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亦非梦的往事

2020-04-24 09:25余海燕
湖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时光孩子

余海燕

不可料知的绝望

孩子在读书,手高高举起,一副心陷其中的样子,她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半撑在沙发上,脸上充盈着各种表情。另一个在远方,想我,或别的该想的事,她有一副软心肠,不像我,总是那么硬,硬得挺直背脊,伤了自己也伤了他人。对她们更硬,曾经,哭泣着,胆怯着,她们的到来,甚至幻想着种种可以摆脱她们的法子。后来看《黄金时代》,忽然就理解了萧红将两个孩子送走的决绝,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她流露的是惊恐、绝望且憎恶的表情。而我,何曾不与她一样,害怕着她们的到来,害怕她们给我的生活注入无法安宁的因子,也害怕她们降临于空无一物的房间,而她们的妈妈甚至连充裕的奶汁都无法提供。

我在面临人生的两次重要选择时,总是痛苦多于喜悦,当女人对生活过于敏锐、伤感、多情时,难免对孩子的到来抱有说不出的厌憎与多疑,因为她们都是到达得那么忽如其来,那么不可料知。

是的,这年的空气湿郁得像要发霉的豆腐渣,雨水拨都拨不开,淋漓尽致地下,小河的水已经漫溢,水草沉在脚底,绿得发黑,田野中旷无一人,土砖屋里,拥被读书的我已与世隔绝,我是从湿淋淋的地底里捞出来的浮萍,一个人漂在一座村子里,可以任由漫想淹没,也可以任由漫想攻击一座城堡,令城堡里发生一起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个人的孤独可以掩盖一座城的光芒,一个孤独的女子已经失联,她深陷在一个人的意念里,唯有什么可以拯救一个人的魂灵,她还没从书中寻到答案,就被摊凉在生活的旋中。从医院出来时,那个结局就在意料之中,它摆在那里,忽然就袭击了我,我望向他,他同样毫无主张,同样没有着落,他还是孩子,根本没有负担一个孩子的勇气,但他要孩子的决心却那样强,强得我无法撼动。这与要一个玩具的孩子一样任性,要时很坚决,过后很茫然,甚至找不出喜欢这个玩具的理由,就因为,大家都有,我也得手持一件才能炫耀自己的生活。

而我,在空无一物的洲上,既看不到出行的渔船,能载动我远航,也看不到洲上能保障生活的必需品,但当时因为少女所体验的爱而义无反顾地跳入水中,并闭上了一切可以视察外界的感官。就这样,因没达到结婚年龄,我从一个城市逃到了另一个城市,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向我敞开,一路上,山茶树开白了花,一个山野一个山野地白着头,从我们身边掠过。

这个陌生世界里的语言也是陌生的,一连几个月,我与人对不上话,只能茫然地看着一屋子人的嘴在咂动,语音快速而表情多变,我跟不上节奏,我缩在一个被壳包裹的小世界里,胆怯而惊惧地从一个小口子里向外探视。外婆给我的几十元钱已购了来时的车票,我口袋空空,而逃回去的路却那么漫长,那么遥不可及,我已经自愿陷入了这个旋,再也无力拔出。

一个小县城的居民区里,有一段窄窄的路旁,集居着县城里的底层居民,房屋低矮潮湿,是几十年前的棚户区,顶子上还盖着如波浪起伏的阔大水泥瓦,瓦底下,为了防漏,还有一层已经发黄发黑的塑料,在时光的影射下,塑料已脆得像纸,稍捅捅就破个大洞。

