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东方
槐城是座小城。
南北向的街道穿城而过,道路两旁,是些高高大大或者即将枯死的槐树。每年八月的时候,槐花以串形开放,不断凋落,不断开放,直至秋雨将一切打落。
有时候,东山上会出现成片晚霞,它们就在那槐树的缝隙之中引逗着城里的孩子。孩子们向着晚霞追赶,欢歌笑语,脚下扬起的尘土也感受到快乐。晚霞映在大片玻璃上的身影总带来仙境和人世勾连的幻觉,或者是两者的互换。今夕何世,天上人间。
老赵梦见整个槐城的街道都失去光。老赵想家,就骑车沿着大街向北方。暗夜里,无名之物悬在老赵方向的上空,它似乎知道老赵的去路,把光打到前进的地方。老赵并不想被照亮,害怕它能够识别内心的彷徨。老赵顶风前进,却不能骑出无名之物照亮的地方。老赵又看到了光,街边醉酒的人尚未散场,残席之上,灯光晃眼,老赵经过他们,想念二十年汾的香味。他们的对面,是一条小巷,那里竟是灯火通明,尚未搭完的巨大灵棚显示出死者归处之恢宏。老赵继续前进,无名之物似乎丧失了照亮他的兴趣,像飞碟一样离开,旋转着,不见了踪影。
老赵好像醉了酒,无法正常登上六楼。老赵爬上比六楼还高的地方,再次折返六楼。
父亲醉酒在家。
客厅里,假名牌手表砸在地上,表盘里的时间停止了。
世上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迷城飘浮在空气中。因为飘浮在空气中,迷城的重心时有不稳,摇摇晃晃之间,一代代迷城人传宗接代,按部就班地完成他们人生最重要的使命。尽管如此,迷城人还是感觉对于往事和未来都很不确定。毕竟,就算人在城里生了根,迷城飘浮的特质却难更改。
迷城人飘浮着的感觉,有点像是醉酒。他们往往内心清晰,却动作轻佻。借口迷城的重心不稳,他们随意地瘫坐在街口,随意地依靠着他人。有时候,这种随意会给他们带来片刻宁静和关怀,但是更多时候,这种随意只是一种随意,像是随意摸了一把景区的求财貔貅。真正的意义,是聊胜于无的。
与往年不同,迷城今年的冬天很长。不知道什么方向吹来的风在迷城的街道中间嘶吼,梭巡似的,似乎有很多的气要生。不过万物执着,前几天回暖,花花草草已然烂漫起来。遗憾的是,好景不长,一场大雪很快打乱这烂漫,白茫茫一片让人觉得荒芜。雪毕竟要化成水,雪水沿着屋顶下滑,终于落在地上,滴答滴答,好似几声叹息。
远处的山上,似乎也有大雪消融的迹象。山脊那里出现了一条灰黑色的线,像是手术过后留下的伤疤。老赵看到的时候感觉很难形容,却又很难把视线从那里移开。那灰黑色的线条,不痛不痒地挂在山脊上,山川因此破碎了,却并不疼痛。
硬城的人们质地坚硬。
硬城是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因为不再害怕疼痛,硬城人不再被承认为人。他们在森林中独自生存,拓荒的艰难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其余的时间,他们用来吃饭和睡觉。硬城的人们喜欢吃饭和睡觉。
至于为何不怕疼痛,硬城的人对此毫无研究。有一个疯子总是喜欢把针刺向自己,并乐此不疲地将之作为一项游戏。别的人,都忙于劳动,还有相爱,对疯子的游戏置若罔闻。因为不会疼痛,疯子的游戏毫无意义。
硬城的人们不怕疼痛,他们的皮肤质地坚硬。硬城人在成长过程中,每个人身上都会出现一些深红色的小点点,这些深红色的小点点等硬城人成年以后就会自动消失。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奇怪的病症,尽管,小点点出现的时候,孩子总是会哭。
森林里起了大火,硬城在火中消亡。
有报道说:“此次大火损失惨重,预计造成一百亿元的经济损失,破坏森林100 年内生态不能复原。目前并没有发现伤亡人员。”
