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禾
一
1993 年10 月31 日,距离舟山群岛70公里的鄞县马戏团最后一天营业。陈五明倚靠在移动帐篷外的金属承重杆上,至少有半个钟头了。晨光从远处的天边直射过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确定那光线目力已抵抗不得,于是用左手挡住额头,右手指头夹的那支烟已经自燃了一半,一抬手,半截烟灰弹到了他的上衣皮夹克上,他用手抖了抖衣服,再一抹,黑皮夹克上的白烟灰偏偏留下了印子。
他骂了句“娘希皮”,迅速用嘴抽了最后一口烟,接着脚底板在地上狠狠踩了几回烟蒂。
“呼——”他发出长长的一声类似山林守夜人的呜鸣。
上衣皮夹克里的软白红梅香烟还有十九根,这是十月三十日下午陈五明从一公里以外路口的代销店买的。他迟迟不想折返回大帐篷,他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鄞县马戏团。
漆刷着五个巨大黑体字的木板招牌竖在帐篷顶部,这块招牌是多年前陈五明从福建带过来的,他的阿爹是个木匠,他请求阿爹为自己制作一块招牌,当时他说,就叫“鄞县马戏团”,在陈五明二十二岁的时候。
二十二岁,卢桂芳正在福州师专读幼儿教育,她也没想到自己能碰到陈五明。福州五一北路20 号那家五金大楼一层“金发典当行”的影碟机里正在放一部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电影《小丑》,陈五明从汀州过来福州赶亲戚,顺便相一相阿爹存在亲戚那里的托人从浙江南边运过来的一批新鲜铁杉木。
同乡人的卡车开到五一北路,发动机突然熄火了。司机忙着检修,陈五明在车上坐不住,下来歇歇气。那天,街上店面凡是装了电视机的都在转播中央电视台首届春节联欢晚会,只有那家金发典当行,老板是个胖老头子,一副金边老花镜塌在鼻子上,影碟机是日本三洋牌的,陈五明从来没有见过。老头说,那盘录像带是他的日本老婆从关东那边带过来的,那是一部意大利电影。
意大利电影是什么电影,费里尼又是谁,陈五明只在乡政府门口的广场上看过《定军山》,听说这是中国人自己拍摄的第一部电影。那部片子里,著名京剧老生谭鑫培在镜头前表演了自己最拿手的片段,乡里人听不懂京剧,那部电影放完,所有人都不欢而散了,从此乡里管事的也没再敢放什么京剧电影,大伙爱看的还是《庐山恋》那种爱情片。
在典当行放的那部意大利电影里,陈五明看到了奇怪的大象、狮子、马,各种各样的动物在做一些诡异的造型,还有大力士、驯兽师、侏儒、长相奇怪的女人,电影还有嬉皮的配乐,十分有趣。陈五明盯着看了好一阵。
那老头说:“洋人的马戏净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们看看,有意思没意思,我老婆就是爱看这些名堂,音乐倒是蛮好听。”
“谁说稀奇古怪的,老板你的眼光不行,还是你太太有品位,你看这东西多好看。”边上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陈五明一转头,一个短发齐脖、平刘海的女孩正在他后面盯着电视屏幕看得有味道。看那女孩的穿着打扮,一定是模仿了当时大红大紫的演员刘晓庆,刘晓庆自从当了首届春晚的主持人,就成了大街小巷的时尚弄潮儿。那女孩一件红衬衣配黑丝绒裙,脚上的玛丽珍皮鞋十分洋气,不过,她此时两手僵直搭在胯侧,身体微微前倾,像个被施法定住的木头人。陈五明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有人看自己,那女孩扭过头,也看向陈五明。陈五明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把头扭到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女孩倒来劲了,她想,这个男的有点意思,还不好意思起来。她走到陈五明面前,把脸凑上去,盯住陈五明看,两张陌生的脸面对面、嘴对嘴,只间隔约一两厘米,女孩鼻子呼出的暖气,一阵一阵地蹭到陈五明的脸上,水分子朝脸颊两边洇开,陈五明紧张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脸上突然泛起潮红来,一股难言的羞赧从胸腔涌向头顶。那女孩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害怕什么,你这个人真好笑,我叫卢桂芳,你叫什么,是本地人吗?来这里做什么?”女孩说。
