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工程演化论的“李约瑟难题”再认识

2020-04-30 06:47吴哲
创新 2020年2期
关键词:演化

[摘 要] 工程演化论曾指出工业文明正向生态文明、信息文明演化,那么,以往限于工业文明视角下,对“李约瑟难题”进行解答的“全面反省”模式,亦存有随之发生新的演化的可能与必要。从科技革命到现今的高科技时代,随着生物科学、计算机理论、基因技术的发展,科学、技术、工程的传统界限逐渐模糊,呈现某种一体化的发展趋势,并且因为科学、技术必经过工程的选择才能顺利嵌入人类社会,那么,在工程模式也已发生转变的前提下,与原有工程模式相匹配的科技模式亦存在着演化的可能性。因此,对原有“李约瑟难题”的解答及其模式演化进行重新审视将成为新时期的必然。

[关键词] “李约瑟难题”;工程演化论;科技模式;演化

[中图分类号] N0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3-8616(2020)02-0062-10

一、工程演化论视域的审视如何可能

“李约瑟难题”是科技史的学术热点之一,其困扰中国学界由来已久,目前对“李约瑟难题”做出的解答莫衷一是,尚难以达成全面共识。过去对“李约瑟难题”的解答,较多体现为不同专业的学者们纷纷开启从反思进而全面反省的模式,从不同的学科视角对“李约瑟难题”进行本学科逻辑自洽的解释,如基于地缘学的解释、基于经济学的解释、基于社会学的解释等,然而这种本学科内的解释,却并不易获得科技史或跨学科的认同。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文明却不曾停下前行的脚步,正在从工业文明向新的形态演化,“人类社会文明史,经历了原始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现在开始向生态文明过渡”[1]152,这相应地扩展了“李约瑟难题”的问题域,甚至有别于工业文明的新的文明形态,如生态文明、信息文明等,都对数百年来工业文明下科技自身发展的“模式”提出新的挑战与要求。既然科技自身发展的“模式”在新的文明形态下,都已呈现出一些新的变化及若干新的发展趋势,那么,以往对“李约瑟难题”进行解答的“全面反省模式”是否也应当随之呈现新的演化呢?

在2007年出版的《工程哲学》一书中,“演化”的理念得到初步的关注,“生物、人类和人类社会文明是自然史、地球史演化的产物”[2],随着2011年殷瑞钰、李伯聪、汪应洛等专家合著的《工程演化论》面世,“演化”这种观念开始逐渐进入科技哲学、工程哲学的视野,并获得较为广泛的认可。“演化的定义可以理解为从一种存在形态向另一种存在形态的转化过程”,“演化过程的形式大多是渐进式的,而在边界条件发生变化而且达到某一临界值时,演化过程的形式可能是突变或跨越式的”[1]38等。在当下人类文明已经出现新的演化趋势并处于向下一临界值逼近的历史时期,科技作为文明的科目之一,其未来发展模式亦存在着某种突变或跨越式变化的可能。那么,在演化论这种新兴理论框架下,对“李约瑟难题”进行新世纪的重新审视,也就其来有自,从而不显突兀。

首先,是工程视角的整合。对“李约瑟难题”的解答本就应该是多维度、跨学科的,关于这一点,从以往任何单一学科的线性解答都难以获得共识性认可即能看出。而工程本身就是多维度、跨学科的,殷瑞钰院士曾指出,“没有不需要技术的工程,也没有只有一种技术的工程”[3]。这代表着工程本身就是跨越不同的技术門类。并且,“工程所集成的要素是包括了技术要素和非技术要素的统一体,两类要素之间是相互关联、相互制约、相互促进的”[4],那么,以往单纯从科技视角(技术要素)或地缘、人口、社会、经济等(非技术要素)视角的单一学科解答,就有可能从工程视角获得某种程度的关联整合。

其次,是演化视角的变迁。《工程演化论》指出“演化是一种活动过程,演化源于万物诸事都有运动的本性”,近代史向现代史的演化、工业文明向信息文明的演化等,都使得对“李约瑟难题”进行研究分析的背景发生变迁;并且尤为重要的是,“在研究演化的过程中,人们对于演化的认识也随之发生演化”[1]39,在学者们不断探索求证的过程中,对“李约瑟难题”的认识也在不断丰富与深入,这些不断演化和深入的研究经过积累,必然将突破原有解答的局限与藩篱。同时,对这些深化和丰富了的认识进行集成、归纳、拓展,对破解“李约瑟难题”亦必然有相应的提升与帮助。

