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守夜人

2020-04-27 08:45残雪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街灯爹爹毯子

残雪

在南方,在酷热的夏天的夜里,我们这些小孩都喜欢睡在马路中间。马路上夜间是没有汽车过的,大家各自将用井水抹过的竹床往那里一摆,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到来了。啊,赶尸鬼!啊,蜘蛛魔王!啊,银河!啊,挣不脱的……街灯总是在午夜时分熄掉,因为既没有汽车,也没有行人,要街灯干什么呢?街灯一熄,我们便纷纷用毯子盖住身体和头部,在恐惧中昏睡过去。很多人都听见过赶尸鬼的惨叫,但没人敢撩开毯子的一角去张望,只除了这个名叫小蚊子的男孩。小蚊子是我们的守夜人。

小蚊子是在母亲的鞭子的教训下长大的。几乎每一天,邻居都可以听到他家传出比赶尸鬼还要凄厉的惨叫,这男孩的小腿上总是伤痕累累。脾气暴躁的母亲常常笑着对邻居说:“我要打死他!”也不知她对这个瘦小的男孩是如何估计的,她从不同儿子交谈。不过这位母亲倒是支持儿子夜里睡在大街上,有时还亲自用井水帮儿子抹竹床。莫非她盼望赶尸鬼将儿子捉了去?小蚊子的几个玩伴就是这样估计的,但他们不敢大声讲出来,如果讲出来的话就会挨大人的打。小蚊子躺在他的竹床上看银河,他并不是在守夜,他只是睡不着。这样的夜晚是畅游银河的好时光,怎么能睡得着?当然他在心底里更盼望的,是同那些赶尸鬼相遇。他听到过他们的惨叫,但相遇从未发生过。他知道那些家伙是他的同类。

“小蚊子,你妈妈过来了!”有人在喊道。

小蚊子立刻从竹床上跳下来,口里发出惨叫。但是母亲并没来,是同伴在搞恶作剧呢。小蚊子自己也感到诧异:他为什么叫?难道他真的是赶尸鬼吗?“不,你才不是呢。”莫莫对他说。但小孩子心里没有把握,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叫声同那些鬼的叫声很相似。

“为什么你们都怕赶尸鬼?”小蚊子问莫莫。

“因为,因为我们是人啊。”莫莫说。

莫莫说完就用毯子蒙住了头,他再也不发声了。小蚊子睁着眼,他看见天上有一颗红色的星星,是那种玫瑰红,这是很不寻常的。他多么想和人谈论这颗星星,可是旁边的人都用毯子蒙着头。这时小蚊子听到了哒哒哒的脚步声,起码有两个赶尸鬼在往他这边走,但他们始终不走拢来。他想起身迎着赶尸鬼走过去,但他还是不敢。这种事,如果让母亲知道了的话,他一定会挨鞭子的。他并不怕痛,但那种屈辱感比死还难受,所以他才拼命叫。

啊,那两个赶尸鬼的脚步又远去了。他们总在附近绕圈子,令小蚊子神往。他希望每天都是夏天,这样就可以睡在马路上。每天夜里他都不会轻易地睡着,他要神游——在银河中,在周围的黑暗里。莫莫在毯子里嗡嗡嗡地说话,小蚊子觉得很好笑,他一句都听不清。

“莫莫,你妈叫你回去睡觉。”小蚊子大声喊。

莫莫立刻不作声了。他们都知道家里是多么闷热,简直是地狱。

今夜赶尸鬼离去之后再也没有返回,小蚊子心怀遗憾地睡着了。不过他睡不久,很快他又醒来了。四周夜气深深,那些小孩都在梦里嘀嘀咕咕的。小蚊子一边起身一边对自己说:“我要走失一次。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

他穿好鞋,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天那么黑,也没有街灯,小蚊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往哪里走,他仅仅知道自己离马路越来越远了。这是他第一次夜里出走。他在途中喊了一次莫莫,又被自己的喊声吓出一身汗,因为那声音比趕尸鬼的惨叫还可怕。有一阵,他觉得自己脚下踩的是沙地,不知为什么沙地让他想到毒蛇,一想到毒蛇便腿发软。幸亏沙地很快又变成了柏油路,那么,他应该是走在大马路上了。一想到随便乱走也可以走到马路上,他又满怀欣喜了。哈,运气真好啊。