“我,我叫陈五明,耳东陈,五明就是工巧明、声明、医方明、因明和内明,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陈五明说。
“哎哟,你说得真复杂,我又没问你这么多。”女孩说。
二
十月末,天已经阴了一些日头,雾气开始慢慢散去,才有了这般晨光和好天气。这是鄞县马戏团成立多年来最忙的一天,不是忙着演出,而是忙着散伙告别。那座移动大帐篷孤零零地杵在那片空地上,那是鄞县鄞家坑村7号的位置,“7”是陈五明的幸运数字。
帐篷内部四周原本搭建的近两百个椅子几乎被拆个精光,为了不影响前一天的营业,陈五明没有提前开始拆除工作,而是命工人在当天演出结束后连夜拆除了那些椅子。尽管那天场上的观众少得可怜。现在,一块巨大的红布还耷着挂在帐篷入口处,红布上方是一个不大的观赏台,平日里马戏团的演奏乐手们就在那个位置为演出节目伴奏,地上的毛毯垫子被运走以后露出了干巴巴的地皮。人们踩在地皮上,交头接耳,一些演员的亲朋好友从外省赶来,拖着大蛇皮袋子在后台帮他们收拾演出用的道具。几个工人还在忙着拆除余下的承重钢材,一根一根地往外搬运。
不同的方言传进耳中,陈五明感觉到有些心悸。过去的光景、那些人声鼎沸的细节还时常能够回忆起,他靠着马戏团的营业收入也曾过上好日子,但未来的活路陈五明一时还真没有想好。他听说广东深圳那边,第一批下海经商并且暴富起来的人已经穿起了西装,夹上了欧洲皮包,还买了大哥大。
陈五明把掀起门口红布的手放下,帐篷内的一切就都看不见了。芳芳从远处走过来,拍了拍陈五明的肩膀,芳芳是卢桂芳在马戏团里的艺名,她是九十年代初鄞县所在的东部小城里微笑小丑扮演最成功的演员。
“立在这里做什么呢,里面工作做完了吗?”芳芳问陈五明。“没呢,你怎么过来了。”陈五明说。
“我来告诉你,我晚上就回福州了,八点多的火车。”芳芳今天穿着一件大领口开衫,那件衣服还是陈五明在她前一年生日的时候送的。里面是彩格丝绒连衣裙,腰间系着一条白色束带,裙摆的天鹅绒花边正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陈五明看着芳芳的衣服,有些走神,他收回眼神,一边抽烟,一边把眼光挪回到自己的鞋面上,一些烟灰落在上面,那鞋穿了不少年头,他没舍得扔,看上去除了旧,还脏。陈五明不敢盯着芳芳看,这让他看起来又胆怯又犹豫,和芳芳在一起,他总是会紧张,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尤其是最近一年,他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见不到芳芳,这样的情绪和行为让他变得像个脆弱的女人。
现在,还是一种紧张的浓烈氛围,将他深深包裹。
“怎么就回去了,不是说要一块往南边看看。”陈五明重新点起一支烟,他低头看了看烟盒,还有十七支。他绷着身体,也不知如何释放自己的焦灼,“呼——”他又叹了一口气。
芳芳看了一眼陈五明,只说是之前开的玩笑,自己还是要回福州。转头掀开帘子便走进帐篷去了。陈五明木在那里,想跟着走进去问个究竟,又停在原地作罢。
三
卢桂芳在福州五一北路的大街上结识陈五明,那个时候陈五明还是一个连暗恋都没有发生过的纯情男孩。卢桂芳,刚从老家浙江回到福州的学校,碰上元宵节上街凑个热闹。
那天,卢桂芳在一家杂货店看中了一盏最昂贵的花灯,用白色的绢布裱成,上面精细地描绘着古代戏文场景的工笔彩图,她正寻着店铺打算货比三家,就在路过金发典当行的门口碰到了陈五明。
那会儿,街角的喇叭里在播春晚李谷一唱的那首《乡恋》:“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从大年三十到元宵这十几天,卢桂芳厌恶极了这首歌。
“我在福州师专读幼儿教育,你还没说你是哪里来的,来这里干什么?”卢桂芳接着问他。
“我从汀州来运木材。”陈五明说。他看清楚了卢桂芳,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脸上肉圆肉圆的,皮肤又白皙,有南方人的清秀和水灵。
陈五明想接着解释,同乡的卡车司机叼着烟,在路边喊陈五明的名字。
“我在六一路王庄福州师专幼教5 号楼407,很高兴认识你,有机会可以给我写信!”卢桂芳说完,扭头就走了。陈五明在心里默念了一会儿:幼教5 号楼407,5,407……
