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

2020-04-24 09:25李达伟
湖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桉树面孔艺术家

李达伟

你将留下什么样的一个面孔?你无数次想象过。你见过无数的面孔,你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否我们终其一生,都将无法留下真正属于自己的面孔?面孔是重叠着的,重叠了灵的面、兽的面、人的面、草木的面。面孔把面孔覆盖,最终你可能失去了自己,最终你可能在众多面孔的影子下生活着。最终你可能悄无声息就会离去,没有人会再去谈论你,没人会想起你的面孔。

那时,有五张还是六张不同的面孔,被朋友摆放在了一起。你知道远远不止六张面孔。面孔以图片的形式被排列,你分明感觉到了蓝色的血液在其中流淌,面孔并没有因为是图片而扁平。你似曾见过那些面孔中的几个。在这之前,他们被你轻易就忽略了,而这次是你真正认真审视这些面孔的同时,这些面孔也在审视你,你能感觉到面孔与你之间所完成的奇妙的相互关系。

你一个面孔一个面孔地看:有马静默感伤的面孔,你在看到马的同时,会无端想到很多生命,甚至会想到人,那些静默感伤的生命,在面对着日月星辰大地旷野时,依然有着藏掖不住的感伤;有人忧郁流泪的面孔,你在看到这样的面孔时,你能感受到的是挤压着生命的各种残酷与尷尬,同时你也想到了那些人性的温暖,与残酷相对的温暖,那些温暖正在极力擦拭着那些痛彻心扉的泪水;有猫极力睁大幽蓝的瞳孔的诡异面孔,那是投向幽暗沼泽的光与脚步,猫的出现,让世界诡异的一面凸显,你情不自禁陷入那样的情境之中,并不断努力要挣脱;有张着口喷吐出内心浊气的面孔,看不到整个面孔,你想象过无数个面孔,但一直想象不出那张嘴,应该出现在什么样的一个面孔之上,你能肯定的是那些喷吐出来的就是浊气,你同样感觉到自己的内心里面,有着太多的浊气需要喷吐;还有被雕刻的怪异却充满美感的面孔,艺术家在雕刻那张面孔时,早已在内心里制作好了那张面孔,应该是经过了艺术的构思——是这个雕刻的存在,让你对诸多艺术的面孔的出现兴趣浓厚,那是狮子的怪异面孔,那还可以是别的面孔。面孔因为怪异而呈现模糊的样子,也为你提供了猜测的可能性,艺术家一定还有其他的稍显怪异些的雕刻,那时那些被雕刻的面孔只有艺术上的意义,它们是作为审美的对象,但也有可能不只是美学上的意义,那还有什么意义?还应该有其他的面孔,面孔的数量将多起来,给你的感觉也将多起来,这是你能肯定的。当这些面孔出现在你面前,你内心里面的某根弦开始被牵扯着,被扯得有点痛。那是真实的痛感,与你一直想回避的伪抒情无关。

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看到某个面孔,你就觉得应该就是那个了,你就想好好看看那个面孔,并想抵达面孔背后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也可能更多属于感觉和被误读的世界。

一个面孔,再一个面孔,混杂在一起的面孔,你找寻着在众多面孔中,让你一眼就想在上面停留一会的面孔。你的目光在一个又一个面孔上停住了,你的思绪也开始如旷野中蒲公英一般纷纷扬扬(你在现实中多次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你想成为蒲公英,或者是其他的植物,只要是一种植物就会让你稍感心安)。你心中的面孔,理想中的面孔,或者你想从心中挥去的面孔,它们都出现了。你就在面对着那么多的面孔时,偶尔会想象着自己会留下什么样的一个面孔,还是最终自己平庸的面孔将被众多平庸的面孔所淹没。

