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木奇果

2020-09-10 02:25李青松
牡丹 2020年25期
关键词:阿黑拐枣箭毒

李青松

奇一:金丝楠

金丝楠木,有一种至尊至美的高贵气质,不喧不燥,安静沉稳,盖世独一,被称——“皇木”。

话说鄂地竹溪,乃著名楠木之乡也。

从地图上看,竹溪处于中国版图雄鸡的心脏位置,是自然的“国心”。这里是汉江最大支流堵河的源头。江也好,河也罢,往往是“通”则“流”也。而竹溪的河,偏偏反着取名——堵。有意思吧。

为了寻访退耕还林楠木种植情况,我专程来到此地。

竹溪县副县长余凯告诉我:“竹溪退耕还林之所以种植了一些楠木,主要考虑楠木是中国特有树种,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和文化价值。此外,野生楠木资源越来越少,处于濒危状态了。作为楠木之乡,通过退耕还林,来拯救这一物种,增加楠木资源存量,既是责任,也是使命。”

余凯曾担任过县文化局局长,对楠木文化颇有研究。在竹溪的两天时间里,我们谈的是楠木,看的是楠木。

楠木是一种极品木材,自古有“水不能浸,蚁不能穴”之说。楠木生长缓慢,是真正的大器晚成之木——长成栋梁之材,至少需要两百年以上时间。楠木有五大特性:一曰耐腐,埋在地里可以几千年不腐烂;二曰防虫,它散发一种幽香,其香气介于“有”“无”之间,经久不衰。这种香气能驱虫避害;三曰不凉,冬天触之,温手。坐之,温臀;四曰不裂,其性中和,少有脾气;五曰纹美,纹理温润柔和,细密瑰丽。正是基于这五大特性,故楠木被誉为群木之长。

楠木至美者为金丝楠木。金丝楠木的“金丝”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美成在久”的产物——楠木中的桢楠长到一定年头,木质内才会含有“金丝”。如何判断一株楠木是否为金丝楠木呢?余凯说,大体有三个要素可以成为判断的依据。哪三个呢?余凯说,第一,看树干有没有虎皮斑;第二,折树枝看是否流出蓝色树液;第三,看切面是否有“红心”。如果虎皮斑、蓝树液和“红心”三种情况都存在,基本就可以判断是金丝楠木了。正常情况下,“金丝”是看不见的,只有在光照下,金丝楠木会折射出丝丝金光,若隐若现,移步幻影。纹理或像水波,或似云朵,或如锦缎,或若虎皮,烁烁奇妙。

在中国建筑中,金丝楠木一直被视为最理想、最珍贵、最高级的建筑用材,在宫殿苑囿、坛庙陵墓中广泛应用。北京故宫和承德避暑山庄等现存完好的古建筑多为金丝楠木构筑。如文渊阁、乐寿堂、太和殿、澹泊敬诚殿等都是用金丝楠木做四梁八柱,并常与紫檀配合使用。

北京通州张家湾,是皇家专门存放金丝楠木之地。至今,那里还有皇木厂的地名。为何金丝楠木存放这里呢?当然是有原因的了。在通惠河凿通之前,张家湾是明代大运河北段最重要的码头。也就是说,那时的金丝楠木,都是通过大运河上的船只或者放排运过来的。

明代宫廷建筑用材,曾从竹溪伐取大量楠木。

北京故宫午门和永寿宫等处使用的梁柱,就是产自竹溪的金丝楠木。在竹溪,我被一片颇具原始意味的金丝楠木群惊呆了——远看,蓊蓊郁郁,聚气巢云,遮天蔽日。近观,如银元般大小的虎皮斑,包裹树干,层层叠叠,直插云端。遒劲的树根若巨龙脚爪,在石缝中若隐若现。这是新洲镇烂泥湾村的一片金丝楠木古树群,结构完整,疏密有致,林相巨美。数一数,共有一百九十六株,树高十五米至四十米不等,占地面积约八亩左右。

“树龄有多少年了?”我指着一株最粗的金丝楠木问。

竹溪县林业局长李善平回答:“我们专门请专家测定过,树龄超过六百五十年了。”

“哦!——”

李善平告诉我,烂泥湾村民视金丝楠木群为村中之宝,自觉加以保护。村规民约中命令规定禁止任何人采伐和损坏楠木。村民还自发成立了一支护林队,日夜守护着这片金丝楠木林。数百年来,未曾发生一起盗伐案,此片金丝楠木林未受到任何伤害。近年,不断有富豪出高价购买这片金丝楠木林,均遭到断然说不。

历史上,竹溪河两岸就分布着楠木丛生的森林群落。山下不远处有一处古宅大院叫王家大院,是清代富商王三盛所建。整个建筑坐北朝南,占地一百余亩。大院呈“王”字形,建筑结构同式三幢并列,一进八重四十八个天井,一千余间。——够气派吧!兴建大院自然要耗用大量木材。居室四梁八柱和门窗户扇,均为连环花雕,处处用的都是良材美干。但不知什么原因,王三盛并没有动过采伐这里金丝楠木的念头。依他的实力,在那个年代,他如果采伐那片金丝楠木的话,应该不是问题。但是,他却没有采伐。