1977 年,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复,卢桂芳的父母是当地油泵厂的普通工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在鼓励孩子读书这件事上的思想却尤其开化。卢桂芳当年考得称不上太理想,但从师专毕业再做老师,是父母对她人生规划当中的一份不错愿景。
卢桂芳只身来到福州的那一年,陈五明在乡里读书角放的报纸上读到一篇记者手记,上面清晰地描写了当年高考恢复的过程:
“1977 年8 月4 日至8 日,邓小平在北京主持召开了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邀请了30 多位著名科学家和教育工作者参加,作出于当年恢复高考的决定……”
这位记者激情澎湃地写到了事件的全部细节,字里行间透露出这是多么伟大的壮举,这过程是多么艰难,对祖国的发展将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力。这篇手记让只上过私塾的陈五明印象深刻,但身为木匠的后代,当时的他已认定自己将来会成为整个乡乃至县最优秀的木匠。他从记事起就孜孜不倦地跟着阿爹挑木材、锯木头、做木斗、榨桐树油、做堆花的材料。他爷爷将最好的棺木制作手艺传给了阿爹,陈五明也将继承阿爹全盘的、最一流的手艺。关于这一点,他曾经坚信不疑。
回到卡车副驾,陈五明一言不发,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胸口堵了些,他把头仰到座椅靠背上,但一向身体健康的他怎么会莫名压抑。陈五明想不明白,他慢慢地呼着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但脑海里还在不停地闪回刚刚的画面。
“奇怪了,我怎么总是想着那个女孩子。”他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同乡司机一边点火,一边斜眼看着陈五明。
“你怎么回事,闷闷不乐的,下个车就中邪了不成。哎,这天气太冷了,这车总点不着火。”司机说,“你要不来帮帮我。”
“我也不会啊,你以后应该换辆德国车,总比这车省心,反正你有钱。”陈五明还是闭着眼。
“你还别说,再贵的车都没我这个车好开,我的这辆跃进131,不出五年保准火遍全中国。”司机说。
“为什么?”陈五明感到好奇。
“你听听,这发动机的声音,这是属于跃进的声音,是属于一流柴油机的声音,多么有野心的声音,这可是在中国轻卡市场叱咤风云将近三十年的第一代跃进130 身上传承下来的声音。”司机说。
“仅仅从发动机的声音就能判断出这辆车能火?”陈五明说。
“是的。”司机的态度坚定不移。“要是你能判断未来什么东西能在老百姓当中流行,你就是个不平凡的人,比如过去发明电灯和电话机的人,我告诉你,以后电视机也会越来越流行的。”司机说,“因为大家会越来越有钱,人一有钱就想方设法去娱乐。”
“那棺木会不会流行。”陈五明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司机说,“人死了总要有个住的地方,我们住草房、住水泥房,以后不知道住什么房。那死人,也保不准会住什么房,肯定也是越来越高级。”
“你说得也有道理。”陈五明想了想。
四
芳芳走进帐篷,过了一会儿,里面开始传出尼可罗·帕格尼尼的《降B 大调第十三号随想曲》,这首曲子深沉变化的滑音,对连续三度双音下行半音的运用,让它听起来像是一串神奇的笑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陈五明知道这是属于芳芳的声音。每当她听这首曲子,便是她要进入一种演出的情境里。
帐篷外,陈五明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马戏团所处的位置周边只有一家国营集成电路元件厂正在往外冒着白烟,那是这一空旷地带目力所及唯一可见的实物。烟算不算得上实物?陈五明想这个问题,准确地说,周围的自然物、人造物和一切自然界都是实物吧,地上的石子、路边的小草、尘埃。除了远处的天空,再更远处的低矮的群楼,所有的生命似乎在顷刻间枯萎了。那么多的观众,在陈五明的世界里消失了,他仔细地搜寻记忆里的面孔,那些活泼的孩子、鳏寡老妪,他们的面目在陈五明的想象当中逐步失真、幻化。他忽然想不起任何一张脸的模样。
帐篷里的一对侏儒走出来跟他打招呼,他们将立即启程回乡,陈五明托团里管事的给了一些钱。
