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林路

2020-05-01 06:08聂作平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报纸

聂作平

双林路是成都一条大约两公里长的大街,从二号桥到万年场,笔直,宽阔。由西向东,次第经过电视塔、邮局、二滩、电视台、新华公园、五冶,当路口出现一座军人持枪冲锋的雕塑时,双林路就在二环路画上了句号。在靠近二环路的地方,有一大片拥挤的楼房,那就是早年修建的拆迁安置区。

二十年前的成都,远不像今天这样大而不当。二环以外的地方,就是大片大片的原野,花红柳绿,间或稀疏地布几座房子、立几根烟囱,蚂蚁般的人群像是地毯上撒了些芝麻。大货车从二环呼啸而过,声嘶力竭,尘土漫天,宛如战场布景,二环自然就成了城市与郊区的分界线。靠近二环的双林路安置区,无疑就是典型的城乡接合部了。

如同所有的城乡接合部一样,这里也永远拥挤着来自乡下的黝黑面孔,南腔北调的方言像一片海洋,里面飘浮着成都话的零星岛屿。菜市场、面店、苍蝇馆子、理发店、小商店,路边随意停放的自行车、面包车,晾晒在女贞树上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有太阳的下午,坐在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上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傍晚时分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的孩子;菜市场里鼎沸的人声,隔了上百米也能闻到的鱼腥味猪肉味;午夜的麻辣烫摊前几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大声武气地诉说生活的艰辛或快乐;三五家按摩房,永远散发出橘红色的灯光,像是温情脉脉的灯塔在指引迷途的航船。

我从自贡再次漂泊到成都,双林路是我的第一站。长长的双林路上,在距新华公园不远处,曾经有一家叫什么钻石的娱乐城,夜晚霓虹闪烁,门前扭动几个紧身热裤的女子,它让整条街的荷尔蒙急速上升,空气中满是暧昧与轻浮。就在娱乐城背后,有一条两三百米长的斜斜的小巷,小巷两旁,是十几栋七层的楼房,每两栋楼房形成一个小院,每个小院的门卫,就像精心挑选过似的,都是一些满面皱纹和倦容的老头,手里摆弄着砖头大的收音机,半闭着眼收听川戏或新闻。

我和中学同学简锐合租。房东只提供了房子和两张会唱歌的木床,我们的衣服大概只能放到油污的地板上。幸好,简锐任职的公司就在附近,他利用职权之便,趁着黑夜从公司顺来一张布满陷阱的沙发、一把色彩可疑的藤椅、两只塑料凳子,一张只有三条腿的圆桌。塑料凳和圆桌放进他的房间,沙发和藤椅放进我的房间。我把从自贡搬来的电脑摆放在藤椅上,藤椅太小,只能勉强挤下显示器,主机和打印机就搁在地板上。工作时,键盘横在怀里,半个身子小心地镶进旧沙发的陷阱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敲,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地敲。这样的工作倒是和我以前在发配工厂时做装配工很相似,无非就是每一分钱都要通过双手的劳动来换取,少敲一次也不行。

我和简锐都不会做饭。早饭好说,一根油条或一碗小面就可对付,中午单位有盒饭。晚上回到暂住地,离我们的出租屋不到两百米便有一家农贸市场,农贸市场门口,一溜几十家小餐馆。正值夏天,我们坐在树荫下的小凳子上吃晚饭,天气大热,喝两瓶冰冻啤酒是非常愉快的事情。要了啤酒,自然得要两个凉菜。如此吃下来,一个月不到便深感经济压力巨大。有一天,我们决定自己做饭,从市场买了些面条,看到有油炸小鱼,也买了一份。回去的路上,忍受不了油炸小鱼的香味,你一个我一个,走到楼下时,打包袋里只有一些油炸小鱼的残渣了。

