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玮
当夏天的溽热尚未完全消退,一场雨便把秋天带走了,一夜之间空气中便有了冬的冷涩。重庆的秋天就如同体温表里泄落在地上的水银,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就在这个秋冬不明显的季节里外婆从乡下捉来一只花猫,用透气的纸板盒装来给我解闷。外婆打开盒盖,用干枯的手抓住花猫在八仙桌角下绕了三圈,絮絮叨叨地说:“花猫花猫绕三圈,从今往后便是家。”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猫,我一定要给它起一个特别的名字,我得意地想着。因为花猫还没断奶,我便用注射器小心翼翼地吸了半管温热的婴儿奶粉。当我靠近那朵微绽的淡粉色桃花时,它毫不客气地啊呜一口咬住了注射器。推得慢了,它便不耐烦地咬我的手指,推得快了,它便双爪乱挥,抓得我胳膊一道道血痕。
等它长大了一些,是该起个名字的时候了。我唤它阿花,它却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拨起了外婆织毛衣的线球。我叫它咪咪,它却蹲在高高的玻璃柜上,两眼似看非看地瞟着我。当它终于打碎了我心爱的牛奶杯时,我气急败坏地想教训它,可最终不知该叫它什么,“你这只猫啊……”我的声音像牛奶杯一样,一下被它摔得粉碎,这只猫便踩着弹簧似的蹦跳着走了,唉,看来以后只能叫它“这只猫”了!它越来越孤芳自赏,甚至开始傲气凌然。连邻居家经常跑过来玩的小黄狗,都怕它三分。
我的小学是和这只猫一路打架过来的,晚饭它抢了我的一条小鱼干,我偷喝了它心爱的牛奶。我打它两下解气,它从来不肯吃亏,定要挥爪抓两把,弓着身子发出嗤嗤的声音,好像在威胁我还有尖尖的牙齿呢!我们厮打成一团,我揪住它的尾巴,它叫嚷着咬着我的胳膊不放,顿时哭声喵呜声一片。
在我准备读初中的时候,白天这只猫常常在太阳下眯眼卧着,远看活像一只吹了气的棉花糖,走近总会想让人摸一把它油光发亮的皮毛。晚上它体内的不安因子开始蠢蠢欲动,频频开始它美妙的夜生活,那时便从窗户上跳下去,探索未知的大世界,若是太贪恋夜晚的新鲜空气,便夜不归宿。不过每天早晨我醒来,它总是熟睡在我的枕边,尾巴尖带着清晨的露珠,耳朵窝里没准还有一片新鲜的绿叶。它是去干什么了呢?那时的我便开始在日记本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幻想,要是这只猫会说话,它会不会带上我?唉,应该不会吧,毕竟我们经常吵架。想到这里,心中居然有些小小的失望。
上了初中的我,功课开始多了起来。自然没那么多时间去和这只猫玩儿,但是它常常在我做功课的时候故意把我的钢笔狠狠地摔在地下,或者拿爪子把稿纸抓得稀烂,然后带着戏谑地看着我。但是我不会再像小学那样和它厮打,一直知道它脾气暴戾,所以今后便何事都会让着它七分,而且哪个女孩子希望自己光滑的皮肤上带着抓痕呢?这只成年的猫居然会露出失落的表情,悻悻地走到窗台上,寂寞地看着我,尾巴左摆一下,右跳一下。
过了段时间,妈妈决定要搬新家。新家啊,肯定是又大又舒适的房子啊,肯定比这个每天都像是梅雨季潮乎乎的老屋好。当我兴奋地手舞足蹈的时候,我看见了这只猫,它正严肃地盯着我。我打了个寒战,是啊,这只猫怎么办?
最后妈妈决定让外婆把它带回乡下守鱼塘,我沉默了一会,但是很快便答应了,它总是戏弄我,总想和我打架,总向往窗外的世界,或许它更喜欢乡下的田野吧?
全家都没有异议,我就默默地看着外婆再次用她更加干枯的手捉住这只猫,把它放进透气的尿素袋子里,因为以前装这只猫的纸质盒已经放不下它了。
“啊呜!啊呜!”这只猫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吼叫。它的脸在尿素袋子里变了形,拼命地抓着尿素袋,听见尿素袋疼的竭力尖叫的声音我才反应过来,这只猫和我打架时十分之一的力气都没用到。这辈子都没有低声下气的它,此刻在哭泣,在示弱,在恳求,在期盼,期盼我作为它的朋友赶快去阻止外婆的行为。
新与旧的临界点,恋恋不舍的你,虔诚,而深情,埋伏在夜的边缘,浅吟低唱。
但是我依旧木讷地站在那里,没有去做出一个动作,甚至没有说出一句话。它满眼惊恐地看着我,或者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是啊,平时肯和它抢同一碗里的鱼,喝同一杯牛奶,一起厮打,那么亲密无间,那么忠心耿耿的伙伴、知己、亲人却能任别人这般将它屈辱地装入那么一小只的塑料袋里!为什么?它想不通,我也想不通。
它最终被外婆拎着走了,我看着它悲恸欲绝的脸,看着它乱挥着的爪子和挣扎的身体,看着被它撑成各种形状的塑料袋,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
我迟钝地走回了家,坐在我的橘色小台灯前,习惯性地摊开我的日记本,“下次你夜游的时候,会带上我吗?”忽然像是被谁在后脑勺敲了一棒,我开始抱着我的日记本痛哭起来。不会了,因为我是它的朋友,而我抛弃了我的朋友,它也理所应当地抛弃了我。
后来去乡下看外婆,特意带了小鱼干和纯牛奶。我走进那个波光粼粼的鱼塘,看见这只猫百无聊赖地捉着尾巴玩儿。我热情地冲过去,它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蹲下身子伸出双手一个劲儿地呼喊它,它跳远了躲着我,我追上去把它抱在胸前,它拼命地挣开一溜烟不见了。心情从未如此失落的我,放下小鱼干和牛奶便走了,怪我没能及时留下它。
去了外地,辗转又三年,大学终于又回到了重庆。外婆家的鱼塘早已枯竭,又在这个秋冬不明显的季节,心里和这南方的植物一样滴滴答答着惆怅的心事。我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走了回去,老屋的门早已被爬山虎缠得死死的,在这个败落的季节像是一大块油兮兮的抹布,我甚至能想象推开这扇门的潮气与霉味。可是我的猫,不会在里面了。
忽然,在屋顶上响起轻声的猫叫,我强烈地感觉有只猫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在我抬头即将看清它的真面目时,它轻巧地跳下了背后的屋檐,消失在了一片暗影中。我回过神来,发现脚边有一小片嫩绿的叶,当我拾起用手指触碰它的时候,一颗晶莹的露珠落在了我热热的手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