既然从工程的整合与演化的变迁来看,重新审视“李约瑟难题”成为可能,那么,在工程演化论的理论框架下,我们便不得不关注演化论的基本内容:特定事物在“长时段”过程中的发展特征与转化规律[1]40。

二、“长时段”视野下李约瑟难题模式的演化

关于“李约瑟难题”较为准确的表述应是:“为什么公元15世纪之前,在把人类自然知识应用于人的实际需要方面,中国文明比西方文明有效得多?为什么近代科学只在欧洲文明中发展,而未在中国(或印度)文明中成长?”[5]自从科技史学家李约瑟提出此问题以来,此问题便已经超出科技史学科的边界,引得许多不同领域的学者们纷纷反思,进而通过深刻剖析与全面反省,尝试做出逻辑自洽的回应。

在不同学科视角的观察下,“李约瑟难题”的解答林林总总,诸如高水平均衡陷阱说、内在缺陷说、地理禀赋论、生产力动因说、官僚体制说、文化影响论、人口规模说、科举制度说、意识形态论等,众说纷纭,解答虽各异,却亦有以下共同的特点。

第一,李约瑟提出的问题本源于科技史领域,国人之解释则分散于地缘学、人口学、经济学、政治学乃至社会学领域。从中固然可以看出“李约瑟难题”涉及的因素相当之广,因此学者研究的问题域在不断拓展的演化状态中,但是同时也可发现,关于科技自身发展模式的探讨相对薄弱,众多解答对于科技固有模式、科技史而言,呈现出某种程度的偏离。

第二,出于对1840年之后的近代史“落后就要挨打”的普遍认知,学者们不约而同地思考中国近代的落后,开启了全面“反省”模式。这种全面“反省”模式固然取得大量阶段性的成果,帮助我们检讨中国近代的落后与不足,但若放在时间之矢的“长时段”过程中考察,则显得过于注重阶段性,而全面性的呈现尚不能称足够。

第三,之所以认为目前的成果多囿于阶段性,是因为“李约瑟难题”实分两步:一曰中国文明古代先进;二曰近代落后。在全面“反省”模式下,目前的各种解释多集中在试图回答“李约瑟难题”的第二部分,而对第一部分相应的有所忽略。

第四,关于“李约瑟难题”的解答,其原因应该是长时段、大视野、多维度的,而非单一的线性解答,多数学者经过本专业的深入思考,在这一点上可达成共识。

相比西方文艺复兴之后的科技革命,近代中国文明相对停滞落后,而在目前这种略显单纯的反省模式下,“李约瑟难题”常被引申为“中国怎么了”。中国文明中的科技资源与科技传统,曾在以千年为计量单位的时间周期里傲视寰宇,如果我们完整地观察“李约瑟难题”的表述,并且不是有选择地忽略其第一部分的话,则其模式似应从单纯地解答“中国怎么了”,转变为解答“西方怎么了(15世纪前中国科技的领先)——中国怎么了(中国近代科技的落后)”。在这样的完整问题模式下,那些只针对性解答“李约瑟难题”第二部分关于中国缘何落后的答案,尽管逻辑自洽,但在解答第一部分中国缘何领先时,便颇显力不从心或者凸现出一些自相矛盾之处。

若我们将视野再放大些,比如,由20世纪末出现的现代性危机、西方中心主义等引发的西方社会的自我反思、自我批判方兴未艾;又如西方经济体中的诸多国家负债累累,有欧盟学者研究指出西方的危机有其深刻的内在结构性原因,“全世界都已见识到西方的金融危机……当前大多数欧洲经济体的经济规模仍然小于2007年金融危机爆发之前……在一些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民众的实际工资几十年来已经处于停滞状态,甚至实际上在缩减。危机的长期性表明它有着深刻的内在结构性原因”[6];又如英国学者研究称因为剩余价值趋向变小,剩余价值实现越来越困难,从而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正走向其自身灭亡的“自动崩溃论”[7]等。这些西方世界、学者们的批判反思,都或多或少呈现了一些西方社会危机、衰落的预兆,而相应的,现代中国却正在全面复兴,甚至有观点认为中国正在为西方世界提供可替代的治理模式。若在这一大背景下去考察,“李约瑟难题”的现代模式或者又将出现新的变化趋势,即“西方怎么了(古代)——中国怎么了(近代)——西方怎么了(现代)”。

