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飞过

2020-04-27 08:45吴明芳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酒吧

吴明芳

在这之前,我不觉得登山是一件过于消耗体力的事情,不过是把腿迈开向上走,把自己当作是一个机器人,机械重复的运动都是无趣的,无趣到令人产生困倦。当我们抵达半山腰的时候,我贴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呼吸的声音也变得粗重,嗓子眼里全是腥味。我看了一眼赵晓菁,她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紧贴在皮肤上,衬得她的脸更加削瘦。我不想在她面前停下,强撑着爬完了后半程,到达山顶后,我整个瘫在地上。

你看,鸟飞过去了,像不像飞进了一口被火烧得通红的锅里。

这里没有鸟,你看错了。

赵晓菁坚持她看见了,反复和我形容那只鸟振翅的样子,说她不仅看到了,还听到它搅动气流声音。

我们俩在山顶待了快半个小时,天空已经彻底亮了。赵晓菁还坐在地上,像只石像,不动也不说话,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我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远处的某一个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我推了推她,問她要不要走,她没理我。我在她身边坐下,身上的汗已经落了,升起的太阳没能带给我足够的热量,一阵阵寒意涌进身体。我看着赵晓菁的背影,把车钥匙放进她外套口袋里:太冷了,我先走了,等下你自己开车回去吧。她站了起来,拍拍裤子后面的泥土,但没有拍掉,对我说,一起回吧。

我俩坐缆车下的山。赵晓菁蜷缩在角落,头埋进登山服的帽子里,闭着眼睛不说话,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让我想起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她总喜欢穿过于宽松肥大的衣服,一走路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骨架在衣服里面晃荡,扑楞扑楞地兜着风。上课的时候她就会像现在这样缩在教室的角落,要是被老师忽然叫起来回答问题,便是永远一副没有睡醒的无辜表情。

山脚下有卖早点的,我和赵晓菁一人买了一个鸡蛋饼。她把里面卷着的生菜叶一片一片挑出来,我问她,人家在做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一下别放生菜。她把几片菜叶子扔进垃圾桶,茫然地看着我说,我忘记了,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

李驰又出差了?在回程的路上,我问她。

她没有说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我问她,你们现在还吵架吗?她继续点头,过了一会,她问我:说真的,你是不是还挺幸灾乐祸的。我装作诧异:你在说什么,怎么会呢。她没看我,在她眼里我从来都是一个虚伪做作的人。她继续说,你心里一定很痛快,你会觉得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和李驰吵得越狠,越凶,我的婚姻越不幸,你就越开心。我没再否认,她没有说错什么。

开了三个小时的车才到市区,我已经疲惫不堪,只想快点回家睡一觉。赵晓菁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头歪在一边,看上去和死了一样。到她住的小区,她还没有睡醒,我叫了一句:赵晓菁,你到家了,下车。她睁开眼,坐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下午一点。她说,找个地方把车停一停,去我家吧,吃了饭再走。

这个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划的几处停车位都停满了,我开着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有辆停着的车启动从车位上开走了,我看了看那个狭窄的位置,是停不进去的。赵晓菁解开安全带,对我说,你出来,我停。我下了车,看着她把车稳稳地卡在空隙里。她从车里走出来看我时的眼神,像在看废物一样。

我跟在她的后面上楼的时候,见到一个男的,偷偷地瞥我。赵晓菁在前面催促:你干嘛呢,这么慢。我指了指刚过去的男人。她说,哦,他住我家楼下的,天天混日子。我烦透了赵晓菁每一次自作聪明的行为和语气,本来想反驳她,你怎么知道他天天混日子,但我如果这么问了,她大概会举例论证跟我说上半小时,还是算了吧。

点外卖吧,你自己选,我吃什么都可以。她把手机扔给我,去了浴室。等菜送达之后,她也从浴室出来了,裹着一条浴袍,头发用毛巾紧紧包住,变成一副可笑的样子。她说,你先吃,我去吹头发。她出来后,看到桌子上的饭一口没动,有些不耐烦:不是说了你先吃。我说,我一个人吃没劲。