明清时期,皇家有专门采办金丝楠木的官衙。官员采办金丝楠木的数量是作为业绩进行考核的。多者,即可得到晋升。金丝楠木,是与官员政治仕途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自然界的金丝楠木都生长在“穷崖绝壑,人迹罕至之地”。伐木者往往入山一百,出山五十。——金丝楠木是用性命换来的呀!运输也不易。“斧斤伐之,凡几转历,而后可达水次,又溯江万里而后达京师,水陆转运数月难计。”

明朝嘉靖年间,故宫修缮。光化知县廖希夔奉旨遍寻金丝楠木,不得。三寻四寻,还是不得。就在他万分沮丧,不知如何交差时,有人却告诉他,慈孝沟有楠木。慈孝沟在竹溪河上游。廖希夔闻讯大喜,须臾不敢怠慢,便带人急急赶往慈孝沟。然而,此沟幽深险峻,人迹罕至。廖知县历尽艰辛,方进此沟,终于采得金丝楠木,其兴奋程度可想而知了。廖知县写了一首诗,记录了当时的情形。

采采皇木,入此幽谷,求之不得,于焉踯躅。采采皇木,求之既得,奉之如玉。木既得矣,材既美矣,皇堂成矣,皇图筑矣。

廖知县命人把那首诗人刻在崖壁上。数百年过去了,虽历经岁月和风雨的剥蚀,也有荆棘杂草覆盖遮掩,但至今仍清晰可辨。

字,直径三寸,字面占崖壁平面近一平方米。

历史总有些悬疑令我们难以理解。当年,廖希夔找寻金丝楠木几乎转遍了竹溪河两岸,却不知什么原因,生生漏掉了烂泥湾。也许,一听烂泥湾这个名字,就没了兴致,也就疏忽了吧。然而,在烂泥湾却藏着如此偌大一片金丝楠楠木。幸亏他未来此地,否则,那些金丝楠木的命运就难说了。

二十年来,通过退耕还林,竹溪楠木资源得到刚性增加。面积和株数有多少呢?——还是暂且保密吧。因为,楠木的价格,特别是老的金丝楠木的价格比黄金还贵呀!只能透露一点点吧——光是一个叫马家沟的山谷里就种植了楠木四百五十亩,每年繁育楠木苗木二十万株。啧啧啧,这可不是杨树柳树槐树呀!难怪竹溪人有足够的自信和底气称自己——中国楠木第一县呢。

余凯悄悄对我说:“在自然界,凡是生长楠木的地方必有铀矿,你说怪不?”我眨眨眼睛道:“你的意思是说,竹溪地下富含铀矿呗!”余凯没有回答,却笑了。

也许,楠木与铀之间真的存在一种神秘的逻辑关系呢。

奇二:箭毒木

某日,阿黑听说城里“梦巴黎”酒店的老板以不菲的价钱买下那棵树,要把它移植到“梦巴黎”的门前,弄成显赫的一景,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他急火火给朋友打电话,问这位谋略高手有什么办法。朋友说,什么办法?货币是干什么的?嗯?

挂断电话,阿黑用右手撸下左手手腕上的黑褐色的闪着“鬼脸”的海南黄花梨手串,在手里盘着,盘着,盘着。珠子上的“鬼脸”翻着跟斗,很是有些诡秘。其实,他的心也在盘着,只不过,心盘的不是手串,而是那棵树。

阿黑果断出手了。他出了比“梦巴黎”老板还高的价钱——让那棵树原地不动。阿黑疯了吗?阿黑没疯。他之所以花巨资买下那棵树,如果不是与“梦巴黎”的老板斗富,那一定是另有原因了。

吧嗒,吧嗒,吧嗒——这会儿,趿拉着人字拖的阿黑,绕圈圈绕累了,就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歇息,手串上的“鬼脸”一闪一闪的,他并不理会,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棵树。

那是一棵奇崛的树,名曰:箭毒木。箭毒木的汁液呈乳白色,剧毒,误入眼中,会导致双目失明,一旦由伤口进入人体血液里呢,那就更可怕了——使心脏麻痹,血管封闭,血液凝固,不消半个时辰,便会一命呜呼了。故此,箭毒木又叫见血封喉,堪称世界上最毒的树。

那棵箭毒木雄踞于五指山下一个黎族村寨的寨口。一次,我到海南行走,顺便去看了那棵已经属于阿黑的箭毒木。那是一棵实实在在的树,蓊蓊郁郁,气象万千。躯干五六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树皮是青灰色的,略显粗糙。树枝向南北东西四个方向延展,树势健朗旺盛。树高三十二米,树冠直径超二十四米,树龄超过五百年了。箭毒木的身上有许多泡沫状的疙瘩,树冠三百六十度球体覆盖,犹如一朵巨大的绿蘑菇云浮在半空。

黎族人把箭毒木又称为加布、剪刀树。箭毒木的树叶浓绿色,叶脉清晰,叶柄上带有细细的绒毛。春夏交替之际开花,花落之后,结出一个个小梨子一样的果实,秋季成熟时,果实变成黑色。果实味道极苦,不能食用,落到地上经雨水一淋就烂成泥了。阿黑在那棵树下长大,阿黑的阿爸是在那棵树下长大。听阿爸说,阿爸的阿爸也是在那棵树下长大的。箭毒木庇护着寨子,庇护着寨子里一代一代人的成长。大树下,是牯牛躲风避雨的去处,是村民谈天说地的地方。没有电视的年代,村里所有的新闻都来自那里。