若我们目前已有的答案暂不能解答完整的李约瑟问题,或者说已有的答案只能解答“李约瑟难题”的某一部分,则代表我们对于中国古代科技资源的审视和近代以来科技自身发展模式的认识,仍有进一步加深和提升的空间,并且,原有的全面反省式的解题模式亦有转变、演化的可能与必要。

三、现代科技模式正在演化的背景图案

人类文明从原始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一路走来,正处于向生态文明、信息文明过渡的阶段。无论是中国古代科技资源还是西方近代的科技革命,都从属于助推了文明演化的动力机制,那么,在人类文明形态进一步演化的时间节点上,曾促进了过去工业文明大发展并延续至今的近代西方科技模式,是否必须一成不变,还是也应随着文明形态的演化而产生某种变化呢?在讨论现代科技模式或者亦可以发生演化之前,我们似应了解以下四个基本前提。

第一,“李约瑟难题”中后半部分明确指出是在讨论近代“科学”,而前半部分“自然知识应用于人的实际需要”,这个所谓“应用”,则偏于“技术”“工程”范畴,所以大体上李约瑟的提问囊括了科学、技术、工程三个方面。

第二,科学、技术本是两事,科学是发现,技术是发明,二者是有明显区别的两个范畴,而到了二十一世纪,在高科技时代,科学与技术之间呈现出新的特点和新的趋势——科学技术逐渐一体化。信息时代的生物科学、信息与计算机理论、基因技术等的迅猛发展,正在逐渐模糊科学与技术的界限,如基因到底是发现还是发明呢?认识自然界的基因,应该是发现,而对基因功能进行研究,就在发明的范畴之内,同一件事物“基因”,已同时存在发现与发明。例如,曾引起世界性轰动的克隆羊“多利”,如果没有科学理论的突破,就压根不会有技术领域关于无性繁殖的变革;反之,没有高技术手段,如细胞核分化技术、细胞培养和控制技术的进步,基因科学也无法有突破性进展,甚至可以说几乎都难以从事基因科学的研究。而按照工程哲学“造物”的理论范式,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科学、技术、工程三者显现一体化趋势,如克隆羊多利及随后出现的种种克隆鼠、猴、猪、牛、猫、兔等,这种 “人工物”(工程的核心内容)的诞生,都已经属于“工程”范畴;基因技术在成功培育出人工物的时刻,便亦是基因工程[8]。

第三,工程是直接的生产力,是人类文明直接的推动力因素。科学与技术只有被工程所“选择”,才能顺利脱离实验室范畴,从而嵌入人类社会这一复杂巨系统,这也是近几年工程哲学兴起和引起重视的原因之一。许多实验室科技普遍具有发明性、创新性和先进性,然而出于性价比、稳定性、配套性等原则考量,最先进的科技通常并不具备通过工程的选择,从而全面进入人类社会的可行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工程的选择是科技得以嵌入人类社会的通道。

第四,因为“科—技”必经过工程才能顺利嵌入人类社会,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与进步,原有的工程模式如果已经发生转变,则与原有工程模式相匹配的、相对接的“科—技”模式或许也存在着顺势而变的可能性,而不是一味坚持对近代工业文明以来的固有模式抱残守缺。

科学可以自诩“客观”,技术可以宣称“中立”,在涉及與讨论价值问题时,科学与技术都为自己留有超然于价值评判的余地,所以近代科技兴起以来,其固有的模式几乎不以人类的主观价值评判体系的变更而转变。然而,曾经代表先进的模式,便会千秋万载地先进下去吗?“李约瑟难题”业已提出了疑问,以15世纪为分水岭,中国古代的先进模式到近代便呈现落后趋势,那么,我们不由会产生思索,近代以来西方科技发展模式会不会随着时代变迁从而碰到同样的问题?从“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世界”(主—客二分)时代,到了现代万物互“联”时代,它依然会永久性代表先进吗?

