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美萍
摘要:社坛文化是中国礼制文化的一部分,礼是社的内涵,社则是礼的载体。以广西L市N村为例,对社坛文化与家庭女性的关系进行分析,发现:女性并不总是处于“助祭”地位,她们在家庭礼文化与社坛文化的传承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一是社坛文化功能通过家庭女性得以发挥;二是女性在社坛雅社活动中发挥着行为主体作用;三是女性在礼文化与社坛文化的交汇传承中既是“育礼者”,又是“传礼者”。
关键词:社坛 雅社“礼路” 女性
中图分类号:K8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05-0040-03
在中国,祖先崇拜本质上是种敬礼行为[1]。社坛文化实际上也是中国礼制文化的一部分,礼是社的内涵,而社则是礼的载体。在广西L市,“社神”信仰最普遍,辖域内每个自然村都有自己的社坛,笔者家乡N村也不例外,社坛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而女性在社坛雅社的一系列筹备活动中承担的责任明显高于男性,通常作为行动主体出现。因此,本文试图对嵌入人们日常生活的社坛文化分析来回答两个问题:一是社坛文化如何通过女性发挥其功能?二是社坛文化如何通过家庭女性在代际中得以延续?
一、文献回顾
(一)“礼”与“社”
1.关于“礼”
“生命祭祀”,泛指那些在个体生命成长历程中所经历的与其个人生命及其福祉相关的祭祀活动及礼仪实践[2]。《说文解字·示部》曰:“礼有五经,莫重于祭”[3],祭祀活动被人们看作一种礼制的承袭与仰敬。家庭祭祀是中国礼制道路的主要维护手段,杨庆堃认为“中国家庭生活中的祭祖是一种有助于中国社会基本单位——家庭整合和延续的仪式”[4]。
2.关于“社”
《说文解字》中指出:“社,地主也”[5]。可见,“社”被人们当作镇守一方的地神。在《周礼春官·大宗伯》和《周礼·春官·大司乐》中也有记载,古代的地神包括社稷、五岳、山林、川泽、四方、土示等祭祀对象;社稷之祭即祭土、谷之神[6]。在一个自然村,主祭神俗称“社公”,每个自然村都有自己的社坛,并组成一个聚落性祭祀圈[7],壮族崇拜社神,是囿于一种行为规范的文化事象[8],人们把生活中的大小事宜寄托于神灵,认为社神是各种事项的万能引领者。
3.“礼”与“社”二者的关系
在“礼”与“社”二者的关系比较中,“社”即为社坛所承载的一方社神;“礼”是中国浓蕴礼制文化的内涵部分,以祭祀活动映衬出来的“礼”,既是家庭生活的准则与基本责任,也是大众熟知的“规矩”,是一种隐性的社会运行与管理手段。因此可以认为“礼”是“社”的内涵,“社”是“礼”的外在载体。
(二)女性与社坛文化
女性与社坛文化的相关研究主要有:郭楠楠(2017)认为《诗经》中的女性在祭祀活动中扮演不同角色,普通女性处于助祭地位,负责祭品的准备;胡强盛(2010)分析了龙安镇的“社公诞”民俗,认为男性与女性在社公祭祀活动中分工不同,女性主要负责为家庭祈福;此外,项萌(2005)、董印红(2006)、孙永亮(2014)等人在其论述中也有女性与社坛文化的相关讨论。
社坛的相关研究相当多,且具有地域色彩,研究层次不一,各有其特色。但是以女性作为主体视角对社坛进行分析的较少,部分研究对女性在社坛祭祀中的行径进行了分析,但结论大同小异,即认为:女性在祭祀活动中均处于从属地位甚至应是回避状态。而笔者以为女性在社坛文化活动中的地位及作用或许存在地域差异,女性在社坛祭祀活动中并非总是处于从属甚至回避地位,她们甚至在社坛祭祀活动中发挥着行为主体作用,这种主体性有时候是十分隐秘的,女性对社坛文化与礼制文化的融合延续有重要促进作用。
二、N村社坛
N村村域较广,为便于管理以一条大路为界划分出老村和新村,以下所述均以老村社坛为例。社坛既是人们为社神修建的“家”,同时也是人与神灵沟通的场域。社坛通常都是露天的,古籍中有“立大社稷于洛阳在宗庙之右,方坛,无屋有墙门而已”[9],人们认为社神通过与大气接触才能存活并保存其神力。此外,社坛的组成通常离不开树与石。石头是社坛的基本要素,大树相当于社坛的左右护卫。N村的社坛墙面均贴上了瓷砖;整个形状类似一尊佛盘坐着,社坛后方左右分别有两棵大榕树;坛头位于社坛外围最中间,左右各两个扶手似的小墩,坛头和扶手墩一般都有系红布:坛头系大块红布,扶手墩系细红布,通常在春节期间系,据说系红布一是给社神穿新衣,二是驱除恶魔鬼怪;顺着坛头往下数,第一排是摆放香烛的坛子,共有三个,中间最大,两边较小;第二排是酒杯和点心盘,第三排是摆放供品区;第四排可做脚垫,方便摆放供品;最后是与地面持平的“烧纸钱区”。每一排的高度不同,从摆放香烛的第一排往下依次降低,摆放香烛那排最高也最为接近坛头;人们认为这样能与社公更近距离地联系,以便祈求更快传达给社公。每逢雅社节气,女人们都会备好供品,不约而同地前往社坛雅社,雅社(到社坛祭祀称为“雅社”或者“打奉”)并无强制,但每家每户都十分注重。