她从沙发和饮水机的缝隙里抽出来一张折叠的小马扎,背对着电视,坐在我对面,茶几有些矮,她俯身夹菜的时候,我能看到浴袍之下突兀的锁骨,和并不大的乳房,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坠着。我意识到她不再年轻了,我们的关系也开始变得像她的皮肤一样松垮、随意。发现了我在盯着她看,赵晓菁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停地在吃菜。她饭量不小,但吞咽下去的那些东西从不会转化成脂肪。我的老同学们,无论男女,不少人提前进入中年发福的阶段,他们在朋友圈里发出来一张张圆润的自拍,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处飘着高光。赵晓菁始终保持着瘦小的皮囊,只是她的皮肤开始日渐塌陷,就像一具裹在麻袋里的骨架。

赵晓菁放慢了夹菜的速度,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我放下手里的碗筷,问她,你想说什么。她从茶几下面一层扯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嘴上的油腻,然后问我:徐惠,她是长发还是短发。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复她:短发,怎么了。她皱了下眉,目光下移,心不在焉地望着桌上一片狼藉的饭菜,继续问我:是不是个子不太高,很瘦,戴个圆框眼镜。我心里一惊:到底怎么了?

赵晓菁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这几天,我总感觉有个人在跟踪我。

徐惠是我谈过的第几任女朋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和她是在公司的聚会上认识的,那天来了很多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混在一起,几杯酒下去后,谁都可以聊几句文学,谈两下政治。徐惠坐得离我很远,一个人握着一杯酒,看上去是在想事情,缩在角落的样子很像赵晓菁。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还没想好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开话题,她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不要找我聊新闻聊兴趣爱好,只喝酒吧。说完后她把杯子举到我的面前,杯口处有一圈口红印记,我拿起杯子,轻碰了一下,一口酒咽下去,在嗓子眼里炸裂开。

她一连喝了很多杯,但脸上一点红色也没有,反倒越来越苍白,我猜我的脸已经红得发亮。她从我手里夺下杯子,说,你别喝了,你看起来快不行了。我点点头,胃里绞着发痛,就还是别逞强了。徐惠问我:你怎么不去给领导敬酒,在我这耗什么时间。我说我不会搞那一套,不知道怎么说一些自然妥帖的敬酒词,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去,省得说错了话,适得其反。她又问:你来公司多久了?我说我去年刚毕业,算上实习期,也差不多有一年了吧。她笑了:怪不得。我对她说:你看起来很有经验。她把杯子里最后一层酒倒进嘴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然后说:你这句话,说得太越界了。我本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刚要张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捂着嘴连忙跑进洗手间,跪在马桶前呕吐,像是要把肚子里的脏物都吐干净,我缓了缓,洗了把脸,感觉舒服一点,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包间的时候,徐惠已经不在了。

这次聚会之后,我开始期待每天去公司——说不定会在公司电梯里,楼梯间,茶水间,偶然碰到她,我可以刻意地说上一句:是你啊,好巧。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我依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工作的部门。小半年过去了,我仔细辨别着公司里每一张和我擦肩而过的脸,全部都是陌生又严肃的表情。我没忍住,给赵晓菁发了一条消息:我最近遇见个女的,和你很像。她很快就回复了:你有病吧。因为这事儿,我还把我手机摔坏了,手机从手里飞出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我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发泄我的愤怒,如果给赵晓菁看到,她会更加瞧不起我。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家酒吧,我没有想要“借酒消愁”——大家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去酒吧,我想多做一些大家都会去做的事情。听说那里的舞娘跳得很好,就是离我住的地方有些远,坐地铁需要将近两个小时,时间对我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没预料到,在这家酒吧里,我见到了徐惠。我坐的位置离舞臺有些远,台上一个女的在跳舞,我远远地看着,觉得外形看起来很熟悉,她甩起短发的时候,我有些恍惚:这人可能是徐惠。我离开,凑近了看,她的妆化得太浓,睫毛上贴着羽毛,几乎是没穿衣服,披了一层黑纱,我难以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徐惠,直到她瞥见我的时候,表情僵硬了一下。

一个小时后,徐惠换了身衣服,睫毛上的羽毛已经不见了,她在我身边坐下,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最近一直在找你。她被酒呛到,挑了下眉:找我做什么。我说,你看起来很像我一个朋友。我以为,她会把这句话视作搭讪女人的烂俗方式,并加以嘲笑,但她并没有。她问我:你手机呢,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我说我手机大概在四个小时前被我摔坏了。她说,你是跟你手机有多大仇,我摇摇头:这不重要,你什么时候下班?