四、现代科技模式演化的可能性

在了解上述四个背景与前提的基础上,我们可以从未来生态文明、信息文明的角度,对工业文明以来固有的西方科技模式的变化进行讨论与反思,并深入理解对于中国古代科技资源价值与“李约瑟难题”模式演化再认识的必要性。

一方面,从生态文明视角来看。科技通过工程从而脱离实验室范畴,嵌入到人类社会这一复杂巨系统,而工程的传统价值观在近些年却已经发生天翻地覆式的转变。

工业文明下的工程观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这种工程观基于西方“主—客”二分式的思维模式,将人与自然截然区分开来。而近年来随着人类对自然认识的不断加深、对生态环境不断恶化的焦虑及由此而形成的对工程科技活动的不断反思,那种无理智、无节制地从物质至上主义或人类中心主义出发,将人(主观)独立于自然(客观)之外或凌驾于自然之上,试图“征服”自然的观念正在从工程的价值体系中逐渐剥离,进而向生态文明视域下的“依靠自然、适应自然、认识自然、适度改变自然”[1]25的价值观念转化;工业文明以来的“把工程选择、集成、建构好”的模式,亦正在向生态文明的“选择、集成、建构好的工程”转化等。通过现代工程科技的哲学反思,在一定意义上,业已揭示了“主—客”二分模式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或许存在的某些弊端。

从“征服改造”向“适应和谐”的转向,即是从将人与自然截然分开,向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转向。细思其内涵,则表征着以求“知”为导向的“主—客”二分模式,或者有向以求“用”为导向的和谐共处模式转变的可能。所谓和谐共处,即是某种程度的有机结“合”,而非截然区“分”。

另一方面,从信息文明视角来看。就如海湾战争之后,工业化战争模式向信息化战争模式进行转化一样——工业文明以来的固有科技模式或许同样无法回避转型的问题,转型必然需要时间与实证方能成熟,而目前这种科技模式的转型已初露端倪。

比如,作为尖端科技——人工智能的发展,除了原有计算机学派,近来已经衍生出新的仿生学派与进化学派,尤其是进化学派,其理念为人工智能应像人类智能一样通过逐步进化而实现“智能”化,而不是通过原有的“知识与推理”模式。这样从制造向进化的转变,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反映出理念上科技与人相“合”而不是必须主—客二“分”的趋势,亦反映出单纯理性向理性与感性相结合发展的趋势。

又如,作为基础学科——数学的发展,在西方近代科技模式下,数学“公理化”是主流,而中国古代数学自《九章算术》以来,却走的是“算法化”的路径,一直是被反思甚至谴责抨击的对象,大体而言,前者更重规律,后者更重实用。然而,信息、数字时代的到来,计算机的应用重新要求数学规律“算法化”,如将几何问题代数化、科学定理数字化等,“中国数学家吴文俊院士将中国传统数学的构造性和几何代数化方法用于定理的机器证明获得成功……已使我国在机械化数学领域处于领先地位,亦表明中国传统数学范式的新生”[9]。不同于西方的中国传统数学模式出现新的机遇,重算法的模式在信息时代反而具有一定优势,或者亦能反映出近代科技模式有所转变的某种萌芽。

并且,按照小工程—大工程—复杂巨系统工程这样的工程演化进程,随着复杂巨系统工程(“互联网+”、大数据、数字化生存等)时代的到来,信息文明中的“虚拟实在”已经对过去高高在上的所谓“客观实在”产生了强大冲击。数字时代的人类如果每天8小时在虚拟实在中工作,这所谓虚拟,对于他来讲,便是“实在”,若不承认这实在,则虚拟技术或信息文明就失去了构建的意义和目的。虚拟的实在,却有真实的感知,并且随着数字化程度在未来的不断加深,某种程度上必然消解着“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外部世界。从量子物理的“观察者效应”,到数字时代的“虚拟实在”,新文明形态下的科技发展正在显露“主观+客观”的萌芽,对过去截然主—客二分的模式提出了挑战。

五、“李约瑟难题”模式演化再认识的必然性

中国古代科技传统,重经验重实用,所谓格“物”致知,所谓学以致“用”,相对而言,则较为忽略基础理论的提升、理论体系的建立,这也是中国四大发明享誉世界,却难以出现经典力学或电磁理论的原因之一。由此,西方科技革命之后,近代中国陷入落后挨打的局面。然而,现代中国虽然依旧较为重视实用,基础科学的发展相对薄弱,但是中国却正在全面崛起与复兴,18世纪法国大革命之后就已经消亡的欧洲“中国热”,似已随着西方对“中国模式”的兴趣与研究,从而有再度兴起的趋势。