是在那个面孔上,你看到了个体生命的困境,你对于这种多少有些忧郁和颓丧的面孔感到有些熟悉,最终,你发现,你看到了自己,你看到了那些你熟悉的人。在某个镜子之中,你无意间瞥见了自己的面容,而一直没有把它放下,你开始变得多疑而敏感,你努力想从这样的困境之中挣脱出来,有时,似乎已经抽身,有时又没有。那时,你似乎发现了一些个体生命的一种奥秘。

是在另外一个面孔上,你看到了另外的一些东西,那时面孔给人的感觉不再忧郁和颓丧,你同时也在这个面孔上,看到了自己。不同的面孔,给了你不一样的感觉。当意识到这样的时候,你觉得自己似乎走出了生活的一种困境。在面对着那些面孔时,你感觉自己就想深陷在感觉之中无法自拔,这将是无比依靠感觉的文本。你总觉得,这将是一个会让你不断走出生活迷雾的文本,你在看一个又一个面孔的过程中,慢慢会看透一些东西。在不断用感觉来反刍的生活中,至少让自己少颓丧一些,你在一些时间里,生活得特别颓败和莫名感伤。

这些都是你对于面孔的一些认识。这些感觉和认识,无数次在你的内心里涌现,也无数次在面对着那些存在着的面孔时涌现。你有时甚至感觉这些面孔成为了你的面孔。

你想与朋友进行至少一次有关面孔的对话。但这样的对话还不曾发生。朋友心中的“面孔”,朋友所认为的“面孔”,朋友看面孔的方式,与你我不一样。但你没有细问他,如果细问之后,我的这个文本可能又将呈现出另外一番样貌,这个文本可能会不自觉地受到他的影响。为了避开这样的影响(这其实也只是借口),你没有细问他。如果,某一天,他看到了这个文本,当看到自己理想中的文本呈现出来的却是这样的面貌时,他可能多少会有些失落,有些失望。那些满带着苦涩与热情的面孔,并没有被我触及多少;那些生命个体的痛楚,似乎同样也没有被我触及多少。一个又一个的面孔,应该是一个又一个生命的个体,他们所面对着的那些生命的困境,竟被我轻易就略过了。一个又一个面孔,在你看来,又是一个又一个的碎片,这将是一个充斥着碎片化的文本,当这么多的碎片聚集在一起,你却有些绝望地发现,它们即便在努力聚集在一起,它们依然不是一个整体的世界,它们依然是碎片化的。这时,你也意识到可能是由于自己对于世界的感觉的碎片化造成了这样的窘境。你尝试着以自己的方式注视着那些面孔,你想从那些面孔之上采撷一些生命的浆果,你想进入那些面孔,完成一些有关于思想与生命的对话,可以忽略思想,但无法忽略生命本身。

如果这个文本里有一部分是与朋友之间有关面孔的对话的话,一定会有意思。在这里我假想一段对话。那时我和朋友所在的地方是在一个稍显狭隘局促的房间内,房间里挂满了各种面孔,外面雨一直不停,天气会影响我们的心境。朋友指向了其中一个面孔,“那是人的面孔,但我看到的是一只鸟的面孔。当第一次发现那是一只乌鸦的面孔时,我感到特别惊诧。”“你为何会感到惊诧?”“我惊诧的是自己竟然会把那个面孔与鸟联系在了一起。”“那是什么鸟?”“乌鸦。”当朋友提到乌鸦时,你同样开始有些惊诧,那似乎是不着边际的联想,但你再细细一看,似乎还真是那样。类似的对话,或者别的对话,在那个空间里开始,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我们围绕着面孔把对话不断往外拓宽,我们抵达的是面孔的边际,我们抵达的是面孔之外的世界。你突然回过神来,所谓的对话都只是发生在了想象之中,在现实中,至少还未发生。