我们在路边的一个矮房子里住下,路面比房子高出一截,當雨水来临时,逃不及的雨就会窜进房内来。屋顶有几个常常漏水的点,在大雨时,得马上找几个脸盆与木桶,放在对应的位置接住不期而至的雨水。路对面住着一户人家,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儿子五十岁的样子,是个瞎子,每天早上准时出门,他敲着一根木棍,一路而去,干燥而空洞的木棍敲地声与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傍晚,他又随着木棍敲地声一同回来,他两个空空的黑黑的眼中,看不出他内心需求,后来,我在一个商场的大门旁遇见他,他坐在门口,空空地望向街面,耳朵却警惕地注视着街面的动静,一有声音在他旁边响起,他的脸立即转动着,面向着响起的声音。他不管街面上的热闹繁杂,只倾听前来探听命运的声音,大家将探听命运奥秘的大门赋予在他的嘴上,上帝关上了他的眼睛,却给了他一条通向上帝的梯子,并借由他的嘴而告知世界。

大着肚子的我,面对世界时,也是那么无知。我没有面对新生命降临时的喜悦,还来得及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看清这个世界,当大家决定将他扼杀于出生之前时,我甚至感到了愉悦与解脱,我真的没有承受之力来迎接生命。在医院住了一天一晚,医生将一支液体注入我的身体,我平静地面对,没有不安与愧疚。医院像一个巨大的场,在白色的床单上,将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若没有孩子,我不能确定我还能在那个陌生的场中,扮演我陌生的角色,那个不确定的屋子,不会成为盛载我梦想的家。下午,大家又将我接出了医院,原来是婆婆怎么也接受不了失去了孙儿的痛苦,大家为了安慰她,担心她精神失常,只得接受这个即将来到世上的婴儿。

大家都怀有喜悦,只有我是痛苦的,我总在揣测未来的一切,将如何翻天覆地,将如何颠覆我的人生。我曾经有的那么多理想那么大的目标,都会因孩子的到来而丧失殆尽,我将要陪伴着他,用我少女的心来培育他,我还来不及长大,生活却将我推向了另一个高处,跌下来将再也无可收拾。

两张床并在一个屋子里,隔着两层旧旧的蚊帐,隔壁的翻身与咳嗽都那么清晰,蚊帐的另一边,婆婆的声音、鼻息、可闻。就在这张床上,我痛苦地翻来覆去,从晚上九点到早上八点,他们睡得那么熟,我一次次起床,一次次挪向隔壁搭在围墙边的小便池,距离不到五米,我却像挪了一个世纪。绞痛越来越频繁,天空在外面渗出了一丝亮色,从围墙边的侧缝里投入便池边。冬天的十月,我额头密密地渗出了汗水,中医院的老接生婆急急赶了过来,她不顾我的羞耻,将一个冰凉的器具塞入我的下身。远远的,传来她模糊而温和的声音:还得等会儿,没到时候,不急。又传来器具相撞击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冰凉而冷漠。

我在蚊帐的这边痛得死去活来,几个亲人在蚊帐的另一边聒躁,刺耳而令人烦闷,疼痛越来越密,我看不到我惨白的样子,我闭着眼在床上翻来滚去,老医生终于说快了,她操着我的腰,指挥我使力。他惊喜地喊着,我看见孩子的头了。我羞惭地别过脸,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下身滑脱出来,疼痛猛然消失,我轻快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个孩子的来临也是同样的突如其来,还没让我做好准备,他们就急于来面见这个世界。竹席铺在地板上,天这么热,我内心是那么躁,火像急于奔命的风,在四处涌现,没有一个角落是清凉的,母亲在案板上剪裁着布料,我躲在扯上布帘的角落内,给腹中的孩子默诵诗句,要么就晕晕地睡一个下午。事情那么多,怎么也做不完,我在电脑旁写一部臆想中的小说,蚊子挥之不去,在这个场中,它们是主体,在我身边嗡嗡作响。电脑架在柜子上,柜子很矮,我需伏下身子才能敲字,后来,我用一张矮椅,来度过我夜晚的生活,屏幕前,蓝色的荧光撑大了我的眼睛,椅子下,蚊子飞来飞去,在我的皮肉里吸足了它们需要的营养,它们的身体膨胀着,当它们停下来时,能清晰地看见鼓胀的腹内血液流动的走向,当巴掌拍下去时,暗红色的液体分崩离析,四处飞溅,在掌中,它们的身子骨薄得像片叶子,摊凉在掌纹中的血液里。有时觉得自己就与掌中的蚊子无异,随时有可能被生活的场击中,并像一张纸般凉薄下去。

