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的夏天

2020-05-01 06:08梁思诗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鱼缸金鱼姐姐

梁思诗

水波映出我的脸,像一个黑乎乎的锅盖罩在一个苹果上,我一笑,水波也会跟着笑。水是蓝色的,像一条长长的裙摆,有小鱼在裙摆上跳跃,鱼是极喜欢跳舞的动物,它们甩尾的动作,没人能学得来。

爸爸付了钱,他手里的那个鱼缸只比柚子稍大一些,里边游着三条红色的金鱼,小缸子让它们仨显得十分局促。我指了指那蓝色的大水缸说:“我要那个!”爸爸没有理会我,我已经习惯了,不论我嚷嚷什么,大人们都不会当回事。爸爸回了自己的鱼摊,我一个人捧着那只柚子大的鱼缸小心翼翼地走回家。

阳光把我的四肢晒成了稻谷的颜色,鱼缸里的水反射出一闪一闪的金光,像刀尖般刺痛我的眼皮。我走得摇摇晃晃,像一棵被风折断的小草。我的脚底火辣辣的,凉鞋仿佛要裂开了。

一辆三轮车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把我撞了个正着。我赶紧把鱼缸稳稳当当地搂紧在怀中,其中一只金鱼飞了出来,在热得滚烫的地面上跳得厉害,就像铁板烧上的烤鱼。

妈妈把我骂了一顿。哭是我的专长。尽管爸妈时常对我说,你要像一个男孩一样,可我的鼻腔又呛又辣,没忍住,还是哭了出来。姐姐为我擦药,那刺痛感只叫我哭得愈发厉害。在这世上,姐姐是唯一会认认真真听我说话的人。她时常用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我,虔诚得像寺庙里拜佛求福之人。她总是冲我笑,她的双眼皮又深又长,笑起来的时候像燕子的尾巴。我一直觉得,只有像姐姐那样梳着两条长辫的人才是女孩子;而我这个锅盖头,只能是质朴无味的男孩子。

女孩子总是美丽动人。比如姐姐,每当她拿着水管在草地上洒水的时候,水花总像一片片轻飘飘的白羽,落在她的头发上、衣袖上、凉鞋上。阳光在水雾中架起了一座座七彩的桥梁,她就在这片小桥间跳舞,欢脱如兔,长裙宛如云朵。

有一回,我趁姐姐不在家时偷穿了她的连衣裙。裙子太大了,挂在我的肩上,活像个麻包袋。我心中若有所失,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开门声,那滴滴答答的脚步声必定是姐姐。我于是胡乱将裙子塞回衣柜,急匆匆躲进了被窝里。

“你爸妈不回来吗?”男人说。

“他们白天在菜市场卖鱼,晚上才收摊。”姐姐说。

我的被窝像一个小小的洞穴,眼前一片漆黑。我听见翻被子的声音,拖鞋落在了地上,接着又是翻被子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便打开一个小口,让风吹进洞里来。穿过那小孔,我看见姐姐洁白的臂膀,像是用雪捏成似的。

夜晚,鱼缸里的水变成了深蓝色,黄色灯泡的影子像一颗火球悬挂在水里,三只金鱼围着火球来回转悠。它们也许怀疑这火球是我扔进去的。

“如果我是一条金鱼,我会想游在海里。”我说。

“金鱼是不能游在海里的。”

姐姐一边说着,一边往嘴唇上涂口红。

“我也要涂口红。”我说。幼儿园儿童节演出的时候,我们班的女孩子都有涂口红的机会。彼时,她们个个穿上红艳艳的纱裙,在光亮的舞台上团团围住。我坐在黑压压的观众席里,他们说,我长得太像男孩,所以把我排除出了演出的人选。我的脸被埋在黑暗里,黑得正如我的锅盖头。

窗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摩托声。姐姐扔下口红,像一只被放飞的鹦鹉似地扑到窗边。摩托车背上的男人摘下头套,冲她咧嘴一笑,他的一颗牙闪着金光。他也冲我挥了挥手,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我犹豫着把手举到一半,又放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成辉。”他的声音似曾相识。

