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全有
(黄淮学院 天中历史文化研究所,河南 驻马店 463000)
王母娘娘是中国神话中一个影响十分广泛的角色,许多神话和民俗专家也对其进行过很多研究,这里要探讨的是林县黄华山的王母。在林县黄华山散布着王母墓、王母祠等与王母相关的文化遗迹,当地民间还流传着与王母相关的传说,但这里的王母不同于通常所讲的王母娘娘,而是另有来历。
根据目前能够看到的文献,林县黄华山至迟从北宋始就有王母遗迹的记载,但具体称谓有所不同,有些称为“仙母”,有些称为“王母”。北宋编纂的《太平寰宇记》载:“其谷号曰黄花谷,内有仙母冢,颜修内传曰:仙母即仙子王津母也,墓前有大树,有九株存。……王母祠,《隋图经》云:王津母有庙,每春三月桃花盛发,笼冠于庙宇”。[1](P1143)如果其中所引《隋图经》中资料确凿,关于王母冢、王母祠的记载应该更早,至少可以提前到隋代。金代文学家、书画家王庭筠在其《黄华老人山居诗碑》中也有“王母祠东古佛堂,人传栋宇自隋唐。年深寺废无僧住,满谷西风栗叶黄”的记载。[2](P1023)他说“人传栋宇自隋唐”,说明这些建筑在他到此之前很早就已存在,并且当地还广泛散布着关于它们建于隋唐的民间传说。稍后的刘祁在其《归潜志》中也提到王庭筠的诗,并且记载道:“有古祠破裂,号王母祠。祠壁石刻云:‘仙人王津葬母于此’,号仙人冢。土人祠以祈福。祠前有大木九,今余一焉”。[3](P164)这进一步证实了王庭筠的说法。王母冢和王母祠久已存在,因年久失修已呈破败景象,毁损十分严重,祠前的九棵大树也仅剩一棵。刘祁的记载提到了其他文献中没有提到的几个信息,一是王母祠的破败情况;二是王母祠的石刻内容;三是特别强调了当地人有到王母祠祈福的习俗。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信息,说明在金代以前,就已经围绕王母冢、王母祠形成一系列民间信仰和民俗文化活动。
明清时期,到此地游玩的文人墨客多次提到与王母相关的遗迹。明人司之翰《同张司理游黄华》有“高欢宫外水晶帘,王母池边妆镜石”[2](P1326)之句;李联芳的《同魏内翰游黄华》有“高欢宫殿埋青草,王母池塘点绿苔”;[2](P1327)符验所撰《游黄华山诗碣》有“王母祠东丹灶冷,桃花溪上白云低”;[2](P1129)张应登所撰《黄华山赋石刻》有:“耿灵宫之阒寂兮,郁王子之仙姿;申揽莅于蕙縗兮,香不视其淑姿。虽墓木之蔽牛兮,烂蟠桃之英蕤”;[2](P1166)于若瀛的《黄华山》有“王母之池封绿苔,上有棱层挂镜台”;[4](P438)李画的《再登黄华》有“珠簾下卷高欢殿,宝镜长悬王母台”;[4](P461)清代谢榛《游黄华》有“草白高欢殿,山空王母祠”。[2](P1317)从上述文献可以看出,元代之后,此地与王母相关的遗迹又多了起来,上述文献提及与王母相关的遗迹至少有四个:王母墓、王母祠、王母池、王母台。当地方志也提到这些遗迹,嘉靖《彰德府志》载:“慈明院……南有王母墓(颜修内传云,羽客王津母墓也。亦曰仙母冢,括地志云,墓前有大树九株,每春桃花盛开,若有紫气笼冠其庙,今大木惟余一株,庙仅存基址),墓侧有王母池”。[5]“王母墓:在黄华山中,一统志所云仙母冢即此”。[6](P454)民国《林县志》载:“西下至王母祠,清泉淲淲循殿阶流出,祠旁有王母墓,颜修内传,羽客王津母墓也”。[2](P141)黄岩、李诚所纂《万山纲目·卷五》在“黄华山”目下也提到了王母池。乾隆《林县志》还提到洗参池,“洗参池在黄华谷中,相传为王母洗参之地”。[7]
图片来源:林县志编纂委员会编:《林县志》(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第468页)