在这个临时租来的店铺内,布料挂在钢管上,多余的一截藏在沿墙的木盒中,我懒懒地做着缝衣的活,利用一切时间躺下来,晕晕沉沉地淌着汗,迷迷糊糊地做着梦,有时惊惧地醒来,有时又沉沉地睡去。

做了无数次检查,直到最后一次,医生说,是个女孩。他的家庭是准备要男孩的,可临了最后,我却改了主意,我无法舍弃腹中的孩子,虽然我存了那么多绝情的念想,不想她或他来到这个世界。当时她已经能拳打脚踢,在我肚内跳舞,并撑薄了我的肚皮,我仰躺下时,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小脚伸展时,鼓出来一个大包,过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当时我们一无所有,我对孩子抱有歉意,不想她出生于一个贫穷而困苦的家庭,我在想,为什么孩子们总是趁我还没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就来临呢!可她不管不顾的来了,接生婆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经验丰富,又是冬天接近十二月的深夜,疼痛再一次袭来。冬夜很冷,电烤炉开着,插座突然烧起来,角落里彩条袋里的粉色羽绒服烧焦了一大块,我模糊地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医院,省一点费用成了惘然。在租来的房子里,孩子眉清目秀地来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睛张望我时,澄明而清澈,我在瞬间爱上了她,一改怀她时的厌倦与憎恶。

与时光为敌

时光像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它一点点地缓慢地靠近你,却会在突然间将你扼杀。我就是在一场场迁涉中与时光为敌的,我在一个高处,俯视着我的命运,命运中赐予我的毒,我总是想方设法破皮、挤脓、清创,让伤口在时光中自愈,偶尔时光又将伤疤揭开,让病毒侵入,让伤口总在那里豁开口子,在时光中,你不能动弹,不然将疼得你无法忍受,无法在一个磁场里,坚强地立住身子。你只有与时光为敌,将自己摆上它张开的獠牙处,等待它撕裂你的每一处肌肉,嚼碎你的每一块骨头,你必须忍住那刻疼痛,才能获得重生。

一九九五年,当我决定离开安静的小家,浪迹天涯开始,就注定了我的一辈子将与时光为敌,与自己为敌,与尊严为敌。有些时光,是一辈子无法隐匿的,它总是在沟豁的深处,猛然就袭上来,像影子戏,黑着身子,从光的深处透过来,一幕幕,无法逃避,无法将其摁进更深的时光里,它被我拖过来,一次次地,血淋淋地。我无数次在一个空旷的剧场里,体验一个人的影子戏,我分明已关了灯,熄了火,将一切光源紧闭,可影子就那么被我拖出来,拖出一线尾星,星光照亮了幕布,幕布上分明就是我的时光,在一幕幕上演。

幕布中的场景,与我生活中的场景那么类似,还是那个低矮的棚户区,还是那个脏乱的建筑工地,还是那节长长的车厢,以及那个川流不息的商市,场景不停地更换,到后来,这些场景像一个旋转的飞碟,它不断地从头中飞过,它削掉了我的头顶,头平静地被削,只有心颤抖得厉害,将全身的热力聚于此处,似乎即将暴胀的气球,马上只余下裂响后的红色碎片。

时光中的我,那么惊悚、张皇,像影子那么薄,像影子那么凉,光将影子照得那么惨白,我的脸上照不到泪滴,而痛像波纹在扩散,一圈又一圈,没命似的向彼岸奔逃。

我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個城市,从一个家逃到另一个家,我带着洗漱用品,和一件拖地的长裙,裙子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有长长的腰带,有阔大的褶缝,它遮住了我隆起的腹,远远望去,我的腰身还是那么细,脸还是那么黑瘦,心还是那么不谙世事,而生活似乎已经彻底改变,它从一些细枝末节开始,慢慢地涌出一些河流,河流中的巨浪淹没了我,我不停地浮出水面,不停地偷偷换气。