“我们打算回安徽老家那边碰碰运气。”侏儒说。
陈五明同他们挥手告别。
接着是一个擅长喷火表演的演员、一个魔术师、几个杂技演员,他们陆续走出帐篷,同陈五明告别。
帐篷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是芳芳的收音机里还在传出一些琶音、有力的和弦、复杂的音程,它们在空气里自然弥合,奏出美妙的乐曲。
陈五明见到芳芳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演出的装束,脸上的油彩涂抹到一半,见到陈五明进来,芳芳抬起头:
“你看我这次的妆面,画得不错吧。”
“挺好看的。”陈五明说。
“下午我们再合作演出一次,最后一次。”芳芳说。
“为什么,这里的道具都拆得差不多了,怎么演?”陈五明说。
“有心就能演。”芳芳接着说。
陈五明看着芳芳,一时语塞。
“当初你怎么没有回我的信,我给你写了那么多。”陈五明说。
“这个问题你都问我多少遍了。”芳芳说。
“我也觉得奇怪,后来你怎么就来了,我当时可以说是惊喜过了头。我给你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打算就不写了,没想到那封信寄出去你人直接就到了这里,把我吓得。”陈五明说。
“还是你的信给了我鼓舞,记不记得你在信里跟我讨论那部《小丑》的电影,那天下午我们一起看到的,还记得吧。你说你也想拥有这样一个马戏团,想组织这样一群演员,为大家带去欢乐。你说你以前只想做木匠,后来有了新理想。我被你感动了,似乎当时突然过来是一种冒险,但我感觉自己正被你带着去冒险,还是想试一试。”芳芳说。
“我记得你当时过来说是因为家里人逼迫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是吗?”陈五明说。
“也有这个原因存在,那确实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当时你在信末留下地址,被我抄在了笔记本上。我想我不能让别人左右我的人生,我觉得你是一个突破口。”芳芳说。
“那你后悔过来这里不?”陈五明环视了一周,帐篷里只剩下几根管道了,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钢材面部发出的点点银光,让他感到恍惚。
“当然没有。”芳芳说。
“那你不跟我再去南方试试?”陈五明说。
“因为冒险结束了,我要回去了。”芳芳起身,取出收音机里的磁带,又换了一盘别的。
“帕格尼尼是意大利音乐史上最杰出的小提琴家,无论他演奏什么,都能让我感动,他的音乐为我创造了色彩斑斓的世界。就像你一样,也曾在过去的日子里,为这里的人们创造过色彩斑斓的世界。”芳芳说。
“在对艺术作品的审美品鉴上,我的确不如你,作为演员,这些年你也比我称职得多。”陈五明说。
“我还会表演的,等我回福州过渡一阵,我可能会往北方去,北方聚集了我们国家最有才华的一拨人,我想去见识见识。”芳芳说。
“你这不是在开启另外一番冒险嘛!”陈五明说。
五
卢桂芳在福州师专读书,陈五明在家里跟着阿爹学习如何做好一个标准合格的棺木。他在一封给卢桂芳的信中曾这样写道:
“我的阿爹是一位木匠,今天,我跟着他学会了用木斗制作木面上的雕花。阿爹教我把墨汁灌进木斗的墨槽里,缠上棉线,让棉线从墨汁中间顺利地穿过,我拉着蘸过墨汁的棉线,往木头上轻轻一弹,就完美地绘出了我需要的线条。接下去,我的阿爹把桐树油和黄泥土和在一块,把和好的泥土按进雕花模具里,一条龙的尾巴就出来了。最后,我的阿爹会把整条龙粘在木材上,涂上清漆,绘上油彩。这就是你在棺木上看到的那些图案,它们是这样绘制出来的,神奇吧!”
有时候他想起卢桂芳,也给她写信,他向卢桂芳分享了自己在乡里图书角看的一本名叫《巴黎圣母院》的书,他在信里说,里面写到一位叫艾斯美达拉的女孩,她是一个美丽、淳朴的吉卜赛女郎,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了。当他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卢桂芳的影子。在信中,他还询问了卢桂芳记不记得上次在路边看过的那部意大利电影《小丑》。
陈五明反复提及《小丑》里的镜头,但从来没有收到过卢桂芳的来信。
空闲的时候,陈五明就去山上独坐,有时候会带上一本读书角借回来的书,通常是一些世界名著,他正在努力理解和感受那些名著里的故事。他也按照阿爹的要求,去观察后山上的杉木。那些香杉木、水杉木几年前从更远的南方被买过来,移植在这里。阿爹说,杉木的节疤较少,含水量稳定,不容易开裂,是做棺木上好的材料。