箭毒木坚定,稳固,不可动摇。裸露于地表的板状根,如火箭尾部的翼片支撑着硕大的树干。箭毒木的地下根系更是发达。这么说吧,树有多高,地下的根就反向扎多深,并且纵横交错,相互叠加,形成巨大的网状系统。一场强台风过后,遍地哀歌,万木摧折,唯有箭毒木,昂昂然,屹立不倒。什么原因呢?这就是根系的作用了。

就像无法量化箭毒木的博大与壮美一样,也无法丈量它根系的全部。因为,它的根系之发达,超越了我们的思维和想象。

地下的根系在黑暗里四处延伸,储存阳光,寻找养料,汲取水分,呼吸空气。日里夜里,一刻也不停歇。它把地面上箭毒木所需要的一切,一波一波送上去,送上去。那些根系仿佛长着牙齿,强台风来袭,就死死地叼住,然后一口一口地吞进去,吃掉。连风的骨头也不剩,吃得干干净净。暴烈的台风就怕了,就没脾气了,就软了。

阿黑还专门雇了个阿叔看树,每月工资三千元。

看树的阿叔戴着斗笠,腰里别一把砍刀,每天巡护,尽职尽责。后来,阿黑让阿叔在箭毒木的不远处摆了个摊儿,出售椰子、槟榔、芒果和菠萝蜜。一边看树一边做生意,或者说,一边做生意一边看树。阿黑认为,这样既低调又自然,顺理成章。免得村民反感——把我们都当贼了吗?不过,看树的阿叔还真是有点老电影里,八路军地下交通员的意思,眼神里透着警觉,总是时不时地往树这边瞄几眼。

阿黑给看树的阿叔配了一部手机,让他每天用短信把树的情况发给他。阿叔发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日无异常”。而阿黑呢,每天只有看到阿叔的短信,睡觉才踏实。

站在窗口的人,目光,藏着丢失的灯盏,在黑与白的影像里,爱,是幸与不幸的源头,当你懂得痛心疾首,匆忙的肉身就安静了。

我来的那天,特意到阿叔的摊前买了个椰子,喝椰子水,解渴。阿叔挥起砍刀,咔!咔!咔!砍那么几下,就在厚厚的椰子皮上砍出了洞洞。插进一个吸管,递给我。他说,小时候的阿黑机灵得像个猴子,就是喜欢爬树。嗖嗖嗖几下,就能窜到几丈高的树上去,摘椰子,摘槟榔……他指了指高大的箭毒木,说,他常在那上面耍,掏鸟蛋、捅马蜂窝,也站在树上往下呲尿,专呲那些打树下过路的“秃头脑壳”。被呲了一头尿的“光头脑壳”就在树下跳着高地骂“小崽子,你等着,回头就用刀把你那东西割下来!”嘻嘻嘻。我听得入迷,能感觉到,阿黑的童年,洋溢着欢乐的气息。是啊,这棵树上有阿黑的记忆。记忆是什么?记忆就是乡愁。而对阿黑来说,乡愁不是什么虚幻缥缈的东西,就是这棵具体的树呀。

我坐在小板凳上,吸着椰子水,咕噜噜,咕噜噜,一时竟忘了该问些什么了。我将椰子放在小桌上,用一片芭蕉叶擦了擦嘴巴,便也学阿叔的样子往箭毒木那边瞄一眼——

箭毒木裸露的板根上拴着一头老水牛,静静卧在树下,享受着午间慵懒的时光。它的尾巴悠闲地甩着,驱赶着蚊蝇。一下,一下,三五六七下,就那么甩着。时间仿佛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这棵古老的箭毒木,以及箭毒木树下发生的那些故事。

阿黑原是某政府机关公务员,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领导赏识他,女同事崇拜他。不出意外,若干年后,局长的那把椅子,就应该由他来坐了。不料,顺风顺水的阿黑因遭人嫉恨,陷入了一场莫名的圈套里。有口难辩,何况他心已冷,也懒得辩了。无奈之下,阿黑辞职下海。阿黑到底是阿黑,你把他一个人赤条条扔到沙漠里,他出来时照样腰缠万贯,而且还有可能牵回一队骆驼。

仅仅几年,阿黑就发达了。

人生就是这样,常常充满了玄妙的变数。

那次海南之行,我结识了阿黑。因兴趣相同,我也爱树,阿黑便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寨口那棵树,真的有灵性吗?用右手往上撸了撸左手手腕上那副黑褐色的闪着“鬼脸”的海南黄花梨手串,阿黑说当然。而整天守护那棵树的阿叔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因为,有三则传说至今如谜,无法解释。其一,1915,袁世凯登基做了皇帝,刹那间,箭毒木的树叶纷纷凋落。八十三天后,袁世凯一命呜呼时,箭毒木的树叶又恢复如初。箭毒木是常绿阔叶树,叶子怎么能说落就落,说长就长呢?其二,毛泽东去世那年,箭毒木突遭雷击,主干顶部起火,在雨中燃烧了三天三夜后,唰的一声响,一道彩虹横空出世,大火骤然停熄。所有人都认为,此树必死无疑了。谁知,转年春天,烧焦的枝干踪影皆无,代之的是新干新枝和满树的翠绿。树,也是深藏着情感的呀,而这种情感释放出来,就可以转化成巨大的力量吗?其三,2004年的某天,村民们发现,有无数的白蚁形成两股巨流,疯狂地往箭毒木上攀爬。次日,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附近发生九级大地震,接着,印度洋发生凶猛大海啸,夺走数万人生命。箭毒木能感知地震和海啸的信号吗?乌泱乌泱往树上爬的白蚁都变成树体里的毒了吗?

