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草
2019年,是个干燥的年份。
3月29日,相信很多人山西人对这个日子终生难忘,因为沁源森林起火了。火焰滔天,瞬间就从王陶一路向东南而去。人们来不及反应,郁郁葱葱的树木,就已化为灰烬。
国、省、市、县四级联动,指挥部紧急成立,军队武警消防战士们奔赴沁源,迅速拉开了灭火战线。火情面前,生命第一。党员和干部冲在前,动用一切力量把乡亲们往安置点转移。在临时安置点里,人是不愁吃穿,可灾难给人们心灵上的创伤是无法估算的,基于此,县里组织了文艺队伍,一路在安置点表演人们熟悉的沁源秧歌。
唱着唱着,唱的人哭了,听的人也哭了。几天后,大火终于扑灭了,人们重返家园。家园仍在,财产如故。大家知道,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指挥部里的灯火昼夜不息,全体官兵和群众合力打赢了一场战役。
武警消防救援人员在逐渐分批次撤离。每次撤离,沿途都有人给官兵们送鞋垫送鸡蛋送锦旗,以此来表达心里的谢意。还有人,给官兵们唱起了沁源秧歌。
老乡们的哭着唱,官兵听着哭。我也曾在这样的场合中泪流满面,明白了沁源秧歌之于沁源人,是长在骨头里、流在血脉里的,一刻也不能分割。
沁源只是一个县城,在中华版图上,它小得不能再小,但它该有的都会有,漫长的建城史,相同的社会建制,那些从远古便繁衍至今的人群,都是一个谱系长久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证明。
只要进入沁源地界,就能听到沁源秧歌。沁源人说,他们可以不会写作,可以不举炊火,可以不耕田犁,可以不在江湖纵剑,可以不去庙堂谋事,但不能不会唱秧歌。
我曾经不相信这个说法,在沁源的酒桌上、太原的宴席中、采风的旅途中,面对我目的性很强的企图,沁源人不扭捏不拒绝,随时都能放歌,也不需鼓板与管弦伴奏,旋律就在他们心里回响。
而经久识见戏曲小剧种的消亡已有几分颓丧的我,在几年的测试中,不由得有几分振奋,也许能弄得清几分原因,或许对其他小剧种来说,有几分参考价值?
于是,我只能欣喜又盼望地一次次来了走了。
多数小剧种的起源都是民歌,民歌又是山西的标牌,沁源秧歌也不例外。
追踪戏曲的起源,与民歌的相同。很久以前,人类的文字还未发展成熟,人们需要表达心声和情感,那就是唱。《毛诗序》中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是说表达的欲望催动艺术的发展。
民歌唱了几千年,逐渐形成自己的地域风格和派系。山西境内的民歌有三个分支,一支分布山西、内蒙古、陕西三地交界的河曲,一支在以左权为代表的晋中地区,还有一支就在沁源。
追踪民歌在沁源的发端,要到新石器时代,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考古成果是陶埙。那些远古时期、人类被兽群虎视眈眈的夜晚,火光不息,有人睡去,而具备艺术天分的人会吹奏起陶埙,呜呜咽咽的回声,在大山里回荡着……后来,当石磬敲出第一个音符时,人们该有多么兴奋啊。万历版的《沁源县志》记录下一些遗响:“元宵节张灯放烟火,各庙宇汇集倡优赛神”“岁收民自乐”“沁地君子咏歌风雅”“陶唐氏之遗韵犹有存焉”。沁源的研究人员认为,沁源在唐代时便有了民歌小调,且保持着唐代的风度和气派。
沁源的地理条件相对闭塞,人们在生存过程中,创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歌。这歌,在岁月的跌宕中,成了沁源人的血脉。到了明清时代,在大的环境大的戏曲剧种如昆曲、梆子成长起来的时代,沁源的人们在这样相对封闭的大山环绕中,发展着自己的欢乐方式,在民间成立了一些相对简单的秧歌班社,诸如麻巷、北园、乌木、前兴稍、渣滩、韩洪沟等秧歌班。他们在民间用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发展出了两支秧歌形式,一是花鼓秧歌,一是散板秧歌。
