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冰点周刊》上看到一篇题为《我是个抑郁症患者,我很正常》的报道,触动了我。想起三年前的生日,我是在医院度过的。甘肃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脑病科,是曾经治好我的地方,也是留给我很多故事的地方,一些故事我现在细想起来,仍止不住眼眶湿润。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生病在家,什么都不做,每天只与床为伴。我爸妈都愁坏了,他们知道让我主动去医院肯定是不可能的,就想了一个“硬”办法把我弄到了医院。早上我爸妈吃过饭后,就一同外出,我预感到他们要对我“采取行动”了。果然,他们带回来四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恐惧早已充满我的心间,就算我再怎么使劲对抗,也敌不过这几个力气大的人呀!
四个大男人架起我,光天化日之下硬生生把我抬上一辆车子,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嘶吼,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的胳膊被弄疼了,衣服也被扯破了。几经折腾,我早上吃的少量饭食都吐了,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肚子痛得就像下一秒要死掉一样,终于,我不挣扎了。
“爸,妈,我恨你们!”我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的哭声一直没有断过,边哭边用牙齿撕咬着衣服里掉出来的绒絮,往肚子里咽,干涸的喉咙里只吼着一句话:“奶奶,我要回家。”
可是奶奶在哪呢?家又在哪呢?
奶奶早在九年前就离开人世了,而家,我心中的家也早已支离破碎了。再也见不到的人,再也不可能有的家,使我想到另一个归宿——天堂!
爸妈把我能活着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堂姐上班的那家医院。一群人把我拖上了八楼的脑病科,被打完镇静剂后,我渐渐睡着了,爸妈终于可以歇会儿了,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他们有期待,也有担忧。
做各种测试,填各种表格……“抑郁症”已是最好的结果。之前我不小心听到医生告诉我爸妈说我的症状像是精神分裂症。“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我什么都拗不过,那就听他们的话,每天按时吃药、输液、做心理治疗,等待看会不会有奇迹出现。
有一位护士,叫李丹在脑病科所有的护士中她个子最高,又大又圆又有神的眼睛很是迷人,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又嫩又滑,即使戴着口罩也遮不住她与众不同的美丽,多么希望她是我的亲姐姐啊。一天下午妈妈带我出去外面吃饭,路过一家花店,我想给李丹姐姐买一朵花,妈妈还在犹豫的时候,我就恼了,一口气跑回病房躺在床上哭起来,妈妈没想到我情绪会这么激烈,她后悔自己的犹豫,一边安慰我一边自己也流起了眼泪,最后终于说服我,我们重新去那家花店,我买了一盆白掌,拿回医院后我兴冲冲地跑去护士站找李丹,不巧她正好不在,泪水又涌出了我的眼眶。
我太喜欢李丹姐姐了,而且我想时时把这种喜欢表达出来,并渴望得到相应的回应,否则我就会难受、想哭。刚开始她对我并没有我期望的那么热情,后来她也感觉到我对她的“用情至深”,可能不舍得让我伤心,每次看见我都打招呼,还将她的衣服送给我,在我犯病的时候抱着我、安慰我……护士们上班的时候,我总是寻找著她的身影,站在远处看着她,像个小跟班似的。有一天她告诉我我送她的白掌结出了两棵芽苞,就像一对姐妹一样,我开心地哭了起来。
自此,我开始喜欢在脑病科住院的日子了。