不久,诗人阿丘也来成都打工,两居室的房子要挤三个人,阿丘只能住在进门那个据称叫客厅、事实上相当于过道的房间。阿丘说他家庭负担重,不能在外面吃饭,又宣称他会做饭。于是接下来的一些晚上,他那肥胖的身子吃力地钻进阳台改成的厨房一阵忙碌,端上来一大盆面条或是一锅有些夹生的米饭。那段时间,我总是拉肚子。直到有一天,我从厨房经过,看见他拿着一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抹布在认真地擦拭不多的几只碗和几双筷子。他的理论是: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阿丘是个胖子。其实我认识他时还算瘦弱,后来他所在的单位派他到北京一家餐馆做采购,一大福利就是任意吃喝。这种福利对一个曾经多年吃不饱的乡下穷孩子来说,是一种致命诱惑。阿丘说,早上吃油酥花生米,他要直接浇上一大瓢麻油。半年时间,他以每个月十斤以上的速度增肥,肚子就像吹胀了的气球。胖子鼾声大,他的鼾声一波三折,抑扬顿挫。一门之隔,我无法入睡,有一天实在忍无可忍,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你还是起来写稿吧。五分钟后,我听到厕所里传来淋浴的水声。惊问其故,阿丘满面委屈地说,你不是叫我洗澡吗?有一晚,又被鼾声吵醒,我把采访机放到他的枕边录了一段,第二天放给同事听,请他们猜这是什么声音,他们研究了大半天,最终一致认定:电钻。

安置房一部分出租给我们这种外来的蓉漂族,一部分房主自住。房主当然都是成都人。要辨认房主和租客很容易:不仅因为房主操着软绵绵的成都话,还因为房主大多会牵一条狗,慢腾腾地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更多时候,他们挤在小区茶馆里,乐此不疲地打麻将。房主和租客是两个阶级,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一旦发生交集,那多半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外面喝了酒,回到房间,情不自禁地唱起歌。一会儿,有人猛烈踢门,开门时,两道强光电筒的光柱像两根棍子直接戳进屋来,棍子后面,是两张模糊的、油汪汪的胖脸。胖脸自称警察,是来查暂住证的。我们自然没有暂住证,胖脸的语气越发严厉。我终于想起,除了身份证,还有一本作家协会的会员证。大概看在我们好歹也算文化人的份上,胖脸说下不为例,明天必须到派出所补办,否则后果自负。

送走警察,才发现阿丘不见人影,四处一寻,原来他早就躲进了卫生间。在确信警察已经走远后,阿丘红着脸从厕所走出来,他说在北京时,经常查暂住证,因为没有暂住证,他差点被警察押送到昌平挖河沙。我说,看来成都警察还是要温柔一些。但警察再温柔也是警察,第二天,我们灰溜溜地到派出所办了暂住证。后来,和办证的警察搞得有几分熟了,警察说,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办没办暂住证,是你们楼下邻居举报的。我们这才想起,有一天阿丘在阳台上晾衣服,不小心把水溅到了楼下晾的拖布上。当时,一个老头就气势汹汹地踢门,原本软绵绵的成都话,也变得像铁一样坚硬。

告密老头让我们想起另一个差点做了我们房东的老头。那个老头在决定把房子租给我们之前,向我们事无巨细地提了二十多条要求,其中最搞笑的是,他认为手机充电器容易引发火灾,因此我们不能在房间里给手机充电,你们在单位上充吧,他说。这也罢了,尤其荒谬的是,你们既然是编辑、是作家,我这个人的人生经历非常丰富,拍成电影也感人得很。我写了一部回忆录,你们得答应帮我修改。说到这里,老头从一只破旧的公文包里摸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来,你们签个字吧,我提的要求都在上面,你们答应了,我就把房子租给你们。接下来,我们落荒而逃。

是时,简锐新婚不久。简锐从技校毕业后,分配回老家一所乡中做校工,校长不待见他,曾经在全校员工大会上说:“简锐,如果你要辞职,没有人会留你的。”在那个偏僻的小镇,尽管长得一表人才,但简锐竟然找不到女朋友。为此,他在一个炎热的暑假漂泊到了成都,在一家当时有名的生产口服液的公司打工。公司常年无休,天天加班,但令他欣慰的是,他在公司下属的分公司找到了女友并迫不及待地结了婚。

简锐的老婆远在距成都两百多公里的另一座城市,他们两地分居,大约两个星期见一次面。虽然古人早就断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我们不是痴情的古人,为了一个诺言就可以痴守一生。没有朝朝暮暮,哪来两情久长?所以,一个不变的现实是,分居总会导致移情别恋。不是我们花心,而是距离终将如同一盆接一接的清水,它会把原本浓烈如酒的感情冲得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只有水没有酒。