我暂时不去关心朋友的看法,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了众多的面孔之上(在这之前,我往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沉浸在那种所谓的孤独感中不能自拔。你迷恋某种孤独,你同时也意识到那种孤独感的危险)。特别是那些被拍摄,被艺术化的面孔,它们将在这个文本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它们的数量也将是最多的。经过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它的一些真实必然被遮蔽时,是否它的一些意义就会被虚化,是否它的一些意义会被误读。当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个系列将是一个很多时候会被我误读的系列,我是在用自己的感觉,用自己的认知来看那些面孔。这将是一个看面孔,看世界的系列,里面所呈现出来的观看之道,更多是个人的。这同样将是一个极其个人化的写作,这同样将是极其私人化小众化的写作。在面对着一个又一个面孔,在更多时候,感到悲伤而复杂的过程中,我又享受着这些面孔所给人带来的种种,有时是绝望,有时是希望,有时是思想,有时是人与兽,有时是人与草木,是人与世界。你抚摸着马的面孔,那时马是平静的,你的手指上的一些关节已经变形(至少看着是变形的);你看着那个流泪的面孔时,百味杂陈;还有众多的面孔,出现在了你面前,以在这之前,你不曾想象过的速度出现了,并把你吞噬了淹没了,那时你就是时间之中的一粒尘埃,是某个面孔之上沾染着一粒尘埃,随时就会擦拭一新,那时你将不再存在,那时你只是曾经存在过。

最复杂的情绪都表现在了面孔之上,有时我们看到的不是有着温度的面孔,而是冰冷的面具,面具,也可以算是表情定性化的面孔。这时,我面对着的是众多的面孔。这时,我是直面它们。其中有好些面孔,我是想错过它们,但是有些时候的想错过与现实之间还是有冲突,你无法避开那些面孔,有时,你同样无法避开面孔背后的那些有关生命力的东西。那时的马是流泪的,不是老马,但它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断腿再难恢复,它被用绳子拉着,如果不是绳子的话,它早已瘫软在地,它已经失去了那种站着睡觉的力,它失去了那种源源不断的神秘的力。那时,我面对着马,还有一些人面对着马,那时我的面孔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住,没有人会记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马身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匹马在流泪。原来那时,你就开始有了去记录一些面孔的想法,是此刻马的面孔在唤醒你,唤醒了你的记忆,以及你对生命的某种认识。你也深知在面对着无数面孔的过程中,其实也将不断会误解那些面孔。

各种面孔开始出现。那些艺术化的面孔背后的艺术家,背后的那双目光,将被我忽略,那双目光将成为我的,或者是成为你的,我或者是你看着那个面孔,一些时候,我或者你,与其中的某些面孔对视,那样的对视,充满了奇妙的感觉。第一个面孔真正出现(有点像在写《废墟》时,“第一个废墟真正出现”那种感觉,这个文本与《废墟》之间,也似乎因此而有了一些联系,但似乎又只是有联系而已)。

即便老人不把面孔抬起来,我也知道自己面对着的将是一个老人的面孔。那是一眼就可以认出的老人,从她蹲坐在地的姿态,从她那略微有些变形的手指,从她的服饰,从她的头发,还可以是通过其他。一切的痕迹,都在指向老年。她听到了我发出的类似“干咳”的声音(我不是有意的,我本想继续静静地看着她,那时我关注的是一个老人本身的安静与专注,她正在制作扎染,动作麻利,与手指的萎缩与失去弹性相反。世界在你看来本应该这样,现实偏偏不是。突然间你感觉到了喉咙发痒,你实在是抑制不住自己,便咳了几声,就这样你预想的世界开始朝另外一个可能延伸),她把头缓缓抬了起来,朝我望了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与自己所期望的延伸,并没有发生,世界被你打碎一地,却又不可思议地轻易复原了,你必然要惊诧了,同时你对于这样的现状也感到很满意,你想要的便是这样。时光在静静地流淌,以安静的,以可以随时会被你忽略的样子流淌。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你回过神时,时间是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你已经成为时间的一部分。老人不去管时间,老人不去管自己),果真与自己想象的一样,一张典型的晚年面孔。