小蚊子抬头看天,天上黑黑的,什么都没有,再低头看地,地上也是黑黑的,什么都没有。然而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他摸得到每一个部位,他的脚踩在柏油马路上。他很想躲起来,可是在这什么也没有的空旷地方,他躲到哪里去呢?就地蹲下算不算躲呢?他尝试了一下,立刻感到很舒服,就好像身体已经化掉了一样。他忍不住惬意地哼哼起来,哼几声又惨叫一声。他的惨叫比赶尸鬼厉害多了,好像将周围的黑暗都划破了,划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一样——多么痛快啊!干脆伏在地上吧,说不定一会儿就谁也找不到他了,这才是最高级的躲迷藏啊。他伏在地上时,柏油路欢快地接纳了他,好像在轻轻地对他说,入睡吧,入睡吧,睡着了就什么全有了。小蚊子什么都想要,所以他就睡着了。

“我妈妈同意我睡马路。”小蚊子自豪地对桑说道。

“当然啦,因为你什么都不怕嘛。”桑边说边害羞地瞥了他一眼。

小蚊子心里想,大家都睡在马路中间,为什么他们这么害怕某些事?为什么他们尽管害怕,还是要用毯子严严实实地裹住身体睡在这里,坚决不回房里去睡?仅仅只为了在街灯熄灭之前不着边际地聊天吗?小蚊子的伙伴们所聊的那些事都很飘渺,但他们的态度是很认真的。

“只要不去窥视,赶尸鬼就不会来捉走我们。所以要将毯子裹紧。”

“有没有必要在大风中来一次集体现身?”

“我知道有人夜里去了银河,回来后嘴里含着一颗橄榄。”

“走三步,退两步,这样谁也没法跟踪你了。”

“太阳可不会怜惜我们,它可以将我们晒个半死。”

小蚊子仔细地倾听,可是他猜不透同伴们话里的含意。他想,这是因为自己还很幼稚,而且又爱走神的缘故吧。他很少能做到执著于一个念头一直深入下去,将它想透。而同伴们却可以做到。难怪大家称他为守夜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所以躲在毯子里不去看,而他是不知道的。他的思想跳来跳去的,就从那件事跳开了。“你呀你……”小蚊子模仿赶尸鬼的口气对自己说。那语气有点吃惊,又有点昵爱的味道,他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小蚊子左边第三张竹床上睡着绿娃,一个阴险的家伙。现在他正在说话。

“今夜街灯不灭的话,难道我就同他拼了吗?”

绿娃的口气很迷惑。小蚊子想,他要同谁拼了呢?但是绿娃说了这句之后就没了下文。这个时候天上的银河又显现出来了,而街灯也随之灭了。小蚊子听见绿娃叹了一口气,一会儿他就打鼾了。他的这些同伴有那么重的心事,可是一下就睡着了,真是些潇洒的家伙啊!这时小蚊子又想到了桑的害羞的目光,他一下子明白了,桑不是真的害羞,只是不想让他知道他心中的秘密。现在他们都在打鼾了,星光灿烂,却没人关注。他们关注的是另外的一些事,那些事将小蚊子排除在外,所以他成了守夜人。白天里小蚊子又挨了鞭子,他坐在房门口抽泣。邻居三婶过来了,三婶怜爱地摸着他的头对母亲说:“你家小蚊子真乖啊,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母亲冷笑一声回答说:“这个人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啊。”小蚊子看见三婶立刻变了脸,缩回她的手,尴尬地“哦”了一声,赶紧离开了。小蚊子当时心里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谁让她来管闲事?但挨鞭子确实不好受,他一点都不想做什么大事,为什么母亲就是不明白呢?尽管恨母亲,有一件事他还是对她心存感激的,这就是她将夜晚的时光留给了他,从未来干涉过他。真的,一到夜里母亲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就成了大家羡慕的勇敢的人呢?从前爹爹还在时,他很少挨揍,可是他也不被允许睡马路。他并不想返回那个浑浑噩噩的时期,因为那种生活没有盼头。

哈,又一颗玫瑰色的彗星落下来了。就在这同一瞬间,至少有三名赶尸鬼发出了惨叫。小蚊子也伙在他们一起叫了起来。多么痛快淋漓!