冬天的时候,陈五明会随身带一捆细铁丝上山,他得将一部分移植过来的杉树苗用铁丝固定住,怕天冷,它们被风折断。扎好铁丝,他才可以坐下来看书,看书的时候,他爱用笔记本记录下一些句子和情节,打算在下一次给卢桂芳的信中提及,顺便问问卢桂芳那些他不懂的问题。比如怎么理解书中写到的“社会的唯一危害是黑暗”“邪说和谬见的崩溃造成了光明”,这些句子绕口但又充满了哲理。陈五明时常感觉到,看书让他去到了另外一个更加富饶的世界,不仅仅是等着一棵杉树长大,被锯下,做成棺木,那么简单和直白,那么顺理成章,他似乎越来越意识到,人生活法的多种多样、生命的某种颠沛流离。
偶尔,他想过换一身整洁、体面的衣服,重新去一趟福州,去卢桂芳给的那个地址看一看,理应说来,去福州并不难,但不知什么缘故,他将这个念头打消下去。在他身后,一棵巨大的老水杉正在落下细叶,它们窄而长,一根一根地掉在地上。一些灰色的、白色的、棕黄色的蘑菇,成群结队地从树的缝隙里长出来,爬满了整个树干。
冬天还没有到呢,这些叶子就落下来了,陈五明想,如果换成铁杉,会不会好很多。
在这些高大杉树的身后,是更高的山,它们三面环绕陈五明所在的县城,东边是一条自西往东而来的河,过汀州以南北流向,最后汇入东边的大海。往东北方向,汀州府小小的一块,在天际那边显出形状来,而更远更远的地方,是福州。
六
芳芳化完了另外一半妆面,关掉收音机往外走。陈五明也跟了上去。
沿着马戏团正面的方向一直往前,要路过那片约一公里路的废墟地。早两年,这一片区的宅基地被政府征收,上头下来文件,鄞县鄞家坑村进入第一批率先建设新农村行列名单,所有的自住房都要被统一规划,村集体给鄞家坑的村民重新分配了宅基地。有的人不想要,把分来的宅基地转给了邻居,拿了一笔钱去城里买商品房。那些有闲钱的还不止买一套,他们觉得投资房产才是往后发家的正道,比下海经商来钱容易得多,也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觉悟。
那以后,鄞县马戏团的生意才逐渐清冷的。尤其是冬天,演员的日子异常难熬,因为观众寥寥几个,几个演员开始罢演转而沉迷麻将、扑克牌等娱乐游戏。从广东来的生意人在鄞家坑村开了鄞县第一家歌舞厅,陆陆续续,一些电子游戏厅商家的连锁店也从县城开到了这里,陈五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芳芳和陈五明并肩往前走。他们路过村边的尼姑庵,路过鄞家祠堂,路过西石桥边泛着绿光的苔藓。这条路,过去他们曾走过很多遍。
再往前走一走,就是芳芳姑姑家的副食品店。
那位比她大二十岁的姑姑,当年从浙南逃来这边,嫁给了当地的一个跛子,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忽然觉得有点紧张,感觉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活出什么名堂。”芳芳说。
“还能怎么样,日子嘛,总是这么过的。我以后肯定会娶一个爱我的妻子。”陈五明说。
陈五明看向芳芳,脸上的油彩将她的面部情绪完美隐藏,但仍掩盖不住她眼底的亮光,和亮光深处的隐隐希望。
“那我就会嫁给一个爱我的丈夫。”芳芳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
芳芳姑姑的副食品店门口搭着一个大雨棚,一些本地人时常在雨棚下搓麻将,小孩子们坐在麻将桌边看,他们虽坐着,但不为看懂麻将,只是伺机从父母的桌角位抓两个零钱,冲到店里买些零嘴吃。芳芳的姑姑经常端着饭碗,站在桌边,捏着筷子指挥桌上的人打哪个牌。
“清一色啊,算几番侬算不清爽了。”姑姑说。
“抓到一只花,去杠它。”姑姑说。
“娘希皮。”桌上的人骂道。
姑姑一看情况不大好,又不说话了,只是走开去让那些耍皮的小孩到边上玩。
从浙南山里出来,比不得海边生意人精到会做人,但姑姑也学着泼、精到,到底为人还是善良得很。桌上她的那些麻将搭子钱输光了,少不得问她借,谁让麻将桌摆在她的店门口,姑姑从不吝啬,他们要多少都给,也不主动记账。
那些人说:“老卢照顾侬生意哦。”
姑姑会说:“谢谢侬哦,多来多来。”
芳芳来,姑姑便喊她吃饭,也问陈五明生意怎么样了。
姑姑说:“你们年轻人的难处阿拉晓得,需要用钞票的地方尽管开口,吾帮侬想想办法。”
“不用不用,”陈五明也很客气,“烂摊子拆了就拆了,南边的生意红火,我往南边去试试运气,将来发了家接姑姑去享福。”