二十年时光,将一个柔软的稚嫩女子打磨成一个冷硬的钢铁形象,她得经历多少痛,才能将身上的那层壳一层层脱下,她缓慢地挣脱过程中,无数次又被时光蹭住,被时光的木匣子套住,被模铸成今天的她,冰冷、自私、狭隘,痛只是成为了一种形式,它无法获得身体的共鸣,爱与温情都很遥远,只是疼痛来临时的臆想之物,她常常在某一事物前转身,像被照进镜子般仓皇失措,镜中的自己,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隔住的屏障时常被抽离,那种赤裸裸的显形与攀爬的鼻涕虫正流下涎水没有任何差别。

而这一刻,幕布上的影像在瞬间定住,一个堆满建筑材料的小房子里,十几个民工正蹲在地上,他们围成几个圈,斜叼着烟,任灰白的烟灰自由地掉落,一手紧捏着牌,一手正甩着手中的红字牌,间或取下嘴上的烟头,狠狠地摁在水泥地上,烟头灭了,烟头在地上戳出一个个黑色的印记。赢了输了的男人们都在骂娘,用本地话骂,骂得动听而高昂,他们表情生动且夸张,有时似乎要扭打起来,没过一会又高兴地撸袖子骂娘。靠窗的那几个,正小口抿着酒,几块木头拼起来的桌上,一小袋花生米立在那里,有几粒散开来,滚到了桌沿边,有一个弯腰将掉在地上的一粒捡起,吹吹灰,送进了嘴里,腮帮鼓起来又凹下去,鼓起来又凹下去。

燥热的风被风扇带动,在房里带出风声与气流,他们带有各种印迹的衬衫被风吹动。蚊子在鼓吹下站不住脚,只得躲在隐蔽处,迅速出击,以获得维持它们短短生命周期的粮草。我在这人声鼎沸里,冷漠地进进去去,我必须穿过他们,才能进入我生活的场。

而另一个炎热的房间里,趁着酒兴的他挥拳迎向我时,我正缩在一个棚子床上,床上没有棉絮,只有一张竹凉席铺设其上,他面目凶残地扑上来时,床吱吱地叫唤,而我却哭不出来,只有泪无声地流淌。他们在嘈杂的人声里无法知晓另一间房中正上演的情节,我没有逃离的路,家中的阳光在远处照看不到我,孩子正在地上爬行,不时地扭过头来看狂躁的他,孩子的眼神清澈如一汪泉,照见了我的深渊与泪水,此后,我的一生都将被照见。正如那个流血的夜晚,血喷涌而出,一股一股,如刚破井的泉水,我的前襟成了血衣,我靠在墙角处不敢喘息,血液随着喘息声涌出,我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与细微的液体流动声正从某处升起,它们远离了我,又离我这么近,我举起手想触摸这些声音,触摸到的却是满手血迹,血液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喷涌,如今只拥有缓缓的流速,沉积下来的液体黏乎乎的,沾在我的脸上,手抚上去,就再也抹不掉眼前的血色。

又一个阴沉的日子,狂暴的声音从一幢楼中响起,她眼见她被他追逐得无处可逃,他手中举着菜刀,瞪着醉酒的眼神,摇摇晃晃的,楼上楼下转着圈地追着她喊打喊杀,一大帮人围堵他,才解了这场凶案。她见她苍白着脸,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闭上眼,泪水从眼缝里不绝地流下来。她睁开眼,看见不远处的她,苦笑了一下,艰难地说:无法解脱的苦难!是的,她默默重复了一句:无法解脱的苦难!她从她身上照见了自己薄弱的命运,她们是那么相似,在这场婚姻里,以一辈子相赌,却输得惨不忍视,在这场博弈里,青春是赌资,爱情是碎了一地的蛋糕,拾起来时也沾满了灰尘,无法入口。她走上前,两个人默默相拥,她们的生活似乎已经迅捷地吻合,爱已经被现实隔离,生活中只寻得到生活,你若想向生活多讨一点幻想,它就会无情地当头浇灭你的想象之火花。