一位乞丐爷爷走拢来了,他将自己的脸凑近小蚊子,仔细打量他。

“你是谁家的孩子?”

“贵仁家的。”小蚊子镇定地回答。

“贵仁!难怪他每天夜里围着这里转悠。你看这月光怎样?”

“月光很好,爷爷。您是说我爹爹是赶尸鬼吗?”

乞丐爷爷嘻嘻地笑着,向小蚊子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告别了。

小蚊子离开竹床,他要游荡,他感到自己此时不可能睡觉了,因为他脑海里出现了监狱,还有那些铁窗。月光下,那条路直通监狱。

当他沿着伙伴们的竹床往前走时,他忽然发现所有的人身上都被雪白的毯子裹着,一律一样的。这是怎么回事?在先前,他们的毯子大都是那种沉闷的棕色,墨绿色,深蓝色和土黄色啊。难道他们也……

小蚊子不愿想下去了。他跑起来,不一会儿就离开了这些伙伴。他跑了又跑,熟悉的马路变得没有尽头了。跑着跑着,他忽然看见前面马路中间站着一个头上包着头巾的人,那人正在观察他。小蚊子的脚步慢下来了。

“是贵仁家的小孩?”那人声音洪亮。

“是啊。”小蚊子说着就走拢去了。

“你一个人跑出来,将大伙都甩在后面了,对吧?”

“他们、他们都睡着了嘛。”小蚊子踌躇地说。

“你怎能肯定?这种事很难说,对吧?”

小蚊子被他炯炯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忽然听到他提高了嗓门说:

“说不定他们比你跑得还快!瞧那西边乌云滚滚,时候已经到了!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都没听到!”

那人说完这话就消失了。小蚊子不敢看西边,但他听到了密集的脚步声,难道是同伴们追上来了?这个人刚才是提醒他情况紧急,有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吗?此刻响起的这些脚步声同赶尸鬼的脚步声的节奏一模一样啊。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跳进他的脑海里来了:“看见一只爪子,就等于是看见了全世界。”那是什么样的动物的爪子?像那只老猴的爪子一样吗?他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停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停下,大概因为那人说了“时候到了”吧。至少,他不能让这些脚步声逼近自己。

东边出现了一线曙光,这是好兆头。现在小蚊子一点都不感到累了,他的脚步抬得高高的,他不为某个目的地而奔跑,他甚至感到自己合上了后面那些赶尸鬼的脚步声的节奏。那线天边的光在跳动,有些晃眼,可是多么好啊。他在心里对母亲说:“我看见爪子了,那又怎么样,我看见全世界了……不过我还是谢谢您,谢谢您在夜间放走了我。”

小蚊子在郊外停了下來。他看见班车朝他驶过来,天已大亮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真舒适!司机的头上也包着头巾,莫非他就是夜里那一位?司机回头看了小蚊子一眼,嘲弄地大声说道:

“你们这一伙全在车上了啊,这叫一网打尽!”

小蚊子想,车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啊,是不是同伴们上了车,全都隐身了?

但这班车不停站,也不开车门,直接就开到了小蚊子家所在的街道。车子停在站上时,小蚊子留在座位上等了一会,他想等隐身的同伴先下去。

可是司机朝他吼起来了:

“还不快滚,你以为他们是同你一样的人啊!呆鹅!”

小蚊子连忙跳下了车。一边走一边紧张地想,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一长排用雪白的毯子包裹着的人形,白得耀眼……此刻他的这些同伴们在哪里?

他一到家母亲就嚷嚷着叫他快吃饭。

“饭总是要吃的。”她意味深长地说,“好玩的事还多着呢。人来世上走一遭,并不是专为来受苦的。哼。”她似乎在冷笑。

母亲说这话时强硬地向空中一挥手,使得小蚊子心里忽然对她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敬意。他想问母亲一个问题,但母亲到里面房里打鞋底去了,她得为小蚊子和她自己做鞋。

小蚊子吃完饭就去洗碗。在哗啦哗啦的水声中,听见母亲在那边喊:

“小蚊子,你是我的福星!”

