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长大的午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果敢、胆大。正月她来我家,对楼上的房间充满好奇,却犹犹豫豫,思忖要不要上去。幼儿园呆了两年后,五岁的她变得礼貌而自律,腼腆而安静。在大人的一再怂恿下,她才羞涩地抬脚。但不久便涨红着小脸,慌张跑下来,说上面没有阳光,怕得很。楼上几扇窗户,自去年贴上防晒隔热膜后,原本亮堂的屋子,变得有点阴凉,但也不至于光线暗淡到让人害怕的地步。午儿辩道:没有太阳的地方,就看不到影子啊。
她是个喜欢站在光线充足的阳光下,环顾自己影子的小孩,那时她黑豆般的小酒窝里盛满喜悦和笃定,因为影子伙伴,她作为生命个体所拥有的孤单、冷清乃至悲伤都无限度地缩小,与之相反的幸福感和对世界的信任度会无限地放大。影子存在的意义,超越了家人和小朋友,仿佛她生命最重要的组成。她喜欢幼儿园靠窗的课桌,喜欢阳光充足的白天,喜欢灯光满屋的晚上。傍晚,街道两旁的路灯渐次亮起,她喜欢走在阴影中间,并坚信路灯晕黄的阴影里,存放着她明天的影子。在她很小时,倘若夜里哭闹,大人会通过台灯的光线,用手做出各种形状,吸引她的目光,那时,她看到投射到墙上的简单图案,会安静下来,眼泪敛去之时,笑出声来。差不多每个星期天,她画画和做手工间隙,会去探究窗帘的褶皱——在光线精灵的布排下,那里呈现出明暗不一小世界——朝光的这面,明亮,灿烂,闪烁着光芒,苍白,干燥,而避光的那面,却阴暗,清凉,湿润,包纳着虫蚁的尸体,她将鼻子嗅过去,一些潮湿的秘密会悄悄散开,她惊惧地睁大眼睛。人天生拥有的某种好奇和害怕,让她对这些浸在阳光里的窗帘皱褶充满既亲密又排斥的姿态。在她的故事里,皺褶背后是黑夜、噩梦和大灰狼。她跟她的芭比娃娃穿着粉红纱裙,在皱褶正面的阳光里,它们的影子穿透背面暗淡的色调,投射到白色地板上。她看见自己的头跟芭比娃娃的头靠在一起,她对她说话,唱歌。对影子伙伴所带来的快意让自己过得充实饱满。后来,她将对窗帘的探究最终放在了自己的太阳裙上,白色裙子的皱褶都被拉开,和她摊在明亮的白天。她坐在背朝窗户的桌前吃饭,整个人沐在光线里,脸部和头颈的绒毛在散出金色颗粒,粗糙而又细嫩,像一株饱满的植物,在她的意念里,她的影子伙伴跟她一样,穿着太阳裙咀嚼饭菜,过程美妙而奇幻。
每个小孩童年最好的玩伴,大约都是他的影子。在孤独而忧郁的童年,我也曾像午儿一样,迷恋着影子伙伴。我们站在树荫外面,跟一株榆树或杨树去比较谁的影子更长更大,可笑的是,我永远也没有榆树的影子大,没有杨树的影子长。脚下垫了一块石头,站上去,阳光穿透身边的空气,射给我一个颀长的影子,细细的脖颈,扛着一个小小的头,修长的双腿成为我试图炫耀的资本,可是,当我的目光触到身边的杨树影子,还是气馁了。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转过了头,朝向杨树的影子,欲言又止。
人们形容一个人跑得快,会说“跑得没影儿了”。一个人和他的影子永远黏连在一起。所以小孩也喜欢玩比赛影子游戏,站在那里,背对阳光,看谁的影子更长,更大,更好看。为了使自己的影子在一群影子里凸显出来,有人会不停地跳高,摇晃手臂。奇怪的是,我明明拥有一个大个子,影子却不是最长的那一个。他们笑嘻嘻的,根本不理会我的疑问。
一群小孩在场院里玩得忘乎所以,在山一般高的谷秸下面挖出一个洞,去里面休息,过家家。很快,又爬到高高的谷秸顶端,大鸟一样飞下来。后来,炊烟漫天,大人做好了饭喊我们回家。我们意兴阑珊地走在街巷里。突然有人惊呼:我的影子怎么变小了?我们同时低下头,小小的,短短的一截影子,委屈而害怕地蜷缩在脚下。心疼地抬起脚,试图让它重新走出来,但不行,它要缩回去,再缩下去,我的影子就要没了。惊恐像洪水一样奔腾而来,我们逃命般奔跑起来,那截影子,有气无力地徘徊在脚下,我感觉自己快哭了。
夜里,暗淡的煤油灯将窑洞里的物件照得影影绰绰,凳子的影子,桌子的影子,粮囤的影子,一只老鼠从粮囤里蹿出来,它短小的影子,很快就随着它被赶出门外。母亲在灯下看书,每张书页的影子让桌面变得乌黑,仿佛烧红的烙铁的印子。空气中弥漫着煤油的味道,炭火的味道,和木头烧焦的味道。祖母正在往灶火里添炭,腾起的火焰,映红她的脸。我看见,祖母的影子竟然消失,屋子里只剩母亲庞大的影子。后来在墙上看到小马、小兔、小羊的影子,这些通过祖母的手掌而来的影子稍感安慰,但并没有高兴起来。村里人叨古话,除去神仙,只有鬼魂是没有影子的。它们在夜里,钻出坟堆,幻化成人或者动物的形象,走在街巷和磨道里,去寻找前世记忆,碰见倒霉的人。大人们曾告诫,在夜里听到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能答应。在夜里碰到陌生人,你要留神月光下他有没有影子,如果没有,那八成就是鬼魂。跟夜晚同样令人恐惧的还有中午,也就是我们的影子变得很小很短的那段时间,拍花人利用小孩魂符最低的时刻,施展法术,在小孩头顶轻轻一拍,魂魄大散,跟人家乖乖地走了。还有最最骇怖的一点,倘若一个正常人突然失去了影子,那他的性命必将不久于人世。怀着这样的担忧,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每每泪汪汪地注视着灯下忙碌的祖母,过得极其煎熬。
