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鸣
大地一直在那儿,这是泪流满面的事实
——毕飞宇
时间的长河中,某一刻犹如南柯一梦惊觉,我从一团迷茫混沌里初醒过来。我步履蹒跚,摇摇晃晃跨过卧室的门槛,穿过青苔漉漉的院坝,从木栅院门的缝隙中鳅鱼一般溜出去,抬起头颅,踮起脚尖,第一次放眼打量家院以外的世界。那一刻,天空澄澈如洗,红彤彤的秋阳高悬头顶。川西坝子一马平川的黑土地,连同铺陈其上的金色稻谷,汇成茫无涯际的巨大潮汐,席卷呼啸着扑入我的眼帘。如此宏阔的场景大大超出了我稚嫩微小的视觉承载能力。我冷不丁一下被镇住了,觉得面前的景象开始像木马一样旋转。我一阵头晕目眩,惶然中一屁股跌坐在一摊泥水里,哇哇大哭。正在隔壁房间忙碌的母亲循声而出,赶紧将我搂于怀中,拍着背轻声安抚。故乡的原野大地,以这样“震撼”的画面在我记忆源头镂刻下深深的初原印痕。
现在想来,我智窦初启面对大地的那份诚惶诚恐,应该是一种天性使然吧。想一想看,我们赖以生存的足下之土是多么的怀柔淳厚,与芸芸众生之间缔结着怎样千丝万缕的难解之缘?人这一辈子,出生时算做“呱呱坠地”,辞世时讲究“入土为安”。寻常百姓熬度日月,追求的是“脚踏实地”的安居乐业;君临天下叱咤风云,最终求索的也不过是“封疆拓土”。四时更迭,阴晴无定,大地始终一如胸怀博大、爱意缱绻的母亲,以自己丰腴的胎腹和超强的生殖能力,源源不断地滋育出人们豢养肉身所需的五谷杂粮,蒂结不计其数的奇果天珍。大地还慷慨地将自己肌体深处经年蕴积的宝藏倾吐出来,满足人类更多更高的幸福祈愿。大地上那些纵横交织的山河湖海,莽林荒原,无时无处都有甘甜的乳汁在汩汩流淌,普天之下各类生命得以哺育,蓬勃竞发,万物欣荣。大地还是所有陆地动物的安居处和避难所。哪怕各式各样的筑巢戳得她遍体鳞伤也在所不辞。大地又是各类生命的终极安息园,即便是一只夭亡的蚁蝼、一片飘零的枯叶,她也会把它们揽入温暖的胸襟,为它们深情吟诵惜别今世的挽歌和浴火重生的祈祷。
七岁那年初春,我意外地拥有了人生第一块土地。那时我们居家在一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麦秸覆顶的教室端头有宽约丈许的一溜儿空地,它长时间荒凉着,散布着碎石子、板筋草和斑驳的苔藓。那一年春天,我们几个教师的孩子突然灵光乍现,把这一角无人问津的旮旯当作了可供我们探幽寻宝的“新大陆”。一连几天,一伙小子你争我赶跑马圈地——各自用砖头瓦片隔拦出方寸一围,标志着从今以后,这领地就归我们分而管辖了。虽然只有巴掌大个地盘,但是这已足够让我兴奋,我想要植入土地的梦幻太过丰富了!我蹲在地上,挥着短柄的小镢锄,一点一点地翻挖板结的泥块,剔骨一样去掉那些石子瓦片,把土饼培得很细。无意间,我发现泥土地里蛰伏着猫冬的几只蝉虫和蝈蝈。它们深藏地下整整一个季节不吃不喝,甚至连呼吸都屏蔽了,可却养得又嫩又胖,一个个像慵懒的雏儿。时令还未到它们该苏醒的时候,受到我的惊扰,它们老大不高兴地撅着屁股往泥土褥子深处龟缩。油黑的土壤从下面翻过身来,在早春的阳光下舒爽地吐纳着气息,空气里弥散着清新沁鼻的腥湿味儿。我仿照平常所见的农人耕种的式样,在小园地里打理出蛋糕一样的厢垄,掘好窝穴,找邻居农家讨来一些菜秧,一棵棵精心地植下,扶正根,培好土,再用手轻轻压实窝兜。然后逐棵浇了水——还没忘记撒了一泡尿兑上作底肥。捣腾了一身泥水,满头大汗,直起身来扳着指头检点一番艰辛换来的战果:分别有莴笋、茄子、黄瓜、辣椒各七八苗。