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
腊月二十四过完小年,我们五兄弟便陆续从武汉和襄阳两地,携妻带子,回到保康马良,陪八十多岁的父母过春节。父母从马良供销社退休之后,一直生活在马良。父母在哪里,我们的家就在哪里。每年春节前夕,我们不论多远,不论多忙,不论多难,都要雷打不动地回到马良,回到父母身边,陪二老一起过年,一起辞旧迎新。
刚从外地回来的时候,有关新型肺炎的形势还不是太明朗,我们因此重视不够,也缺乏必要的警惕,连口罩也没有准备。回到马良没几天,电视上和手机上一下子热闹起来,关于疫情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各种小道消息更是汹涌如潮,让我们陡然傻了眼。
马良镇党委和政府反应神速,接到县委和县政府的通知之后,一刻也没耽搁,当天晚上就派工作人员专程来到我们家,对十二位武汉归来者逐一进行登记。工作人员名叫张道斌,他真诚,耐心,细致,一边登记,一边问我们烧不烧?咳不咳?呼吸如何?体力怎样?然后郑重要求我们,千万不要与外人接触。临走时,小张让我们推荐一位联络人,负责每天跟镇上汇报一次家庭成员的身体情况。因为我在兄弟中排行老大,大家就推举我担任了联络人。我很尽职,担任联络人之后,每天都按时通过微信跟小张汇报。小张收到我的汇报后,总是在一分钟之内给我反馈。他的反馈文字并不是公文式的,倒像是亲朋好友之间的交谈。如“好的,谢谢您支持我们的工作”;又如“收到了,辛苦您了”;再如“知道了,如果您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直接告诉我”。每个回复都充满了人情味,让我在寒冷的冬天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武汉的领导和朋友也时刻牵挂着我们这些春节还乡人,我每天都要接收到十几个电话或微信。有一位领导,在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之后接着又问:“当地没有歧视你吧?”我爽朗一笑说:“不仅没有歧视,反而更加重视。”领导听了说:“这样就好。”还有一个朋友,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我:“你从武汉逃回老家,那里的人朝你身上吐了唾沫吗?”我打个哈哈说;“怎么会呢?我的老家是礼仪之乡,即使我是病毒携带者,他们也不会朝我吐唾沫。告诉你吧,本地政府特别尊重我们这些汉归者,既关心我们的健康,又维护我们的尊严。”朋友感慨说:“马良真是个好地方。”
春节逼近,疫情越来越严重,气氛越来越紧张,各级党委和政府也越来越重视。从电视上,我们看到县委书记和县长全天候都奔走在抗击病毒的第一线。从手机上,我们看到了县政府向全县人民发布的非常时期的“十不准”禁令。马良镇随之也采取了更为严格的管控措施。宣传车在镇上来回跑动,反复播放“十不准”禁令,街上到处拉上了又长又宽的横幅,上面写着十二个如同惊雷的大字:“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找死。”小张与我的联系也更加密切了,由原来的一天一个电话增加到一天好几个电话,微信更是不断。除了了解我们的身体状况,他还问我们是否出过门?家里来过客人没有?再三叮嘱我们不要走亲访友,不要邀客迎宾,若有任何异常,一定要及时沟通,言辞恳切,情深意长。
我们都是明理之人,身为汉归者,即使没有携带传染病毒,我们也应该自觉执行本地政府的禁令。每天,我们都大门紧锁,足不出户,深居家中,自我隔离。按照老家的传统习俗,从正月初一开始,三亲六戚都要相互登门拜年。父母辈分高,年纪大,每年来家里拜年的亲人络绎不绝。与此同时,我们兄弟也要领着妻子,率着孩子,成群结队地去给亲戚们拜年。然而,这个春节不能拜年了。情谊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在病毒肆虐的危险时期,我们不仅要为自己考虑,更要为他人着想。
可是,我们的亲戚多为农民,面对凶猛的传染病,他们依然相信生死由命这句古话。大年三十的晚上,亲戚们纷纷打电话给我们的父母,问候过后还预告说,正月初一要来家里拜年。每当有亲戚说要来拜年,我便赶紧抢过父母手上的电话,极力劝阻说:“我们家从武汉回来了十二个人,都有可能携带病毒,为了避免传染,请你们不要来家里拜年了。”我这么一说,多数亲戚都被我阻住了,但也有少数亲戚不听劝,仍执意要来拜年。无奈之下,我只好把镇上拉的横幅拿来当枪使。我问他们:“你们看到十二字横幅了吗?”他们回答说:“看到了。”我马上质问:“看到了还出门拜年?横幅上说,拜年就是什么?”他们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含含糊糊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去害人了。”通完电话,我心里又感到十分不安,五味杂陈,觉得用横幅劝阻他们有点过分,也辜负了亲戚们的一片深情厚谊。但转念一想,眼下大难当头,生死攸关,必须打破常规,使狠招,出重拳,下猛药,才能够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到那条横幅创意者的良苦用心。
自从回到马良后,镇上的党政领导一直关心着我们。他们不仅关心我们的身体,而且也关心我们的生活。腊月二十九,张镇长还代表马良镇党委和政府给我们送来了一大箱生活物资,希望我们安安心心居家过年。正月初三的晚上,小张突然发来一则微信。我以为他又是要我汇报什么情况,仔细一看却不是。他在微信上说:“疫情日益严重,你们还得在家中多待一段时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请只管说,镇上会想办法帮助解决。”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复说:“我们没有其他困难,只是急需口罩,希望镇上帮忙代买,钱由我们付。”小张很快答复说:“好的,我马上反应上去。”
初四上午,我按时给小张发去微信,汇报了我们的体温。小张回复说:“收到,谢谢!您要的口罩,镇上还在想办法。”从这则微信上看,我关于口罩的要求显然让镇上为难了。据我所知,马良的口罩早已脱销。刚回马良时,我曾经戴着一顶俗称挎筒子的线帽上过一趟街。挎筒子从头顶挎到下巴,除了两只眼睛,其余部位全都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一只猫头鹰。我那次上街,就是为了买口罩。但我没有买到,所有药店的口罩都卖光了。想到这些,我不禁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因口罩这点小事给镇上添麻烦。我于是给小张回信说:“口罩买不到也不要紧,我们可以拿挎筒子当口罩用。”这则微信发出去后,小张却迟迟没有回复。我心里想,口罩的事,看来十有八九泡汤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初四吃过晚饭,我正戴着挎筒子在我们家院子里散步,张镇长突然打响了我的手机。他问我:“您是否在家?”我说:“在家。”他說:“请您到门口等我一下,我马上给您送口罩去。”我一听说有了口罩,不禁喜出望外,便立即走到大门口,站在那里恭候镇长。
镇长是开车来的,虽然戴着口罩,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有一双清澈而澄净的大眼睛,让人联想到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他开门下车,将一盒口罩递给我,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口罩是去县城买的,所以送迟了。”我感激不已,一边接口罩一边说:“谢谢镇长!请问多少钱?”镇长说:“不要钱,这是镇上送给你们的。祝你们全家平安!”他说完,举起一只疲惫的手,对我挥了挥,然后就上车走了。镇长走后,我看了一下表,已是晚上八点。我想,镇长为了给我们送口罩,也许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吧。
镇长送来的口罩,犹如雪中之炭,让我们全家老少备感温暖。我迅速将口罩分发给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并让他们立刻戴上。戴上口罩之后,大家的精神状态都猛然为之一振,顿时增强了战胜疾病的信心。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