刮过几阵秋风之后,我们这些小孩就不能再睡在马路上了。这就意味着难有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了。于是包括小蚊子在内的每个人都想念起赶尸鬼来。他们这些鬼只在美丽的夏天来,到冬天他们就躲起来了,真是一些有策略的家伙啊!小蚊子坐在家里,只要一静下来就会重温夏天的那些历险。他在发呆时一直盯着那张门,他看到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也许是风。”他说。但那并不是风,一张白得刺眼的假面出现了。小蚊子激动起来了。

“您走错了门,这是贵仁家。”他对那假面说道。

那人进来了,但他站在门那里,一只手扶着半开的房门。小蚊子注意到他的手也是白得吓人。不知为什么,小蚊子冲口而出道:十。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来啊。您来干什么呢?不是太晚了吗?夏天已经过去了,现在正往冬天走……”

“我也是贵仁家的。”那人打断他,“我是贵仁家的大儿子,你从来没见过我。我刚才在路上遇见了妈妈,我觉得她瘦了好多,是被你气成了那样吗?我和爹爹在那边挺好的,可我们还是寂寞。”

“这么说原来你是我哥哥啊。我从来不知道你。你坐下吧,我来倒茶。既然那边很寂寞,你就干脆住家里吧。我俩夜里可以一块儿出去,白天你就躲在后面房里——”

他喝水时露出两排白森森的长牙,小蚊子却并不害怕他。

“我弟弟真是热心肠啊。我也想住在家里,可是爹爹不会允许。爹爹的性格就像钢铁一样。奇怪,弟弟一点都不像他。让我想一想,妈妈是不是为这个生气?可我觉得弟弟这种性情也挺好的呀。”

他喝完水就消失在门外了。小蚊子没看到他走出去,更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只听见他在门外喊道:

“我们夏天再见吧!”

小蚊子追出去,扑了个空。

小蚊子想,多么好的一个游戏啊。哥哥忽然来了,可他来了又走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对了,刚才他喝了水,可这杯里的茶还是满满的。看来那边的生活也不是样样称心。小蚊子常常觉得自己同那边的人是一伙的,现在看起来还是大不相同啊。贵仁家有两个人在那边,一想到这种事就心跳,就向往。

又有人推门进来——一张惨白的假脸……不,是他看花了眼,明明是母亲回来了嘛,母亲是一张黄脸。

“小蚊子,同你哥哥说话了吗?”

“说了。他不肯在家里呆。”

“哈哈。如果有好地方呆,谁愿呆在家里?你不也是这样吗?我后悔我没有将他打死!结果他和你爹去采药,从悬崖上滑下去了,一点都不好玩。”

小蚊子感到很诧异,因为母亲平时很少说这么多的话,她似乎处在兴奋之中,说起话来脸上的表情有点狰狞。小蚊子想,她恐怕又要揍自己了,于是赶紧向外跑。他跑了没有几步就撞上了一个人。

“跑什么呢,还不如安于现状。”

却原来是班车的司机。司机头上还包着头巾,看上去怪怪的。

“你就是跑得再远,也还是在家里,对吧?”司机的口气像劝导他。

“我不喜欢被别人揍。”小蚊子低下头说。

“谁会喜欢?没人喜欢。可这类事躲不掉。再说跑到哪里去?贵仁家的小孩能跑到哪里去?”他说这话时显得有点高兴。

然后他问小蚊子愿不愿意跟他走。小蚊子问去哪里。

“管他哪里呢,你刚才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对吧?”

小蚊子想了想,决定跟他走。

一会儿两人就到了一间矮矮的瓦屋前。门没锁,司机一推就进去了。屋里有点阴暗,桌子上和窗台上都放着很多小木偶。小蚊子盯着木偶们看。

“他们很合你的心意吧?”司机凑拢来说。

小蚊子点点头。他感到站在他身后的司机异常不安。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合你的心意吗?”

小蚊子摇搖头,不解地回过头看着司机。

“因为他们全是贵仁家的!天一黑,他们就从我这里出去走步了。你瞧,所有的贵仁家的秘密全在我家里。上次我在班车上看到你,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可你没听懂。”

司机说这些话时在微笑,他的两只眼睛的视线不一样,一只看着小蚊子,另一只看着墙角。小蚊子忍不住也溜了一眼墙角,发现那里好像有个木偶在动。他听到司机又在说:“天还没黑,贵仁家的这小子就在排练了,真是勤劳啊。”“我爹爹是采药摔死的吗?”小蚊子并没开口说话,但是他听见他说的这句话在房里响起来了。

“嘘,不要乱说。”司机拍了拍小蚊子的头,“你爹爹是个大玩家。他那种人啊,一辈子的时间根本不够他玩。自从他进了我的家门,他的生活倒是变得很有规律了。他让我学到了很多知识——哈,他出去了!他刚才见到你进来就激动起来,到底是父子亲啊!”

