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个业余身份

2020-05-01 06:08高仁斌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生产队沙子爷爷

高仁斌

父亲一生都没有什么传奇,生活半径不会超过五十公里。这一点,和他的父亲比起来,有很大的落差。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是个裁缝,不知道师从何家,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在当地小有名气。经他手做的衣服,尺寸不偏不倚,领口、肩宽、排扣这些关键地方,总是十分妥帖。四里八乡,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都会事先备下布料,提前预约好时间,等着师傅上门量体裁衣。制作新衣服,对一个家庭来说可是件大事,从裁剪开始,做完每道工序,需要好几天时间,做得多的,甚至要半月之久,这期间,主人不但要付工钱,还要好生款待。那时的裁缝着实是一个十分体面的工作,令人好生羡慕。按照今天的说法,就叫服装设计师。

因为有这门手艺做敲门砖,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走南闯北。其实,也不过就是在周边的几个县份,比如富顺、南溪、隆昌这些相邻的地方,最远的据说是屏山县,那地方真是远,据说从宜宾出发都要走三天时间,再往前就挨近云南地界。有一年,他在屏山待了很久,简直有做不完的活路,说是去那边的裁缝很少,很多富人家里积攒的布料都生霉了。这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直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爷爷才从遥远的屏山回来。也就是这一次屏山之行,爷爷带回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村里人都说,高师傅在屏山肯定是发了财的。这个女人后来就成了我的祖母,爷爷的第二个老婆。几年之后,爷爷又娶了第三个老婆。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小裁缝,发展到可以娶三个老婆,这种状况在我们当地算是相当励志的了。不过,这些都是旧社会的事。后来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一些四邻都还在讲述当年我爷爷如何发家致富的传奇故事,可惜我那时太小,很多情节都记不住。在他们看来,我爷爷在当地好像还算个人物。

爷爷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传说,因为当我出生的时候,他早死了,埋在老家的土岗上,和他的爷爷挨着。爷爷死了之后,整个家也就垮掉了,曾经衣食无忧的几房老婆开始各奔东西。迫于生计,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姑姑改嫁到了一个叫沙子岩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我的老家。在这里,父亲度过了他的一生。其实很多人的一生都这样,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只有中间的部分,似乎和这块土地有些关联,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块土地对你也越来越陌生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父亲只是一个农民,一生平淡无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地感觉到,父亲身上居然有着某种传奇的成分,这一点甚至不逊于他的父亲。我猜测这应该和他的三个业余身份有关。

父亲的第一个业余身份是会计。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会计既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专业性学科,也不是哪一个单位的财务人员,而是生产队的会计。我们生产队是一个很微小的社会单元,整个生产队一共才二十来户,一百多人,也是全村唯一地处岩区的生产队,所以外界提到周安村八队,往往都是称其小地名——沙子岩。而我的父亲,就是这里多年的会计,从十多岁开始,一直到他永远地离开。

在沙子岩人的意识里,会计肯定不是什么官职,父亲当上生产队的会计,原因也十分简单,那就是生产队需要一个能写会算而又比较公道的人。父亲小时候是读过书的,如果不是家庭的变故,他可以读更多的书,甚至可能不会当农民。在沙子岩,读过高小的父亲已经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加之父亲为人忠厚,周边四邻有困难也很愿意帮忙,所以大家一致推举他当了这个会计。后来我才知道,生产队的会计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岗位。那时候实行的是集体出工,每天早上生产队就有专门的人准时打锣吆喝,把那些还在梦乡里的人催促起来,按照生产队的统一安排,各自赶到当天的劳动岗位,该挑粪的挑粪,该松土的松土,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娃娃,就被家长放在土边上或者树下的阴凉处,任由我们玩泥巴玩虫子,而我的父亲,在完成一天的劳动之后,还有一件必须的工作,那就是记下当天每个劳动力的出工情况,再把它换算成每个人应得的工分。严格地说,这是一件没有什么难度的工作,但要的却是一种实事求是和细致入微的态度。后来当我能看懂文字的时候,曾经无意间翻看过当年父亲记录工分的册子,透过那些发黄的纸张,我像是回到了那时生产队的劳动场面,谁迟到了一个钟、谁只出了半天工、谁多耙了几块田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简单的劳动记录,反映出那个年代的生活困窘,也反映出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热情。我在想,如果哪一天村里要建一座村史陈列馆的话,这些资料还真是不可缺少的部分。