西方世界自古希腊始,即较为重视原理、定理、规律的知识,因其从柏拉图以来主—客二分的模式,作为与“现象”相区分的“本质”便成为认识论的对象。而中国自古以来科技传统较为重视经验、践行、实用的知识,相对而言,并不特别重视知识的理论体系构建;又因为知行相“合”的理念,故此知识一定要跟人自身相结合,而不是悬空一个本质理念;又因为天人亦是相“合”的,所以并不将“人”之外的物质世界区分为“现象的世界”与“本质的世界”。简而言之,一方执着于对原理的追寻,另一方执着于对践行的追寻,此之所谓“道”不同。

而对这样的“道”不同,近代以来中国的一些学者一贯进行的是对中国传统理念的批判和对西方的艳羡、推崇,但是被推崇的西方学界却已经开始进行反思,甚至某种程度上反而有向中国传统理念合流的倾向。

比如,在科学哲学的学术领域,科学实在论与反科学实在论的争论至今未休,历史主义学派的库恩、新历史主义学派的劳丹、建构经验论的范弗拉森等都对科学实在论提出了有力置疑和反驳,这种激烈辩论甚至使原来坚定的科学实在论学者立场动摇。科学实在論的代表人物、科学哲学家普特南就从“强实在论”转向为“弱实在论”,这种弱实在论的特征被表述为“所谓真理,只是一种可能性和理想化的证实,而非完全现实的证实,所以真理是多维的。这种多维性能够更好地反映世界复杂的内在结构。只坚持‘一种真理的观点是狭隘的和站不住脚的”[10]。真理多维,依然可以存在争议,但是从认识论与方法论的角度讲,对于如何产生真理,或者并非只有一种途径、一个“道”。同理,在“李约瑟难题”的模式下,那种潜在性地认为中国科技传统一定差、西方科学范式一定好的“真理”,或许也应该引起某种质疑。

西方原有的科学范式是基于基础主义的范式,这种思维方式追求的是从复杂的差异性中找到共同共通之处,即可通约性,最终逐级还原而归于“同一性”,一代代物理学家们苦思而至今未获成功的统一理论(Grand Unification Theory)即可为证。而在美国科学史家库恩的观念中,科学范式是不可通约的,“双方都看这个世界,看同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也没有变化,但是由于在不同的相互关系中看这些东西,他们所看到的却是不一样的”[11]。中西的范式并不相同,是基于不同的价值观、世界观甚至是人生观,如果一定要用西方科学范式来套中国科技传统,甚至可以极端到会认为中国古代根本没有科学,因为古代中国没有一个与西方同样的科学“范式”,或者没有关于科学的集体认可的“定义”,或者没有科学共同体约定俗成的数字、符号、信念等构建出的科学理论“程序”。

这种基于基础主义的范式,近来正受到“反基础主义”(反理性主义、反本体论、反本质主义)等理论倾向的强烈质疑。在反基础主义思潮中,皮尔士提出西方认识论的可误论,认为“知识并不局限于内在的心灵状态,而是取决于心灵与世界之间的‘合作”[12]。而在卡特赖特的物理学反基础主义中,则强调科学的实践活动和真实物理世界的不均一性[13]等。从中我们亦可看出,西方学界正在生发着对原有科技模式的拷问与审视,原有科技模式下所谓定律、定理的基础性地位亦正在受到哲理的反思与质疑。进一步看,在西方当代哲学思潮中,“新实用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潮提出‘反基础主义,反对本质—现象二元论,反对本质主义,主张把本质还原到现象本身”;现象学尤其存在主义和释义学哲学家提出“世界是存在的,但这种存在只是对于主体才有意义,所以本质是在同主体‘遭遇时‘显露出来的”[14]。上述种种所谓将本质还原到现象本身、心灵与世界之间的“合作”、本质与主体相“遭遇”等,都不由得让人联想起中国传统的天人相“合”、知行相“合”,此或者可以表明,对于中国古人思维模式、古代科技传统、古代科技资源,其中蕴藏的对现代人类社会的积极意义仍有待更深层次的探索与厘清。