倾城是座老城。
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死的爱。但是,倾城不死。因为老,倾城足够潮湿,光和声音都融化在空气里,声色暧昧。每年的三月底,玉兰树都在一冬的沉寂之后爆出白色的花朵,成为城市里最洁白的风景。略有遗憾的是,这洁白风景的底色因着潮湿总是影影绰绰,使得这风景虽然洁白,但并不清爽。花落的时候花瓣四散,贴在潮湿的地表,风也不能把它带走,只是任由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踩踏。
倾城人的一切都黏糊糊的。出生时被羊水浸泡的皮肤,长大后汗涔涔的后颈,中年时或稀或密的头发,老了以后口水不能自持的嘴角;还有夏天沿着杯壁漏出的冷饮,冬天捂着香甜的红薯皮,春天顺着筷子流淌的菠萝汁,秋天总会融化的冰糖葫芦。对了,还有每逢重要日子都会吃的粘糕,以及吃太慢蛋筒会湿掉的冰激凌。幸运的是,这些粘腻都不影响倾城人的日常,或者说,这种粘腻正是他们的日常。
世上的日子是怎样,因为不能左右,所以倾城人并不十分在意。时间在倾城空间化了,斑驳的老墙皮一次次补上,又一次次脱落,终于补上,又终于脱落。新旧合缝的那一小片,由于屡次补救失败而生出的层次感使城市又添了些沧桑。
日日浆洗的白色枕头和白色床单也终于没能逃过老去。只不过,物的老去可能更为无情无以拯救,棉质变硬,颜色发灰,它们的归处不知在何处。躺在这老旧床单上的两个人沉默着,他们有些共同心事。右边那一个木然躺成一个呆字,左边这个却不知因为什么把头转过来了,继而是翻身,手臂缠绕着右边这个的颈子,腿也跨在他的腰间,恨不得像猫粘在主人身上一样。廉价的白纱帘缓缓地吹起来了,木然的这一个到自己的颈子边上来牵身边这人的手,他们的心事好像通了,两人的眼角共同流下泪来。
狐朋狗友欢聚一堂。差点泪洒江湖,已经欲言即止。
干杯吧,朋友!
再见了,同志!
指针总是循环,浪滩上的泡沫在狐城一闪而过,空余叹息。他们声称珍惜狐城,他们的声称也终于沉寂。他们曾有过名字,他们现在只有代码。这代码,像是墓园里墓碑的编号,编号即为全部意义,编号覆盖了曾有过的生动。
一半是沉寂,一半是喧嚣。大胸女人构成狐城的全部,光明正大的美丽,隐秘的想入非非,以及生命的往复。性感是单一的,日久,便成贫乏。不过,谁又不贫乏呢?未知超越性之前,我们都充分认识到有限。可是,有限又有什么不好?所以,狐城又有什么不好?
问题是糊涂的,答案更是模糊。狐城不需要答案,日子一天天持续,显示出线性的强劲力量。相比循环,线性令人更难抗拒,线性前进,线性撤退。呲啦呲啦呲啦,带走狐城的人们,也留下狐城的人们。
还是要干杯啊,朋友!
他城在盒子里,男男女女安静地相爱。
他城是一座单边开放城市,他城之外的人可以随意地进入他城观光,他城之内的人却不轻易踏出他城。所谓内外之别,其实也是寡众之别。城外的人来到城内,自然抵不过城内人多势众,城内的人跑到城外,当然也敌不过城外人多势众。城内城外因此划下了明显的界限,很长时间里,老死不相往来。
老死不相往来是奇怪的。毕竟,已经是“one world,one dream”了。“one world,one dream”!一个多么鼓舞人心的口号!于是他城之内的人感到一阵躁动,有了去盒子外看看的冲动,他城之外的人也开始尝试揭开盒子的盖子,想要给予他城湛蓝的天空和足够的阳光。此后,城内和城外的界限逐渐打破,城内和城外的人们开始共享空间。
天空和阳光是好的,他城的人们沐浴在阳光里,身上生出些彩虹色的光,七彩斑斓,十分可爱。这种彩虹色的光,太引人注目了,有些城外之人看到这光便被吸引了,他们的内心燃起对自我的怀疑,他们鼓起勇气对自我的内心进行鉴别。尽管,鉴别的结果并不一致倒向彩虹色的梦,这种鉴别还是引起了一阵警惕。彩虹色是不是太过招摇?