花鼓秧歌,由一个扮丑角的老头妆领头,边打鼓边舞边唱,两个扮作彩旦,附和鼓手逗趣扭唱,四个以上彩女手敲旋子,随着鼓点伴歌伴舞。这里的鼓点分为头通鼓、二通鼓、三通鼓三类,场上歌舞都由鼓手引领,曲调根据场合和观众自由选择。
散板秧歌,这个秧歌领头的叫“挑高”,也称“伞头”,一手撑伞(类似戏曲中皇帝用的伞),用伞指挥队形变换和行进方向,一手摇环铃,示意曲子起止更换和人员上场,伞头还要根据场合和观众自行即兴编词演唱,可一人唱,可二人唱,也可数人围成圈集体唱,曲调自选,歌与歌之间不需要前后连贯,这是与花鼓秧歌不同的一点。
沁源秧歌基本成型,也就是一种自唱自乐的民间歌舞。没有正式班社,只是逢年过节打“地圪圈”演出,民间也叫“圪圈圈秧歌”。
延续了很多代,沁源秧歌的词乐舞逐渐发展为二人或二人以上的对唱,有了简单的故事情节,并加进了少量的道白,加了服装和道具,到这里性质变了,沁源秧歌开始由叙述体向代言体变化,也即将要从民歌的队伍中脱离出来,向戏曲队伍靠拢。
但真正成为戏曲,还要经过一个大的事件,经过血与火的考验。
时间回溯到1941年,回到战争年代的沁源。日本华北军司令官冈村宁茨命令陆军第一军参谋长花谷正率41师团、36师团和独立第九混成旅各一部共万余兵力,以沁源为主要合击目标,分兵十路对八路军太岳抗日根据地大举侵犯,在三光政策下,所到之后,皆成废墟,荒无人烟。
为躲避这次大扫荡,沁源军民坚壁清野,全部转入大山中。岗村宁茨下令建起“山岳剿共实验区”,中共太岳区党委和沁源县委决定对日军实行长期围困。这就是抗日战争史上著名的“沁源围困战”。
沁源秧歌蜕变的大土壤带着战争的烙印,带着民族危亡的激愤形成了。
那些藏在深山里的人群,需要精神的滋养,需要拧成一股绳的力量,那些周旋在一线与日军做斗争的八路军,需要士气的鼓舞,需要气节的拨高,那些自愿组织起来的民兵,需要与他们相融相连的沟通方式,于是,一个新的宣传队伍和宣传文艺的诞生,就提上议事日程。
与他们血脉相连的,自然是沁源秧歌。
1942年12月,在沁源城西乌木沟核桃庄经过党组织的批准,成立了一个沁源秧歌演出团。在此之前的1939年,沁源地下党就在城关镇创办了“农民夜校”,组织了一批秧歌爱好者进校,利用这样的文艺形式召唤民众,一方面还能宣传抗日政策。1942年,日军占领沁源后,这批人随着群众一起转移到乌木沟里。经过两个月的整编,健全了各种机构,建起了党支部,正式宣布剧团成立,当时的城关镇镇长胡奋之为之起名“绿茵剧团”。
在这一动荡的太平洋战争和弦下,绿茵剧团正式亮相,这个剧团的成立标志着沁源秧歌身份的转换,因为即将演出的都是有故事情节有人物的戏,就将正式成为戏曲大家庭的一员。而绿茵之名,将随着沁源人77个春夏秋冬,至今让人念念不忘。
我记住了它,记往了它的成立地——乌木沟。
那么,就到乌木沟去。
沁源县文化馆的龙青山陪伴我踏上了到乌木沟的路程。
我以为很近,没想到从沁源县城出发,开车竟然也要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路程。我问起当年的人们是如何跑到山里的。他们说,山里原有一条古道,现在已经不好找了,被荆棘覆盖着。
想象着,当年人们是如何的仓惶间背井离家,踏上了躲日军的山路。他们告诉我,只是人走了,粮食带不走,家什带不走,房屋带不走,只能把值钱的东西随身装上,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家。可是那时候,这块土地满目疮痍,又哪有值钱东西呢?