姑姑只“呵呵呵”地笑,她意会陈五明的意思,晓得他倔性子。
到底姑姑也是聪明人,知道陈五明喜欢卢桂芳,但对她侄女暧昧不明的态度,她也摸不着头脑,她问过芳芳是什么想法,芳芳每次都闭口不提。
“侬年轻人呃事提侬自噶解决啊,吾也不想多管闲事。”姑姑说。
“但是,侬到福州侬还是要嫁人的。”姑姑说。
一开始,芳芳还会应和两句,但日子久了,也不爱搭理。
芳芳吃了饭,就要走。
“姑姑,我今晚回福州,下次再来看你,等以后我赚了钱孝敬你。”芳芳说。
“哎哟,侬也要来孝敬吾,个么刚刚五明也说来孝敬吾,你们都来孝敬吾,吾倒是幸福色特了哦。”姑姑说。
“侬到福州保重身体啊,身体要紧,侬现在年轻,以后身体坏了要不得了。”姑姑说,“吾就希望你们年轻人开开心心。”
姑姑又看了一眼陈五明:“记得要用钞票找吾啊。”
陈五明看着姑姑笑,也没多说什么。
放下碗筷,他们往马戏团的方向原路折回。
七
建起一个马戏团,陈五明思考了很久,至少,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阿爹寄来的牌匾还在路上,陈五明已经托安徽的亲戚找来他们那边的两个演员。起初他们是不同意的,后来陈五明又去了一趟安徽,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那个魔术师和一个侏儒。
再后来,又有一些本地的演员加入了马戏团,那些人哪里懂得什么马戏团。
陈五明只说:“别担心,这是个能赚钱的工作,能让你们被所有人知道的工作。”
侏儒说:“我们不想被所有人知道,被人知道有什么屁用,我们只想要钱,大家都在奔小康,我们也不想落下。”
陈五明说:“要钱比要出名好办。”
魔术师说:“我家里还有老人要养,这个大篷子,你倒是说说怎么个赚钱法。”
陈五明说:“这个你们相信我就对了,我会给你们钱,我有钞票。”
阿爹给的钱被陈五明藏在枕头内衬里,用三个红信封包得很严实。
侏儒说:“你们这里的人最会骗人,我们当地人都说你们这里人精明会做生意。”
陈五明说:“这不就对了吗?我们这里的人最会做生意,生意做得好的人都是最讲信用的人。”
魔术师说:“我们要不要加入一点中国元素,你这个电影里的马戏团是西方马戏团啊,中国人爱看吗?”
事实上,陈五明去过一趟福州,找到了金发典当行的那个胖老板,花钱买下了《小丑》的录像带。
“办一个马戏团啊,小伙子你蛮有野心的嘛。”老板说。
“这个东西会火的。”陈五明说。
“我管它火不火,你要是喜欢,偷偷送给你好了,这样我就骗我老婆说被客人偷走了,省得她天天要放给我看。”老板嘿嘿地笑。
陈五明没要,硬是给了他几块钱。
那天,陈五明到了福州师专的校门口,站在铁门外看了很久,门卫请他出示学生证,陈五明没有,他说他来找人,门卫问他找的人叫什么,他说叫卢桂芳,门卫进去让人问了问,说没有这个人。陈五明请求门卫让他进去,门卫说:“我们师专女孩子多,你一个小伙子,又没有证件,犯了事我可担保不了。”
陈五明在校门外等了一天,没有看到卢桂芳。
“电影里的那些西洋玩意大多数中国人都还没见过,你们也是第一次看,都觉得有趣,那这里的人也会觉得有趣,新鲜的东西才吸引人。”陈五明对魔术师说。
“可是中国人还是喜欢看戏听听老歌,我们要不要在表演的时候加入一点二胡啊这类东西。”魔术师说。
陈五明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坚持一开始先试一试照搬电影里的模式。他搭了一个和电影里的大帐篷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篷子。
马戏团刚开始演出的时候,人确实多得不得了,鄞家坑村的人都被这个大帐篷吸引了,每天晚上跑到这边人挤人。一开始,大家都鼓掌叫好,没过多久,逐渐有了“噶又是这个,能变个花样伐拉”的说法。
陈五明又给卢桂芳去了一封信,谈了谈中共中央、国务院批转的《加快海南岛开发建设问题讨论纪要》,还有美国阿特兰塔国立防疫中心发布的一条关于美国人得艾滋病数量的消息。在信中,陈五明描述了鄞县马戏团的情形,以及遇到的困难,并请求卢桂芳的帮助。当然,他并不确定卢桂芳是否能够帮助他,毕竟,算起来,他还是半个陌生人。
陈五明去信后的几个月,卢桂芳突然来到了鄞县。
真是一个奇迹。陈五明想,这恐怕比流星撞到地球还不可能发生。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在鄞县马戏团,卢桂芳成了一名职业小丑演员,改艺名为芳芳。