新婚几个月后,简锐和小文相识并迅速坠入情网。有一天,小文来看简锐,顺便在楼下买了一大篮水果。孰料第二天,简锐的前妻(当时还是现妻)小肖来了,她看见水果,随口问谁买的?一旁的阿丘差点脱口而出说是小文买的,简锐急中生智,指着阿丘说,丘大哥听说你要来,专门给你买的。从此,为了这篮虚构的水果,小肖对阿丘格外信任。在她和简锐闹离婚的那些日子,她经常打长途电话找到我和阿丘,要我们为她和简锐的矛盾评理。其实,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中间还有缠七夹八的感情纠葛呢?我们只得小和尚念经那样有口无心地劝说简锐几句,但事实上,我知道我们是无法劝住一个被爱情施了魔咒的男人的。除非魔咒自动失效。

果然,闹了大约半年后,简锐的第一次婚姻宣告结束,好在还没来得及生儿育女,好在原本就两地分居,好在没有更多的家产要分割,离婚证一办,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就从此天涯路人了。其实,这世上有多少婚姻、多少缘分,不是如此这般的萍水相逢又擦肩而过相忘于江湖呢?我的四川老乡苏东坡总结得好:人生不过是“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离婚后,简锐从我们的集体宿舍搬了出去,毕竟,他是热恋中的人,他需要独立的空间做爱巢。

意外的是,几个月后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朋友在一家酒吧喝酒时,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简锐的女朋友小文。小文挺着大肚子,拎着一大篮香烟在叫卖。我惊讶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小文说,简锐害怕和她结婚,三个月前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成都,据说到乐山去了。她又指着肚子说,这是他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我问她,如果简锐不认,不肯和你结婚,你今后怎么办?小文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为了多挣点钱,我白天上班,晚上就到酒吧卖烟。第二天,我拨打简锐的手机,不通。经过一番周折联系上后,我给他讲了昨天晚上在酒吧的所见所闻,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一会儿,我听到了低沉而压抑的抽泣。

如今,当年那个还在肚子里就随妈妈在酒吧卖烟的孩子已经十四岁了,上初三,嘴唇上已长出细细的胡须。那家酒吧大概还在,只是,坐在里面喝酒的,已不再是十多年前的那群人了。在一座相同的城市,不同的人先后粉墨登场,然后不可阻挡地老去。留下往事,如同云烟。

楼下的邻居,除了举报我们没办暂住证的老头,还有一对母子。母亲六十来岁,一头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说话细声细气,见到我们,甚至还会打招呼。她大概是身为成都人又主动和外地租客打招呼的唯一一个,为此我们对她印象很好。我无端地认为,她一定做过小学老师。只有做过小学老师的女性,才会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柔软善良的微笑。

但这个小学老师在柔软善良之外,还有一份解不开的忧愁。她的忧愁来自于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三十来岁,和我们是同龄人,平时也穿戴得很整齐,虽然不是名牌,但浆洗干净,搭配得体。

她的儿子没有工作,而她,也早就退了休。每天早晨,她的儿子——依稀记得,老太太叫她强娃——都会在八点左右搬着一张椅子走下楼,他会坐在两栋楼出口的传达室门外,那里正好对着那条斜斜的小巷。清晨,正是上班高峰期,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每当有年轻女子经过,强娃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开双臂,充满激情地对人家高声唱:“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多少会有落寞的感觉,为那爱过的人不了解,想念还留在心里面。”

后来我们隐约得知,十年前,强娃因为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落下了精神病,只是,那场爱情到底如何惊天动地,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当我们见到强娃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精神病加花痴了。就像有些人仿佛一生下来就老了一样,强娃仿佛一生下来就是精神病加花痴。他的事业就是每天早晨准时来到门口,对着来来往往的女子唱那首《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不久,情人节真的到了,玫瑰花,巧克力,酒吧和咖啡馆艳俗夸张的海报铺天盖地,整座城市在一夜之间变得像怀春的少妇。那天晚上,强娃把家里的录音机开到最大音量,一刻不停地循环播放那首《没有情人的情人节》,直到我们上床睡觉,院子里还回荡着孟庭苇凄楚的声音:“情人节快乐,快乐情人节,把那忧郁的发丝轻剪。情人节快乐,快乐情人节,一个人流连花好月圆。”