文献资料对这位王母的来历有不同说法,一说是道士王津之母,王津后来得道后升天为仙,这是一种出现比较早的说法。文献资料对王母及王津的介绍都十分简单,语焉不详,所以很难从中了解其详情,只知道王津是位道士,得道升仙,王母即王津之母,仅此而已。但对王津所处的时代,大多数文献含糊其辞,如前文提到的那些文献均未提及王津所处朝代,乾隆《林县志》也载:“慈明院……院南有王母墓(颜修内传云羽客王津母墓也),墓前有王母池”。[7]“王母池在黄华山慈明院南,有王母墓,颜修内传云羽客王津母墓也,亦曰仙母冢,括地志云:墓前有大树九株,每春桃花盛开,若有紫气笼冠其庙,今大树惟余一株,庙仅存基址,墓前有王母池”。[7]这里提到的《颜修内传》已无从查证,《括地志》中也没有找到相关的内容,要么是引用不准确,要么是该段文字在流传过程中脱漏,该文献是否是关于王母相关遗迹记载,现在仍无法作出结论。不过,如果《隋图经》中确实有王母遗迹的记述,《括地志》中出现这样的记载也是极有可能的。无论如何,这里面都没有说明王津是什么时候的人。《嘉庆重修一统志》载:“仙母冢:在林县西北。寰宇记:林虑县黄花谷内有仙母冢。颜修内传云:仙母,即仙人王津母也。……王母祠:在林县西北,寰宇记:在县西。仙人王津母也。旧志:墓在黄花谷”。[8](P9712)这些叙述基本没有什么新鲜内容,都是重复前人的记载,从里面也找不出什么新的信息。上世纪80年代编纂的《林县志》所列古墓葬中有王母墓,备注为“时代不详”,所处位置为东岗乡王墓垴。[9](P438)该书另外一处记载:“水库西侧,有一王母祠和王母墓,传说为古代羽客王津母亲的葬地。祠院内有一股山泉,称玉珠帘”。[9](P467)也没有说明王津所处时代。仅在《大明一统志》中有“仙母冢:在磁州黄花谷内,上有祠堂,后汉仙人王津葬母于此”。[10](P474)该文献说王津是东汉一个修炼成仙的道士,不知道其依据何来。笔者查阅大量人物辞典及相关书籍,可惜到目前为止,尚未找到关于王津的任何生平资料。
关于王母的身份还另有一种说法。民国时期,一位政府官员到林县去巡察,正赶上当地黄华庙会,他发现,“黄华会所敬之王母娘娘,并非俗所传之西王母,据县政府职员之知此底蕴者言,乃系一王姓之寡妇。缘王妇生时极富有,黄华会所属之十八社,均为王妇之佃户,王妇为人慈善,平日待诸佃户极优厚,惟无子女,死后,即以田产分赠诸佃户,诸佃户感其德,公葬之于黄华山,并规定每四年开会致祭一次,以示不忘等语,然则斯会之设,亦与古人有功则祀之意相符矣!”[11](P35)“王母名西池王母,林县志载则为羽客王津之母,相传王母系富家,沿黄华山麓山林,皆其所有,性善好,待邻佑宽厚,晚年将山林土地,尽分给邻佑耕种,居民感之,每至三月三日群相与为王母祝寿,相继演成为固定之纪念日,年代久远,而王母乃为一般人所为迷信之神矣!”[11](P41)上述资料说明几个问题:一是黄华山的王母娘娘“并非俗所传之西王母”,不是民间神话中的王母娘娘。二是关于王母的身份来历,除王津之母外,还有一种说法,即当地一个富有的寡妇,因“年代久远,而王母乃为一般人所为迷信之神矣!”三是王母崇拜是由受其恩惠的民众感戴她的恩遇而举行的感恩报德活动相沿成习。这不仅与前面关于王母身份的说法截然不同,而且完全抛弃了王母崇拜的神秘外衣,将这一文化现象还原到现实生活当中,但同样没有说明这个富有的寡妇是哪个年代的人物,王津之母与这位寡妇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同一个人还是另有其人?从当地黄华会的活动情况看,当地民众似乎又将这位王母与玉皇大帝扯在了一起,把这位王母当成了传说中的西王母,黄华庙会“厥惟敬神,神有二:一曰玉皇大帝,二曰王母娘娘。在数日前,即将两神牌位抬往村内,至初三日仍又送回,参加者咸向之磕头致礼,即为已毕,此外并无何种任务”。[11](P34)至于这位王母是如何与玉皇大帝扯在一起的,为什么会扯在一起,“迭询会中士女,多答不知”,[11](P34)当地居民也不得而知。