第一年的夏天,我们借住在征稽所的门卫房里,房子那么小,顶上没有隔热层,屋内空气燥热,建筑工地上聒噪的声音也加重了人心的烦闷。太阳上午将房子的左边晒透,中午晒顶,下午又从右边的窗户中钻进来,里面像蒸笼,能把人蒸熟。为了住在那里,晚上我們得帮门卫守护大门,夜里刚刚眯眼,打门声与孩子的哭闹声会同时响起,每个夜晚像一场厄运的来临。你永远无法明白,下一秒是不是又会响起打门声与哭闹声,这是一场拉锯战,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对峙着。

孩子也那么小,小得无法嚼碎送入口中的食物,她只能喝米汤与牛奶,每夜每夜撼动人心的哭声,扰得我们无法入睡,进进出出的车子惊动她,她惊惧地哭起来,我得不停地摇晃着她安抚着她,用小推车载着她在马路上来来去去地走动。夏夜的马路旁,比屋内凉快、轻爽,偶尔还有清风拂起发丝。

孩子第二年就长大了,她隔着窗子甜甜地喊正在施工的父亲的名字,机器的声音盖过了她小小的声音,她毫不放弃这种游戏,隔段时间就去唤上几声。不久后她能独自到处走动,尿湿身子后还能自己脱下来,小裤衩湿湿地卷在一起,她用两根指头捏着,颤颤地爬上坡,我在窗子里看着她小小的身子,扭动的小屁股,短短的黄色小花裙一摆一摆的,我的心一下就被击到,一下就柔软起来。

姨父养甲鱼的池塘在马路的对面,我带着孩子只要穿过马路,穿过一条铺着砂石的小路,再穿过建设银行的宿舍,就能看到甲鱼池,池塘的旁边隔空修着一条木板路,踩上去很响,木板路的上面,搭着遮阳棚。炎夏的中午,我们常常在鱼塘边度过,风拂过面颊,不知不觉就在躺椅中睡着,我们还常常能看到甲鱼浮出水面,它们的头仰望着天空,身子半沉在水里,有时成对的甲鱼鼻子对着鼻子轻轻地磨蹭,不知是在接吻还是说着情话,它们偶尔还爬到水岸边,翻晒太阳,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嗖地一声就钻入了水底,水面只留下些许波纹,不然你真不知道它们曾经存在过。

中午的太阳在远处泛白,我和孩子在阴凉中看着甲鱼的嬉戏,时光就这样过去,我与其为敌的日子里,又常常被很细微的事物感动,我被磨砺得生茧的心被剥出外壳,依旧鲜嫩而柔软。时光也依旧在那里与我为敌,与我平移着,不远不近,它依旧要像黄蜂一样,隔不久刺痛你一下,让你肿痛搔痒,却又不断送你的性命,它让你残活着,却又不留给你念想生活的美好。

雪夜,孤独,漫想

雪越积越厚,当大朵的雪在天空毫无目的乱成一团时,城内的车在雪道上正处于半停滞的爬行状态。大家都在骂娘。漫天白雪所覆盖的大地给大家带来的快感很快就被因雪而带来的连锁反应——交通堵塞而淹没,乘客脸上都流露出快点回家的急迫心情。我脸色漠然地坐在公交车后靠窗的车位,这是我的习惯,既能看到窗外的风景,又能观察大部分乘客的表情,从细微处展开我的联想与虚构,有时我将他们安插在某篇文章中,用某种语言给他们重新定位或者将他们打乱重组,将许多臆想的、揣测的、暧昧的、虚无的揉搓在一起再强加到他们身上。这令我快意盎然,当我独处一室心情低落时,再来细细品味我为他们塑造的状态与人生,这真是一种美丽,一种低调的奢华,一抹灰色中的亮色,一种人生的重组。我已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就像现在,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人物转换,张冠李戴,或将一个男人柔媚的眼换到一位拥有烈烈目光的女人的脸上,甚至是将自己龌龊的肮脏的或者高尚的思想与品质借由另一个女子来表达。这太令人兴奋,虽然我的表情比雪还要冷漠,但那些暗底下的激越像暗流涌动,汩汩前行。