无疑,这三则传说给那棵树罩上了神秘的色彩。我们对自然界的了解还仅仅是一知半解,其实,有很多现象就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感知之外。

早年间,黎族猎手的狩猎工具是弓弩。弓弩发射时声响小,隐蔽性高,便于偷袭。阿黑听阿爸说,阿爸的阿爸是寨子里最出色的猎手。阿爸的阿爸在每次出猎前,都在那棵箭毒木下,用小刀割破树皮,将渗出的乳白汁液滴进小罐里,尔后把汁液涂在削尖的竹箭头上。狩猎时,一旦毒箭射中猎物,毒性就会迅速发作,致猎物毙命。

黎族谚语:“七上八下九不活。”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被毒箭射中的猎物,在逃窜时若是上坡,最多只能跑上七步;若是下坡,最多跑上八步;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坡,至第九步时一准已经没命了。即便正在空中飞翔的鸟,一旦被毒箭射中,也会立刻从空中倒栽下来。

据说,医药专家把箭毒木中的毒素提取出来,用于制作治疗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药物,药效令人惊奇。海南的黎族妇女,还用箭毒木的毒汁来治疗乳腺炎,原理还是以毒攻毒吧。

令我意外的是,箭毒木的树皮还能做衣服。阿黑曾收藏了一件箭毒木树皮衣,至今完好无损。是阿爸的阿爸那辈传下来的。树皮衣的本色是乳白色,内敛而节制,很轻。阿黑说,从前,阿爸的阿爸狩猎时常穿这种树皮衣,既可防潮又可防毒蛇和蚊虫的叮咬。我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柔柔的,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上面分明散发着岁月温暖的气息。

阿黑说,粗大的箭毒木在海南已经很少见了,所以做树皮衣的手艺也几乎失传了。旧时,黎族人把箭毒木树皮从野外剥回来之后,先用木棍反复捶打树皮,使得树皮纤维和木质分开,然后将树皮纤维浸泡一个月左右,一方面去除纤维中有毒的东西,另一方面使得纤维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这样处理过的树皮,做衣服,做筒裙,做毯子,做褥子,还是做别的什么,尽可由人了。

黎族妇女常把树皮衣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过节或赶集的日子穿出来,却也漂亮极了。

不过,漂亮归漂亮,我的心里对箭毒木还是怀着恐惧。

据说,韩非子是服毒死的。服的什么毒?是箭毒木的毒吗?箭毒木的毒,奇毒无比,唯有红背竹竿草才可以解此毒。哪里有红背竹竿草呢?生长箭毒木的地方多半都生长红背竹竿草。换句话说,红背竹竿草多生长于箭毒木的周围。大自然早替我们安排好了,它在创造一种毒的同时,把解此毒的东西也备在那里。不过,一般人很难识得,只有黎族“老山里通”才能辨认出来。每每见到箭毒木时,别人仰头朝上望,我则低头俯身在树下寻找。寻找什么呢?红背竹竿草。我唯恐一不留神有人中毒,先找到解毒的东西,就可以放心观赏箭毒木了。可是,寻找了无数次,至今未找到。红背竹竿草到底长得什么样呢?

自然界是一种弱肉强食,吃与被吃的关系。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自然界还是一种以毒攻毒,以毒克毒的关系。

箭毒木不是传说,如果把阿黑买下的寨口的那棵箭毒木的毒都提取出来,能放倒多少人呢?这个数字还真是不好说。不过,箭毒木虽然有剧毒,可寨子里因箭毒木的毒而夺人性命的案例,至今没有发生一起。或许,它的毒从来就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拿来说给人听的。

返京前的那个傍晚,阿黑驱车带我又来到寨口的那棵箭毒木下。朦胧的月光中,一个黑影向我们这边警惕地探了探头,就隐了。估计是那个看树的阿叔吧,他真是尽责呀。我和阿黑在那棵树下绕着圈圈,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着就没话了,就哑了。只有一些嘶嘶的虫鸣声,起起伏伏。突然,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嗖地从角落里蹿出来,又嗖嗖嗖地蹿到箭毒木上去了。

奇三:蒜头果

怎么说呢?——蒜头果不是蒜头结的果,而是结的果子像蒜头般的一种植物。

蒜头果,在植物学上,独属独种,没有兄弟,没有姐妹。它仅生长在滇东和桂西某些海拔500米至1700米之间的石灰岩山地中。云南省广南县旧莫乡是目前地球上蒜头果分布和保有量最多的一个乡镇。