姐姐走了。我试着把她的口红涂在嘴上,看起来活像被蜜蜂蜇过的香肠嘴。不知为什么,姐姐涂口红的样子和我看起来如此不一样。我把口红狠狠地摔在地上,口红断成了两截。断裂的口红如同一块丑陋的岩石。我跑到金鱼旁边,它们的眼睛里没有我,我落下几颗泪,心里好像打了个死结。

梦里,金鱼变得和我一般大。它们牵着我在深蓝色的海水里游泳。我们游了很久,疲惫时,我便躺在金鱼的背上。海里开了许多海棠花,粉色的,一丛丛一簇簇。有一群长颈的水鸟在水中的岛屿上踱步,它们脚边生长着一片片宛如荷叶般的藻类,整齐地迎风摇摆。金鱼被风吹得飘来飘去,我拍着它的背,责怪它的柔弱。

“别打了!”

“别打了!”

我分不清那是姐姐的声音还是妈妈的声音。

“我打死你!”

这是爸爸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四下里黑成一团。过了一会儿,我才看见窗台上的鱼缸在月光的映照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我听见一阵混乱的声响,有人在嘤嘤哭泣。睡意很快席卷了我,我又看见那片深蓝色的海,金鱼不知哪儿去了,我一个人在海里游了很久,水鸟和藻类也不见了。渐渐地,我感觉牙齿疼得厉害,但我不能用手去抚摸我的脸,不然一旦失去平衡,我就会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我的一颗门牙松动了,但还掉不下来,我也不敢使劲扯它。按理说换牙的孩子都该上小学了,可爸妈说我太笨,要多上一年学前班。

姐姐给我买了一杯珍珠奶茶。我小心翼翼地让黑珍珠绕过门牙,成功滑进大牙的位置。姐姐走进阳光里,她今天穿了一身绿色条纹的连衣裙,看起来像一棵瘦弱的椰子树。她骑上成辉哥的摩托车,挥手叫我过去。她俯身在我耳畔轻声说:“别告诉爸妈我跟成辉哥见面的事。”

我向她打了一个OK 的手势,他们骑着摩托车很快就扬长而去了。成辉哥送了我一把黑色的手枪,接下来的几日,我每天都把这手枪揣在怀里,吃饭时带着它,上厕所时带着它,去幼儿园时也带着它。上课时,我把枪埋在沙地里,放学后再挖出来。我模仿美国电影里特工持枪的姿势,时刻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然而,敌人始终没来。我只能用枪打叶子,打麻雀,很快,我的子弹用完了。我便在路上捡别人发射后遗落的子弹,有的已经碎成了两半。老实说,比起打枪,我更喜欢收集废弃的子弹,这是一项需要留心发现和仔细筛选的工作。每一个阳光猛烈的下午,坐在课堂上的我总是歪着头,凝望着窗外巨大的棕榈树,蝉唱从树叶上流淌而过,我已听不见老师的话语声,我只想赶紧飞奔到外头去寻找散落在各处的子弹。

姐姐胖了。她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堆了过多的雪的雪人,尽管依旧白净妩媚,但就是有了太多多余的肉。

一个男人来了。他看上去有些老态,脸庞干瘦,好像被人吸去了油脂。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西服,腋下夹着一个黑皮包。妈妈揪着姐姐后脑勺的头发,把她从房间里拽了出去。每当家里来客人时,我便略感害怕,妈妈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到市场上去给金鱼买饲料。

阳光照得人头皮干烫。我躲进树荫里,双脚一蹦一跳,落在一块块阴影处。有个比我小的孩子见了我,也学着我的样子踩地上的阴影。这让我不禁顿感自豪。买完饲料后,我又在地上搜寻子弹的影子。一阵响亮的摩托声停了下来,那人摘下头套,果然是成辉哥。他也瞥见了我,可他没冲我挥手,反而快步走进汽修店里。我追了上去,但他已然消失了。

“你找谁?”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问我。

“我找成辉哥。”

“他不在。”

“我刚刚明明看见他了。”

“你找他干嘛?”