仍觉得意犹未尽,又去小溪边削了一些桃李柳槿的枝条,绕着小园子一周栽插上。从此,我像个地主老财一样天天围着小园子转悠,满心期待着未来的收获。我边浇水、拔草、捉菜虫,边仔细观察植物的长势。两天之后,土厢上的菜苗昂起了蔫耷耷的颈脖。继而,追着时令展劲地抽茎、发叶、蓬窝,过了一阵子,已有星星点点的菜花花在茎叶间斑斓闪烁了。那些栽插的枝条,一粒粒新叶芽也破苞绽放,探出醒目的鹅黄尖头。我欣喜若狂,由我亲自耕植培育的新生命在土地上隆重诞生了!这太神奇了,是童话还是魔术?我满怀希望地想象,不久的将来,我的小园子定将是一派蔬果丰茂、花木飘香的动人景象。那样的奇迹,将使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和所有见证的人赞口不绝,叹为观止!
我的美梦破碎得很突兀。那是一个星期日,我懒睡后起床,顾不上洗脸吃早饭,趿着鞋匆匆去看我的园子。扑面而来的一幕让我猛一下傻了眼:昨日满地鲜活的光景荡然无存,几个由孩童自垦的错落园圃已全部被夷为平地,一位工匠正在忙碌着搬砖运石垒砌一座新规划的花坛。被拔掉的菜苗树苗如弃儿般抛在一边,嫰白的根须在晨风里微微颤抖。这情景让我的心如撕裂般疼痛,我脑袋一热,嚎叫着猛兽一般扑上前,抱住工匠的腿杆又揪又啃,嘶声哭喊:“赔我的地,还我的苗!”校长闻声从办公室跑来,把我拉到一边,努力劝慰,晓之以理,告诉我说:植树节快到了,学校要统一布置绿化美化,过去零乱的东西必须通通清理掉。“我的地,我的苗!”我不听那一套,仍旧竭力抗争。这时父亲也赶来了,我像是见到了救星,眼巴巴地盼着他帮我力挽颓势——父亲平时遇事总是向着我的。但那一刻我的心骤然灰冷,父亲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场景,啥话也没说,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朝着校长歉意地点点头,然后不由分说,使劲把我拽回家。等我一股子莽劲过了气,父亲看着我,一脸肃然:哪里是你的地,你凭啥子?这里每寸土都是学校的,学校是属于国家的。学校要统一规划建设,一个小孩家怎能由着性子来阻挠?父亲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了我个透心凉。这真是冤破了天啊!那块地,它原本闲置撂荒在那儿,明明是我汗流浃背一镢一镢垦出来的。那些蔬菜花木,是我怀着一份执着而神圣的祈愿,一株一株唤醒了它们的生命。这,怎么就不能算作“我的”?我满肚子的憋屈却无从申辩,连爱我疼我的父亲也不能为我撑腰。我彻底蔫了,小小年纪,第一次品味到失地者的那份无助与忧伤。
长大成家立业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以“安居”。在乡村中学当教师那会儿,夫妻分居两地,平时在学校享受集体宿舍待遇,节假日二人团聚只有到亲戚朋友家借宿打游击,尝够了“寄人篱下”的滋味。辛苦打拼了半辈子,终于攒够积蓄买了一套商品房,建筑面积两百多平方米,十楼跃层,似乎够得着用“宽敞”来形容了。产权证上工整地写下妻子的名字,尽其所能配置了一应舒适的家具。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此生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窠巢。乔迁新居,一阵喜悦过后,细细品咂琢磨,心中的滋味却又复杂起来。