至今,除了中国滇东和桂西某些山区,地球上其他国家和地区未见有蒜头果分布。蒜头果,堪称植物中的“大熊猫”啊!至于具体数字嘛,还是保密吧——因为蒜头果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据说,一些蓝眼睛和黄头发的植物大盗,披着各种仁慈的外衣,以各种甜蜜的借口,不断来这一带走动,其用心不在山水,而是在打蒜头果的主意呢。

《神农百草经》里没有蒜头果,《本草纲目》里没有蒜头果,《农政全书》里没有蒜头果,看来,蒜头果一直在深山中,静静生长,无人理睬。直至一九七二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云南植物志》首次进行了这样表述:“蒜头果,别名山桐果”。一九八五年,云南日报发表了《价值万金的蒜头果》新闻报道,蒜头果才开始引起植物学家的注意。

许多人并不认识蒜头果。蒜头果木材属于硬木,暗红色,硬度强。不翘,不裂,不折,有自己的个性。

早年,广南民间不知道蒜头果的珍贵,就常用蒜头果木头盖猪圈。因为蒜头果木头坚硬,猪嘴巴用力拱,也拱不坏。当然,也常用蒜头果木头做床,结实耐用。“不管怎么折腾,不会发出尴尬的声音,不会有突然散架子的危险。”当地朋友笑着说,“广南小伙——刚结婚的新郎最喜欢用蒜头果木头做的床。想想啊,新郎喜欢,新娘就更喜欢了。”

蒜头果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和生态价值。据专家讲,蒜头果是含神经酸最高的植物。神经酸是什么?最初,神经酸是在鲸鱼大脑中发现的一种物质,它能修复被损伤的大脑神经,还能改善和促进微循环系统活性,有助力智力神经细胞生长和发育的功能。具体说,神经酸能防止记忆减退、老年痴呆、癫痫、抑郁、焦虑、失眠、脑瘫、大脑缺血等症状,增强免疫功能和提升高密度脂蛋白的功效。专家研究发现,人体自身不能生成神经酸,只能靠食物摄入。于是,科学家们就寻找含有神经酸的动物与植物。终于找到了——植物中,文冠果榨出的油里含有神经酸,元宝枫榨出的油里也含有神经酸。然而,比较数据显示,含神经酸最高的植物还是蒜头果——独占鳌头,没有并列。

为了认识和了解蒜头果,2019年深秋的一天,我来到广南县旧莫乡安勒村。安勒村后山上生长着一片蒜头果林,面积若干亩。若干年前,县政府专门颁布了法令,把此地划定成蒜头果保护小区。

一条山路蜿蜒曲折地通往后山。我们两眼盯着路面,驱动双腿,小心谨慎地行进着,路上时不时遭遇牛屎,有的还冒着热气呢。偶尔,旁边树丛会簌簌地晃动,叮叮当当的牛铃声传来,却不见牛。

我开玩笑说:“你们这里的牛,一定比别处的牛牛啊!”

县长问:“何以见得?”

我说:“此处的牛有蒜头果吃啊!”

县长:“可不敢,蒜头果榨出的油贵比黄金,我们哪敢喂牛啊!”

一行人都笑了。

我们翻山越岭,气喘吁吁。迎面出现一块宣传牌,立在两棵大树中间。

我擦着额头的汗,驻足端详,只见宣传牌上画着保护小区范围图,经度多少,维度多少,还标注了坐标点的位置。图旁边是文字说明,写着什么是蒜头果,大树多少棵,幼树多少棵。

最后是一行很严厉的话:“保护小区内禁止乱砍乱伐,禁止偷盗种子,禁止毁林开荒,禁止纵火,违者必究!”

目光从宣传牌移开,投向四周——保护区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栅栏围着。说是栅栏,其实就是东倒西歪的几根木棍象征性圈一下罢了。

县长手指树林里挂着小牌子的树说:“喏,那就是蒜头果。”

“唉,树干树叶都像香樟树呢。”

“对,很容易跟香樟混淆。”

我走到一棵较粗的蒜头果树下,用力拍了拍树干,发出梆梆梆响声。我侧耳贴在树干上,继续拍,梆梆梆!低头仔细观察,蒜头果的根都扎进裸岩石缝里了,多为单株生长。树下伴生的植物有水冬瓜、箭竹,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灌木。落叶和腐殖层上有散落的果实,弯腰捡起几枚,观之,状如板栗果。剥掉外面毛皮,里面的內果才像蒜头。憨态,饱满。

农历九月下旬,蒜头果成熟。在长期实践中,安勒村人积累了一套用蒜头果榨油的经验。先将果实脱皮,籽粒装进竹篓中,浸泡于山间河流,反复冲刷,洗去籽粒表皮的黄白色的粉层,然后,将籽粒倒进石臼里用木锤捣碎,置于竹席晾晒数天。此过程谓之——“露”。“露”后的籽粒水气大大减少,干爽的籽粒再经过炒蒸的程序,就可榨油了。

县长告诉我,蒜头果籽粒含油量高达百分之六十五,民间木榨头一次只能榨出百分之三十。因此,往往初榨后,再将油渣置于竹席“露”数日,然后上锅炒热再榨。如此,反复三次,所含之油尽可榨出了。

蒜头果之所以珍贵稀有,除了自然分布区域狭窄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长期以来不能人工种植。2004年之前,人工繁育没有一例成功,均是不明原因的失败。——红土壤不行,黑土壤不行,黄土壤不行;土壤太酸不行,土壤太碱不行,腐殖土过多也不行,到底什么土壤行呢?科研人员经过十年的努力,却意外地用河沙沉积催芽法,终于取得繁育成功。原来,它喜欢河沙沉静稳重的性格,喜欢它微碱微酸的小脾气啊!