老人的面孔(从一个老人的面孔开始,这里没有任何经过深思熟虑的意味,只是巧合,但这个没有经过选择的出现,又具有了一些奇妙的意味),时光在上面写满痕迹。你注视着那个老人的面孔,而且注视的时间很长。你在那些皱纹之中,寻找着有关时间背后的生命在现实中的遭遇与感受,这个面孔可能所遭受的困苦,这个面孔在困苦与艰难的折磨时的充满希望,在那个面孔里,似乎真正写满了这些东西,但又感觉没有这些痕迹。此时的那个面孔安静而祥和,你想在上面找寻苦难的东西,似乎就是一种亵渎,你还是假设了一下,你还是觉得这样的面孔,同样可能会被命运的粗暴袭击过。

在时光老化的同时,一些东西开始在这个面孔上变得清晰起来。一个面孔在表达着时间。你只是看到了这个面孔的现在,你很难回到这个面孔的过去,你想到了照片,但老人朝你摇了摇头,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被一些人讲述可以算吗?那时你已经不去注意老人的面孔了,其实你怎么会不去注意,你的脑海里只有那个面孔,以及与那个面孔相关的种种。那应该是与你见到的太多老人所拥有的类似的面孔,那些坚硬的东西正在消失,一切硬朗的东西都似乎消失了,換之的是柔软,那些皱纹都是柔软的,松弛的,坍塌的。皱纹是这张面孔上聚集着最多的东西,皱纹满布,但一切是柔软的,这应该与老人的灵魂有关,这已经无关乎肉身,你猜测肉身在此刻已经被灵魂所替换,倒置的关系,在这之前的很长时间里,与现在呈现在你面前的样子不同。

你低下了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老人手中的扎染布上,她要制作一个面孔,一个动物的面孔,或者是一只昆虫的面孔。一只昆虫的面孔同样可以在那块扎染布上显得鲜活而有力量(我朝旁边已经做好的扎染布望去,看到了一些栩栩如生的生命,其中有那么几只眼睛正望着我,都是一些年轻的面孔,有弹性的,丰腴的,在那些面孔上,你看到的都是生命力。老人动了一下,老人动了一下凳子,老人起身了一下,老人的动作迟缓无力,与她在扎那些布时显现出来的力量与轻巧不一样,你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只是没有被你说破),那时你已经说不出来自己还有关注老人的面孔的理由,老人面孔的慈善已经摆放在了那里,你要关注的是扎染布,特别是扎染布上的面孔。你看到真的有一只蝴蝶出现了,它真的就停在了其中一块扎染布上,与那些蓝色扎染布上的面孔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在一个叫周城还是什么的村落里,你无数次经过那个村落,但很少有意进去里面,这次,你有意在那里停留了一会,扎染布的蓝色把那些街巷染蓝。那时,世界就是蓝色的。你在脑海里绞尽脑汁,只有蓝色,老人的面孔同样是蓝色,那双老年的眼睛,同样是蓝色而清澈的。你又想起了蓝色的血液,蓝色的季节。你在一个蓝色的季节进入了蓝色的世界。这是现实之中的,我遇见的,在这个文本中,同样有着一些我遇见的现实的面孔,这里没有任何被艺术化的成分,如果被艺术化了,也将是被我艺术化了。那么,是我把现实艺术化。我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在那个古老的村落之中,时间变得慢了下来,在一个老人的面孔上面,我们能感受到的是时间在缓缓地变化着,这与你在现实中所感受到的时间的迅疾变化完全不一样。你好像进入了现实之外的一个世界之中,即便你也深知,此刻世界的真实就应该是眼前你所见到的,你所见即世界的最真实。老人的面孔,一直在你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个面孔,慢慢变得丰富起来,你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面孔,而是那个世界中,一群人的面孔。许多的老人出现了,与眼前的这个老人相似,他们相互重叠在一起,面孔的交叠之后,你已经无法分辨出具体的某一个面孔。我多次因为这个面孔,不断回到那个古老的村落之内,有那么几次,我遇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但也有那么几次,并没有见到她,每当不见到她时,我就会陷入胡思乱想之中,我甚至担心老人的身体是否出了一些问题之类。