“我的子弹用完了。他会给我买新的吗?”

回到家时,那个穿西服的男人已不在了。我把饲料扔进鱼缸里,其中两条飞快地抢食,身子像气球一样不断鼓胀。另一条则似乎有气无力的样子,我把几颗饲料从水里捞了出来,把饲料和小鱼单独放在另一只盛满水的盒子里,可那条小鱼就是不愿开口吃东西。

姐姐洗完澡出来,带着一股清新的香皂味爬上了床。我钻到她的身边,伸长了鼻子去闻她身上的香味。她发丝上的水露渗进枕巾里,枕巾的颜色就变深了。我不禁用手指捏了捏姐姐的臂膀,软乎乎好像棉花一般。

“姐姐,你是香妃吗?”我问。

她噗嗤一笑,但她的笑容很快又消散了。

“我的子弹用完了,你能给我买新的吗?”

“你到一边玩去,我今天心情不好。”姐姐说。

“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肚子疼。”

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双手捂着肚子,身体好像在轻微地发抖。

我把小鱼重新放回鱼缸,其他两条鱼见了它,似乎不为所动。它游得极慢,不再和其他两条抢占水缸中的位置。夜里,那条金鱼到梦里来寻我,它像人类一样站立着,和我嗡嗡嗡说了许多话。它会说大人的语言,但我一句也听不懂。不一会儿,海里下起了雨,金鱼也不撑伞。我感到越来越冷,冷得手脚发麻,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了,可金鱼还在不停地诉说,我着急得不停跺脚,请求它赶紧闭嘴。

后来,金鱼的脸变成了姐姐的脸。

醒来后,我赶紧到窗边去看望那条金鱼,它静止地浮在水中。我把姐姐叫了过来。姐姐捞起小鱼,说它已经死了。我和姐姐在家后面的草地里挖了一个坑,我们把小鱼的尸体安安稳稳地放了进去,并为它默哀了十秒。肮脏的泥土洒落在小鱼身上,很快便把它埋没了。姐姐蹲了没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她大口呼气,好像呼吸不顺畅的样子。现在的姐姐越来越胖了,她看起来似乎确实和那圆鼓鼓的金鱼有几分相似。每天清早起床后,姐姐总要花很长时间穿衣服,我不知这大夏天的,她究竟为何如此费事。

如今,鱼缸里还剩下两条金鱼,那柚子大的鱼缸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狭窄了。和女孩子一样,金鱼也是一种美丽动人的动物。过去,妈妈常带我到鱼摊去,爸妈卖的鱼又黑又扁,十多条一同挤在那肮脏的铁盒里,它们似乎不会游泳,只是抖动着身子。爸妈常告诉我哪种鱼的肉更为鲜美,可我着实嫌恶它们,以至于没有记下它们的名字。

骄阳被一朵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妈妈让我赶紧回家,把阳台的衣物收下来。家里空荡荡的,我顿时听见厕所里传来一阵冲水的巨响。厕所门被反锁了,我拍了拍门问:“姐姐!是你在厕所吗?”

没人答应。

我继续拍门:“姐姐,你在里边吗?”

一道闪电从窗外窜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响雷,雨水顺势倾盆而下。

“姐姐!姐姐!”

“别吵了!”厕所里终于传来了姐姐的应答声。

今天晚上,我们家吃白切鸡。爸爸的朋友送了他一只又肥又大的阉鸡,他们今晚便提早收摊回来,说是要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爸爸和妈妈的吃相着实难看。我不知道白切鸡有什么好吃的,如果不蘸酱油,一点味道也没有。妈妈对爸爸说:“你今天宰完鸡也不冲干净厕所。”

爸爸说:“我冲了三遍,怎么没冲干净!”

妈妈说:“讲大话!冲了三遍,厕所里面怎么还有血迹!”

妈妈见爸爸理亏没答应,便转头问我:“你姐姐怎么不出来吃饭?”