——欢呼雀跃呀!激动不已呀!

然而,能繁育出小苗,却并不意味着小苗移植造林就行。广南头一批育出的十万棵两年生的小苗,移植后生生不发芽。科研人员以为是假死,切片研究后发现,不,不是假死,是真死呀。结果,那移植的十万棵小苗全成了干柴。

如今,随着科研难题的一个一个解开,在广南的山岭上我们终于可以看到一片一片蒜头果人工林了。长势昂扬,茁壮而蓬勃。

是的,蒜头果,这种奇异的植物,在静静的生长中,寄托着广南人的希望和未来。

奇四:刺梨

刺梨长相粗鄙古怪,是植物中的刺猬吧。

黔地,刺梨陡然长满山坡、沟谷。若干年的刺梨长在一起,高矮错落有致,新枝老枝叠加,逻辑分明有序。然而,刺梨树的个体都很任性,每一棵都长得歪歪扭扭,自由随意。每一束枝条似乎都在乱长,每一根杈似乎都在胡伸。地下的根是密密麻麻的,长根勾着短根,粗根勾着细根,短根勾着粗根,细根勾着长根,根与根勾连着,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网住了地下的鱼,地下的虫,地下的水。这张网还网住了清晨的露珠,跳跃的鸟鸣,夜晚的星星。

刺梨,又名木梨子、山王果、刺莓果、刺菠萝,别名缫丝花、送春归。蔷薇科,蔷薇属,为多年落叶丛生小灌木,因果形似梨且表面密生小肉刺,俗称刺梨。刺梨不是带刺的鸭梨,不是带刺的雪花梨,不是带刺的库尔勒香梨。刺梨就是刺梨。按说,刺梨是没有疆域的,可出了黔地,就鲜见它的踪影了。

清代《黔书》这样描述刺梨——“实如安石榴而较小,味甘而微酸,食之可以解闷,可消滞。渍汁煎之以蜜,可作膏,正不减于梨楂也。”刘善述《本草便方二亭集》曰:“刺梨甘酸涩止痢,根治牙痛绷带易,红花甘平泻痢止,叶疗疥金疮痢。”看来,刺梨真是个好东西。

刺梨树的叶子是葱绿色的,新叶和嫩芽是浅绿色的,看上去一片生机盎然。当然,刺梨花必须说了——四至六月开粉红色、红色或深红色的花,花瓣一般五瓣,花蕊是黄色的。花季,从山脚到山顶,从沟边到天边,刺梨花开得像梦一样。好美。

刺梨树喜欢丛生,一棵树望着另一棵树,才踏实,安稳,自信,有底气。刺梨与刺梨相拥相簇着,当老枝眼看要黄时,却又有了青的意思了。枝条上也长着密密的小刺,小刺是深褐色的。看刺梨的枝条便知,一个季节完结的时候,另一个季节却又开始了。

吃刺梨需要耐心。要等。刺梨植苗后至少要等上五年时间,才能进入盛果期。当然,三年也有挂果的,但黔人怕树累伤,就干脆把花疏掉了——这叫憋性。让它攒劲儿,到了那个火候,才准它敞开结果。这是黔地朋友陈石告诉我的。陈石从小吃刺梨长大,性格也如刺梨,幽默有趣。

清道光年间,一个叫吴嵩粱的人在黔地做官,估计对自己做官的地方很是满意,原因就在于此地有刺梨。他写道:“新酿刺梨邀一醉,饱与香稻愧三年。”瞧瞧,吃三年稻米不抵喝一次刺梨酒痛快,尽兴。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刺梨每年九月成熟,满山满岭金黄一片。刺梨果实多为扁圆球形,金黄色,间或略带红晕。一副顽童做事做错了害羞的样子。刺梨的维生素C含量极高,还没有什么水果能超过它。是苹果的五百倍,是柑橘的五十倍,是猕猴桃的十倍,具有“维生素C之王”的美称。刺梨果鲜食居多,也制成果脯,果干,也可以浸酒。刺梨酒芳香醇厚,晶莹剔透,长期饮用可防治痛风,清肺润脾。在黔地,“天刺力”和“山王果”桶装刺梨汁、发酵酒及果脯和源片闻名遐迩。据黔南州林业局副局长、刺梨专家陈梅介绍,刺梨的抗性极强,抗衰老抗过敏,防癌症。她说,刺梨还有治疗坏血病和排铅的作用,也有治疗口腔炎症和脚气病的功效。有道是:“刺梨上市,太医无事。”