是时,房地产火爆如日中天,每平方米售价噌噌攀高,公摊、阳台均要计价,毫厘不爽。我家那套房嵌在十几层楼的大半腰上,一层层分摊折算下来,也就仅仅占有十余平方米屋基地,好可怜的一块“蛋丸”。再顺着往深处想,其实我足下夯着的那方寸之间哪里算得是“地”呢?那明明是搭搁在半空中的几片钢筋混凝土浇筑板块。托身其上,人的真实状态是一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悬浮,俨若老电影《杂技英豪》中的“空中飞人”在那儿炫技,想想竟觉得心中有一种“失重”的飘忽感。悟透了空中楼阁四面无土的实质,难免生出一些颓丧,却又十分的不甘。我辈凡人非神仙,不让居家沾点儿地气怎么行?于是在那一溜儿阳台上打主意,一口气搬回大小几十只盆钵,雇花工运来几大口袋田野熟土,拌入渣肥,分别种下月桂、玉兰、蔷薇、蜡梅、枙子、太阳菊之类花木。还蓄水一缸,养了一对龟,妻授名为大玄小玄。下班归家总喜欢待在阳台,呵护陪伴着些微泥土之上的每一株纤纤草木伸枝展叶,花开花谢;守看丛叶里那些蜗牛、小蚂蚁和甲壳虫来来去去、生生不息;聆听蜂鸟和喜鹊在枝头嬉戏啼鸣,而后划一道优美的弧线展翅凌空——这样,即便宅身楼宇,总还能沐浴一缕天籁灵泽,抚慰心灵深处那份日久弥浓的自然乡野情结。
还有一隅净土,是我和几兄妹牵肠挂肚的精神家园。父母健在的时候,他们的定居地就是我们的老家。无论我们平常怎样四下奔走忙碌,经受多少生活的曲折和磨砺,节假日总会回聚到他们身边。二老的居家及其逼仄简陋,合家团聚之时连椅凳都不够,有人不得不侧身挤坐在床沿边上。但那却是风和日丽的港湾,是舐犊情深的牛栏,我们跻身其中,内心注满了蜜一样的温馨和善爱。重回生活的漩涡,我们便有如辟谷禅修归来,意志毅定而心性淡泊。如今,二老已长眠于地下,他们合葬的茔园位于故乡西南一片幽宁的慈竹林盘里。生前,父亲为土地的事情一辈子愁眉不解。曾几何时,祖上先人殚精积虑囤积土地和粮食,风光最甚时已拥有上百亩沃土。然而,因时代风云变幻,到了父亲懂事成人时,家族曾经的富足兴旺一夜间土崩瓦解。父亲非但没有从中享受到福祉和荫庇,反而为此背上“出身地主”的沉重政治包袱。回忆早年的父亲老爱缩着脖子躬着腰身行路,而且诸事小心翼翼,胆怯拘泥,他那是一直被一张虚无的“地契”折压着腰身啊。父母离世,关于土地的沉重包袱终于从他们身上卸下来。如今,他们以化实为虚的形态,将自己浓缩于方寸一匣、深土一角,淡定而静虚,与世再无争葛,只给曾经生养自己的大地和自己悉心生养的儿女留下丝屡牵挂和纪念。
墓茔安置在妹夫老家的宅基地边,茔前是一片四时葱郁的肥沃农田,有一练清幽小溪静静地蜿蜒而过。此处没有地权纠纷之虞,没有市声尘嚣惊扰,二老可以高枕安卧了。每年清明,我们兄妹合家齐聚茔园,往墓庐上垒添些泥土,洒扫清除台阶上的杂草乱叶,指点着大理石墓碑向晚辈讲一些家族的陈年旧事。然后,一边焚着香蜡钱纸,一边喋喋不休地与二老倾诉一年来的生活工作过往。汇报种种收获和可喜的变化,尤其是他们最为牵挂的几位孙子孙女天天向上的景况。
我相信,至亲骨血的絮语二老是听得到的。虽然他们的肉身早已化为无形,但蛰居于这样幽宁的风水宝地,他们的灵魂一定已经超度涅槃。他们就在我们头上三尺之处,从另一个维度无尽慈祥地观照着我们,细细倾听我们的心声,分享我们的快乐,并暗中为他们子嗣的勃勃繁兴给力加持。这样的时辰,总有仲春的煦风在故乡的土地上和暖吹拂,迎面送来油菜田垄阵阵浓郁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