我说:“姐姐不喜欢吃白切鸡。她肚子疼,想休息。”

妈妈给我夹了一块鸡腿,我极不情愿地咬了一口,鸡腿上便沾上了一大块鲜血,我的门牙随之掉落下来,我瞬间哇哇大哭。

次日一早,姐姐便问我,要不要一块儿去郊外踏青。我问她肚子还疼吗?她说早已不疼了。她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憔悴,面色黯淡无光,全然不像是要去郊游的样子。我们在路边买了好多零食,原来姐姐瞒着爸妈存了好多钱。我说:“早知道这样,就该让你给我买子弹。成辉哥送我的手枪,已经不能用了。”

“傻瓜!”姐姐说,“他是把别人扔掉的旧手枪拿来哄你呢!再说,女孩子玩什么枪呢!”

姐姐这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没想到,成辉哥竟然欺骗了我。他也和别人一样,不仅把我当成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还当我是傻瓜、是笨蛋!如果让我再见到他,我一定不饶他!

我坐在姐姐的单车后座上。盛夏的清风拂面,吹得我神清气爽。车轮穿过一片片斑驳的树影,蝉鸣从我们的头顶飘忽而过,在我的童年里,几乎每天都满溢着阳光。

姐姐把单车停在了山脚下。这里的山不高,一座座连绵在一起,可以望见起起伏伏几个苍翠的山头。姐姐抱着一个纸箱走在我前头,她的脚步轻轻的,踩在山地的草丛和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姐姐还是那样胖,连衣裙十分艰难地包裹着肉体,但她似乎不再丰盈,她像一个正在泄气的气球,不断变得干瘪。

高高的树梢上站着几只松鼠,我们一走近,它们便窜进了幽暗的树影里。它们的尾巴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儿童书上画的那样大,只不过是会爬树的老鼠罢了。阳光穿过茂密的树杈垂直落下来,像一串串晶莹的珠帘,悬挂在树林深处。我的心里感觉既惊喜又害怕,喜的是我也许能在山中经历一段奇遇,遇上巫婆和精灵之类,怕的是万一碰上豺狼虎豹,我和姐姐都不是它们的对手。

姐姐走了一会儿,把纸箱递给我说:“我累了,你帮我拿一会儿。”

我接过纸箱,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我问姐姐里头装的是什么,她没有回答。这东西有些沉,我想起早前捧着那柚子大的鱼缸回家的经历,三只小鱼调皮地在我怀里游动。如今,我也像那天一样,好像捧着一个生命,生怕它摔着。

走了一会儿,姐姐说:“把箱子放在地上吧。”我乖乖地照做了,像摆放献给神灵的祭品那样,把纸箱稳妥地放置在树根上。姐姐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坡,往小河那边去了。我叫住她:“姐姐,箱子就这么放在这儿吗?”她点点头。我一边疑惑地跟着她,一边回望那只小小的纸箱,它孤零零地坐在树根上,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你想游泳吗?”姐姐问我。

“想!”我说,“可是爸妈不让我在河里游泳。”

“没事,我看着你。”

我把衣服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地跳进水里。那河水十分清浅,有些许小鱼从我的腿边游过,泥土里伸展出小草袅娜的身影。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教过我游泳,他的方法是把我一脚踹进水里,除非我快淹死,否则决不救我。他对我说,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坚强。我下水的第一天就学会了游泳。姐姐坐在岸上,她有时候看着我,有时候看着水波,有时候看着远方的山峦。我望着她时,她便冲我笑笑,她的笑容很勉强,像是为了应付我而装出来的。

回家后,妈妈告诉姐姐,今天那个穿西服的男人又来了。妈妈递给姐姐一只红色的小盒,打开一看,里头竟装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宝石戒指。那宝石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从不同的角度看,能看出不同的颜色来。指环是亮白色的,比普通的银要滑亮,他们说那是白金。我问姐姐:“能让我看看吗?”姐姐把钻戒给了我,妈妈当即骂了我一句,让我别把钻戒弄坏了。

