。她是为数不多选择回国的。父母在,不远游,父母离南京不远,高铁只要20分钟。小时候没有高铁,有大巴,重要事件买衣服要去南京,过年前大采购要去南京,对罗荷一家来说,南京代表了繁华的大都市。回国回哪里呢,只能是南京。她对李志平说要回南京,李志平以为她疯了,根本没法理解。他想当然地认为她只是拿一个理由来拒绝他,里昂大学是法国的知名学府,他们说法语,学的是社会学,回国干嘛呢?
28层到了,两个女孩推推搡搡地出了电梯,劣质的香水味散去,罗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快速地走进自己房间。李志平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电话?她想不明白。看着哭哭啼啼的叶赛米,她甚至有点庆幸,如果没回来,也许那个哭哭啼啼的就是自己。毕业8年,李志平与她,像拉上一道闸门,哗啦一声,门里门外两个世界。有时候她也在想,他在做什么,他想得到的那些,得到了没有?
她看看表,下午一晃就过去了,6点还有课,容不得她多想,不能迟到。水牛是上午和晚上的课,下午还穿插了别的培训,一个小小的孩子要不停歇地学那么多东西,她很震惊,他的日常就是穿梭在各个机构。第一次见到水牛她就很喜欢,小孩子来学法语的很多,大多数是中学生,为了学一门二外。水牛妈妈很强势,总是用很坚定的语调告诉水牛,要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她们交流过水牛的学习,水牛妈妈果断地告诉她,水牛长大是要去法国的,选择一对一的法语课就是为了打好语言基础。他们会先移民去蒙特利尔,长大以后让水牛考法国的学校。罗荷听得目瞪口呆,这么精确地给孩子设计好人生每一步,她第一次见到。
木马公寓离学校很近,走路20分钟。罗荷一路小跑冲进教室,水牛却不在。她拿出手机,看到水牛妈妈5分钟前发的微信:“老师,不好意思,今天请假,家里有点事,慌乱中忘了请假,见谅。”
水牛刚来学法语时才3岁,话都说不清。她说:“Bonjour!”水牛说:“笨猪!”一节课2小时,他们一起画画,水牛把每样东西画出来,她一一写上法语名字,椅子是la chaise,桌子是la table,苹果是le pomme,香蕉是les bananes,至于阴性阳性单数复数她没法讲,只能让水牛记住了再说。水牛學得快,很快成为了大脑中的自然反射,张口就来。
水牛妈妈每回都热情地跟她寒暄,今天很热啊,嗯,老师出门很早啊,是啊,地铁上全是人。寒暄往往控制在5分钟左右,到点水牛妈妈就戛然而止,自动坐去教室后排,开始摆弄手机。罗荷很不适应,几次明示暗示她可以晚点来接,她却不为所动。她个头很高,皮肤略黑,一头卷曲的红色长发,发根透出黝黑的底色。她走路生风,远远地就听到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声音。她的到来,让罗荷有压迫感,她虽然健谈,却不容易亲近。她谈天气,谈教育,从不谈家里的事。课程难免枯燥,水牛常常扭来扭去,她适时投去冷峻的眼神,以示警告。她的存在让整个教室的气压都低了几分。大约一年以后,水牛妈妈才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她,不再陪课。
为数不多的几次聊天罗荷印象深刻。有一天她们来得早,教室有人,罗荷把她们领去办公室。罗荷殷勤地给她倒上水,她只是淡淡地欠了个身,连声谢谢都没说。
“你在哪儿上班?”
“我?我全职。”她猛地抬头,诧异地看了看罗荷,很吃惊的样子。
全职什么,全职妈妈?罗荷突然觉得好似冒犯到她。
房间里还有几个老师,却没有人说话,空气尴尬地凝固了。罗荷总觉得跟水牛妈妈聊天很累,又说不出累在哪里。她人很热情,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但常常会突然遇冷,不知道触发点在哪里。
“生了水牛以后,我就不工作了。”可能感觉到气氛不对,水牛妈妈又开始说下去:“没法工作,事情太多。”
罗荷看了看坐在角落里水牛,他在折纸,一张A4纸揉过来团过去,已经玩了很久。很乖啊,能有多少事呢?
“你们家老人不帮帮忙?”
“水牛没有爷爷奶奶,我父母在东北,还没退休呢。”
“那为什么不请个保姆呢?”