三、角色扮演:社坛文化功能何以发挥
(一)强化剂:精神支持
任何社会文化都有其功能,文化作为一个整合的系统,在维持社会秩序及平衡方面都具有一定的功能[10]。社神在人们看来是镇守一方的保护神,社神驱除妖魔鬼怪,保护水土无侵,实现人们所祈所愿,被认为是生活安乐祥和的庇佑者。家庭中女性则是社坛文化发挥其精神支持的一支强化剂,就如升学雅社是一定要做的:
打奉肯定要的,那时H弟高考,还有D弟,我家小妹高考那时,哪个考试的前一日我不去拜的?人家不知道这种都不去,我家个个(考试)我都去,就买吊猪肉、糖饼、酒、香、蜡烛去打奉,我跟社公社婆讲啊,“明天我家XX就要高考了,保佑XX顺顺利利,考上大学,今日有菜有酒,您們慢慢饮慢慢吃,保佑我家XX考试顺利”,你别讲哦,果真都考得上了,三个都得,H弟、D弟、小妹哪个不得大学?多亏得保佑咧!①
社神力量的发挥是基于人们内心寻求的一处宽心、一份愿许,它的“神力”也是通过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口口相传、逐渐内化;正如母亲将孩子的升学之路寄托于社神一样,家庭中的女性强化了社坛文化对人们精神支持和心理宽慰,社坛文化功能通过女性得以强化、延伸。
(二)督促者:社会教化与社会规制
社坛祭祀作为村落共同精神文化的载体,具有强大的社会伦理教化作用,同时可以约束人们的社会行为,从而规制社区良性发展,凝聚社区向心力。在社坛文化发挥其社会教化和社会规制作用的过程中,女性是显在的督促者。
1.社会教化表现为孝道传承
孝道传承又可分为家庭孝道和大孝两个方面。一是家庭孝道,既有对祖先的敬畏缅怀,还有对现世长辈的尊养感恩。社坛祭祀是个体在意识形成时期就开始嵌入生命中的,母亲在孩子的孩童时期便向其灌输孝道文化,如:对包括祖先在内的社坛神灵的孝敬与缅怀,每逢佳节奉上酒菜与先辈同庆,教育后辈学会知恩感恩。可见,社坛祭祀实际上是孝道的特殊表现形式。此外,对父母尽孝也是家庭孝道的一個表现。因此,妇女在家庭中常常秉持敬重之态与长辈相处,教育儿女学会孝顺。二是大孝即社区孝道。社区孝道主要表现为:对族亲长辈的尊敬,对幼童的爱护,邻里和谐,保持社区融洽,等等。如若在生活中出现不孝行为便会被认为是对社神的不敬重,此时母亲便是要狠狠进行教育的。
2.在社会规制方面
人们对社神崇拜敬畏,社会生活中的“礼”在社神的映照下则变得神秘而强大,若是个体行为不道德,便会遭到“报应”:
那时,差不多二十几年(前)Z叔还在大队(村委)当差,他有一回走路去圩(赶集,路程约40分钟),打圩归的时候走到半路不记得路怎么走,然后在江边那转了几久,起码个把钟头,一直到下午准备天暗(天黑)喽,才碰到你公(爷爷)去牵牛归屋(回家),才带他归。人家都讲喔是他贪心多,在大队时候扣了人家S叔公的钱,阿公阿婆(社神)看见了惩罚他,(他)才遭了报应。②
桂华认为“礼是指中国家庭生活的基本原则,它包含着个体进入家庭生活的方式,以及家庭生活对个体提出的规范要求。如婚姻、情感、权力关系、宗教活动等等,都是由礼决定的”[11]。在传统的农村社会,社神引导个体行动,在行为规则领域起着牵制作用,规制“礼”文化的正向发展。无论是时空场域的精神文化支持的传递还是借助社神意象进行的社会教化行为,女性在此过程中既扮演文化传递者的角色,又肩负了社坛文化落实的责任。
四、女人雅社:“礼”与“社”的交接与传承
(一)节气与供品的准备
雅社节气以农历为准,每一个雅社的节气都被家中的女主人牢记。家里的女人们在节气前着手准备雅社所需用品,香烛、纸钱、鞭炮是雅社必备,其他供品视节气而定,如表1所示:
雅社时间多集中在春节,除夕当天拜社公较隆重,当天有妇女早晨四五点钟去雅社拜神,缘由在于:除夕雅社去的早,社公吃的早,自己的诉求就会早些得以传达。酒被当作请出社神的必备品,通常雅社不能缺少;但是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不奉酒,而是奉茶,一般为甜的茶水,如红糖水或罗汉果花茶,寓意新年奉甜茶,来年收获“甜”,生活无灾无苦。此外私事请愿,如:结婚、添丁等,也要雅社。