多年以后,我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感觉,生产队会计这个角色几乎关系着农村社会的公平正义,由此我对父亲开始崇敬起来。父亲曾经给我说过,他这个会计每年可以从村里领到好几块钱的补助,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可以看得出人心。那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父亲做事情格外认真,他所做的记录工作是这个集体每个成员都关注的,来不得半点马虎。那时候,父亲手中掌握着生产队最重要的两份档案,一份是全生产队的户籍人口花名册,另一份是全生产队的土地下放花名册,对于这两份档案,父亲简直视若珍宝,小心地锁在抽屉里,从来不允许我们翻看,只有需要查找核实的时候,才从抽屉里取出来。我和妹妹都认为父亲真是小气,长大了后,我们才知道错怪了他。

由于是生产队会计的缘故,父亲时不时也会去公社和村里开个会,每次都会带回来一些新鲜的消息,比如公社最近要动员组织春耕生产培训啊、村里下周要开办扫盲班啊、如何申请耕牛贷款啊等等。那时我们都盼望公社和村里多开一些会,因为每次开完会回来,生产队都要再开一个社员大会,传达一下会议精神,每家每户至少要来一个代表,会议地点都是在相对集中的彭家院子,那里有一个宽大的院坝,容得下大家乱七八糟地坐成一团。当年农村的院坝会,就是这个样子,虽然显得有些散打,却也结合了实际。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看来,生产队开会是一件十分喜庆的事情,我们当然并不会去关注开会的内容,我们自然有我们自己的娱乐方式,生产队的同龄小孩子聚集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甚至是那些单调得可笑的游戏,也会成为我们一个下午的快乐。

父亲十分懂得知足,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作为生产队几十年的会计,后来也兼任生产队长,这是他生命里唯一跟“干部”这个词挨边的事。其实父亲也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在我们家里,就有一套1966 年出版的《毛泽东选集》1-5 卷,每本书都用报纸重新包了封皮,扉页上父亲写下了购书的地点和时间,并特意摘抄了一句语录,落上自己的名字。后来父亲入了党,在我们那地也算是老党员了,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在用自己的行动树立口碑。直到多年以后,人们都还把他的事迹和品行挂在嘴边。如果要说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和影响,这一点也许是最为深远的,我们这一辈人的世俗永远都比不上他的无私。

父亲的第二个业余身份是厨师。

父亲虽然没有机会从他的父亲那里学得裁缝手艺,但我还是认为,父亲自学成才的本领很可能得益于遗传。在我的印象中,从我开始记事时起,家里如果多几个客人,都是父亲亲自炒菜,而且从那时起,父亲就已经可以给人做厨了,十多二十桌的,从没有含糊过。不过,父亲做厨时还是有两个助手协助,都是本生产队上进的年轻人,他们时不时地还管父亲叫老师。但我觉得他们实际上就是主厨和助手,没有师徒关系,叫老师只是一种尊称罢了。我知道,父亲的厨艺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他哪里敢开门收徒啊。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也没有以老师自居过。

沙子岩不仅在岩区,而且人口结构上也比较独特。整个生产队,丁姓人口占到绝大多数,如果以户为单位,至少要占80%以上,就连为数不多的几户别姓人家,其实也和丁姓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这样的村庄结构其实就意味着整个村庄都是一家人,在这样一个集体中,和谐就是它最主要的特征。几十年来,村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邻里间因为口角纠纷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当然,更没有出现过作奸犯科一类的过激案例。这一点,一方面与它内部牢固的家族属性有着重要关系;另一方面,也与沙子岩人诚信本分的性格密不可分。沙子岩的地理位置很是特殊,与本村的其他村民小组隔着一道高不可攀的悬崖,土壤和生产习惯均不相同,交流起来既不方便,也存在一定的心理障碍,而与自己田地相邻的,却都是宜宾管辖的地界,虽然田挨田、土挨土,耕作习惯也基本一样,但大家在行政管辖、心理归属上却有着很大的差异。沙子岩人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始终保持一种低调谦卑的姿态。

在这样的人文地理环境中,沙子岩的确需要一个自己的厨师。我犹记得,那时生产队大凡有人家要办红白喜事,父亲就会主动带领几个年轻人出面张罗,从备料到洗碗,都不需要主人过多地操心,有点像今天农村的一条龙服务,只是那时大家根本就没有市场化观念,一切都是凭着彼此的信赖和邻里间的友好。村子里办事,时兴的是“软三天硬五顿”,也就是要从头一天的晚上开始设宴,一直到正事第二天早饭之后,才算圆满结束,那几天,整个生产队都十分热闹,跟过年似的。大凡这种情况,父亲就会给我们定下一条家规,不得靠近厨房。他倒不是担心我们偷学他的厨艺,而是怕我们贪吃了主人家刚起锅的酥肉。我和妹妹自然是从不敢违反,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从厨房里飘出来的空气的确是不一样的,不仅有油炸的烟火气息,甚至还有一种肥肉在锅里爆炒时散发出的猪油味道。