一天中午,病房里和往常一样安静,病人和家属都在睡午觉。楼道里突然响起一片哭骂声,很多人都被这声音惊醒,跑到门口看“热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和两个男人撕扯成一片,看样子是姑娘想动手打那两个男人。
有人说那个姑娘疯了,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了,我住院不久,是第一次看到。姑娘的力气真不小,三个人都拽不住,又上去了两个护士和一个医生。只听她嘴里不停地谩骂着。两个男人一走近她,她便骂得更大声,对众人说:“你们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吗?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堂哥,他们昨天晚上要强奸我……”
医生和护士把她拉到病房里,她对着主治大夫大骂:“张某某,我咒你全家不得好死”,大夫一句话都不说,给她打了镇静剂,她才消停下来。我有点心疼那个大夫,因为她也是我的主治大夫,是个很不错的医生。我这才知道,原来医生除了给病人看病以外,还要时时承受这种莫名的咒骂,可医者仁心,想必他们不会往心里去的吧,这样才会好受一点。
家属们时常在一起交流各自家的病人怎么怎么样,他们都怀着同样沉重的心情,所以说起话来竟不像陌生人而像多年的朋友一样亲切。我父母跟那个姑娘的父母很快就交流起来了,我心里还有点埋怨。
姑娘情绪稳定一些后,我们一起去楼下的花园里散步、聊天,她把她的心事统统都告诉了我,我明白她是为情所伤,她的心里住着一个让她发疯的男孩子。我什么都不问她,只默默倾听,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我不会安慰人,只能抱抱她。此后,我们一起做治疗、闲时谈心、互赠小礼物……我们从病友变成了朋友。
最初以为住院的人会非常孤独,但慢慢地,认识一些人,结交一些朋友,发现人生这样的时日也很有意义。做团体治疗的伙伴说我们是一群在黑夜中寻找光明的人,因为缘分而抱团取暖。
隔壁对面的病房住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爷爷,是脑病科张主任的爸爸,他记不住人的名字,每次我过去看他,他都忘记了我叫什么,却对着我笑。爷爷喜欢吃猕猴桃,给他别的水果他都摇头,一看到猕猴桃则开心地伸出了手。爷爷的病房里只住他一个人,我便成了他的常客,有时我拿一本书念给他听,有时给他剥猕猴桃,他说话太吃力,和人交流大部分靠表情。
爷爷出院后,张主任带她的实习生们去家里看爷爷,我因为是爷爷的好朋友而获得了一同前去的殊荣。好久不见,我故意问爷爷:“您还记得我是谁吗?”没想到他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不知是惊奇还是感动,一把上去抱住他放声大哭。场面一度失控,旁边的实习生姐姐们也忍不住擦眼泪。
爷爷在家里也只有一个保姆照看他,两个女儿都因工作不能陪在他身边。我们去看他,陪他吃了一顿晚饭,他开心得不得了,全程笑意盈盈。分别的时候我说下次再去看您,可我知道,不会再有下次了。张主任说我是第一个被她破例带到她家的病人,爷爷年龄大了,我也快出院了。
三年过去了,我忘记了爷爷的名字,他也一定忘了我,可是我记得他的模样和笑脸,我好想他,不知道他是否还健在。
在医院待了两个月,我渐渐爱上了当病人的生活。在这里你会看到比你更加绝望的人与生命斗争,你会看到无比脆弱的人身上也闪烁着温暖的光,无论是医生、病人,还是家属,每个人都那么可爱,给人活下去的力量。我意识到,我不该再放弃自己了。
出院的前一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父母、朋友、病友,还有几个护士和实习生姐姐,他们一起陪我过了我18岁的生日。那一晚,脆弱的心不再惧怕夜的寒冷,我与那让人绝望的抑郁症——一段糟糕透顶的人生彻底作了告别。我爱每一个鼓励过我的人。