共享空间并不意味着共享内心吧。内心这东西,谁知道呢,毕竟,它和姿态不同。
既已判定为招摇,那就该让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大风吹散了彩虹色的光,他城的人们想起他们还在他城的户籍,于是匆匆地委顿了。
从前,他城的人们因为在盒子里而感到安全。现在,盒子里的他城人们感到憋屈。毕竟见过阳光了,静静地相爱可以驱逐恐惧,但是代替不了阳光。
于是,他们沉默着抵抗。
醒城的人们热爱睡觉。醒城的人们睡不着觉。
因为醒城的人们习惯在夜里沉默,于是每当月半的时候,醒城都是安静的。
是什么让醒城的人们不再睡觉?这是一个没人知道的问题。也许是每个人心里的俗梦,也许是每个人心头的心事。开始的时候,醒城的人们开心于无需睡觉,因为不睡觉并不影响第二日的工作,这就意味着他们有了双倍的时间可以用于工作。当他们在夜晚相逢,他们总是会说一声,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后来,有些人开始怀念夜晚。因为在夜晚的时候,没有人在意你是安静地相爱还是快乐地流泪,美和丑的区别不再分明,高尚和低俗似乎没有了界限。再后来,所有人都以明目的方式躺在床上,并默契地不作声响。在夜晚中,醒城的人们突然好像开始找到自己。于是睡觉变成了一种仪式。醒城的人们因此更爱睡觉。
有些时候,醒城还是会出现一些奇特的声音。最奇怪的是,有一次暗夜里传来了三轮车发动的声音,还有大黑狗的叫声。明明,三轮车这种交通工具早已被城市禁行,明明,没有人真的看到那是一条大黑狗。
19 层7 号的老头破坏了夜里的安静。他说天花板上有好多蚂蚁,他不能自持地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他那从未睡着的儿子说,天花板上没有蚂蚁。他那推脱手术麻醉书的女儿想让老头睡觉。她大概忘了,他们是醒城的人,虽然大家都热爱睡觉,但是大家都睡不着觉。
醒城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听到说话的声音了。起初,他们为老头的声音辗转反侧,后来,每个人都开始默默流泪。
其实,老头的话也无关紧要。他说的蚂蚁不过是天花板吊顶上一些黑点装饰,此外就剩下些成家立业和传宗接代的往事。
私城的人们各怀心事。他们侃侃而谈,他们内心龃龉。
因为是在私城,每个人的心事都被保存得很好。尽管有些心事令人动容,有一些却令人咋舌。其实,私城从未有过惊天动地的心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心事总是得不到很好地解决。久而久之,好多人也就把心事淡忘了。还有一些人念念不忘他们的心事,于是变得忧心忡忡。
淡忘者漠然,忧心者敏感。还好,心事如何处置并没有影响私城正常运行。人们从工作中获得报酬,又用报酬供养无力自主的老人和孩子。私城的中年人似乎总是忙碌的,他们是家庭的中流砥柱,也构成了城市运转的中坚。在这样稳固的环境里,私城人对私城谈不上热爱或者憎恨。不过,城与人之间,似乎只有这样的感情才最真实。是的,他们休戚与共。私城人只能以私城为家。
私城的日月流转,私城的街道沧桑。与因着生养黏在一起的亲情不同,私城人的爱和情都很自由。他们自主地结合或者分离,私城的街巷和建筑里藏满了他们不能说的秘密。这些秘密为日月见证,又兀自消失。私城人把这种爱和情称之为风月。没料到的是,风月日日可见,清晰可感,竟然也成了私城人心底的心事。一件了不起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心事。