“保姆?你不知道现在的保姆责任心有多差,他们能坐下来多玩一会儿手机都是好的,我前后换了6个保姆,没一个省心的。指望保姆,那孩子的教育就彻底耽误了!”这个话题大概碰到了水牛妈妈的触点,她突然爆发了。
“养个孩子多少事你是不知道,我想来想去只有辞职,自己管才放心。”
“我也在500强工作过,我没有别的选择,自己的人生经验用在孩子身上那也算没白过。都说一个家庭的幸福取决于女人,孩子的成长也取决于母亲,我从小受的教育,都是为了他吧。”她坚定地目视前方,看向一个虚无的方向。
“水牛爸爸呢?”
“他啊,天天出差,全国各地到处飞。有一种教育叫丧偶式教育,你听说过没?”
这是她们唯一一次聊到家里的事,传说中的水牛爸爸,罗荷从未见过。
没来也好,这一天总算要结束了。她把包原封不动地背上,转身向教室外走去。
夜色喧腾,南京的美有独特之处,跟家乡小城没法比,跟里昂也没法比。一个人挣扎在这个城市里,罗荷没想过回头,也回不了头。这一天让她很疲惫,李志平,从混沌记忆中清晰起来,他到底怎么了?长江路是回家的必经之路,罗荷每天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沿街食铺很多,走一步换一种香味。尹氏汤包店就在前面,要不要进去呢,再忍忍吧。
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留法的学生很少,李志平是四川人,她是安徽人,都是中国老乡。住校价格高,很快几个大学生就合伙租房混住在一起。她和李志平门对门,虽然只有一道门,却隔了万重山。跨过这道门,花了两年时间。说不好谁追的谁,一起出门、一起进门、一起做饭、一起复习,很自然走在了一起。李志平身上多了点中国人的矜持,少了点法国人的浪漫。他的“Je taime.”来得突然。罗荷记得很清楚,是在橘园美术馆,莫奈巨幅的睡莲前。莫奈说,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没有地平线,也没有堤岸,犹如没有尽头的幻影。美术馆静谧安宁,李志平的声音很轻,周围的一切都是静的,罗荷却仿佛在巨浪中翻涌。就这样了,跟他走吧,罗荷像被催眠。那样的感觉再也没有过,什么是爱呢,很多年以后罗荷一直在回想,只是一瞬间的情绪。情绪过了,就过了,无法复制。
他们是两种人,她大大咧咧,他却细致入微。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他们俩是不是反了,她像个男人,而他像个女人。他成绩一般,却目标明确,他要学精算。他举了许多例子给她听,精算师有广阔的职业前景,他描绘出一幅清晰的蓝图。毕业以后可以去的知名企业,大致的收入状况,巴黎周边的房价,养育孩子的费用,全部在考虑之列。这么早就把未来的十年规划完毕让罗荷不寒而栗。来法国是因着梦想而来,哪个漂亮女孩子不梦想巴黎?对未来,罗荷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想法,她的未来是粉红色的,是机会无限的,如果仅仅是换个地方结婚生子,为什么要选巴黎?这一点是现在的罗荷想到的,当时的她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李志平描绘出的蓝图,是他的,不是她的。
他是这么有计划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失踪,罗荷一边想着,一边拨通了手机。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没有呼叫等待,非此即彼,正如李志平的性格。一听说罗荷要回国,他就果断提出分手。罗荷原本只是试探,而感情,最经不起试探。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没睡醒。
“喂喂喂?”罗荷紧张地大声说。
“你找谁?”
“李志平,我找李志平。”
“你打错了。”电话被迅速挂断。
罗荷看了看手机号,正是叶赛米给她的号码,不会错。
怎么办?报警?李志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说都说不清。罗荷思前想后,还得找叶赛米。一小时以后,她们再次坐进了楼下的星巴克。
“电话打通了,一个男人接的。不过不是李志平。”
“那是谁?”
“我哪儿知道啊?所以才问你啊。”
“我来的路上打了几次,已经打不通了。”
会是谁呢?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办?要不要去派出所?”