吃刺梨要先去掉小刺。怎么去掉呢?可把几个刺梨攥在手里揉搓,也可放进器具里揉搓,借用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摩擦力,而除掉小刺,然后用清水冲洗一下,就可以吃了。当然,这是文雅的吃法了,事实上,当地人根本不用除刺,吹一吹,就吃了。吹什么呢?我问陈石,陈石说他也不知道,先人就是这么吹的,就沿袭下来了。头一次吃刺梨,有一种涩涩的感觉,就像舌尖触电一样,令人嘶哑咧嘴。涩涩的感觉一过,就是微微的酸和丝丝的甜了。刺梨的果肉爽脆。不过,果肉里面的籽儿像石榴籽一样硬,也是要抠出去的,不然会硌牙。当然,不怕硌牙的话,也可以不抠。

临别黔地时,黔地另一位朋友唐军给我出了道布依族谜语——

一个金罐罐,装着硬饭饭。

不吃硬饭饭,要吃金罐罐。

我笑了。还用猜吗?说的就是刺梨嘛。

奇五:拐枣

拐拐拐,拐。

在陕南秦岭山区,我认识了一种有趣的植物——拐枣。

拐枣的形状颇有幽默的意味。据说,其憨态有万德圆满之意。在退耕还林工程中,旬阳把拐枣作为主栽树种,大力发展拐枣产业。全县在退耕还林地块上,种植拐枣面积已达三十七万亩,其中,挂果面积已有六万亩,鲜拐枣产量六万吨,实现产值近两亿元。旬阳县县长跟我说:“一棵拐枣就是一棵摇钱树。旬阳发展拐枣的目标是——每人种植一百棵。”

可是,旬阳有多少人口呢?我却忘记问了。

旬阳的耕地,主要分布于秦岭山区和汉江河谷地区。耕地分为三种:水田、旱地、望天田。

何谓望天田呢?

望天田是当地叫法,其实,就是山顶上森林里“开天窗”的水田。靠雨水种稻禾(与重庆合川等地的“雷鸣田”类似)。水干了,田就荒了。望天田,土层薄,耕作层浅,由于反复耕种,致使土壤养分严重缺乏。又由于坡度大,水土流失甚为严重。

旬阳的望天田,通过退耕还林全部种上了树,而树又以拐枣居多。如今,旬阳无可争议地成为了“拐枣之乡”。

“南山有枸”。枸即枳椇,南山谓之秦岭。拐枣学名唤作枳椇,是秦岭山区的特产。

可以肯定,司马迁对拐枣也颇为喜欢。在惜字如金的《史记》中,他生生用了十二个字来讲述一个故事。——“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市夜郎。”——枸者,拐枣也。枸酱,即拐枣酱也。翻译一下,就是独有蜀国出拐枣食品,很多商人冒着风险,偷偷把拐枣食品走私到夜郎国销售,从而获取高利。

历史上,旬阳在蜀国版图内,司马迁没说错。那时,枸酱属于紧俏商品,一概不得出境的。然而,司马迁吃没吃过枸酱,就不得而知了。

旬阳民间,造“枸酱”之法很简单——将拐枣洗净,装入陶罐里,布封其口,再加厚泥糊上。将陶罐置于阴凉处,等果浆自然发酵,果子里的单宁转化为糖。时间会让水分慢慢蒸发,果汁渐渐浓稠化为糖浆,色如琥珀,甚美。历经两个寒暑,当甜香之气弥漫陶罐四周,扑鼻诱人的时候,就可以除去封口的泥,开盖食用了。

拐枣除可以制作枸酱外,还可以鲜食,还可以酿酒、制醋、制糖,也可作香槟、汽酒、汽水。旬阳县有一家叫“太极缘”的企业,专门从事拐枣种植和系列产品深度开发。其加工生产的拐枣酒、醋和饮料深受消费者喜爱。近年,用拐枣加工的罐头、蜜饯、果脯、果干等食品,也在市场上走俏。在旬阳期间,我们到“太极缘”进行了采访。

总经理吴群军介绍说,旬阳是拐枣大县,拐枣资源总量占全国八成。旬阳拐枣有红拐枣,绿拐枣、胖娃娃拐枣和白拐枣。拐枣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其果实、叶子、果梗、种子和根均可入药。拐枣富含硒、铁、钙、铜、磷等微量元素和一些生物碱。

吴群军从小就喜欢吃拐枣,能讲出很多自己与拐枣的故事。可惜,我来旬阳的时间仓促,没有静下来听他好好讲一讲,不无遗憾。

拐枣是乡下懒人的挚友。因为拐枣树也叫“懒汉树”,那意思是只要种下去,就不用操心了,坐等收获果实就是了。这样的树,懒人能不喜欢吗?