次日,那个穿西服的男人又到家里来了。爸妈殷勤地管他叫“韩老板”,他于是反复否定这个称呼:“没有没有,我不是什么老板。”大人真是可笑。妈妈把姐姐打扮了一番,硬生生把她拉到大厅去。姐姐的脸上面无表情,像一条冰鱼。妈妈把我关在房间里,让我别出去搅事。

今天又是阳光猛烈的一天,蝉声如雷贯耳。我坐在床上,电风扇一边吹拂着我的皮肤,我的皮肤却一边哗哗流汗。我突然想起姐姐的连衣裙,于是打开衣柜。那条裙子被放进了一个塑料袋里,我拆开袋子,一阵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裙子上有一大块血迹,血已经干了,变成了深红色。我害怕极了,赶紧把袋子系好,关紧衣柜门,迅速躲到窗台边去。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我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看见的东西,那血腥味还在我的鼻孔处萦绕。

“金鱼金鱼,我好害怕呀!”

那两条小鱼没有理我。一条正慢悠悠地游动,另一条则一动不动。这情景似曾相识,我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把那条鱼捞了出来,放在窗台上,它依旧动不动,像一块橡皮泥一样,没有气息。

它死了。

我想把它和第一条鱼埋在一块儿。但我已找不着第一条鱼了。我只能随地挖了一个坑,把第二条小鱼埋进去,并双手合十,对它拜了三拜。

回到家,大厅里喜气洋洋,爸爸、妈妈以及那个穿西服的男人都咧着嘴笑,只有姐姐,依旧像一条冰鱼那样沉默着。

姐姐结婚那天,我当了花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穿上白色的纱裙。这裙子是姐姐为我挑的,当她把这条裙子送到我面前时,我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未如此幸福。这裙子的上半身镶满了亮片,宛如一块块鱼鳞,下半身好似云朵,白白的、蓬蓬的。姐姐给我化了个妆,还在我的头上扎了个小辫,我终于变得也像个女孩的模样了。

姐姐的婚纱比我这条小裙子还要漂亮百倍。她像一只白天鹅那样昂首挺胸地走过红毯。现在的她已然消瘦下来,重新变得像过去那样婉约动人。我和另一个男孩跟在后面,帮姐姐提她长长的头纱和裙摆。灯光是那样灿烂,好似有繁星点点落在姐姐的长发上,她挽着那个穿西服男人的臂膀,登上了舞台。

酒楼里吵得厉害。我和其他孩子在蛋糕桌边抢糖吃。说到抢东西,没人能敌得过我,我的力气比男孩子还大,我的眼睛很灵敏,只要有人偷偷冒出来抓糖,我便会抢在他们前头,率先把糖拿下。喜糖格外好吃,除了我最爱的水果糖外,还有软糖、棉花糖、花生糖、棒棒糖等等。妈妈说吃糖会长蛀牙,因而平日里总不让我碰。我吃完糖后,把那图案亮丽的糖纸展平,一张一张叠起来,像对待珍贵的宝物一样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进一个收纳盒里。

那个花童男孩把他抢到的糖展示给我看,我轻蔑地瞥了瞥他说:“你的糖没有我的多。你没抢到棒棒糖。”

他有些失落,默默地把糖收回口袋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凑到我旁边,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听说昨天有人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弃婴,在一个纸箱里。”

“弃婴是什么?”我问。

“就是把刚生下的小孩扔掉。”

“为什么要扔掉?”

“鬼才知道。”

深夜酒席散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告诉妈妈,说有人昨日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弃婴。妈妈当即在我的脑瓜上拍了一巴掌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爸爸说:“咱们家大姐终于嫁了个好人家。好在没跟先前那个浑小子去了,要不然,我非打死她不可!”

我说:“那个穿西服的男人会给我买新的子弹吗?”

妈妈说:“你想要多少,就给你买多少!”