“去了也只是登记一下吧。”
“先别急,你跟我说说,你俩怎么认识的?”一件意外,让两个人莫名地亲近起来,好像有了共同目标和联系。叶赛米说得停不下来,这段时间以来,她无人可说,罗荷成了她的树洞。有时候,人与人之间莫名亲近,像有磁场,散发无声引力。
“我还在读书,学的艺术设计,去应聘兼职的时候认识了他。”叶赛米小心地看了看罗荷,对方面无表情。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公司做图书的,招一个兼职的图书设计。我想,反正兼职,不妨试试,多少能挣点钱。”
“我设计的第一本书是马克·李维的《偷影子的人》,法译本。他们是个小公司,刚起步,做畅销书改编,他亲自参与,提了很多建议,滔滔不绝的。我没想过会和老板走到一起,真的。”
“你知道吗?他就像那个小男孩,能看见别人的心事,听见他们说不出的秘密。我想什么他都知道,不用我说。书改了一稿又一稿,定稿的时候我陪他搬去了奥体。”
什么都知道?李志平?罗荷暗自想,他不但回来了,还自己开了公司。她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迷上他了,真的,他是比我大不少,但是一点感觉不到。他打扮年轻,心态也年轻。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他常年出差,他就好像,是微信上的男朋友。”
“你……没觉得什么地方特殊吗?”
“没有,我其实挺不好意思跟他出双入对的,毕竟他是公司老板。但我只是打工啊,以后会换工作的。”
“我是说有没有什么预兆,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消失了。”
“一定要说有什么特殊,他从不给我看手机,也不看我的手机,他总说人与人要互相信任,我想我是信任他的。”
罗荷看了看眼前的叶赛米,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裙。其实,她还是个孩子。
“有一次,我在洗澡,隐约听见他接了一个电话,声音很大。我故意没关水从浴室出来,听见他说我在武汉,明天回不去,你爱怎样怎样。然后把电话挂了。我问他,他只推说是公司的事不想跟他们烦,让我不要操心。”
“明天,是我的毕业典礼,你说,他会不会来?”叶赛米哭得像个泪人儿,趴在桌上,肩膀不住地抽动。
罗荷拍了拍她的肩,“别哭了,走,我们去派出所。”
“别哭了别哭了,有事说事。”叶赛米一直在哭,小公安看起来很年轻,穿着便服,努力压低声音。
“她男朋友失踪了,之前报过案。”
“報过案还来干嘛?”
“有新情况,我打他手机打通了,一个男的接的,再打又打不通了。”
“你是谁?”小公安抬头瞟了罗荷一眼。
“我?她……她的朋友。”罗荷结舌了。
“我找找档案。叫什么名字?”
“李,志气的志,和平的平。”
“她叫李芳?”
“她?她叫叶赛米。”
“怎么这么多李志平失踪,有个叫李芳的下午也报案了。”
叶赛米的哭声戛然而止,像崩断了的琴弦。突然而来的安静让罗荷很不适应,耳边似乎还有哭声在回响。
“这个李芳是他老婆,你们怎么回事,是不是同一个人?”
罗荷看看叶赛米,她的脸色煞白,一切发生得太快,她们甚至来不及反应。等到小公安把屏幕转向她们,轮到罗荷惊呆了,分明就是水牛妈妈的照片。
怎么可能?罗荷直觉是搞错了。
转念一想,怎么不可能。水牛的爸爸永远在出差,水牛的爸爸安排他学法语,最最要紧的是,水牛的未来被计划好了每一步,难道不正是李志平?那个一切都有备而来的李志平。
罗荷把叶赛米拉到角落,牢牢地扶住她的肩膀:“他有老婆有孩子?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他比你大那么多,你就没想过?”
“我以为是你!”叶赛米又开始哭,“我查过他的电话,他只打了一个电话,是你。”
“他很忙,他总是很忙。开公司不容易,他有很多事要处理,他跟我说过一些,公司刚起步,要办展会,要找版权,要联系名角儿助阵宣传。我帮不了他,只能等,我们能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他让我专心把书编好。我也怀疑过,但是没有正面问过他,他不像有家的样子,每个电话都立刻接,每个微信都秒回,无论多晚。”叶赛米已经泣不成声。
“如果不是查到了你的电话,我可能还在等吧。”
罗荷记下李芳的联系方式,拨通电话,果然显示水牛妈妈,她手忙脚乱地挂断了电话。
该说什么呢,她没想好,她需要想想清楚。
“走吧,今天你住我那儿,我们商量商量。”罗荷不由分说,拉着叶赛米就往木马公寓走去。
“你的书编好了?”罗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好了,不过听说有版权问题。”
“你们好歹也一年多,同事不知道?”