时过境迁,好多人渐渐断了联系,只是如今回忆起那段在脑病科的日子,仍觉得心里暖暖的。生活就是由一段又一段平凡或不平凡的经历构成的,我很庆幸那段和抑郁症打交道的经历让我从此好好地活。
木 木
我爸爸是个木匠,他从小跟他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学了这么个手艺,谁也没想到这手艺竟跟了他一辈子,我们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了我爸爸的这门手艺。
自打我记事起,爸爸就一直在城里的木匠铺里做木活,那时候家里没有什么交通工具,爸爸每每往返于家中和城里都是步行,所以很长时间才回一次家。虽然不能每天都看到爸爸,却能看到从他的手中造出来的一件件物什。家里的日用品:筷子、案板、擀面杖、桌子、凳子、箱子、柜子、门、窗户、床板等都是爸爸用木头做的,地板就更不用说了。看到这些东西,就仿佛看到了爸爸。
爸爸不仅给我们自己家里做木制品,邻居们要是想要个什么东西,只要他把木头拿到我们家来,爸爸也会抽空给他们做出来,要是比较小的东西,用不了多大的木头的,比如像小案板,爸爸索性就自己找木头给他们做了。当然,给亲戚和邻居做用具,爸爸是不收费的。
知道我爸爸的人没有不夸他木活做得好的。每年过年我们去外婆家的时候,爸爸总要给外婆带一根新擀杖和两个小马扎,外婆乐呵呵地说:“好啊,真好。”外公外婆很疼爸爸,饭桌上给他夹这个夹那个,妈妈有时候嫉妒了:“到底谁才是你们亲生的啊?”爸爸只微微一笑。
爸爸一生中做过很多木制品,他说做木活让他感到开心,因为那意味着很快就会有一个崭新的成品出现在他眼前,他一直沉浸在这种属于他的开心当中。直到他给奶奶做棺材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他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带着哭腔说:“大半辈子了,每次做木活心里都是乐呵的,这一次竟让人这么难受。”
我想,奶奶死后用的是爸爸亲手给她做的棺材,应该是很幸福的吧。爸爸在奶奶死后还能为她再敬一次孝,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村子里有很多大姑娘陆陆续续出嫁了,她们的嫁妆都很丰厚,有的是冰箱,有的是電脑,还有的是钢琴。我看到后,一点儿也不羡慕,因为我最想要的嫁妆是爸爸亲手为我做的书柜。我喜欢看书,我喜欢把书放在爸爸做的书柜里,我希望我嫁人后依然能用着爸爸只给我一个人做的书柜。
并不是所有的木头都可以用来做家具的,爸爸说过,松木柏木的较好,质地硬,用的时间久。
该我出嫁的日子到了,我带走了爸爸给我做的散发着松木香的书柜。有这书柜陪着我,就好像爸爸也陪着我。爸爸喜欢与木头为伴,我想,除了他说的木头能带给他成就感以外,还有一个原因:爸爸像木头一样的忠厚、老实,虽不那么活泛,却踏实、可靠,让人无比信赖。
新婚之夜,我并不开心,对丈夫的热情置之不理,把双脚放在地上狠狠地跺,死活不愿上炕。丈夫一头雾水,最后看到我都快把新鞋跺烂了,终于想起来了:“哦,真是,我给忙忘了。”
第二天我生气地跑去闺蜜家待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后,看到新房的地板换成了我喜欢的木板,我一把搂住丈夫的脖子,使劲亲了他一口。
夜色温柔,犹如夏夜的软风拂过,我凑近他耳边,害羞着说:“双脚踏在木地板上,就像你在我身边,给我无比踏实的安全感。”
两年后,我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了,我给她取名“若木”,小名“木木”。屈原的《离骚》里有一句诗:“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徉”,我喜欢极了。一次,我听见小姑跟丈夫嘀咕:“干吗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呆若木鸡啊,也不怕人笑话”。老公笑着回答她:“你就随她去吧,你嫂子有她的道理呢!”