芳芳来马戏团的第一天,陈五明带着在周围参观了一圈,也向她描绘了未来对马戏团的规划,卢桂芳给了很多中肯的意见,并希望能够加入演出团队中。陈五明自然是高兴得不行,就说:“你演什么都行,我相信你。”
芳芳建议陈五明排一个小丑表演的节目,两个人成为搭档。为此,陈五明研究了好长时间的模仿表演,他们一起看了许多卓别林的演出录像带,和芳芳钻研出适合两人表演的节目,起名为《摩登时代》,《摩登时代》本是卓别林最经典的喜剧代表作品。在陈五明和芳芳的《摩登时代》里,微笑小丑芳芳爱上了哭泣小丑明明,明明对芳芳说,只要你能让我微笑,我就跟你在一起。于是芳芳想尽了办法让明明微笑。在演出现场,芳芳利用各种有趣的道具和夸张的表演逗明明发笑,但最终都失败了,她不知道,哭泣小丑永远无法微笑。这是一个充满悲伤的喜剧表演,这个节目最大的看头就在于二人表演当中的肢体和表情互动。芳芳的表演天赋是团里津津乐道的事实,他们二人的节目也是所有节目当中最受观众喜欢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五明都认为,如果生活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也是好的,即使他迟迟不敢向芳芳表露情感。他拿不准芳芳的态度,但在内心深处,敏锐的他早已明了芳芳对自己的心意,他心里早就明白那个答案,尽管他始终摆脱不了“如果她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来找我”诸如此类的自欺疑问。
八
大帐篷门口的红布帘子静静地落下来,垂在地上。尽管是下午,但若棚内没有光束,大家是照不见彼此的。棚内顶部的彩色灯球因为拆除工作被拔了电线,陈五明从外头拖回电瓶,重新又给接上,但有些颜色的灯泡已经被损坏,只有左右两边各一束白光照下来,那白光随着灯球的转动缓缓地从两边座椅的位置往中间移动,最后交叉汇聚在舞台中央。
演出自然而然地开始了,芳芳从座椅最顶部的位置走下来,往舞台中间去,她穿着PU 皮波点蓬蓬裙,戴着一顶滑稽的发套。裙子的图案是她自己仿照报纸上的一篇报道插图,拿到厂子里定做的,那是一篇关于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的报道,说草间弥生代表日本去威尼斯参加一个艺术展览。芳芳觉得图片里那些黑白波点非常好玩,便把那张图连同方块消息的报道从报纸上剪了下来。那件裙子做得很成功,虽然花了些时间,但等裙子从厂子里拿回来,陈五明的马戏团却准备歇业了。
陈五明也穿着燕尾西装,从另外一边的观众位往下走,他们的步伐与灯光移动的速度始终保持着一致,等到灯光在舞台中央交汇,他们二人也到了舞台中央,为观众鞠躬,开始他们的表演。
一切都如往常,这个节目他们重复表演了无数次,持续约半个钟头,直到结束,陈五明都不能笑。在密闭的帐篷里,没有一把椅子,只剩下还未搬走的梯台,没有一个观众。演毕,他们朝对方深深鞠了一躬。芳芳转身要往一边走,陈五明背对她,面向原本的观众席,偷偷地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终于笑了,他想,芳芳让明明笑了,明明就会和芳芳在一起。
九
傍晚,陈五明从外边回到帐篷,所有的东西终于被清除一空,他拿着一把老虎钳,在撬固定帐篷的钉子,试图把整块帐篷布面从地上掀起。他撬了一阵,还是不行,那些大铁钉扎得太深。他把老虎钳丢到了地上,继续拿出口袋里的香烟抽,还有最后几支,这包烟是他抽的速度最快的一次,平时一包烟,他能抽一个月。
卢桂芳的火车是晚上八点多的,她此前只说了大概时间,陈五明知道兴许是不希望他去送行。他一边抽烟一边想,卢桂芳也许已经走了。下午他们演出完,卢桂芳往陈五明的手上递了一张纸条,那是她的朋友提前给她在福州找好的落脚地址,还有那边的电话。陈五明把纸条塞进了烟盒里。此时此刻,纸条和烟盒一块儿静静地藏在他的上衣皮夹克口袋当中。
火车站在江北城区的姚江边上,坐南朝北,呈船形,距离鄞家坑村有大约二十公里路。陈五明还是决定去送送卢桂芳,尽管他不知道火车的列次,但去了车站总能找到,他知道卢桂芳要去南边的城市转车才能到福州。
他掐掉手上的烟,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她了,他有一种预感,多年来的惶恐和紧张将会尘埃落定。他用双手扯紧皮衣的拉链,往身体两边裹。起风了,他觉察到冷意。拉链因为中间某一小截锈迹已无法正常合上,陈五明往上面搽过蜡烛,但依然不见效果。皮衣被他用手扯着,紧紧裹住了他的胸口,风越来越大,陈五明躬身往远处走。