“我们就是个小公司,一共四五个人,每个人忙不同的事。很少互相见到,我知道的有两个销售,一个财务,还有一个忙各种杂事。再说我是实习的,只负责图书设计。”
“总要开会吧?”
“有时候微信视频会,大多是他们谈销售,听起来业务量挺大,全国各地都有业务。现在很多都是图书直购,仓储物流了。”
叶赛米随手打开微信,仿佛要证明什么,罗荷接过来看,李志平的头像是一条鱼。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东南西北大四喜!”记忆中的声音倏忽而至。罗荷仿佛看到李志平忍俊不禁的样子,在吉维尼,莫奈花园开满睡莲。
罗荷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推开房门。“你随便坐,随便坐。”叶赛米左右看了看,椅背上、沙发上、床上,随手可及的地方全部摆满了东西,像一个杂货市场,根本插不进脚,她不知该往哪儿坐。罗荷麻利地把床上的衣服推开,让出来一块空地,转身进了厨房。
叶赛米紧靠床边坐下来,低头玩着手指。她指甲很长,紫色的甲油胶像春笋,等不及地向外冒,有的指缘处已经剥落。她一片一片地撕,剥掉一颗亮闪闪的碎钻,斑驳的拇指正中顶着一座紫色的火山。
“喝吧,蜂蜜水。”
“罗姐,我该怎么办?”
“你今天就睡我这儿吧,明天再说。”罗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给水牛妈妈打电话?该说什么呢,请问你老公是不是失踪了?他女朋友在我这儿。
罗荷觉得很荒谬,可是荒谬的事正在发生。
她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折腾了一天也累了。叶赛米的脸上仍有泪痕,茫然地看着罗荷。
“睡吧。你睡这儿,我去睡沙发。”
很快房间里传来细密的鼾声,罗荷睡不着。
最初的几年他们还是联系的,用hotmail邮件来往。每封信的最后李志平都会例行公事地加一个bisous。bisous是吻,也是贴面吻,贴着电脑屏幕,毫无温度可言。
我到家啦,我爸妈可开心了。
嗯,过两个月就回来吧。
我在南京租了房,南京毕竟是省会,找工作容易点。
嗯,过两个月就回来吧。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培训机构教法语。
嗯,过两个月就回来吧。
李志平以不变应万变,最终都是这一句,他自己的情况说得简单,去了大学院,继续读书,毕业,去设计公司工作。到后来,罗荷觉得他并不真的想她回法国,只是客气。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了呢?罗荷已经记不得,慢慢地就淡了,有时候忙,来不及写信,干脆就不写。
罗荷絮絮叨叨地写生活中的大事小事,备课烦,考证难,父母催婚,房租涨价。写邮件成了她宣泄压力的方式,成了一种习惯,收件人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更何况李志平十天半月才回一封。再后来就忙于相亲,走马灯似地换相亲对象,有父母介绍的,有朋友介绍的。她逐一点评向李志平汇报。
“今天去了一间咖啡厅,叫悠仙美地,我先到的,不靠谱的介绍人居然没来,临出门对我说家里有事。本来都不打算去了,想想我妈那张臭脸。男方又细又高,像根电线杆,走路居然是跛的,不知道是真跛还是扭着了,我也没好意思问,总之,拜拜了。你还在吗?bisous。”
不知道为什么罗荷想起了这封信,像一串电码在她的脑海一字不差地掠过。她感觉自己漂浮起来,是在做梦吗?也许。也许今天的一切都是梦,没有人给她电话,没有人找到她,没有去派出所。可是水牛妈妈的脸像城堡上的激光秀,突然清晰地浮现在她面前,俯视,睥睨。
罗荷从睡梦中惊醒,有点恍惚,伸手摸到了沙发背,才想起来叶赛米在房间里。那边一点动静没有,她看了看手机,三点。邮件,回个邮件试试。 她起身去开电脑。
一连串的黑色标题,都是未读,广告居多。鼠标滑动,她的心一阵狂跳。她点开灰色的“求救求救”,回信。
志平,是你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盼复。
Laure
她很想立刻去把叶赛米摇醒,不过摇醒又如何呢?等邮件来了再说。她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下。躺下却睡不着,人分外清醒。
这些年她一直单身,有没有李志平的原因呢?潜意识里多半是有的。介绍来的男生像走马灯,这个太矮,那个太土,这个话多,那个太闷,参照物都是李志平。相亲多了她也反感,家庭、收入、房子,一一摊开比对,对上了就合适吗?人为什么要结婚?一个人久了,什么事都能应对,为什么一定要再找个人一起生活?爱情像神灯,看起来一擦就亮,却需要一点魔法,她遇到的这些人总是缺了一点点。罗荷心潮起伏,她有强烈预感,有些事即将发生,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天色一点点变白。