关于林县民间王母信仰和相关民俗文化活动的记载,民国之前较少,且内容都十分简单,笔者只找到两条:一是上面已经提到的刘祁所记载的“土人祠以祈福”;二是乾隆《林县志》记载的“三月初三日,王母诞,士女会于黄华山中”。[7]因内容过于简单,很难了解到具体情况。民国时期对王母信仰及相关民俗文化活动的记载则较为详细,据文献记载,当地每四年都举办一次以祭拜王母为主要内容的大规模庙会,即黄华会,但“会之起源,今亦不可考,惟相传现已举行大会,凡八百余次”。[11](P34)庙会已举办“八百余次”的说法可靠性并不高,只能说明早已有之。因民间传说农历三月初三是王母诞辰,所以庙会即于当日举办。庙会的筹划及各项事务的办理均由黄华社负责,该社由“十八社所合组而成”,[11](P34)参与该社的十八个村社负主要责任,但参与庙会的似乎不止十八个村社,还有其他一些村社也参与其中,“城西各村皆在其中,总计不下五十余村,分为内十甲长,外十甲长,二十九社”。[11](P40)活动由当值会首召集和分派,庙会期间,参与黄华社的各村社必须按时到会参加各项活动,对不认真履行义务的村社订有罚项。所以,各村社都会认真履行自己的义务,积极组织和参与庙会各项事务,“会中各村有不按时到会者,即由报马驰往催促之,但事实上则不到会者甚少”。[11](P33)
庙会有一系列严格的程序,三月初三的前几天就进入前期程序,“二月二十九日,到山接王母玉帝二神,三十日,各村全体故事游北乡。三月初一日,各村全体故事游城关厢。初二日,各村全体到社首村神坛内歇坛,其规矩为第一炮跑架(即抬哥),第二炮吃饭,第三炮帏仔(即古代之旄类),第四炮开场表演拳术,第五炮散会。初三日上山送神,各村全体故事,依照上二十九社秩序排列,不得乱行”。[11](P40)中间有一系列娱神和游行活动,“各村游艺者皆成群结队而至,有抬哥,有国术,有报马,有扮戏,旌旗蔽天,铳炮震耳,平日寂无人烟之荒山空谷,顿呈繁闹喧哗之场”。[11](P33)“扮戏亦系幼童担任,普通以三国志上之戏为多,……此等故事,或由一村单独扮演,或由三四村合力扮演。国术则刀枪徒手均有,亦有绘为红白花等脸谱者”。[11](P33)看来娱神项目也各有分工,不同村社承担不同的项目。虽然队伍宠大,倒也秩序井然。
祭拜王母的黄华庙会在当地影响极大,连附近学校正常的教学活动都受到影响,“学校以黄华大会故无形放假”。[11](P31)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涌到黄华山逛庙会,王母冢、王母祠更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男女老幼,各有所求,有烧香许愿的,有求子祈孙的,有祈求全家平安的,有祈求祛病免灾的,有祈求黄榜高中的,有祈求仕途亨通的,有祈求财运旺盛的,“烧香者争向偶像下,磕头如捣蒜,磕毕,掷铜元二百一百或五十者一枚或数枚不等于神座前木匣内。”[11](P32)