他无法忍受的是那些面瘫的暮年面孔。他努力要与这样的面孔对抗。他希望自己还能留下一个有着无尽才华的暮年面孔,他看到了太多暮年肉身与精神的双重坍塌。他没有当面跟你说起关于暮年的种种,但你看到了那篇关于暮年极具思辨意味的文字,你重复看着那些文字,同时游离于那些文字,你看到了真实的他。你想跟他谈谈暮年,但你深知自己只适合聆听,在那个背靠着山的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他开始谈着暮年,不是那种滔滔不绝的,也不是那种故作高深的,你听得有些忐忑不安,你听到他谈论的远不只是暮年,而是走向生命尽头的路,以及在路上的那个过程。

桉树的皮。桉树的一种面部。面部的一种形态。面部的一种隐喻。桉树的皮不再属于桉树本身,还属于一些人,还属于一些生命。桉树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种,但还有众多的生命,将有着桉树的皮一样的外表,你看到了其中一个人的面孔,只有干燥的,被时间侵蚀,慢慢把面孔里面的血液抽干,皮便变得干皱。那只是桉树皮所给人的一种感觉而已。除了干燥之外,其实还有其他,有些桉树皮是那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绿,充盈着的绿(你想想就会感到诧异的绿)。他说自己曾经异常厌恶桉树。我说自己现在依然厌恶桉树。我把厌恶桉树的理由一一说出来。他说自己曾经厌恶的理由和我一样。在现实中,总是存在着一些让自己始料不及的东西。有一个人不断地画着桉树,他对于桉树的热爱超乎很多人的想象。在我们看来,对于桉树,我们一直以为单调,一直以为没有多少美感,或者也只能说是美的单调与匮乏。他说自己一直所要追寻的是繁杂的美,庞杂的多义的,可以多重解释的,那些油画里他看到了一种植物的纷繁,美的多样,那时艺术家只是把它当成一种植物。他说自己虽然也排斥这种把植物背后的东西去除的做法,他还是要去关照生命的意义。你仔细看看,当你认真看那些桉树皮之后,就会发现一些不一样的感觉。他这样跟我说。我开始有意观察那些桉树。在那个光秃秃的山岗上,在被阳光灼烧得有些焦躁不安的时候,就只有那棵桉树下有一点点阴凉,我开始有了真正观察桉树皮的机会。