我俩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徐惠带着我去了停车场,她看起来很年轻,但比我富有。我钻进副驾驶说,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她想了一会儿:那去我家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爵士钢琴的音乐,破碎的节奏和切分,像在车里面下了一场雨。我对她说,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风格的音乐。她笑了:我有很多种不同的音乐,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像是会喜欢这种音乐的人。我下意识地问她:你带回家的男人,会不会比你车里的音乐种类还要多。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回答我,很专注地开着车。我问她,你不是我的同事吗,为什么我在公司从来没有见到过你。她告诉我,从上次聚会之后,她就辞职了。在离开之前,她是销售部的员工。我说,你看起来很年轻。她说,我和你差不多大,只不过我没上大学,很早就出来工作了,你是个连敬酒都不会的楞头青,但我已经有些积蓄了。我的头有些发痛:你不用提醒我这些的。

徐惠的家很小,大概只有四十平方,但很整洁。房子是她三年前贷款买下来的,我后来知道她的车也是贷款买下的,她的压力比我要大。她打开电视机,把遥控器放在我手里,说,你看会儿电视吧,我去洗个澡。我已经困得不行了,看着看着在沙发上睡着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条毯子,我看了眼墙上的钟,七点半,慌忙从沙发上爬起来,遥控器从我身边滚落到地上,发出的声响吵醒了徐惠。她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带着有些沙哑的嗓音说:你慌着去哪儿,今天周六。

我看了看头发凌乱、半坐在床上的徐惠,对她说,不好意思,还给你吵醒了。她摇摇头,重新躺回被窝里。我放下外套,窝在沙发里,眼睛酸困,头持续发痛,我试图重新进入睡眠,但如何也睡不着了,我坐了起来,从外套口袋掏手机,按了几下开机键,它都没有反应。徐惠在床上不停翻身,她也睡不着了。我起身去了厨房,徐惠对我喊了句:厨房什么也没有,你叫外卖吧。

我从厨房走出来,进了卫生间,准备先洗个澡。架子上挂着几件徐惠的内衣,我担心它们会溅到水,在洗衣机旁边找到了一个塑料袋,把它们都装了进去,放在洗手池里。卫生间的物品摆放简单又整齐,没有太多瓶瓶罐罐,这点不像赵晓菁,她的化妆品永远不会摆放好,她连自己过得都足够糟乱。

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徐惠已经叫来了外卖,正在一个个掀开那些盖子,她看到我,对我说:我才想起来你的手机坏了,订不了外卖。我捋了一下头发,问她,你家有吹风机吗。她指了指床旁边的小柜子,我走过去,吹风机的噪声很大,吼得我耳膜发痛,我随便吹了两下就关掉了。

徐惠拎着被我装进塑料袋的一包内衣,问我:你干嘛,是要偷我内衣吗。我说不是,我刚刚洗澡,怕给它们弄湿,就装进袋子里,忘记重新晾起来了,不好意思。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这人还挺有趣的。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很好看,嘴角处留着一小块昨晚未卸干净的口红。

我摇摇头:跟踪你的不应该是她,她做不出来这种事;或者说,她没有必要做这种事。赵晓菁对我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挺了解她,特征都对上了,除了她还能有谁。我说,我怎么知道。