姐姐已经搬到那个穿西服的男人家里去住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寂寞萦绕着我,若是往常,姐姐这时候刚洗完澡出来,带着香皂的奶香味,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敷脸一边听我讲白日里幼儿园里发生的事。可如今,姐姐带走了所有关于她的味道。我不敢相信,她竟是穿着婚纱盛装与我诀别的。鱼缸里只剩下一条小金鱼了,它和我一样,孤零零地在自己的窝里发呆。鱼的眼泪和水融合在一起,如此,便无人知道鱼流了泪。

再过几天,学前班的日子就结束了。暑假过后,我便要开始小学生活。上小学意味着我在变成像姐姐那样的大人的路上迈进了一步。因此,我对上小学心怀无限期待。

离开幼儿园的日子,我感觉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今天依旧没有人来接我。我的同学们都在计划今晚的庆祝,有些人的父母已预订好了宴席,请来家里所有亲戚庆祝小孩幼儿园毕业。他们给小孩子穿上小小的学士服,头戴一个方方正正的扁帽,正儿八经地站在幼儿园门口留影。这时候,我的爸爸妈妈正在菜市场里卖鱼,爸爸也许正将带鱼切成一块一块的,放入客人的袋子里。

回到家后,不曾想妈妈竟然在。

我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不去接我放学?”

妈妈说:“你自己不会走回来啊?”

我说:“妈妈,今天是我幼儿园毕业的日子。家里今晚会庆祝吗?”

妈妈说:“今晚我们要去姐姐家,在那儿你能吃到很多好吃的。”

妈妈学着姐姐的样子在我的头上扎了个小辫。她现在已经不再鼓励我变成男孩了。在她看来,女孩儿若能像姐姐那样嫁个有钱人的话,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那个穿西服的男人的家果然又大又漂亮。我从不曾见过有四间卧室的房子。进入单元门后,首先要乘坐电梯上去。姐姐家的大门是金属门,只要一摁那颗红色的按钮,就会响起悦耳的铃声。姐姐迎我们进去,那个穿西服的男人的母亲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立马快步走进厨房忙活去了。妈妈似乎很喜欢这个老女人,夸她的皮肤漂亮,夸她的项链漂亮,夸她的连衣裙漂亮。可我倒不觉得她有一丁点儿漂亮,看起来倒像个老巫婆,我极讨厌她。妈妈把我按在沙发上,可我想去找姐姐。姐姐整日都待在厨房里,我根本没法同她说上话。

直到离开的时候,我才得以问姐姐:“你什么时候才回来跟我住?”

姐姐抚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我也想回去跟你住呀。”

妈妈对姐姐说:“钱的事你赶紧跟你老公商量。你爸爸和我都希望能尽快到外头去开店。”

姐姐的脸瞬时又变成了冰鱼的表情。她点了点头。

我还记得,那是这个夏天最炎热的日子,电线上的麻雀仿佛几乎要融化了一般。那天姐姐拖着行李箱回来,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嘴里时不时发出抽泣的声音。妈妈又把我撵回房间里,我提着拖鞋悄悄躲到大厅后的墙角处,偷瞄厅里的情况。

爸爸、妈妈和姐姐三人坐在沙发上。爸爸今天没去鱼摊,他像灶王老爷一样正襟危坐,也不看姐姐一眼。

突然,爸爸吼了一声:“为什么!”

姐姐怯生生地带着哭腔说:“他妈说了,不要不下蛋的母鸡。”

爸爸说:“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再说了,这指不定是韩老板的问题呢?”

姐姐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他妈就骂我,拿扫把打我。”

妈妈抱臂坐在一边,冷冷地说:“要我说,指不定这就是你的问题!”

爸爸一听这话,瞬间被点着了,他的嗓音提高了一度,说:“是不是被那小子给弄坏的?所以你现在不能生了?”

姐姐的嗓门也变大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呢!才没有的事!”

爸爸说:“你明天赶紧到医院去做个检查!”

姐姐说:“我不去!”

爸爸说:“你不去,信不信我打死你!”