他的红色铃木王摩托车停在路口,几年前,跃进131 卡车突然在全国流行起来,“跃进131,走遍天涯和海角!”有时候走在路上碰到熟人,都会突然冲陈五明来一句跃进这句朗朗上口的广告语,奔跑在乡间大道上的蓝色跃进成为这个如火如荼奔小康时代的缩影,陈五明也眼馋过,但考虑到使用率,他便不想花费太多钱买这种大型车。只不过每每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卢桂芳的那个下午,他坐在同乡卡车司机副驾驶座上,司机对他说,跃进131 将来会火遍全中国,他的内心便涌起淡淡的伤感。不买卡车,八十年代末,陈五明买了一辆摩托车,自己能骑,还能载姑娘,骑在路上也拉风,这对陈五明来说是个性价比更高的选择,尽管他的摩托车这几年除了卢桂芳也没载过什么姑娘。
他把安全帽往头上一扣,因为骑车,也顾不得胸前的衣服是不是敞开,有没有风漏进身体里。他从潘火路,过惊架路,一直骑到老外滩,许多货船靠岸停着,准备开往上海。老外滩是重要的内湖航运和海运交汇点,姚江、奉化江、甬江在这里汇流注入东海海域,因为河流汇入大海的地方容易将水底的营养物质翻起供给鱼虾生存,所以老外滩的鱼肉肉质特别细腻,用芳芳姑姑的话来形容就是“这个肉的米道贼噶赞”。
从老外滩再往西北方向骑十分钟,就到火车站了。陈五明抬头看了一眼车站外墙上的大钟,7 点50 分。他迅速挤进售票大厅,一些人排着队,没有芳芳。他买了张送站票过了检票口,候车厅不算大,他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依然没有见到卢桂芳的影子。陈五明问了售票员去温州和金华的火车班次,分别是8 点15 分和8 点20 分两趟,他知道去福州转车,无非是金华和温州这两个地方。陈五明来到车站入口处的女厕所门口,他想,芳芳也许去了洗手间,他紧紧盯着厕所,不敢松懈,一些年轻的年老的姑娘和妇女陆续进出,还是没有见到卢桂芳,他又折回候车厅里。
8 点15 分,去温州的火车已经开始检票,没有卢桂芳,8点20分,金华的火车也检票了,还是没有卢桂芳。陈五明想,也许是衢州的呢,但这个晚上没有到衢州的火车,也许是卢桂芳故意告诉他错误的时间,也许卢桂芳根本就没有离开这个城市。
他的身体塌陷在候车厅里的椅子上,回忆起往日他们相处的时光,他意识到,并且确认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卢桂芳已经走了,他喜欢的女人不会再见到,尽管这种单方面的喜欢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么多年来,这突然的、奇怪的爱意产生的源头连他自己都充满怀疑。此时此刻,一种宿命感带来的巨大悲凉和失落让陈五明感到窒息。
陈五明走出候车厅,已经是九点出头,门口有一个书报亭,他掏出五毛钱买了一份当日的《甬江晚报》,头版是一些当地新闻,八版的海外消息写道:意大利电影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于当地时间10 月30 日病逝,意大利将为其举行国葬,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表示,将铸造费里尼勋章,以表彰其在电影领域作出的巨大贡献。
陈五明匆匆看了一眼,卷起报纸夹在腋下,往停摩托车的地方走去,他打算去老外滩那边看看。他推着摩托车步行向前,路过姚江边的时候,陈五明停了下来。他把车锁到一边,夹着报纸往江边的栏杆走去。陈五明靠在栏杆上,取出口袋里仅剩的一支香烟点上,他一边抽烟一边把烟灰弹到江水里。江面漆黑一片,并没有任何作家文章中描绘到的江水在月光照耀下散发出星星点点光芒而产生的那种诗意感,往远处眺望,就是甬江,再远一点,是东海。他一个念头闪过:这些弹到水里的烟灰会随着江水一同汇入大海,然后往南流过福建。
他所在位置的对岸、姚江的另外一边,一列火车正从车站发出,轨道沿江而建,火车头拖着车身蜿蜒向前,发出一声“呜——”的长响,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陈五明将烟盒紧紧地捏在手里,软壳早已经扭曲变形,那张写有卢桂芳地址的白纸条就夹在透明塑料膜和纸壳中间的夹层,陈五明抬起手,把烟盒扔进了姚江里,接着取下夹在腋下的报纸,紧紧握在手中,往摩托车的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