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中的鬼才

2020-04-30 00:15兵团战士
金秋 2020年24期
关键词:金农袁枚

文/兵团战士

世人说,“扬州八怪”中的罗聘心里有鬼,所以他画鬼。他是金农的弟子,很有才华,有人称其“五分人才、五分鬼才”。

罗聘画鬼,很多人不理解,而袁枚却是罗聘的知己,对其《鬼趣图》大加赞赏,在画上题:“见君画鬼图,方知鬼如许。得此趣者谁?其惟吾与汝。”鬼之趣,袁枚默契地意会了。两人相视而笑。

画人反类鬼

说起袁枚还有个插曲。随园老人袁枚交友十分广泛,罗聘便是其好友之一。某日,罗聘兴起,给袁枚画了一幅像。这幅像,据袁枚的家人说,根本不像是袁枚。而袁枚自己望着这幅画像,也是眉头紧锁。罗聘在一旁仰着脸问,您还满意吗?袁枚不好意思说不满意,毕竟是好友的心血之作,又不好违心地说满意。良久,他动用了一番心思,写了颇为拗口的大段题跋:“两峰居士为我画像,两峰以为是我也,家人以为非我也,两争不决……我亦有二我,家人目中之我,一我也,两峰画中之我,一我也……两峰居士既以为似我矣,若藏之两峰处,势必推爱友之心,自爱其画,将与鬼趣图、冬心、龙泓两先生像共熏奉珍护于无穷,是又二我中一我之幸也。”

袁枚的意思是,家人眼中的我,罗聘眼中的我,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我”,世间哪能有定论呢?再说又该怎么处理这幅画呢?袁枚有主意,说且将此画由罗聘先生您保管吧,跟《鬼趣图》一样,使朋友们都能欣赏到。众人猜测,这是袁枚不满意画像,所以不肯亲自收藏。

袁枚的这幅画像,流传得相当广。且看画中袁枚,光头,长脸长髯,像罗汉,右手持两枝菊花。严肃中有点戏谑,端庄中夹杂风流。写意的风格,笔墨相当自在松弛,正是罗聘眼中的随园老人形象。后来人想象袁枚样貌,大多以此像为蓝本,只是很多人不晓得作者是谁。

罗聘笔下的袁枚

名随鬼影传

扯远了,回到罗聘。纪晓岚说,罗聘长了一双绿眼珠,大白天能见鬼。《阅微草堂笔记》这样描述罗聘所见:凡有人处,皆有鬼。那些横死的鬼,通常害人,万万不可接近。一般的鬼,上午阳气旺盛,他们在墙根底下庇荫。午后,阴气盛行,他们则四散游走,穿墙而过,遇路人则避着走……纪晓岚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罗聘本人,貌似也喜欢谈论鬼。他在《香叶草堂诗存》里有《秋叶集黄瘦石斋中说鬼》一诗,我试着将其翻译成白话文,像是恐怖小说:

秋天的黄昏,我在一盏孤灯下静读,只见三五个狂鬼,前来揶揄。偏偏我异于常人,将他们看得个个仔细分明。他们脖子很长,身材矮小岣嵝,龇牙咧嘴。阴风阵阵,忽远忽近,所过之处,落叶声如雨……

写诗,毕竟不是罗聘的主业。所以,他将目之所见画下来。罗聘作鬼图有多幅,流传最广的是八幅一组的《鬼趣图》。罗聘本人对这幅画相当喜欢,多年随身携带。他在京城鬻画期间,参加官员文人士大夫的雅集,展开《鬼趣图》,人人称奇。罗聘的名气,因此随着鬼影子传得越来越远。

青林黄草中黑石一堆,有两具骷髅站立,是一男一女两鬼在说话

《鬼趣图》题材新奇,观者的心里预期,似乎要惊悚得汗毛直竖了,然而展开后却有些失望。大鬼小鬼,形象不见得有多奇特,略显得平淡。当年鲁迅先生在琉璃厂第一次见该图,评价也是如此,认为“哪里有鬼影子,只不过是一些怪人而已嘛”。

有一鬼头颅巨大,有一鬼四肢超长,有一鬼骨瘦如柴,有众鬼骷髅林立……充其量称得上丑,并不会令人受到惊吓。以我看来,最妙的是,罗聘用墨法,淡淡的氤氲开来,像是黄昏的雾气,神秘暧昧,制造出阴阴鬼气。跟米芾的米家山水类似,将一种蒙蒙的气息,浮于纸面。人物半遮半掩,似远似近。

罗聘画鬼,之所以名耀京城,画功只占一半,另一半,是心思的奇巧。

师徒“代笔情”

扬州八怪,怪在擅长于世俗之外寻求奇趣。他们并非刻意寻求,而是看世界的眼光确实不同常人。罗聘画鬼,也是受了其师傅金农的影响。在罗聘心中,金农是一盏灯。他的艺术之旅,完全是被金农照亮的。作为晚辈,他对金农的崇拜无以复加。1756年,24岁的罗聘以诗为礼,拜在金农门下。当时金农71岁,漫游天下后栖居扬州。他很喜欢罗聘这个学生,对罗聘的诗文、画作都予以高度肯定,并将自己画画的本领倾囊相授。

金农诗才高,学养深。他的诗句古奥新鲜,一出口,人便称奇又称妙。金农本人,是完全不入世俗的。其《题自写小像》曰:“对镜濡毫,自写侧身小像,掉头独往,免得折腰向人俯仰。”傲岸狂狷,一览无余。金农好种梅,好养鹤。可以想象一个画面:扬州城,古朴荒率的西方寺,僧人模样的金农,着长衫,慢捋着胡须,左侧是瘦癯的鹤,坦坦而行,右侧则是弟子罗聘,谈文论艺,此情此景,不似人间。罗聘跟在金农身边,日熏夜染,才情日盛。