司机说后面那句话时指着窗台上那些木偶。小蚊子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再打量那些木偶时,发现它们全都褪色了,变得呆板了。

“你猜猜我多大年纪了?”司机问小蚊子。

“四十岁。”小蚊子说。

“其实我比你爹爹还要老。要不我怎么能搜集这么多贵仁家的木偶?他们不是木偶,是真人!”

当司机说到“真人”两个字时,眼珠就鼓起来,小蚊子的心就因为恐惧而怦怦直跳。小蚊子连忙从对方脸上移开了目光。

司机指着外面对小蚊子说,天已经晚了,所以屋里这些家伙蠢蠢欲动,只想出去。小蚊子惊奇地问道:

“可我看来,它们现在一动也不动了啊。”

“那只是你看不透。这些古老的东西充满了躁动。有一年秋天,因为我没及时开门放他们外出,他们差点毁掉了我的房子!现在让开吧,让开啊,你这小家伙!听不懂吗?”

司机将小蚊子推到了墙边,小蚊子听见穿堂风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司机在说话。

“他们都出去了。你看看窗台上就知道了。他们性格暴烈。”

窗台上空空的,桌子上也如此,透出一股凄凉的味道。

“夏天的时候,我妈妈为什么让我夜里去同他们会面?”小蚊子问。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怀疑?”

小蚊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揣测:母亲的气消了没有呢?也许她根本不是生气,只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刚才司机不是说了吗,贵仁家里的人性格暴烈……许许多多的小时候的谜似乎就要解开,但又并没有解开。他眼前又浮现出月光下那些用雪白的毯子裹着的同伴。也许那不是同伴,同伴们早就回家了,而毯子里面裹着的是贵仁家族的这些死鬼?

小蚊子看见母亲在厨房门口劈柴。母亲身材瘦小,却拿着那么大一把斧头。小蚊子记起家中在冬夜通晚燃着煤火,母亲总是坐在火边,也不知她夜里睡没睡。莫非她也在守夜?啊,原来这样?

“回来了啊。”母亲边说边用毛巾抹脸。

“我去司机家里了。”

小蚊子进屋时,听见母亲在背后说:

“那个人对我们家知根知底,是有威胁的。”

小蚊子没吭声,他不习惯同母亲谈话。多年来的怨恨和屈辱是不可能消除的。小蚊子想起了哥哥的话,哥哥似乎很怕他同母亲闹翻,看来哥哥还是很维护这个家庭的。他们家是一个奇怪的家庭,两个人在这边,两个人在那边,但两边的人是相互支持的,好像都为对方活着似的。小蚊子想到这里突然就生出一种感动,对母亲的恨也减轻了一些。他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里上床了,一会儿就打鼾了。他想,母亲是多么辛苦啊!

小蚊子从自己的卧室里出来时吓了一跳,因为有一个陌生人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在看。

“一九七八年,我是在茶山采茶时听到那个消息的。”他回过头来对小蚊子说。

“您是我们家的亲戚吗?”小蚊子问道。

“我是你的远房伯伯,我每年来你家,你没注意到我吧?”

“同我讲讲您当时的心情吧。”

“当时的心情?我记得当时我就像掉了一只臂膀一样,老感到左边的袖子里空空的。不过后来我习惯了。你怎么样,小伙子?你通过守夜获得了新生,是吗?”他和蔼地笑了。

“正是这样,伯伯。您这就走吗?您别走了吧,我们家有地方住。”

老人还是走了。那张旧报纸被遗落在沙发上。小蚊子将报纸对着灯光举起来看,发现字里行间有很多水滴,还有一朵玫瑰的影子。他将鼻子凑近去闻,闻到的却是一股烟味,那种柴烟的味道。

“多么好啊,每一个人都惦记着爹爹他们,他们必定是知道的。”

小蚊子说出这话的声音太大,吵醒了卧房里的母亲。母亲在那边询问是谁来过了,小蚊子说是一位远房伯伯。于是他听到母亲在格格地笑,那笑声是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由衷。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贺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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