拐枣销路巨好,韩国和日本客商更是长期盯着这东西,有些乡镇的拐枣果实未及下树,就被他们订购了。吴群军说,有六个韩国人长期住在旬阳,每当拐枣成熟季节,就敞开收购。只要拐枣品质好,似乎对价格也并不怎么计较。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拐枣呢?韩国人日本人精明得很,一定有它的原因。

古语云:枳枸来巢。——什么意思呢?是说拐枣味甘,故飞鸟慕而巢之。喜鹊也嗜食拐枣。为了取食方便,喜鹊干脆把巢筑在拐枣树上。喳喳喳,它在树枝跳跃着,一边取食,一边叫个不停。喜鹊的叫声,引来了探头探脑的果子狸。它嗖嗖爬上拐枣树,把风疏忽了的最后一串拐枣摘走了。

《陕西通志》是这样描述拐枣的——“南山(秦岭)有万寿果,叶如楸,实稍细于箸头,两头横拐,一名拐枣。紫红色,九月成熟,盖枳椇也。”

拐枣,果实粗鄙,无色泽,不光艳,而是棕灰色,像弯弯曲曲的棒状物。不认识它的人,绝对想不到它可以吃,甚至会嘲笑吃它的人。可是,当你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的时候,才会发现它居然是那么好吃——味如枣,胜过枣;甜似蜜,胜似蜜;醇香甘美。

事实上,食用拐枣并非食用它的果实,而是果梗。它的果实在果梗的先端,如豌豆粒般大,坚硬而干燥,实在其貌不扬。——这就是拐枣的智慧所在。它的种子藏在果实里,刨开可见,每个果实有三个小室,每一室里镶嵌着一枚种子。

拐枣的功能实在神奇。《本草拾遗》记载:“味甘,性平,无毒,止渴除烦,止呕,利大小便,功同蜂蜜。”《黔南本草》曰:“解酒毒,去酒烦。”拐枣不仅能解酒,还可以败酒。据说,旧时,旬阳有一家酒铺造新房,用拐枣木做四梁八柱。结果,房子造好后,酒坛里的酒都成了水——拐枣使了暗功呢!

拐枣木,属于硬木,纹理疏密有致,呈暗红色。可做乐器、木匣等工艺品。然而,切记,拐枣木决不可以做装酒的木桶,否则,装进去的是酒,到出来的是什么就很难说了。

拐枣适生性强,抗旱、耐寒、耐瘠薄、喜阳光。沟边、渠畔、路旁、山坡上都可以种。一般三年后挂果,十年后进入盛果期。一株树可产果六十斤。二十年树龄的,可产果四百斤。拐枣的盛果期长,可至五十年以上。甚至更长。每当深秋,拐枣成熟之时,挨过霜降,只要用力摇摇树,拐枣就像雨一样落下来。

陪同我采访的安康市林业局局长陈扬斌猛地一下想起什么,他一拍脑门说:“唉,差点忘了,神河镇还有一株拐枣古树呢,不妨去看看?”于是,我们驱车来到神河镇王义沟村。

远远就看到了那株古树。蓊蓊郁郁,聚气巢云。古树生长在一户农家院子里,很是有些苍古之气。古树上挂着两个牌子,一上一下。上为红牌,牌子上字有“拐枣古树03号”;下为白牌,牌子上字有“古树名木保护牌:拐枣,编号:412,别名:万寿果”。细观之,两个牌子都没标明古树树龄。——这绝不是有意疏忽吧?问陈扬斌,答曰,挂牌子时还没有测定出树龄。他说,前不久,专家已经测定出树龄了。我问几多?陈扬斌说,至少有一千年了。他说,至今古树仍年年结果不歇。仅去年就产果六百斤,收入一千余元。

我们在那株古树下拍了一些照片。想跟户主聊聊,告知,户主不在家,去田里收麦子了,晚上才能回来。不无遗憾,我们便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山路七拐八拐,把我们引向一片拐枣林。

在那片拐枣林里,我们遇到了放蜂人朱忠亮。这里原来种的是苞米,由于是坡地,一下雨庄稼就被冲得稀里哗啦,到秋天收不了多少粮食。后来村里实施退耕还林,朱忠亮就把这块地种上了拐枣。近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种的拐枣树都长成了大树。

拐枣是蜜源树种,拐枣蜜品质极好。

我数了数,拐枣林里,放置的蜂箱有几十个。每个蜂箱都被四根木棍托起来,离地面有一巴掌那么高,悬空着。远看,蜂箱就像飘在地面上。

我指了指蜂箱问:“这样放,有什么讲究吗?”

朱忠亮瞥了一眼蜂箱,说:“没什么特别的讲究,这是为了防潮。”

“哦。”

嗡嗡嗡——蜜蜂在我们身边飞舞。我用手捂面,唯恐被蜜蜂蜇了。朱忠亮说:“莫慌张,蜜蜂不会随便蜇人的。”他说,“拐枣蜜是顶呱呱的蜜。能降血压,能醒目安神。”我低头时才注意到,朱忠亮穿的是一双草鞋。

问:“是自己打的吗?”

他说:“是的。”

我说:“好手艺呀”

“如今的乡下,会打草鞋的人不多了。”他说,“穿草鞋舒服。习惯了。”在场的村主任,把目光不经意地投向了朱忠亮穿的那双草鞋。表情很复杂。朱忠亮瞥了一眼村干部,粘着泥巴的脚趾,下意识地收缩蠕动了几下。

村主任说:“这个老朱,家里有这么一大片拐枣林还养二三十箱蜜蜂,年年收入几十万元,家里盖了新房,有摩托车,也有小轿车,早是村里小康户了。可就是喜欢穿草鞋,这不是给我这个村主任脸上抹黑吗?唉,拿他没办法。”

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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