他们飞跑在山巅的小路上的心情,我们今天已经无法体会了,但那时候留下来的秧歌声也许带着他们真正的表情。
我们先到了中峪乡,换车又到了乌木村,再换村里的车进山里去。正值初冬,沁源境内的森林却是绿色的,野草都荒败了下去,点染着几分苍凉。灰蒙蒙的天,连带着心情也灰蒙蒙起来。
山大沟深,山里的水把相连不断的群山划出很多条沟,叫峪。人们就分散地躲在这一条条峪内,没有路,没有粮,吃的没有了,就吃山间果,吃树皮,有几个胆大的,曾经在夜里偷偷返回县城,偷回自己离开家时埋藏起的粮食。很难想象,当初刚成立的绿茵剧团,没幕布,就拉根绳子,把床单当成幕布;没锣鼓,就用脸盆、木升;没有服装,身上穿什么,什么是服装。舞台呢,就在荒草丛生、野兽出没的山里,圈一块相对平整的地就是了……抬天望天,曾经的席地幕天,在我心里泛滥着几许沧桑。
他们告诉我,第一出戏叫《山沟生活》,没有唱腔,只有对白,全是即兴创作。声声怨愤,控诉着日寇侵略的暴行。演员慷慨激昂,听众热血沸腾,人们兴奋着,也痛哭着,思念着家乡,憎恨着敌人。一幕剧,掀起了保卫家园的浪潮。
听完发生在乌木沟的故事,体会到大山里斗争的艰难,我该离开了。
我一点点与山沟相背而行,回头望去,那曾经成立绿茵剧团的地方,依旧藏在大山当中。看不见便看不见罢,它属于历史,属于战争,属于大山。我只是在路途中,顺着心愿来看一眼,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我依然来过。
乌木沟,当地传说这里曾有一棵梧桐树,因此得名。谁也没想到,在此地成立的绿茵剧团,为“沁源围困战”助了一臂之力。
想清楚沁源秧歌的来龙去脉,沁源人推荐我去找曾任沁源县文联主席的张怀奇老人。推荐人说,说起沁源秧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
当我辗转找到老人、说明来意后,老人捧着右耳,使劲儿听了一会儿,才发出洪钟似的声音,我赶紧也用打雷似的声音说明来意。
老人总算明白了,走进卧室给我拿出一沓东西来,摊开来看,有一篇采访,有一本志书式的资料。然后,他又兴冲冲回到卧室,踩着凳子在柜子顶上摸索了半天,才拿下来一本书。老人带着骄傲和神秘的口气,颤巍巍找了笔,在扉页上工整地写下了他的笔名“浪音”。
这本书,名为《民歌民乐》,是沁源县历史文化丛书之一。
坐下后,老人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诗乐舞一体的散板秧歌和花鼓秧歌,在发展过程中,慢慢就成了多段对唱,反映两个人及两人以上关系的叙事歌,慢慢变成了两人或多人对唱,走向代言体的方式,有了歌舞演故事的性质。比如说,原来花鼓秧歌里的《游北京》:
男:拉花的姐来日了你个怪
俺唱一个秧歌叫你来猜
你知道北京城几十几道街
几道长几道短几道照直几道弯
女:耍丑的哥来稀不溜了怪
你唱一个秧歌俺也晓得
俺知道北京城一十八道街
三道长三道短三道照直九道弯
这就有了简单的故事情节,平时演的时候,还会加几句道白,有时候加上简单的道具和服装,民歌变成了小戏。
沁源秧歌属于曲牌体,每个曲牌自成一体,曲式结构一般为四句,也有两句三句五句六句等结构的。调式为宫商角徵羽齐全,旋律起伏较大,有的粗犷豪放,有的活泼诙谐,有的缠绵婉转,与山村生活相得益彰。沁源秧歌的语言要用沁源方言,比如说:
双扇扇门门单扇扇开
圪蹬金莲闪出来
叫声哥哥你快回吧(呀嗨)
咱妈妈叫俺们唤你来
歪戴帽子不踏踏鞋
三步两步跌出来
叫声妹子你回吧(呀嗨)
哥哥我还想摸两牌
这里的“圪蹬,闪,俺们,唤,不踏踏,鞋,跌”等词,就要用方言来唱,换了普通话,它就不是沁源秧歌了。在沁源秧歌曲调中,唱回板的歌必要加抒情虚词,一般加在中间或句尾,比如说上面的“呀嗨”,常见的衬词还有呀、儿、哎、哟、嗬、嚎、咳、哈、哪等,或者把这些单字叠起来,比如咿儿呀、呀呼咳、哎哟哟、哟哪呼咳、咿得咿呼咳、哎么哟得哟嗬等。
最开始演唱的时候,只有打击乐,有鼓、锣、镲等,打击最简单,以节为鼓。后来才加了弦乐。才分开文场武场。
沁源常见的曲牌有《九连环》《八仙庆寿》《八扇屏》《十劝》《大挑腔》《大观灯》《大走西口》《五哥放羊》《开花》《孔子哭颜回》《卖芫荽》《画扇面》《草船借箭》《赵州桥》《混江龙》《游花园》《碾糕面》等几百种。
张怀奇老人说,他在研究中发现,最有意思的是《九连环》,这个竟然是我们都知道的《茉莉花》的调,这个《茉莉花》全国人都会唱,香港台湾都会唱,还出现在中国申奥那8分钟的片子中。只有在沁源,它叫《九连环》,说不定,《茉莉花》都是从沁源的《九连环》来的呢。听着老人的语气,我不想去追踪真相,倒觉得有几分可爱。
按说,沁源秧歌应该有360调,可是至今只收集回来200多种,由于以前没有媒体,无法记录,老艺人不在了,技艺也随着他们失传了,有时候收集的人不会记谱,也导致一部分没能记录下来。说起来,还是很可惜的。
听老人说话,时而欢快,时而激奋,还气哼哼地念叨着,有些人说法不对,沁源秧歌的历史比晋剧长,怎么能把历史写成吸收晋剧呢。
老人抱着他的资料,舍不得撒手。弄懂他的意思后,我大声说,我只是复印一下,不会抄袭他的,他才放开了手。我人到了门外,老人没穿外套就跑出来了,让我等等他。又把握手作别的话变成了嘱咐,问我能不能给县委领导捎个话,把绿茵剧团给恢复了。望着老人殷切的目光,我也只好点头。
车开走了,我回头看,老人还站在风里。
1942年12月,绿茵剧团在乌木沟成立后,剧团就与逃难的群众住在一起。山中没了粮食,大家就在八路军战士们的掩护下进城抢粮,鬼子发现后于1943年2月突然包围了乌木沟,曾为绿茵剧团命名的镇长胡奋之被捕,之后被杀害。
第一出戏《山沟生活》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排出来的,然后又排出《出城》《抢粮》等节目,都是取材于真实生活的。一时间,这支战斗的文艺队伍让群情激奋,抗日的浪潮在人们心头翻滚,被打动的不仅仅是民众,还有八路军38团团长蔡爱卿,蔡团长体会到剧团的简陋和艰难,给剧团捐赠了牲口和战利品,还有部分服装道具。
剧团上下倍受鼓舞,他们开始跋山涉水,走上了真正的敌后抗日宣传。他们带着简单的行头和戏箱,奔走在晋中、晋东南、晋南等地,一时间绿茵剧团名声大噪。
1943年5月的一天,他们正在灵石县演出,周围村庄的人听说了,都来看戏,竟然有10多个日本兵也偷偷来看戏,他们白天演古装戏,晚上演现代戏。晚上演到高潮处,灵石李县长上台说:大家说他们演的好不好?不好吧?他们没行头,穿的破烂,但他们是沁源人,吃的野菜树皮,为了抗日,为了打倒日本鬼子,他们组织起来进行宣传,揭露日本鬼子的残暴罪行,我们要向绿茵剧团学习,打倒日本鬼子。顿时群情汹涌,大家除了给剧团捐了小米,还表示要抗日去。