开初,我们以为告密老头会去干涉,他说过他最需要安静。但奇怪的是,告密老头没有任何动静,整栋楼整座院子也没有任何动静,如泣如诉的音乐一直唱得鬼哭狼嚎,直到整栋楼整座院子都在音乐声中昏昏入睡。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强娃终于关了录音机,搬着那把椅子兴奋地往楼下走去,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却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

老太太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去世的。几个据说是老太太堂兄弟的人在院子里搭起灵堂,没有哭泣,不多的几个花圈暗示着主人生前的卑微与无足轻重。灵堂前,堂兄弟和他们的妻儿摆了两桌麻将,打麻将的人高声说笑,为一手好牌激动得把麻将在桌上用力地敲,或是为一张臭牌大声骂娘,顺便给旁边捣乱的小孩一记巴掌。这一回,灵堂里终于有了哭泣声。强娃很安静,他独自坐在远离灵堂的帐篷外,屁股下的那把椅子,靠背上印着成都某小学的红字,红字已经异常黯淡,像一些史前遗址,须得考证才能辨识。据说,他天天把这张椅子搬下楼再搬回家,如是者已经十年了。每当有年轻女子从灵堂前经过,强娃一如既往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开双臂,充满激情地唱:“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多少会有落寞的感觉,为那爱过的人不了解,想念还留在心里面。”

两天后,灵堂拆除了,老太太的儿子不见了,据说被亲戚送进了福利院,那套房子也卖了,用来支付福利院的费用。老太太的几个堂兄弟为了分配遗产大打出手,一个鼻血长流,一个眼眶青肿,一个要日另一个的妈,一个要操另一个的先人。打完架,他们带走了包括垃圾桶在内的所有家具,独独留下了老太太的骨灰盒。所以,很多天以后,当房子的新主人在屋子中央发现那只孤苦伶仃的小盒子时,打开后愣了半天才弄明白是什么东西,于是尖叫着从五楼飞滚而下,瘫倒在一株女贞树浓重的阴影里又骂又哭。

我们的隔壁是一套一居室的小户型,不知是设计者脑子进水还是因为拆迁安置房所以偷工减料,小户型只有一间半屋子,一间是正屋,半间是厨房和卫生间,另外带有一个三平方米的阳台。之前,那套房子一直空着。终于有一天,搬来一个年轻女子,那时候强娃已经被送进了福利院,不然,他一定会天天对着她高唱情人节快乐。

年轻女子显然是从事皮肉生意的,这一点,从她暴露的穿着,打身边经过时肆无忌惮的香水味,以及中午起床,半夜乃至凌晨才回家的作息上都可以推测得出。在这个日益商品化的社会,人群已经被最大简化为买方与卖方,只不过买卖的东西不同罢了。所以,对这样一位邻居,我没有丝毫歧视的意思。有时候哥几个聊天甚至突发奇想,如果我们有机会采访一下她,一定可以写出非常具有可读性的纪实文学,说不定还能拿到《知音》去骗几千块钱稿费。当然,每次见到她,我们根本没有勇气和她打招呼,遑论采访。她浑身上下散发的香水味浓烈得所向披靡,阿丘与她迎面而过时常常面红耳赤,而告密老头的目光,总要追随她走上好几十米。

有一天,艳俗女邻居忽然穿戴得像个上班的良家妇女,身上的香水味也淡了不少,并且她居然破天荒地在八点左右就打开房门,一会儿工夫,竟然从楼下拧回一些菜蔬,以及一笼热气腾腾的灌汤包。一会儿,当我听到她在隔壁大声叫乖儿子时,我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儿子来了。在儿子面前,她得像个母亲,哪怕她原本的身份是妓女。下午从外面回来,窄窄的楼道里,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趴在地上玩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他抬起头,兴奋地告诉我,叔叔,我妈妈刚给我买的新汽车,新汽车哟,会跑的呀。