我把那些一次性餐具收回垃圾袋里,吃饱之后放大了我的困意。我对赵晓菁说,你能不能让我在你家先睡一觉,我已经困得不行了,没力气开车回家。她皱了下眉:李驰今天晚上回来,也有可能提前,你最多躺两小时,就得走。我只觉得脑袋里的血液四处流窜,快要突破血管,然后像喷泉一样涌出来。我恨不得掐死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正面反面都睡过了,你装什么高贵。

进屋之前,赵晓菁窝在沙发里,喊住了我:你先等等。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问她:又怎么了。她说:要不,你睡沙发吧。我盯着她的眼睛,眼白的部分密布血丝,看起来像是三天没睡觉似的。我对她说,我以前读过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里面提到了一个出轨的有夫之妇,她和她的情人刚完事,丈夫从外面回来,他看到躲在衣柜后面的第三者,没说话,也没动手,打开卧室的窗户,直接跳下去了。赵晓菁从沙发上站起来,问我:你想暗示些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她笑了,是一种鄙夷的微笑:就算李驰回来撞见我们,要从这个房间里跳下去的,也是你。

我从衣架上拿起外套,离开了这里。

我在车里躺了一会儿,醒来之后颈部酸痛,肩膀和手臂也持续发麻,我直起身子,缓了一会儿。旁边的车已经不在了,留下很大的空位,足以让我把车从停车位上挪开。在离开这个小区前,我给徐惠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有事情找她,她听到我的声音后停顿了很久,并没有拒绝我,让我还去那家酒吧。这么多年了,她还在那里。

她还在那家酒吧跳舞,只是睫毛上不再贴着长长的粉色羽毛,衣服穿成奇怪又暴露的样子,如果不是她先朝我走过来,我想我是认不出来的。她把手里的两杯酒放在桌子上,将其中一杯推到我的面前:请你喝。我点点头,喝下第一口的时候,感觉附近有人在盯着我看,我抬起头望向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徐惠问我,你找我什么事。我想把我即将要问出来的问题变得婉转,但没想到合适的方式。我问她,你还记不记得赵晓菁。她停下了正在晃动酒杯的手,说,我记得,你以前和我提到过,她怎么了。我继续问她:那你……有没有跟踪过她。徐惠听到我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从不可思议逐渐变成愤怒,最后变得冷漠,她喝下一大口酒,凑近我,在我耳边说:就在你的斜后方,坐着一个年轻人,从我来到你这里之后,他就一直在盯着你看。

她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拿出烟和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深深吸进一口,再随同一声叹息将它们吐出来,呛辣的味道钻进的我的鼻腔。她继续在我耳边低语:这个一直盯着你看的年轻人,他才二十岁,是附近一所师范学校的大学生。连续五个月,在我上班的时候都会来,每一次,在我跳完舞之后,都会为我买下一杯杏仁甜酒。我问过他,为什么一定要是这种低酒精浓度、口味偏甜的饮料,他说他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话:“苦杏仁的气味,总让人想起愛情受阻后的命运”,但他不希望他的爱情会是苦涩的。他刚才那样盯着你,眼神里有愤怒,有嫉妒,他可能把你当作是我的某个情人,他或许还会产生厌恶,厌恶自己一百多杯的杏仁甜酒不如一个不修边幅接近中年的男子。

她又吸一口烟,烟雾喷在我脸上:但以上的种种情绪,二十岁的小孩子才会有;从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不会产生这些情绪的人。那么现在你来告诉我,不会拥有这种情绪的人,要出于何种目的,才会卑贱到跟踪你的某任前女友。

我没有直视她的眼睛,我和她道了歉,离开了这间酒吧。

三个月后,赵晓菁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和李驰离婚了。我说这不挺好的吗,你俩再也不用吵架了,那些邻居们也不用再接受你俩制造出来的各种噪声。她电话里带着愤怒的哭腔:好个屁,他找人跟踪我,被他抓到了证据,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我听着她在电话的另一边大吼大叫,我开始不认识她了。她平复了一下语气,继续说:你把你现在的住址发过来,我晚上过去。

我挂了电话,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它,我感觉自己像眼前的烟雾一样,开始升腾飘散。有一只鸟从我眼前飞过,我听到了翅膀搅动气流的声音。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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