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宇华
“今儿个明儿个各后儿个,石板岩阿有点咯星,采桑雾不愣噔,有老爷儿就儿晴天昂,木有老爷儿就儿阴天昂!闺女小伙,崩光顾搭俩爱了,该收么收么昂,该嘎活儿块儿嘎活儿,恁都听着了木牛?”
如果看到这么一段话,您可别怀疑是乱码,这可是经典的林县版“天气预报”。让我这个林县人给你翻译一下:“今天、明天和后天,石板岩镇小雨,采桑镇有雾,有太阳就是晴天,没有太阳就是阴天!姑娘小伙子,别光顾着谈恋爱,该收麦子收麦子,该干活儿干活儿,你们都听见了没有?”
林县话与红旗渠、“十万建筑大军出太行”一道,是林县的3条“LOGO”。林县话不好听,浑厚、直硬、急促、梆梆地,句句都像在吵架。大概与林县的地理位置和地形地貌有关。林县地处豫、冀、晋三省交界,又有太行堑沟隔断,境内平地少而山地多,在“出门儿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的年代,要有一山高呼万山应的效果,自然得硬、得直、得喊着“吃劲儿”(有气势),再加上自然资源不那么丰富,林县人天天在“石头缝里刨食”,自然不能像吴侬软语那么温温柔柔、慢慢悠悠地谈天说地。
林县的地理位置特殊决定了语言的别致难懂,而语言间的鸿沟又导致了心理的闭塞。(该论调纯属私家之言,如有不妥,敬请谅解)小时候,家乡人都爱抄着“棉花古吨儿”(一种暖手的袖筒)“谷醉在老爷儿地朝暖活儿”(蹲在太阳下取暖),然后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品头论足。他们把说普通话的人叫做“侉子”,把小汽车叫做“小鳖盖儿”,说有钱人很“凶气”。
林县的年轻人参军的、上学的,只要有机会走出林县话势力范围,一旦回门,便会自创出一种普通话和林县话掺杂在一起的奇怪语言,自己觉得很“洋气”,但家里人对此嗤之以鼻,说他们“傻拽”。不过,这从侧面印证了,觉得林县话“土得掉灰儿”、“不上台面”的大有人在,不光我一个人。
语言是我适应大学生活的最大阻碍。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舍友们一放下行李,便操着各地河南方言,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尽管花开数枝,各表各的,但交流完全没有问题,唯独我一张嘴,姐妹们一通大眼瞪小眼之后,哄堂大笑。整一个星期后,我才敢用夹杂着林县话的普通话与舍友们谈笑。如果有好奇的人逗我“说两句林县话”,我选择三缄其口。再强,我便翻脸。我大学专业虽然是汉语言文学,方言和古汉语那是专业必修课,但因为对家乡话根深蒂固的抗拒,始终没有利用专业的“近水楼台”,对该方言本质一窥究竟。
我们方言教授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做学问十分认真,以至于年纪轻轻就白了头。有天,他很认真地跟我聊起林县话,说林县虽然行政区划在河南,实际上属于晋方言—邯新小片—洋磁小片地方语,是一种古老的语言,保留了许多普通话里丢失了的发音和遣词造句习惯。
哦!我这才明白,敢情林县话还是语言界的“活化石”呢!
又有一天,听母亲讲起她小时候夜晚翻山越岭看电视的故事。母亲的话是这样的:“全公社的年轻孩儿们约挨约,呜嘛儿喊叫哩,溜着蚰蜒路搁家走,瞧哪儿都是雾不沼沼黑不压哩,整咋觉哩吓哩不中!”大意是说:全公社的年轻人在一条山壁小路上排队行进,四处皆黑,人声喧哗,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害怕。
母亲口中的人“蚰蜒路”和“雾不沼沼”突然让我发现,原来我们的语言是这么有趣——不用刻意寻找形容词,只需听其声,便能辨其形,便能随之身临其境。
于是,抛却什么平上去入、前后鼻音撮口呼之类的语言术语,我突然关注起林县话与生俱来的形式美来,发现林县话的可爱无处不在,比如,我们把太阳尊称“老爷儿”,月亮尊称“明奶奶”,星星是“星宿”;比如,我们把婴儿叫“各捏儿”,有钱人穿的是“皮拐子”(皮鞋),没钱人便是“撕拉板儿”(拖鞋);赞同别人要加重语气猛点头:“扣巴”!讨厌某人便说他是“苏种孩儿”;女人漂亮叫“戚生生”,男人做事果敢叫“十急”,他们还可能会生个可爱的孩子被邻居们夸奖“不挤瞪眼”(浓眉大眼)……
如今,科技的发达让天涯变咫尺,林县最深山处的孩子们都可以通过电视、互联网等工具,早早地熏陶在普通话乃至任何一种外国语的氛围中,再也不用像我一样经历林县话带来的交际尴尬;他们也能更早地融入这个科技化和信息化的世界里,然而,像许多古老的文明、语种和传统技艺一样,生动鲜活又逗人的林县话也正渐渐失去它的领地,或将在不长的时间里,完成使命而“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