作为厨师,父亲的确有一些真本事。左邻右舍最为赞赏的是他做的蒸菜,这也是农村宴席的主菜,他做的蒸菜不仅顺应时节、口感地道,关键是从来都不会浪费原料,主人说好了宴席的桌数,只要按照他开的单子去备料,总是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每当农家院子里蒸笼装满,熊熊烈火开始猛舔锅底的时候,我认为是乡村宴席最为壮观的时刻,一格一格的蒸笼,足足有两米多高,像一座竹编的筒子,让我们望尘莫及。随着热量的增加,蒸汽开始慢慢上升,从那些竹篾的缝隙里钻出来,喷出耐人寻味的清香。在物质并不宽裕的年代,乡村里的宴席,是“大家动手图欢喜”的生动说明,不仅做厨煮饭是这样,就连必要的桌子板凳也是从各家借来的,主人家如果没有人手,邻居们顺便就把桌子抬了过来,就像自己家办事一样,等到宴席结束,自家清点了桌子板凳,又搬了回去。这样的乐趣,在高高在上的城里是断然体会不到的。

奇怪的是,父亲的厨艺尽管得到了乡邻的广泛认同,但他却从未到别处主过厨,连本村别的生产队也没有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对自己的厨艺还不够自信,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他始终固守一隅,父亲的厨艺才没有声名远播。

父亲的第三个业余身份是舞者。

父亲所生活的年代,农村的状况远没有今天好。那时候的人们,整天想着的就是一件事,如何把庄稼做好,才能吃穿不愁,即便是有些闲暇工夫,也多是趁着赶场天,到街上卖一点自家的鸡鸭或者时蔬,顺便换回来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只有到过年的时候,人们才开始停下与农事有关的活动,悠闲地点上一支烟,在房前屋后或者田间地头转上一圈,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整理一下,好迎接新年的到来。

最让我们记忆犹新的,是新年里大人们舞龙灯的情形。我们生产队很早就有自己的龙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拿出来,这一点令周边的生产队羡慕不已。他们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生活那么困难,还有心思置办舞龙灯的装备。父亲是龙灯队的成员之一,多数时候,他都负责大镲,两面镲上都有一朵绸带,分别缠绕在手指间,急促地一碰,就会发出洪亮的声音,与音域宽广的铜锣配合起来,喜庆的氛围一下子便弥漫了整个天空。但我却固执地认为,舞龙才是龙灯的精髓,我们生产队里的龙最开始是七节龙,后来增加成了九节龙,要把龙完全舞动起来,不仅每一个舞者要身强力壮,而且需要的场地也更宽大,那时除了生产队的晒坝,就只有彭家院子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舞龙的次数并不多,不知道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舞得不好,还是因为大镲这个角色更为重要无人可替。不管怎样,我看到父亲舞龙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仿佛浑身充满了活力,舞到极致时,几乎快与五彩的龙融为一体了,在大地之间激起一层一层光环。由此我开始明白,真正的舞者一定是对这片土地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感。

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春节的时候,已经很难看到舞龙灯的场景,从外地赶回来的人们,更乐于聚在一起打麻将或者走亲戚,例行公事地度过一段日子之后,又纷纷赶往自己务工的城市。当年生产队那套舞龙的家什,也早已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当年舞龙的青年,现在已经步履蹒跚,谁也不愿意和他们聊当年那些无趣的事。

一个村庄,其实就是一个社会。像沙子岩这样的自然聚落很多,它所经历的发展历程,其实就是中国乡村发展进程中的一个缩影,从集体生产到包产到户,从以农为主到外出务工,从鸡犬相闻到返乡过年。我在想,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它的前进。走在沙子岩村蜿蜒曲折的沙地上,穿过那些熟悉的丛林和田埂,这些几乎几十年都没有过变化的泥土突然间给我一个启示,沙子岩村人真正富足的,是他们的内心有着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我突然意识到,像父亲这样的舞者,对于这个村庄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尽管,他们的舞姿是那么笨拙和不堪。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沙子岩这个偏远的村落在地理结构上也并没有任何改变,那些远去的岁月渐渐成为历史。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最早从这个村庄里走出来的能够识文断字的人,他们的意思似乎我可以为这个村庄代言。但到现在我才发现,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我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个村庄蕴含的力量,也更没有意识到,父亲的一生,居然和这个村庄已经融为一体。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决定在这个夏天回沙子岩住上几天,我需要在父亲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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