还有个尴尬的问题不得不谈。罗聘为金农代笔,是众所周知的事。似乎,金农是罗聘的眼——眼光、眼界,而罗聘则是金农的笔。金农心里,多有奇崛的构思和别致的画面,但碍于笔力不精,常常遗憾。幸好有了罗聘。

据说,金农著名的《设色佛像》,便是罗聘代笔,金农题跋。而署名,当然是金农。另有多幅梅花图、竹图,都由罗聘代笔,师生之间,对此毫无芥蒂。罗聘对老师的才情太过景仰,情到了深处,便是无我。此举还反映出一个问题,文人画的心思,也就是立意,究竟是排在技巧之上的。乾隆二十四年,金农曾画了一组《杂画册》,其中一幅是《山魅林憩图》,金农题跋“戏笔为之”,纯粹游戏罢了,可却为罗聘创作《鬼趣图》埋下了种子。

鬼趣的时代

当时的社会环境,该是《鬼趣图》诞生的土壤。几乎在《鬼趣图》创作同一时期,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刻毕付印。前文提到的才子袁枚剑走偏锋,著《子不语》大讲“怪、力、乱、神”,偏要将这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东西说明白,说透彻。此外,《阅微草堂笔记》《北东园笔录》《茧窗异草》等大量文人笔记、野史,让文坛一时间鬼影幢幢。仿佛地狱大门忽然敞开,各方鬼怪齐登场。这种现象似一面镜子,反射某种社会弊病。人的世界,或病,或阴郁,惶惑,怪异,扭曲,遂有了鬼。

比如1724年,大才子汪景祺终于对科考心灰意冷,想要另辟蹊径。不幸的是,他投奔了大将军年羹尧。汪景祺作了六首吹捧年羹尧的诗,极尽阿谀奉承,让年羹尧心花怒放,收为幕僚。不料,世事轮转,年羹尧被抄家,那些吹捧的诗文及不当的言论便落到了雍正皇帝手中,结果是,汪景祺被“枭首示众”,家人被流放或为奴。

1727年,礼部侍郎查嗣庭在狱中自杀,但仍免不了将其头颅挂起来示众的下场。其子十六岁以上者判斩刑,十五岁以下者流放,罪名是“语多悖逆,讽刺时事,心怀怨望”。

这些自以为是、乱发言论的酸文人,实在让雍正皇帝怒不可遏。雍正四年起,各省设立“观风整俗使”,专门对付知识分子,受惩戒者无数。

严密的文网之下,文人噤若寒蝉。那些挂在闹市区的头颅,让很多人吓破了胆。众所周知,不论多么严苛的制度,都是管得了身,却管不住心。文人们满心幽怨情绪无处诉说,压抑久了,变型发泄。于是鬼神登场,人间的事说不得,说说鬼怪还不行吗?

中年罗聘,正是饱尝曲折坎坷的年纪。他从扬州北上京城卖画,状况是很颓唐的。行万里路,他见识了官场的虚伪,体会了人情冷暖,山水花鸟是考虑到市场需求,生计所迫,却不足以表达胸中意气。于是,他画鬼。

鬼趣引共鸣

《鬼趣图》引来众多好友的共鸣、附和。1766年,自文人沈大成为《鬼趣图》写下第一则题跋起,先后在《鬼趣图》上留下题跋的竟有70余人,有论鬼神者,有感慨命运者,有讽喻世事者,各种“私人话语”借由鬼的天地发挥出来,成为现象级艺坛盛事。其中奥妙理趣,可写成长篇论文。现截取几则如下:

周有声直言,罗聘不便于描摹人间百态,转画鬼趣:“人间变态画不得,只有鬼趣堪描摹。”杨元锡借此表达了文人的落魄:“我将人鬼相绳准,鬼反嬉游人反窘。痛哭英雄落魄时,可怜被鬼揶揄画。”

张世进认为,画鬼即是画人:“言己托诸鬼,人鬼了不异。”觉罗桂芳借《鬼趣图》嘲讽人世:“一朝薤露歌声起,纷纷富贵贫贱皆吾徒。”“田窦升沉朝暮变,翻手覆手常须臾。”讽人终将变成鬼的同类,世事翻云覆雨,富贵贫贱无常。

蒋士铨针对画中两鬼场景,一个瘦弱得只剩一副骨架,亦步亦趋地跟在另一个满身横肉的鬼后面,他将两鬼的关系理解成主仆,并将讽刺矛头直指后面的小鬼,说他“但能依势得纸钱,鼻涕何妨一尺长。”张问陶题诗也与之类似:“冠狗随人空跳舞,沐猴无发尚威仪。”

当然,也有人读不懂《鬼趣图》,认为罗聘入了邪道。青天白日的画鬼,不如学学李公麟,画马。这当然是对罗聘的误读。综观罗聘的艺术世界,实在是精彩纷呈。他笔下梅花极尽繁茂,洋洋洒洒。深谷幽兰笔笔精到,与之对视,像山谷里传来沁凉的风,直接沐浴了灵魂。十余米长的《三友图》长卷,构图极尽活泼,文人意气渗透在骨子里。

然而,提到罗聘,人们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的《鬼趣图》。诚然,画鬼非艺术之大道,只是一个颇有意思的话题。但其衍生出的现实主义价值,却是其他题材画作不能比的。

美人着红衣,向右依靠一男子,男子执兰媚之,两情惨恋,行走在冷雾中。有高帽白衣鬼持伞摇扇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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