在困难时期,雅社的供品是寻常人家的大餐,尽管个人温饱问题没有解决,但是借钱也要买上该有的供品雅社拜公:
我娘讲,那时家家都困难的,还要交公粮,没米下锅是常事,别说吃饭,喝粥米多点就爱死了,平时吃到肉想都别想,除非过年和节气要打奉(雅社)。有一年节气,X叔家没有钱买猪肉拜社公,X婶到处找人家借钱借不得,谁家都穷啊,后面来我家,我家也没钱啊,刚好那天我娘要拿草药去圩卖,X婶就求我娘说卖得钱了借她钱买斤猪肉拜公,后面我娘卖得十块钱,借了五块钱给她买猪肉,剩下五块钱买我们家的(猪肉)。③
社神在人们内心是高于自身的,只有崇敬社神才能得以庇佑。不论在多艰难的时期,女性对于雅社都毫无懈怠,对雅社该有的礼数尽悉于心。从供品到雅社的一系列准备都是家中的女主人着手,女人在家庭对社公“尽礼数”过程中发挥着行为主体作用。
(二)女人雅社
雅社这种祭祀活动实际上是家庭礼文化与社坛文化的融合交汇过程,由于性别观念的差别,女性通常被认为“是辅佐祭祀,是作为‘帮手而存在的,她们处于‘助祭的地位”[12];而在N村,女人在社坛雅社中几乎是作为祭祀行为主体存在的,社坛文化是家庭精神和心理的可能调适路径,雅社自然就成了女性家庭经营的一部分。雅社当天女人们早起准备雅社供品,多数环节都由女性完成。
孩子他爸就帮我杀鸡,其他都得我做,我家(娘家)那边不一样,用的东西跟去(雅社)的节气也不同,刚开始也没懂这些,也是跟我家婆学,看她怎么做,她弄那些东西的时候也会跟我讲怎么做,多了就记得了。④
从学到做,家庭男性虽有参与雅社准备,但主体行动者却是家庭中的女性。再者,习惯基于场域,女性对于雅社的敏感来自于家庭有意识的传输,家庭中有资历的女性将社坛文化和仪式内容传输给年轻女性,进而保证家庭的社坛文化得以延续,这种传输实际上也是“礼”文化在家庭这一小型社会中延续的有效手段。
雅社参拜。通常是家里的女主人(除非家里没有妇女才会由男性进行)去雅社。供品摆放、插香烛就绪,妇女们便领着孩子(通常孩子一起去雅社)作揖礼拜社公,传达诉求,祈愿家中每个人能获得保佑。社神是神圣的、不可轻估的,雅社中要保持敬畏之心,禁止粗语陋习。社坛文化是家庭礼文化甚至社区文化的重要部分,从供品的采办到雅社都离不开妇女,包括将这种文化信仰延续到后代的责任都由妇女担任。
社坛文化嵌于人们的生活细节中,承载着守护一方的神灵,它既是民俗的载体,同时也是礼文化的日常体现。祭祀知识在村落社会被赋予了“礼”的意义,是每一个女人成长历程中必须习得和遵守的“规矩”和“礼路”[2]。每一个地区的礼文化都是根植于人们精神领域的内涵,社坛是N村社会文化系统的组成部分,女性在社坛文化功能发挥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社坛是礼文化道路重要组成部分,社坛祀奉行为是家庭礼路延续的表现,女性是维系家庭与神灵沟通的连接纽带,扮演社坛文化的承接与延续角色。妇女自新婚成为家庭的女主人伊始便与社坛有了割不断的联系,成为家庭与社坛之间的一个中点、一个接点。
五、结语
在熟人社会中,社坛作为人们的精神支持和在规避未知风险中的心理可能路径,给予人们精神慰藉和心理支持;同时,社坛承载的礼文化不仅具有社会教化作用,还具备熟人社会秩序引导与规制的社会功能;而家庭中的女性在社坛文化功能的发挥与家庭礼文化的延续中扮演着行为主体角色,她们既是社坛文化实践的“育礼者”,又是礼文化在家庭与代际传承中的“传礼者”,她们将自己接收到的礼文化保存内化,并身体力行地传输给后代,女人在礼路的承接与延续中有重要促进作用。
注释:
①被访者:Y娘,女,1965年生;访谈时间:2018.06.17;访谈地点:Y娘家中.
②被访者:Z母,女,1963年生;访谈时间:2018.08.24;访谈地点:Z母家中.
③被访者:P妹,女,1993年生;访谈时间:2018.10.05;访谈地点:N村.
④被访者:A嫂,女,1975年生;访谈时间:2019.01.05;访谈地点:N村社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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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