直到我有了一个伙伴。
她从外乡搬来,借住在我家空闲的窑洞里。她怯生生坐到我旁边的草垫上,跟我一样抬头,看见满树梨果,黑脸上绽开灿烂的笑意。从那时起,我单调枯燥的童年生活发生变化,我渐渐忘了关于影子的游戏,更将所有影子的困扰都抛之脑后。有意思的是,村里其他同龄的小孩也忘了影子游戏。我们在地上用黑炭画一个棋盘对峙,或者画一个房子去跳,央求大人缝一个好看的沙包,比赛跳绳……生活突然就变得色彩缤纷,似乎每个小孩,都有了一个“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人,像彼此的影子牢牢地黏住,一起到温河河边折柳枝做柳笛,一起捉鱼,一起堆沙房子,一起下河洗澡……每天早上,一睁眼,她就站在炕头,黑眼睛里全是笑意。而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数星星,数到后来咯咯地笑不停,又去小菜园捉萤火虫,她将小手绢缠在一根铁丝上当网兜,那些拖着长长尾光的萤火虫们,一闪一闪地从菜地里飞起来,扑进她的网兜,她小心地把它们装进洗干净的墨水瓶里,将扎了小孔的盖子拧好,送给我。在被窝里,我看见了另外一个明亮而温暖的世界。
我妈买了两个书包,两张石板,两捆石笔,又做了两件花衣,我们手拉着手去了小学校。他们都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在村里,的确有双胞胎兄弟,他们长得一般高,一般粗,一样的眉眼、鼻梁和嘴巴,穿一样衣服,一样的鞋子,除了父母,没人分清谁是大林谁是小林。我跟她虽然穿一样的衣服,背一样的书包,可是,谁都能将我们的名字准确喊出。当我们手拉手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根据身高和身形还是能分辨出我们。这是令我们苦恼的地方。为此,她将辫子剪掉,跟我一样,顶着短短的头发,镜子里,我们似乎很相似,但不一样。有一天,我们坐在梨树下,树上的果子都被摘了,树叶正不停地掉落,阳光从稀薄树枝的缝隙间射下来,我们同时看到影子。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短发,长袖,都蹲坐着,圆乎乎的……我们终于为成为一模一样的影子而高兴起来。同学嘲笑,说我们是为了长大嫁给大林小林提前做准备。但这样的想法,我们不是没有想过,过一模一样的人生,是我们当日最大的梦想。
可惜我们没有那样的缘分。小学毕业后,她就辍学了。初中时光,在家人的不停催促和自己的虚荣心膨胀下,我努力追赶着成绩永远靠前的人,很快,就体验到成为影子的尴尬和无助。我的同桌是一个复读生,这就给我提供了脱离影子的契机。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在课间,如果她不想出去,我永远也不会出去。下课后,我跟屁虫一样随着她去食堂和厕所。我将自己的油笔送给她,将新买的现代汉语词典借给她,所有这些,就是为了在小考的时候,能得到她悄悄传递的纸条。事实上,那是一段特别沮丧的时光,一个虚荣的女孩,作为影子存在于世的无意义,造就了她的自卑和悔恨。但当我得到一个不错的分数并受到老师表扬的时候,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沾沾自喜,仿佛所有这些都是真实存在似的。她突然就离开学校,之前并没有蛛丝馬迹,在她眼里,我从来就是渺小虚荣不值一提的影子罢了,她从未把我安放在生命的某个角落,乃至从未当我存在过。影子永远在借助其他物体使自己存在,而实体已不存在。但为时已晚,无法补救,我战战兢兢从影子之中脱落出来——一个成绩突然下降的学生,令老师和同学大惊失色。我像孤独的旅人,独来独往,自卑而小心地度过那段艰难时光。