在今天这个时代,“木匠”这个职业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它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过时。
像一棵永不老去的树,年年会长出新枝,而那些陈旧的枝也依然茂盛。太爷爷,爸爸,我和丈夫,还有我的女儿,我们都属于这棵树,永远亲近。
外公的菜园,幸福的依赖
下着雨,我和爸妈回乡下去看外婆,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们事先没有打电话。
听妈说外婆今年病格外多,三天两头身体不舒服,原来人一上年纪就像入秋的树叶一样,会变得越来越脆弱。
车子到了山底下便不能再前进了,我们只好步行上山。细雨中撑着伞,边爬山边看路边喝足了雨水的野花正开得饱满,李子树上密密匝匝地挂着水晶晶的李子,令人垂涎欲滴。两只狗相继的叫声通知了主人远客的到访。
走进院子里,迎面而来的外公傻了眼,刹那间没认出眼前人是何人。也许是老眼昏花,也许是惊喜过了头,反应迟缓。
"爸,您不认识我啦?"
直到我妈先自报身份,外公才恍然大悟,脸上紧缩的皱纹舒展成了一朵羊角花,赶忙朝身后的屋子喊外婆:"你快看,谁来啦。"
外婆缓缓走出门来,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看得出来老人家使了很大的力气才从炕上爬起来,我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跑上去肆无忌惮地拥抱她了。只是轻轻问道:"外婆,您感觉怎么样了?"
知道我们下午就得走,没坐多久外公就提起篮子要到他家的菜园给我们摘菜。妈妈在屋子里继续陪外婆说话,我和爸爸跟随外公去逛菜园。
今年雨多,雨水早已超出了瓜果蔬菜生长所需,菜园并不景气,所有的西瓜藤蔓全被雨水浇腐了,地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已“夭折”的西瓜,仿佛刑场上等待凌迟的罪犯。黄瓜早早就吃不成了,辣椒结得稀稀拉拉的,西红柿红得不够透彻,茄子也蔫蔫的像遭了霜……夏天尚未离去,外公的菜园却已显萧条和荒寂,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真乃物极必反。尽管如此,外公还是摘了满满一筐菜。
外公老了,莫非外公的菜园也老了?我不禁想起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到的祖父的后花园:"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抛开萧红写这些文字时的心境而只单纯地感受她的回忆,是让我歆羡的。
看得见的已经呈衰败之气,还有看不见的土豆、花生、红薯,想必它们在土里也被雨水呛得半死不活了。可是所有的这些,都是外公一个人一棵一棵种出来的呀,我能想象得到,从春天到夏天,他是怎样佝偻着年近八旬的腰,将各种各样的菜苗或菜籽小心翼翼放进提前挖好的小坑里,浇水、埋土、锄草……太阳让他苍老的额头上留下过汗渍,雨水淋湿过他颤颤巍巍的身体。年年如此,但他从未放下过。
回到家中妈妈已经着手做饭了,外婆强撑着身体在旁边打下手,女儿女婿外孙女回来了,她怎么可能睡得住。
妈妈买了新鲜的猪肉,可饭桌上总是你让我,我让他,到头来人人肚子都饱了,肉还剩了很多。
吃完饭后我们打算着走了,雨仍然下着。装菜的时候外婆想起没给我们拿韭菜,外公叹声道:“哎,你看我这记性”,便匆匆忙忙又提起篮子走了,伞都没顾上撑。
这次他很快就回来了。绿油油的韭菜倒是被雨洗得越发鲜亮,我终于看到了一丝属于外公菜园的活气。
外公的衣服全湿了,裤腿上沾满了泥巴,然而他苍老的脸上开出了一朵羊角花:"这些韭菜够你们蒸一锅包子了"。
我懂了,为什么他年年守着那片菜园不放下,他心里一定秉持着一种信念:只要他种了,不管多少,不论好坏,于在外的儿女而言都是一种依赖,他们会惦记着家里的老父亲种了片菜园,于是便想了法子多回去几次。
但有一点,他自己可能并不知道,那就是他对儿女对他菜园的依赖,也形成了一种天长地久的依赖。
所以这依赖是互相的,是幸福的依赖。
作者简介:张奎水,笔名杨雪,甘肃庆阳人,渌水诗社社员,爱阳光,爱生活,爱文字。作品发表于《渌水诗刊》《兰州大学报》《陕西师大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