先前,女邻居总是下午两三点出门,半夜三点甚至凌晨五点回家,这说明,她很可能在某个固定的娱乐场所上班。现在,她的儿子来了,她怎么上班呢?吃饭时,我和阿丘探讨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毕竟,那样的生活离我们太过遥远。

后来有一天凌晨,我突然被隔壁传来的一阵只可意会的声音惊醒,哦,原来女邻居的工作地点从娱乐场所改成了暂住地。只是,她的儿子怎么办?又过了几天,一个深夜,在经过新华公园门前那条浓密的林荫道时,我看见一个袒胸露乳的女子站在半明半暗处,向路过的男人招手示意。文雅说,叫流莺;通俗说,叫站街女。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们的女邻居一定也是这样,晚上,她在儿子入睡后,再换上工作服走到树荫下寻找业务,一旦有了业务,她就和客人一起回到出租屋,于是也就有了我们凌晨听到的那种奇怪声音。她既要在儿子面前保持母亲的尊严,又要让自己和儿子有一口饭吃。她只能昼伏夜出,就像险恶丛林里一只拖儿带女的母兽。

又是一个夜晚,我们被一些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那是从隔壁传来的孩子的哭喊和男人的呵斥,以及从走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和吼叫声。透过猫眼,我看到几个警察正在把女邻居和一个男人反扭了双手往楼下推,女邻居的儿子抱着她的双腿大声哭喊,地上扔着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后来,从派出所那位办暂住证的警察口中,我听到了关于女邻居的故事:女邻居以前在某洗浴中心上班,和老公离婚后,儿子断给了她,没人带,只得接来成都。就像我曾经推测过的那样,每天晚上,女邻居把儿子哄睡后,就到新华公园一带勾搭男人并带回家。房子太小,只有一张床,她的儿子就睡在阳台上的一张破席子上。有好多次,她的儿子从睡梦中惊醒,看到一个陌生男人骑在妈妈身上,顿时吓得号啕大哭。他的哭声,让楼下的告密老头常常失眠。于是,告密老头又一次走进了派出所。

那段时间,告密老头刚生了一场大病,由于中风,他的脖子总是向左方僵硬地偏着,说话的时候,就给人一种愤怒的错觉。那个冬天,他总是坐在传达室门前那张不知谁丢弃的长椅上晒太阳,那里没有小区里无处不在的女贞树,太阳能够从早晨一直晒到傍晚。很多时候,他晒着太阳进入梦乡,打起轻微的鼾,嘴角挂着涎水,像蛛丝一样又黏又长,风一吹,晃晃悠悠。他醒来时,又一次和门卫大爷说起我们的女邻居,他忽然提高声音,向左歪着头,颤抖着手狠狠地剑指前方,那个贱人,我一看,就晓得她不是好东西,伤风败俗,伤风败俗懂不懂,以前我当副科长的时候……但是,几乎对所有人都过分热情的门卫大爷居然没接他的茬,自顾低头摆弄那只破旧的半导体,里面有一个女声正在兴高采烈地播报:最近,为了迎接XX 会议的胜利召开,我市掀起轰轰烈烈的扫黄打非运动,出动警力两千人次……

女邻居和她的儿子就这样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何方。是乡下老家还是另一个遥远的城市,抑或就是成都另一个楼房拥挤的拆迁安置区?她是重操旧业还是另谋生路?很多个夜晚,当我经过新华公园门前并遇到一个个站街女时,我总是下意识地辨认,她们是否就是不知名不知姓的女邻居。但那是另外一些陌生的脸孔,娇媚与浪笑背后潜伏着无边无际的焦灼和不安。女邻居被抓走后,那辆红色小汽车,她给从乡下接来的儿子买的红色小汽车,一直安静地仰面躺在门前的楼道上。灰色的楼道和灰色的墙壁之间,小汽车的大红色突兀、意外、触目惊心。

那时候,我辗转在一些报刊打工,薪水微薄。为了养家糊口,我得给本城的多家报纸写专栏。那时候,这个号称报都的城市,竟然有七家每天出几十个版的日报,并且每家报纸都有一个甚至两三个风格不同的副刊。我的千字文就刊登在旧时所谓的报屁股上,为此,我每天总得到报摊上买几份报纸。一来二去,我认识并熟悉了报摊的老板,那就是来自云南昭通的王二娃和他的老婆李桃花。