雪天的夜晚来得实在太快,刚刚还是透明的亮色,转眼就化为了逼仄的暗调子,天像要压下来,让人无处可逃的样子。第一次见雪这样地乱了头绪,在灰色的天宇中乱窜,乘客们越发急躁起来,公交车像被漫天飞舞的时光机吸纳了去,明知不可为,却非要急急地一头扎进它的血盆大口。

雪乘势落下来,借由引力、风力,以及不可知的隐性的力量,从上至下,从天至地,从神性的到平民的,它们借由自然的名义,将整个大地挟裹、劫持、掠夺,使大地成为了它们的花床,成为它们隐忍了一年的战斗之地。现在,它们像一些激越之子,爱神之子,急急地扑进大地温厚的怀抱。

我在雪夜来临之前是冷漠的,有一种置身世外的孤傲。其实,这都是表象,我渴望汇入,像雪花汇入它的部队,或汇入大地的深处,这种汇入,是隐秘的、自动的、渴求的、急切的,是我从小就有的一种渴盼,可有一层壳,却生生地扼住了我,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肌肤,甚或我的毛发,这层壳是坚硬的,似某种果核的壳,砸是砸不开的,只有在时光的洗礼下,才慢慢地,一点点地,露出一道口子,让芽头从中冒出来,让些微的绿意缓缓绽放。而我的壳,在三十多年后,还包裹着我,它让我痛,并泪流满面。

雪夜里,有雪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雪夜里的孩子,他们披着雪光,有着狡黠的灵气,他们在雪夜里追赶,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院子里铺展开来。院子是七十年代还残余的大宅院,是祖上传下来的,后来住着一脉相承的几兄弟,各屋都有孩子,大大小小好几个,还有邻居家的,他们也喜欢一种汇入,喜欢一种力量,他们拉帮结派,各自竖立一个领袖。这样的大宅院村子里只剩下唯一,是用青砖砌的,草和黄泥和在一起抹的墙,墙已斑驳,某些地方露出青砖。四面包围的一方天地里,是孩子们的天堂,院子里有一颗两个大人才能合围的樟树,它将整个院子遮蔽了起来,雪从叶隙里飘进来,在院子里铺上一层薄薄的地毯,雪白而晶莹,孩子们在刚踏上地毯时,是小心翼翼的,有某种心动的情蕴隐藏其间。过了那一刻,他们就忘了那种情绪,在两组队伍里,他们发力奔跑、躲藏,极力逃出这个世界,又想在世界的末端再一次转回身来,或者在相互的眼睛里,留下一个影子,若即若离,捕捉不到。