如此庞大的规模,如此繁琐的内容,动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花费自然也十分惊人。“每次用费,每小社大约均在五十余元左右,总计约共一千余元,筹款方法,则按地亩摊派,实则此项经费,乃系交由大会公用者,至各小社尚有其他开支,且当开会时期,亲戚来观者,应酬招待,在所未免,直接间接,一并计算,最少当在二万元以上”。[11](P34)“该社经费,由各社按地亩摊派,据云本年每亩摊派在一百五十文左右”。[11](P41)从整个活动的花费来看,直接的花费在一千多元,大约每个村社要承担五十元左右,这还不包括各村社内部的开支,如果加上村社开支,应该远远高于这个数额。这些所谓公用经费主要通过向参与活动的各村社农民摊派来解决。按照上述资料记载,摊派是按土地数量计算,每亩大约在一百五十文左右,这在当时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对普通农民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除承担的直接经费外,还有更多的间接花费。住在远处的亲戚朋友来赶庙会,要在家里住几天,吃喝招待花费也是惊人的数目,根据上述记载达到二万多元,相当于直接经费的十几倍!这无疑又大大增加了当地居民的经济负担。
综上所述,黄华山王母冢、王母祠等遗迹存在已经很久,至少可以确定在北宋已经存在,很有可能在隋唐就已存在,后来曾遭损毁。从民国时期黄华会的情况看,有些遗迹似乎又进行了修缮,但由何人在何时修缮,目前仍无法得知。从文献资料来看,当地很早就有关于王母信仰和相关民俗文化活动,至少不会晚于这些遗迹出现的时间,因为这些遗迹就是相关民间信仰和民俗文化活动的产物,但也不会是如上述某些文献中所说的有数千年历史。
关于王母的身份,道士王津之母的说法很流行,而且出现比较早,“王母”之称可能即源于此,“王母”应该是成仙道士王津之母之意。关于王母及王津的详情,文献大多含糊其辞,没有明确说法。关于王津为东汉道士的说法,不知依据何来,对这种没有来源的孤立信息,其可靠性也只能存疑。民国文献说王母是当地一位富有寡妇,因宽厚仁慈,将其财产分给当地民众,受其恩惠的民众因感恩戴德,自发为她立碑建祠,定期祭拜,逐渐成俗,似乎又与道士王津无关,这样便将这位王母的神秘性抛开,置于现实的社会,成为一个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妇人。但这里同样存在一个问题,即没有这位富有寡妇的详细生平,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年代的人物。在祭拜活动中,当地民众又将王母与玉皇大帝并列在一起,又将她置于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位置。王母由成仙道士之母变成富而好善的寡妇,实则由民间文化中常见的粘连现象所致,本来是两个原不相干的形象,在民间信仰中却将其联系在一起。一位德高望众的世俗形象,很容易被民众神化,民众也往往将自己崇拜的对象神化以示敬仰。至于这位王母与西王母的混淆,或许是当地民众有意抬高其地位,也可能是将她与西王母混为一谈了,所以就成为具有当地特色的西王母形象。
关于林县王母的信仰和相关民俗文化,还有很多问题有待进一步探讨,一是王母形象产生于何时;二是当地相关的文化遗迹到底出现于何时;三是王母形象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如果是虚构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形象;四是王津之母与富有寡妇是同一形象两个角色还是互不相干的两个形象,如果是互不相干的两个形象,二者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五是王母什么时候又与西王母混为一谈,为什么会且又是如何混为一谈的。这些问题有些上文虽有涉及,但不够深入透彻,甚至还属推测,所以,许多问题仍待继续深入探讨和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