昨天,私城人突然感到了一种共同的伤感。这种没来由的伤感很快弥漫全城,又很快全城消失。傍晚的时候,夕阳很好。放学的孩子迎着夕阳回家,他们的身体被夜晚来临之前的最后一缕光芒廓出了金色的剪影,十分动人。
因着这种伤感,晚饭的时候,老赵添了一杯薄酒。
海城滨海,却没有海的性格。多数时候,海城都受大陆季风控制,唯有七八月,太平洋的风裹挟着水汽前来,整个城市因此潮湿,像墨色堆叠,洇湿宣纸。
小猴子第一次看到海,便是在海城。那一日的海,灰暗,汹涌,浪源源不断地打到礁石上,发出夺人心魄的嘶吼,闻之者胆寒。我也曾看过大海,小猴子心想。谈不上喜欢,也不是失望,我算是看过大海。
光穿越层层草木,稀稀落落地洒在地面上,空气中,潮气泛起,光因此有了细长的形状。森林里的老老少少都在为盛大的滑稽戏表演做准备,无人顾及这种细长光线正在产生或正在消失。小猴子在光线边缘处盘坐,它伸出手臂,光便折断,收回,光再次直驱地面。简单的游戏被长者打断,他嘱咐小猴子多多练习鼓掌,以便在夜晚制造热烈氛围。
晚上,滑稽戏表演开始,森林里出现从未有过的光亮,五彩缤纷,又动感十足,表演赢得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小猴子突然想起地板上的毛发,瞬间开始坐立难安,于是决定回家清扫。它背着光向着小房子前进。
开门,开灯,扫地,拖地,一气呵成。顺畅之余,长者叫小猴子返回现场。最重要的节目还未上演,最热烈的掌声应该被送出,森林里的小动物,一个都不能少。返回的时候,小猴子突然有些伤感,它想到自己为什么不能是一条鱼。
长久以来,不能概括的海之印象在暗夜里清晰起来,小猴子想到,那一定是山地来客的短见,以为大海带来的恐惧要远胜于其他。它以为,大山绵延,始终是具象的,山和树都有具体的位置,能从细微处感知。它以为,大海茫茫,却是漫漫无际,是一切的一,是一的一切,无从理解,无从亲近。
要是鱼,一定能理解大海,能亲近大海,能在大海里逃遁无形。
夹城在两个巨大城市带的边缘处。春华秋实,夏雨冬雪,四季自然轮换。
夹城以盛产葡萄为名。万亩葡萄园藏在夹城的深处,默默不语。低矮的葡萄藤并不作居高的姿势,夏天,顺势生长,冬天,掩面深土。唯有秋天,绿叶掩映老藤,紫色的葡萄娇嫩欲滴,在清风中摇曳,又在星光里闪烁。
夹城之中,还有一座巨大的寺庙。由于信徒众多,香火旺盛,寺庙的建筑保持常新,历史感在常新之中抹平。令人惊异的是,寺庙各处都镌刻着信徒的姓名,大殿的柱子上,门前的栏杆,甚至还有插高香的不锈钢炉上,阴文描红,无半点风雨侵蚀的痕迹。是什么样的人会把姓名镌刻于此?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排列,一人,一户,三家,两户,千千万万个名字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命运与秘密?必然不同于《祝福》,那个无力抗争以为自己有罪,心心念念想要捐门槛的女人,恐怕并不属于此地。
老赵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心中有些惶惑。镌刻的名字,是为了从前的罪,还是为了往后的福?若是为了从前的罪,那些以户为单位的名字背后的婴孩该如何解释?佛家并无原罪的观念。若是为了今后的福,姓名之上顶着千斤,犹如悟空在五指山下,身与名是否过于沉重?不知道是否有来生,不知道来生是否会了解自己曾经被刻于某地的宿命?如来日有见,是忧惧还是欢喜?
老赵悻悻离去,藏匿了满腹疑问。哨鸽掠过夹城上空,老赵惊异于那一声凄惨,心有余悸。
已经是金秋十月。夹城的葡萄丰收,自酿美酒在路边兜售。夜里,灯光点点,行车的人们并不驻足。总还是怀着莫须有的希望吧,夹城在甜熟之中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