1943年,绿茵剧团被县委收编。编剧关守耀把自己关起来,创作出剧本《回头看》。这部剧设计了秧歌唱腔,乐队加了文场,配器里加了板胡、笛子、二胡、笙、唢呐等乐器,元素齐备,沁源秧歌正式成为戏曲剧种。
剧团每到一地,都受到热烈欢迎。然而,他们一边写剧本排新戏,一边到处演出,一边还要躲避日军追杀,一直坚持到日军投降。
沁源围困战结束了,两年半的围困战,沁源军民创造了奇迹。1944年1月17日,党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特地发表了《向沁源军民致敬》的社论,指出“模范的沁源,坚强不屈的沁源,是太岳抗日民主根据地的一面旗帜,是敌后抗战中的模范典型之一”。而这伟大的奇迹之后,不能说没有绿茵剧团的功绩。
之后,绿茵剧团受党指示,又踏上为解放战争宣传的路,新剧本《虎孩翻身》《血泪仇》《白毛女》等就是常演的剧目。好多解放军战士就是听着这样的秧歌,走上解放的道路,还有太行太岳的战士听着这样的秧歌南下。
多年后,一个叫郭建如的出生在福建闽北的人,踏上回沁源的路程。他的父亲是长江支队的一员,母亲随父亲到了福建,他知道自己的家乡是沁源,他的父母都会唱沁源秧歌,也给他说起过绿茵剧团。他记得父母说起来眉飞色舞的样子,那是父母共同的快乐,那是父母对家乡殷切的可以诉诸于口的思念。
多少年过后,父亲过世了,郭建和带着94岁高龄的母亲于2016年7月1日踏上了回家的路。家乡人用最热烈的方式欢迎他们的福建游子,他们唱起了那首《望延安》,郭建和的母亲激动得落泪,那天全场人都在唱这首著名的《望延安》,也都在落泪。他说,他们这离家的第二代,永远会记得这委婉动听柔和细腻的沁源秧歌,永远眷恋着沁源这块土地。
而那首《望延安》,我听过,非常好听。
一九四二年,正当秋收天
日本鬼子大扫荡,来到了沁源
又杀人,又放火,真呀真野蛮
沁源人从此遭了大难
半夜就起身,鸡叫就爬山
铺黄蒿,盖白草,冷水拌炒面
扛起枪拿起刀,展开围困战
多少人白天黑夜望延安
在赵凤翔与郭天印的《沁源秧歌沁源人》一文中,谈到这首秧歌,说明它诞生于围困战时期。但不知道谁是它的第一作者和修改者。而张怀奇老人在接受采访时说过,是他把当时大家随口唱的沁源小调《躲反歌》收集起来,整理出歌词,配上《梳妆台》调,就是现在沁源人几乎都能唱的《望延安》。那么,这首秧歌,确实是找不到第一作者了。这属旁逸出的一笔,接着回溯它的历史。
伴随着解放战争的三年时间,绿茵剧团坚持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夕。1949年1月,绿茵剧团被当年的太岳军区第一军分区政治委员刘开基(曾任沁源县委书记)带往汾阳地委,1953年,剧团调往省里,大部分人进山西省总工会工作,抗战时期声名赫赫的绿茵剧团结束了它第一轮的历史使命。
1959年,沁源县委县政府听从群众呼声,再次成立绿茵剧团,这时候,张怀奇老人进团成为副团长,也是编剧。他们移植了很多现代戏,比如《野火春风斗古城》《王老虎抢亲》《墙头记》,尤其是《小二黑结婚》最是有名,还曾获得晋东南地区汇演奖,也创作了一些新戏。一时间,沁源秧歌唱响山西。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秧歌团落幕,人员并入沁源县人民剧团,隐藏了秧歌的足迹。