五点,再等等吧。水牛妈妈究竟跟他什么关系,水牛是他的孩子?他来找自己做什么?那个男人是谁?罗荷终于在一连串的问题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在煎蛋的香味中醒来,厨房里传来忙碌的声音。叶赛米已经开始做早餐了。听到碗盘叮咚作响,突然间,她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久违了。以前都是李志平在忙。李志平是一个很自律的人,吃什么怎么吃,都有一套理论。早餐是要合理搭配的,两个煎蛋、一片全麦面包、一小碗水果,雷打不动。培根肉肠都是煎给她的,滋啦啦,香味飘过来。
“快吃吧,我看你睡得很香。”叶赛米风一样地卷过来,在餐桌边坐下。
“我……失眠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罗荷开始默默地吃,大口大口地吃。
“你呢?睡得好吗?”
“我做了个梦,我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跑啊跑,志平在后面追我,我不能让他追上,就拼命跑,直到跑进一条被集裝箱围住的死胡同,只好停下来。这时候,一根钢筋掉下来砸中了他,我就醒了。”
罗荷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还是个孩子,说什么呢,别说了吧。
快速地吃完,罗荷站了起来。
“我今天有课,你自己招呼自己啊。”
今天确实有课,她迫不及待地往教室的方向走去,她要找到水牛,和水牛的妈妈,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小小的水牛坐在教室中间,一个人,安静地画画。水牛妈妈不在。
“你妈妈呢?”
“我妈出去了,一会儿来。”稚嫩的声音显得说不出的自信。
罗荷一肚子的疑问只好暂且放下,她把背包甩在讲台上,擦干净白板,开始上课。
“上节课我们教了问名字,那么我们就复习一下哦。”
“Comment sappelle ton père ?”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Mon papa sappelle li zhiping.?”“我爸爸叫李志平”。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罗荷的心还是狂跳了起来。悬在空中的靴子落下了,他真是志平的孩子。罗荷喜欢水牛,他眼睛圆圆的,特别清亮。水牛比一般小孩要沉着,说话不慌不忙。这世界小得令人难以置信,罗荷突然觉得,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开玻璃球外的黑布罩。而她,生活在这个玻璃球里,对外界一无所知,每一段经历都像碎片,一片片拼接起来,真相不堪一击。
李芳来得声势浩大,她一手拿着矿泉水,一手拿着咖啡,胳膊上还吊着肯德基的袋子,散发着鳕鱼堡的香气。她是不允许水牛喝饮料的,只能是水,矿泉水。水牛是她的唯一,全部的精神寄托。罗荷看着她,有点走神,人与人之间到底会有多少种联系。你知道的,她知道的,以及你们都不知道的。
李芳的精神与她的声势明显成反比,她脸色蜡黄,萎顿。
“罗老师,我准备给水牛停课了。”
“你老公是李志平?”罗荷答非所问。
“你怎么知道?”李芳吃惊地看着她,眼神里突然有了光。
“我……水牛说的。”涌在嘴边的话突然收住了,罗荷的心里有一丝柔软,她看看水牛,水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
“水牛乖,去老师办公室吃冰激凌。”一听到有冰激凌,水牛兴高采烈地跑了,留下罗荷和李芳面面相觑。
“我们是大学同学。”罗荷率先打破沉寂,“没想到这么巧。”
“哦,没听他说起过。”
罗荷已经分不清是酸还是痛,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以为忘却的,不在意的,不可抑制地翻涌起来。
“我们以前是同事,500强待遇是不错,但是有规定夫妻双方不能同时在公司工作。结婚以后我就辞职了,那时候已经怀上水牛。怀孕、生孩子、带孩子,好像也没法工作了,慢慢与社会脱节。说实话我也不想工作,甚至有点怕。你说我胖成这样,连职业装都穿不进去。”她自嘲地笑笑,“我老公也不希望我工作,我们没有老人帮忙,孩子交给保姆不放心。我全心全意忙孩子,他在公司打拼。他和合伙人处不来,本来有机会自己做合伙人的,也黄了。高不成低不就,收入嘛就那个样子。”她说。