王二娃上身是西装,脚上却是一双破胶鞋,而且永远没穿袜子。你七点起床,他在报摊上,你六点起床,他还是在报摊上。他的报摊在小区通往双林路的小巷拐角处,生意不算好,但也还混得走。据王二娃的老婆李桃花说,王二娃是个有洁癖的人,一大早从报刊批发中心把各种报纸领回来后,他把原本一张张散乱的报纸夹在一起成套,要是报纸的角有些皱了,他一定会心痛地用手细细地把报角抹平,如果抹不平,他就会显出焦急的样子;再如果一连几张都是这样,哪怕大冷的冬天,他那个冻得像一节广味香肠的红鼻子上也会渗出一些绿豆大的汗珠。

李桃花虽然长得不像桃花,但看上去要比王二娃能干一些,因此他们两口子的分工是王二娃守摊子,李桃花沿街叫卖。成都冬天的早晨常常呵气成霜,两口子理好报纸,王二娃坐在报摊前袖着手,肥大的棉袄使他看上去像一个辛勤的菩萨,他直直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正是上班时间,一大群人骑在自行车上,急三火四地朝城里赶。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一只辛勤的蚂蚁,疲于奔命却又目的不明。王二娃看着看着,眼神迷糊起来,一下一下耷拉着脑袋,像是小鸡啄米。但一旦有人来买报,哪怕离他的报摊还有五米远,他立即睁大了眼睛热切地望着你,让你觉得不买他的报纸简直天理难容。与此同时,强娃坐在距王二娃五十米开外的传达室门前,兴高采烈地对每一个路过的年轻姑娘高唱“情人节快乐,快乐情人节”。

李桃花背着报纸沿街叫卖,要比王二娃辛苦得多。她总是到双林路早点铺里去卖,很有耐心地逐一问那些喝着石灰水般的豆浆啃着黄铜般油条的人们,师傅来份报纸吗?有商报早报华西报青年报。吃喝的人往往头也不抬地挥挥手,这里面大多数是拖三轮或砌砖头的农民兄弟。农民兄弟是不大看报纸的,他们能看云识天气。

后来,李桃花有经验了,她不再逐一问所有的吃客,而是专门挑那些戴眼镜的人、穿西装的人、上衣口袋里插钢笔的人、一边看手机一边啃油条的人、把女人喊作亲爱的或达令的人。她当然不再喊师傅,凡是戴眼镜的理所当然是老师,不戴眼镜的都是老板。这样,我有幸在那个冬天当了几回老板。几天后,她认识 了我,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在王二娃的摊子上买两块钱的报纸,她会朝我笑一笑,并且说,哦,你不是老板,你是我们小区那个胖娃,你是写作文的。你写的作文就印在这些报纸上,坐在屋里就把钱赚了,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人活得安逸。不比我们,风里来雨里去,卖一天报纸也挣不了几个钱。

下午,李桃花带着一身疲惫回来了,如果报纸卖得好,她会小鸟依人地坐在王二娃身边,两口子低声交谈,好像在念叨乡下的两头牛、十只鸡和他们的父亲母亲,以及两岁的女儿。如果报纸卖得不好,李桃花的脸就如同四川盆地深冬的天空一样暗淡阴晦,她站在报摊前像个严肃的首长一样批评王二娃,从王二娃小时偷她家的桃子骂起,一直骂到王二娃的洁癖。她说,正是王二娃的洁癖造成了今天报纸的滞销。

每过半个月,李桃花和王二娃就会咬咬牙拿出五块钱,在小巷尽头印老板的店子里打个长途电话。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与乡下父母约好了,农历的初一和十五晚上七点钟,他们打电话回去,家里是没有电话的,他们的父母跑到离家两里的乡政府去接。每次,李桃花总是带着哭腔对着电话语无伦次,甚至说不出话来,只听见鼻子抽成一片,急得王二娃一边看计费器,一边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仿佛他的脑袋里有一群绵羊在跳舞。有一次,电话超时三秒,为此要多付几毛钱,这一回,王二娃史无前例地批评李桃花,李桃花史无前例地保持沉默。