1977年,绿茵剧团第三次成立起来,只是这一次出师,虽然前几年还有一点市场,后来越来越难以生存,留下的最后7个人,带着戏箱投奔了沁源县焦化厂。再一次,绿茵剧团消失在经济浪潮中。
时光荏苒,一直到2010年,沁源县再次挂牌成立秧歌剧团,与沁源县晋剧团一起,一套人马两块牌子,这样,剧团的人要学两个剧种,演两个剧种,以这种方式让秧歌存活。团长郭云丽以俊美的扮相、甜美的嗓音,声誉鹊起,给秧歌带来新的命运。
从1942年成立到2019年,77年,绿茵剧团与国运相牵,演绎出了三起三落的如歌行板。
实际上在民间,沁源秧歌并没有停止它的活态传承。象张怀奇老人这样的人还有。可惜的是,第一代绿茵剧团的人,已经全部故世,他们的故事只是成了人们口中的传奇。第二代绿茵人还有几位生活在民间,比如说南月兰,他们唱着秧歌欢度春秋,他们在节日里依然把他们身上的绿茵精神唱给他们的血肉相连的父老乡亲,也就保留着旧时的故事和旧时的记忆。第三代绿茵人,也同样散落在沁源各地,他们唱在庙会,唱在非遗活动中,唱在每一个他们想表达喜怒哀乐的地方,绿茵在不在,秧歌永远永活。
除了绿茵人的秧歌,2011年,沁源又冒出一个沁源秧歌协会,他们算是有组织地出入在欢庆的场合,婚丧嫁娶庙会宴集,他们都在,唱秧歌的人闲余有了一个好去处。我在沁源老干局见到协会主席雷玉清的时候,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我抱出了8本《沁源秧歌》杂志,从2011年开始,每年一本,那是他多年的心血。我问他,为什么做这个事,他说,只是喜欢。那以后呢,他说,不敢想以后,现在只是想培养几个人能接了他的班,以后还有人接着团弄这个协会,就满足了。
其实,不管有没有组织,沁源人都在唱秧歌,只是相对于传承和保护来讲,可能需要政府之力。而要大肆恢复200多种沁源秧歌的所有演出,我认为,也只是博物馆里的遗存。时代已经不会回去了。
我忽然懂得了张怀奇老人的嘱咐,恢复绿茵,他只是想把静态的资料变成活态的传承,变成活生生的生活的一部分,同时保留下历史的记忆。
而历史,永远只能是记忆。
时间如流水,就像沁河,它永不停息地流淌,带走了所有光阴的故事。
带着缥渺幽思,我要离开沁源了。
人们唱着秧歌送我。
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
扁担肩上磨,担得都是歌
祖辈唱山歌,流成大沁河
歌儿养了我,越唱越快活
路边已是荒原的凉,我在秧歌声中回头。山还是太岳山,河还是沁河,山河无言,山河长宁,山河写就旷世的故事,故事在陶埙和石磬的伴奏下,唱成歌。沁源人守着自己的山河,一代代唱着自己的歌。
比起其他小剧种,沁源秧歌是幸运的,只要沁源人还在,沁源秧歌就在,不管有没有演出团体,它都在,也许会回返民歌本质,但它不会消失。
尽管现在看去,大山把这一切都回环于环抱中,只留给外人一些飘渺孤鸿影,但我们走过时,就能知道,它在。这,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