偶尔,有孩子会逃出这个世界,她在“吱呀”的木门声里偷偷溜出来,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院外的柳塘边。那时她要护在门槛上,借助身体的力量才能跨越那道高高的门槛,这门槛对当时的她来说,要跨过去得使出吃奶的力气。那时的她在汇入后就总是想着逃离,她在热闹的氛围中总显得寂寥、落寞,有一种隐隐的愁绪纠结其间。那时的她还不懂得愁为何处,是心在引领着一种去向。柳塘边只有一颗柳树,在冬天只余下枝条,枝条被雪冰裹住,硬生生的,一派怨天尤人的樣子。在记忆里,似乎还有一棵桑树。春天,桑树的叶子被哥哥摘来喂养蚕宝宝,可后来,桑树不见了,似乎一夜之间就被蚕宝宝吞噬干净。在那个雪天的记忆里,是没有桑树的,只有柳树在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后来,那个大院也不见了,父亲给她造了一处新家,新家盖的檐瓦,檐瓦灰黛色。在雪天,檐瓦全不见了,瓦檐下,有长长的冰棍淋漓尽致地悬垂着,哥哥拿木棒去敲那些冰棍,冰棍在重力下,被敲碎,扑哧扑哧地掉下来,有时,还顺带将檐瓦带动,一起碎下来,只要没被父亲发现,哥哥会若无其事地继续敲,他是奶奶的心肝,不管做错什么事,都会护着他。可要是遇上父亲在家的时候,就免不了跪在洗衣板上。父亲会在墙缝里插上一根香,得等香燃完,才许起来。那时,雪光照着哥哥身上,会将他的一半脸庞照亮,他无谓的顽皮的笑隐藏着眼睛深处,顺带将我的心点亮,我期待这种付出而获得的回报。爷爷趁父亲不注意,对着香的亮光处猛吹几口气,香在瞬间燃了一大截,哥哥挨跪的时光也少了一大截,他对躲藏在墙缝里看他的我挤眉弄眼,他的幸福童年被迅速放大,我多么羡慕这种幸福,可我只能躲在墙缝里,看他的幸福被无限撑大,被一块块地揭起,在仔细端详后,又一块块的放回原地。那个小姑娘为了寻求这种幸福,她会故意与哥哥犯同样的错,只为了在那块窄小的洗衣板上跪下来,看爷爷噜着嘴,鼓着腮帮子给香吹气,吹一口气香短一大截,等父亲转回来时,香燃得真快啦!祖孙三人掩着嘴偷笑,父亲不明就里,严肃地横过来一眼。哥哥缩一缩脖子,强忍住笑。爷爷赶紧走开,微妙被掩饰。他打来一桶热水,坐在阶沿边洗脚边陪我们,他的脚有厚厚的茧,在热水泡后,钻心地痒,在热气蒸腾中,他用棕绳使劲搓着脚丫,血隐隐渗透在脚丫间,爷爷用棕绳搓了几十年的脚丫,都没将他的脚气病搓去,奶奶嫌了他一辈子,还得跟他过一辈子,她走不出他给她画的这个圆,这个圆里,有太多是她舍不了的。她的生命他无法照亮,她的恨不过是没有理由的怨怼而已,这种生命轨迹,她脱离不了,她的爱恨情仇很美,可就像雪夜里的雪光,只在一瞬间,照亮她的人生,她的不满,是暂时的,只有当她的怨恨累积到一定程度,必会在某一刻,怨言会似雪花纷至沓来,那时,爷爷是沉默的,他很会识时务者为俊杰。

爷爷一辈子是个老好人,大字识不了一箩筐,他勤劳憨厚,有善良的品质,善于从泥土里找准自己的位置,他种的菜是全队最茁壮的,葱绿葱绿的叶,茁茁的厚。一到下雪天,那些菜叶子,就被雪隐蔽,我们穿着塑胶鞋,到雪地里去挖青菜,被雪淹没的菜叶非常甜。在七十年代,即算是没什么油水,我们也能从那些甜菜叶里找到幸福。奶奶做菜时,铲一层薄薄的油放在红锅里打个滚,然后将青菜倒进去,青菜带着水珠,“刺溜刺溜”连声叫唤起来,我们趁奶奶背转身时,又铲半铲白猪油与菜叶相融,有时这些动作会被奶奶撞见,奶奶摇着小脚追上来,连喊:我的小祖宗,我的小祖宗!她佯怒的模样,操着锅铲把,要打我们,那时,我们已溜得无影无踪,油也在锅里无影无踪。

其实,雪花下落不过只是过程,当晴天艳阳时,雪也早已无影无踪,又还我们一个干干净净本原的大地。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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