我后来最喜欢李白的《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有光源,有实体,有影子。虽然表达的是无尽孤独,但却形象地描画出了一个字:伴。这时候我已经在工厂上班,突如其来的社会地位,很快让我找到了朋友,但已不再是之前经验里的关系。青春时代,容易被同化,也容易激动。倘若不是青春,我想我们永远也不会成为朋友。但人生就是这样,怎样的环境造就怎样的相处方式。那年中秋,我们留下来值班,在石桌上斟满酒杯,举起来,对着明月。她说,应该是对影成五人。我说,你我是彼此的影子,对影成二人也妥当吧。她笑笑。直到很久后,我才明白她笑容里的含义,她从未将我当成朋友过。我不是她的月,不是她的酒,当然也不是她的影。她烫了头发,收拾行李,去往外地,去寻求更阔大的天地,更有潜力的男人。
其实,在陌生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几率其实更高,那些瞪着双眼脸色通红口无遮拦吵架的人,表情夸张姿势怪异的跳舞人,在街上不停哭泣的疯女人,拥有长辫子的女孩,头发上正滴下汗水,你开始干呕……一个老婆婆干干净净坐在小凳子上,朝你微微笑……有次在飞机上,小孩一直在哭,她在我右侧,张着嘴,也没眼泪,玩笑似的哭。飞机不停地遇到气流,工作人员不停地过来提示带她的爷爷奶奶要系好安全带,但每次系好,她就会哇哇地哭叫,等工作人员一走开,她已经从奶奶怀里站起来,踢开了安全带,这时她就会停止哭叫,小眼睛巡梭着舱内的人们。一会,气流又来,工作人员又来,她又哭。如此反复,突然对她的爷爷奶奶生出愧疚之心。我们都曾经年幼,也曾经这样无理取闹,让大人们难堪过。倘若我的祖母在天有灵,请接受我深深的歉意吧。机上正在播放《一条狗的使命》,自从小犬莫莫去世,我就不敢看这类影片了。现在,我身边的男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并且,不停地伸手,去擦掉眼镜下放的泪水。突然就释然,抬脸,目不转睛盯着小屏幕,任泪水一波又一波涌来。在人世的任何地方,我们所遇的每个人身上,都带有我们的影子,虚弱的,温情的,乖戾的,悲伤的……你无法预料下一刻会遇见自己的哪一面,但,每一面都是你自己,每一面都提醒你生而为人所要克服和坚持的品行。
午儿最终被我牵着上了楼,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在小卧室,她看到一面民国老镜子,镜面锈迹斑斑,她好奇地朝里望望,说,大姑,他们说我跟你长得很像。
我笑笑,你觉得像吗?
像啊。我大概就是你的影子吧?
她开始玩盒子的机关,触摸陶瓷上暗淡的亮光,手指隐约投下一截影子,转瞬不见。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将失去对自己影子的兴趣,那时她会被外在的因素和力量吸引,忘却此时此刻。我不能告诉她,在未来时间中,她将会经历所有我的曾经。也不能告诉她,在很久以前,我为没有长成母亲的样子苦恼过。那时我更像父亲,眉眼,骨骼。我去邻村,总有人准确说出父亲的名字。在我眼里,母亲无疑是好看的,她的眉眼,嘴巴,还有小个子,都是好的。有一次,村里的一个新媳妇见了我,问询了几句,末了说,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这种惊诧让我暗喜了好久好久。但是,我知道,自己有高大的身材,长脸,大嘴,长手长脚。在一个陌生的菜店,被人问询,你认识某某吗?见我疑惑,又说你跟某某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啊。我笑笑。某某,是我祖父妹妹的孙子。似乎每个家族的延续,在通过血液的同时,还显现在外在的人形和气质上。我们既是确凿存在的实体,又是物体投下的虚无幻影,既承接血缘,又抵触影子。家庭聚会上,母亲和大舅坐在上首,我跟表妹们面面相觑。两位老人,都有耷拉着的薄薄的眼皮,白得透明的脸庞,小巧的鼻子,粉红的嘴唇,他们一起抬眼,天,他们分明就是彼此的影子……有意思的是,人过四十后,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母亲了,不是眉眼身材,而是神情,目光和老态。血液最终都要汇聚成河,我也最终会成为母亲的影子。不,母亲也成为我的影子,我最终将成为那个样子的提前成相。就像母亲如今成为外婆的成相一样,我也将成为母亲的。
我不知道午儿在如许年后,是否会被人认出与我有亲缘关系。但此刻,当下,这样的相似性真令人安慰。
吃过饭,午儿在A4纸上开始炫耀绘画技巧,起先,她说要画小朋友们玩游戏,追影子游戏,就是那种不停地跑,又停下来,要超过影子,却超不过的游戏。
大姑,你说,影子怎么跑得那么快呢?
后来,她还是决定画娃娃,先画一个爷爷,穿着一双大拖鞋,再画一个午儿,梳着一根马尾,又画一个妈妈,妈妈头边有个小圈,圈里画了一个光头娃娃。
她说,这是妈妈要生个弟弟,当我的影子。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