“家里什么事不要用钱呢?他索性辞了职和朋友合伙开公司、做图书。你们不是同学吗?他没找过你?他很多生意都找同学,天天出差。好在同学都挺帮忙,生意越来越好。我们办移民了,等着去蒙特利尔坐移民监,所以水牛必须把法语学好,也许,以后法语就是他的母语了。”
“我们的孩子,也许会是个法国人。”李志平的话言犹在耳。罗荷听到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昨天他突然给我发微信,最大的一笔款收不回来,资金链断了。让我不要担心,他正在找同学借钱,他们会帮他的,让我照顾好水牛。”李芳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罗老师,谢谢你,我得节省开支,近期可能不能来上课了。等过段时间我再联系你。”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罗荷焦急地打开。
“是我。我想见见你。要方便见面说吧,周五下午三点,火瓦巷的清风明月咖啡厅。”
依旧没有落款。
明天就是周五。要不要去赴约,罗荷拿不定主意。
对罗荷来说,李志平是属于法国的部分,是遥远的记忆。那几年留学生活与她的人生完全脱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在学校带的学生大部分是要出国的,语言对他们来说是插上翅膀。面对他们,她很惶恐。为什么要留学呢?人生在那几年里转了一道弯,又再次回到了起点,连那个信誓旦旦要在法国开创人生的李志平也不例外。她无法说服自己,但是又不能揭穿,那些孩子们对未来充满幻想,有梦想总是好的吧。罗荷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与水牛告别,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仔细看看,水牛的五官里依稀有李志平的影子。回国后的几年,她像一只无法成蝶的茧,被越缚越紧。她上课、相亲、偶尔饭局、难得亲人团聚。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她甚至懒得观望。而李志平早已结婚生子走完了世俗的大半生。他们是两只步调不同的时钟,转了几圈以后,又再重逢。
这几天过得混乱,她掐了一下自己,痛,不是做梦。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叶赛米打电话。
“我见到他老婆了,是我学生的妈……喂喂,你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自私!他根本不知道满足!”沉默了良久,叶赛米声嘶力竭地叫喊,音量突然拔高了两度,罗荷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我是想说,他们有联系,你就别担心了……”说完她就后悔了,凭什么由她揭穿这一切呢?叶赛米还是个学生,明天是她的毕业典礼,她有梦想吗?但至少还可以有未来。
木马公寓的电梯里弥漫着一股骚臭味,她掩住鼻子,迫不及待地冲进房间。
一间房、一个人。一个人同样过得滋润,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有,她原本挺满足。如果可以,罗荷宁愿没接到电话,没经历这两天的一切。她很疲惫,瘫倒在床上,想想又摸索着打开手机邮箱,想去确定一下时间地点,却看到新的标题:Salut(再见)
Laure:
想来想去还是再给你写封信吧。偶然翻到水牛的课外作业,才发现你居然是他的老师。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见见你,一直下不了决心。有时候觉得人生就像拼图,每认识一个人就多了一个碎片,每个碎片互相联系、互相掣肘。这些年,我曾试图将各个碎片拼接起来,让人生更完整。慢慢地,我发现碎片是捏合不起来的,不如让他们互不干扰。我成功过,挣了不少钱,也落魄了,卷入一个诈骗案。人生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大起大伏来得突然,你根本想不到。我别无选择,只有一走了之。本想走之前再见你一面,转念又想,见了又如何呢?徒增烦恼罢了。此时此刻,我在第六区的花神咖啡店。你告诉过我萨特在这里写《存在与虚无》。那时候我们真穷,咖啡只有一欧,对我来说却是天价,现在一切回到原点,也许这么多年,都是虚无。
罗荷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茫然抬頭,对面墙上悬挂的正是一面装裱好的法国拼图。
责任编辑: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