在过去一味强调中国思想、制度等抑制了科技发展的全面反省模式下,那种对中国科技传统的批判,诸如:不以求“知”而以求“用”为导向的科技发展;不以主—客二“分”,却追求天人相“合”的思维结构;不去“更高更快更强”,却追求“中庸”之道的价值观念;甚至所谓只关注伦理思想,而忽视自然哲学的研究认定等等,如果从大历史、长时段的角度来看,在西方文明不断兴起、更替乃至消亡,而中华文明却从未中断、一直延续至今的大背景下,这些表现出中国与西方明显不同的民族特质,在总体上是否有利于文明的存续?这些都需要更进一步的解答。与此同时,在以百年为单位计量的视野下,那种一味追索“我们为什么差”的研究与解释模式,如果扩展到以千年为计量的视野,未必就一定不能转换成“我们为什么能一直存在”。

既然任一学科的“单一解”都不能满足对“李约瑟难题”的解答,那么,从工程哲学视角总结出来的“集成解”或可以将解答推向螺旋式上升的更高层次。汪应洛院士在《工程系统观》中,针对不同于过去简单结构的复杂巨系统结构,提出的“综合集成”方法或许具有相当的启迪意义:“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加之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使得单纯依靠软、硬方法中的任何一种都无法有效解决问题,需要遵循定性—定量—更高层次定性的螺旋式上升的思路。”[15]在这种螺旋式上升的立体化思路下,原有的简单、平面、静态、显性、闭环解答模式,必然要向复杂、网络、动态、隐性、开放的方向转化,这种转化已经不只是思维的某种转变,甚至可以说是研究范式的转变;范式若转变,则评价的标准亦应随之而变。

习近平总书记曾论述中华民族在历史的长河中能够顽强生存和不断发展,是因为“我们民族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16]。古代与现代一脉相承,那么,这民族的精神特质是否必须加以批判和反省便值得商榷,我们对中国古代科技传统、科技资源价值的原有认识便有重新加以估量的契机。科技史学家萨顿曾发出“科学必须人性化”的呼声,以及“单靠科学,即使我们的科学比现在再发达一百倍,我们也并不能生活得更美好”[17],科学与人性的结合,这已然表征着天人相“合”的模式而非主—客二“分”的模式;爱因斯坦在加州理工学院的演讲中称“只懂科学是不够的,关心人的本身,应当始终成为一切技术上奋斗的主要目标”[18],说到关心人本身,中国儒家念兹在兹的伦理思想即便只从科技角度而言,亦有重新审视的必要;甚至李约瑟自己也曾做出过这样的总结“只有在中国、日本以及整个东南亚都能看到的伦理思想才是能够纠正西方社会中偏重科学观点的惟一法宝”[19]。

因此,随着时代的变迁、文明的演化、科学技术工程自身发展的新趋势、研究视野的再次扩大等,在工程演化论“长时段”的考量下,或者我们应认识到“李约瑟难题”已经成为一个比曾经认为的多维度更为复杂多维的问题域,而在这个被不断拓展的问题域中,不但我们原有的评判不足以解释全部,甚至原有的评判标准亦要发生若干新变化。而过去全面反省模式下的各种答案,或许也应拓展新视野与做出新的补充与完善,甚至“全面反省”的模式本身,亦应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某种反省。那么,我们对中国古代科技资源、科技传统的原有认识便显露出不足与局限,并显然需要进一步的提升与厘清,以便真正给予当代回应。

“西方怎么了(古代)——中国怎么了(近代)——西方怎么了(現代)”,在这样的完整问题模式下,“李约瑟难题”实在并不只是近代中国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对“李约瑟难题”的探讨与对“反思”的反思,既是我们审视过去、未来科技发展模式的问题,亦可以说是在探讨文明互鉴甚至整个人类文明未来进展与发展方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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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  妍]

Rethinking of Needham Puzzle Based on the Theory of Engineering Evolution

Wu Zhe

Abstract:The theory of engineering evolution once pointed out that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is evolving toward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nd information civilization. It is possible and becomes necessary for the evolution of "full reflection" mode of answer to the Needham Puzzle in the context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toward a new mode.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biological science, computer theory and gene technology, the traditional boundaries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engineering become increasingly intertwined and integrated. An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eed to resort to engineering solutions in order to become reality in the human society. It is possible that th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ode compatible to previous engineering mode may also evolve because the engineering modes have already changed. Therefore, it becomes necessary to reexamine the original solution to Needham Puzzle and its mode evolution in the new era.

Key words:Needham Puzzle; theory of engineering evoluti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ode; evolution

[收稿日期] 2019-06-20

[作者簡介] 吴哲,沈阳建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哲学博士(辽宁沈阳,110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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