王二娃和李桃花就这样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他们每天都带着报纸的油墨味儿呼吸着,太阳在照别人的时候,也会顺便照照他们;而我,每天都会到他们的报摊上买回两块钱并不太想看的报纸。这是一个穷人对另一个穷人的理解和支持,就好比同一座牢里的难友会相互鼓舞说:兄弟,熬一把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从自贡到成都,我就算自谋职业的打工仔了,我不大可能在一个单位待得太久,因为人间的变化总是比计划更快:两年多时间里,我先后换了几个工作,先在一家报纸做策划,然后在一家妇女刊物和一群绝经期老太太一起研究爱情婚姻家庭,再然后编一本浅薄无聊的追星杂志。也就是说,我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这对一个以笔为旗,企图通过不断发表文字来证明自我存在的活在纸上的写作者来说是寸步难行的。因此,我必须有一个通信地址,这样我才能建立起我和外界的必然联系。出租屋是不行的,保不定哪天我们就会被房东赶走,或是我们自己流浪到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我曾想拜托一位同在双林路的朋友。他是电视台的正式职工。所谓正式职工,意味着他是体制内的人,如果他愿意,可以在这个单位待到退休,按部就班地分房子涨工资评职称。至于我们这些体制外的打工者,必须用劳动的五天养活不劳动的两天,一旦没有可以榨取的剩余价值,老板就会像扔一块用过的抹布那样把我们扔进垃圾桶。在体制内,哪怕是一张用过的抹布,也不是想扔就敢扔就能扔的。但是,出于种种考虑,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思来想去,我在双林路上的猛追湾邮局租了一个信箱,每月的费用是二十元钱。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通信地址:四川省成都市双林路346 号82#信箱。这家邮局的名字有点名不符实,它并不在猛追湾,而在双林路,准确地说,它应该叫双林路邮局。这个由几栋楼围成的略呈四角形的院子,如同我设在这里的小小窗口,它将我和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每隔两三天,我就会骑上自行车穿过双林路扶疏的花木与青翠的绿树,绕进猛追湾邮局那座宁静的小院,从腰上取下一把黄铜的钥匙,自标有82 的信箱中,取出来自五湖四海的信件。我和这个世界有了联系。我和你们依旧生活在一起,哪怕我没有户口也没有单位。

取罢信件,我会走进邮局分捡室,在这里领取汇款单或是挂号信。负责这一工作的师傅姓刘,操普通话,是个和蔼可亲的四十岁男人,我们有时会坐下来抽一支烟,谈谈天气和时事。在这里,总会有不多不少的三两张汇款单静静地等着我,等着我将它们兑换成绿幽幽的人民币,从市场上买回一些青的菜蔬、鲜的猪肉,或是一瓶酒、一条烟,伴我度过一个个在电脑前不停敲打的漫漫长夜,我的生命在这种如同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上山的循环往复中有了价值和意义。

如今,这个信箱仍然归我使用,只是,已经很少有汇款单从这里飞来,甚至连寄赠的报刊也大为减少,不足以前的十分之一。毕竟,时代在发展,不但支付手段和传播手段在更新,就连谋生手段也必须更新——如果我还在依靠写一些千字文换取汇款单,可能我无法把漂泊的生活持续至今。值得一说的是,曾经如同战国七雄般的七家日出几十版的报纸,如今已只余下两三家还在奄奄一息地苟延残喘。在这个变化的年代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长,只需要一眨眼工夫,世界就不可思议地摇身一变。

所以,对我来说,双林路346号82#信箱,它不再像十多年前那样,是我必需的谋生工具之一。但它是一条通往过去的隐秘小径,在这条小径上,我和自己的昨天一次次相遇,同时也遭遇了那些和我一样生活在低处的人们。他们面容模糊,语音含混,茕茕孑立或相依为命,却又固执地行走在别人的城市。就像水泥缝里飘落的草籽,只要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阳光和雨水,它们就会发芽、生根,生命力旺盛得不合时宜。当我回想那些狼狈不堪的生活,我知道,惟其狼狈不堪,它才更加真实。真实的现实就是一道长长的伤口,它连接着每一个希望与绝望的昨天。再回首,昨天消失,记忆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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