就这样,他俩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我回到房间,和金鱼大眼瞪小眼。在这世上,我最舍不得让姐姐伤心。姐姐是个不轻易掉泪的女子,上回她闹肚子时,也不曾哭过。这回想必是伤透了心。此刻,我只想让姐姐尽快开心起来。我想起了她最爱的口红和连衣裙,只要我送一件新的给她,她就一定能开心起来。

我砸碎了小猪存钱罐,把从前攒的零花钱全装进布袋里。我来到商场,这里人山人海,那一排排并列的小小隔间,就像是蜂蜜格子,给人一种簇拥的压迫感。这儿的服装店太多,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大人的衣服在我看来都差不多,我也说不出哪种好看哪种不好看。姐姐平日里常穿的那种白色连衣裙,这儿没得卖。走了一会儿,我竟忘了来时的路,这商场如同迷宫,道路曲折回环,我走着走着就走迷糊了。

又走了好一阵子,我终于在一个摊子前看到一件淡绿色的纱裙。一个胖女人坐在摊边的小矮凳上,她的腰包里裹着一叠厚厚的人民币。我跟那个女人说:“我想要那条淡绿色的裙子。”

胖女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那条裙子太长了,你穿不了。”

我说:“我买给姐姐穿。多少钱?”

“八十块。”

我把布袋递给她,“这些是我的钱。”

她伸手在袋子里掏了掏,硬币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她推了推我的身子,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我的眼泪顿时从眼眶里一涌而出,我哭着扯胖女人的裤子说:“求求你卖给我吧!求求你卖给我吧!”

胖女人狠狠地一甩手,我立马飞出了两米之外。我的脊椎撞在了墙上,疼得厉害。我连滚带爬,沿着一排服装店不断奔跑,跑了好久才终于从商场跑了出去。我感觉浑身上下都疼,好像被十多个人暴打过一顿似的。

当我回到姐姐面前,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我坐在她的腿边,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不晓得她为何如此难过。她难过,我也会跟着难过。她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她从来不会这样,在我这个小孩面前毫不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

没有人给我买新的子弹,我只能重新回到大街上去寻找废弃的子弹。如今,我不用去上幼儿园了,我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寻找子弹。我把捡来的废弃子弹装进手枪里,按下扳机,那子弹就像一条奄奄一息的死鱼一样,有气无力地从枪头掉落下来,无法冲锋向前。我再也不喜欢手枪了,可我爱上了四处拾荒这件事。夏日的太阳把我的皮肤晒得又黑了一层,由于长期步行,我的凉鞋底出现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裂痕。我脚踩着两只烂鞋在街上寻找子弹的遗骸,活像一个小乞丐。

姐姐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夜晚,家里又满是哭声。我独自待在房间里,用被子捂住脑袋,可不论我如何使劲,姐姐凄厉的哭声还是会通过被子的缝隙钻进我的耳中。

“如果不是因为你有几分姿色,兴许能嫁个有钱人,我早就该在怀胎时把你打掉!”

“你说的是人话吗?”

“你生不出孩子,怎么知道我这个做妈的心?”

“你不配当我妈!”

“要不是你去当那个混混的破鞋,怎么会生不出孩子?现在再也没有男人愿意要你了!”

姐姐的哭声就像一场大暴雨,洒得满世界都是。我在被子的洞穴里瑟瑟发抖,黑暗吞噬了我,我感到无法呼吸。

梦里,金鱼又来找我。它像姐姐一样流着两行泪,由于它的眼睛格外的大,所以它眼眶中的泪水显得格外闪亮,也格外吓人。明明是在水中,可我却能清晰地看见金鱼眼泪的形状,就像一条条淡蓝色的涓涓细流,在大海中逆向流淌。我紧紧拥抱着金鱼,不停地对它说:“别哭了,别哭了。”

次日一早醒来,水缸里的最后一条金鱼也死了。我把玻璃缸中的水倒掉后,在家后边的草地上挖了一个坑,把金鱼埋了进去。这回,我跪在泥土中,对着金鱼的墓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阳光照在泥地里,散发出幽光,它的灵魂一定已经升到空中,寻找另外两条小鱼去了。回到屋里,姐姐还睡着,她长长的睫毛像窗帘一样垂挂在眼皮上,长发缠绕着脸颊和脖颈,她的身体一起一伏,发出均匀和缓的鼻息声。她又变瘦了,白白的像个精雕的雪人,她真是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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