那时,我就在一棵桉树前站着,一个沙地上,植物稀疏,庄稼长势一般,我拿出手机拍摄下了第一张有关桉树的照片。如果不是那个朋友在拍桉树的话,我能肯定的是,桉树将不会在这里出现,但它在这里出现了,我还把它看得特别重,它以面孔的形式出现。朋友是个艺术家。在桉树上发现一种美,并让那种美深深根植于精神深处,这本身就值得我惊叹。他一直进行着的就是拍桉树皮。他说自己也一直厌恶桉树。但直到看到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画家,平时不断画的就是桉树,各种各样生长的桉树,被砍伐的桉树,桉树的叶子,桉树的皮,那些被艺术化的有关桉树的一切,特别是那些抽象的画时,让他对桉树的印象不再像以前那样。他感觉到了那些桉树的画里,凸现着另外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感。他的感觉,与此刻我的感觉一样,我是在他拍下了那些桉树皮之后,对桉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我们在感觉着世界。他说某一天自己把这几年精心拍摄的有关桉树的上百张照片洗出来,把它们放在一个空间之内,举行一次展览,那时,可能很多人就会改变对桉树的看法。你想象一下,把自己置于一个只有桉树的世界之内,你会有什么感觉?当他这样跟我说的时候,我却真正无法进行任何的想象。我可能依然是厌烦与拒绝。那你再好好想象一下,把自己置于一个桉树被艺术化的世界之内,你会有什么感觉?我想象了一下,那时我真可能会产生与桉树一直以来在内心里面留下的不一样的感觉。那时,世界之内,只有纯粹的有关美的表达。当桉树出现,特别是那些桉树皮出现时,你想到的是一张又一张面孔,你曾见到过,你曾在那些面孔上停留了一些时间,并曾陷入了一些或深或浅的思考,还有可能是一些还未出现的面孔,这些面孔上面都将有着桉树皮的特质。这里的桉树皮,特别是那些行将脱落的桉树皮,让面孔堕入一种尴尬的境地,很多的面孔必然要有着那些脱落的树皮的样子,很多的面孔内部同样有着这样脱落的树皮的样子。桉树皮会在这里出现的原因,是桉树皮会让你想到很多面孔,那些面孔以桉树皮的形式出现,桉树皮同样是多样的,那些面孔同样是多样的,只是它们之间的联系,你把它们之间的距离拉大,同时又消除。没有距离感了,特别是你在看很多面孔碎片式的局部时,你会感叹那不是你在某个地方看到的那小块桉树皮。当把桉树皮与一些面孔联系在一起,那些还在现实中生活着的人一定会抗拒,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吗?他们一定会这样怪责。你自己甚至都有些无法接受,但当桉树皮变得繁多起来后,你慢慢接受了,并在一些时间里情不自禁地就会把一些面孔与桉树皮联系在一起。

你没有细问他,为何要对桉树皮那么感兴趣,或者他跟你不停地说起桉树皮为何会让他感兴趣,但你总觉得他说的还不完全是实话,或者他还没有把内心里面最真切的对于桉树皮与面孔之间的联系准确表达出来。那时候的他,也像极了某些时候的你,都变得有些木讷。桉树皮,由于有着各种形式,所以他心目中的桉树皮同样是一种模糊的,你们都无法肯定到底喜欢哪些面孔。你们既想留下某种桉树皮一样的面孔,同时你们又不想留下某些桉树皮一样的面孔。“某些”具体是什么,你们都被问得哑口无言。其实你知道,他对于桉树在美學意义上有着深刻体验的认识,但那时他并不想谈论,那一刻他一眼就看到了你内心的浅薄,他甚至应该对你感到有点鄙夷。

那时,所有的面孔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些牌位,只剩下可以替代面孔的物,在面对着那些具象化的物时,我们可以把它们与面孔联系在一起。你能说它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吗?有联系,这时面孔成为了一个又一个具象的牌位,讲述者出现,那些牌位开始不再只是牌位,而是一个又一个的面孔,他们在现实之中,他们所曾注解过时间的姿态神色,随着讲述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在那个古旧而幽暗的建筑里,那时是白天,但一直保留着古旧的建筑里,白日的光,白日的明亮无法轻易渗透到那个建筑的任何角落,一些灰尘在阻挡着那些光,让光在那个空间变得缓慢下来,让光在那个空间里失去它应该有的轻盈。

在那个空间里,我短暂思考过光是否是轻盈的,为了验证我的所想,我从那个圆形的门里出来,望了望外面的光,是轻盈的,在和煦清凉的风的作用下,我能肯定光是轻盈的。我再次回到空间之内,那时讲述者已经离开,我能相信讲述者吗,我刚刚是相信的,随着讲述者的离开,那些面孔又回归具象的牌位。它们将在那里继续替代着面孔而存在着,也不断提醒着人,那是一个又一个曾经活生生的,只是被时间覆盖了一些灰尘的面孔。

你走出那个建筑,你差不多是最后离开那个古老建筑的人,你感觉到了一些面孔朝你脊背望着。进入古旧建筑的是一个圆形的门,在这之前,你很少见过那样圆形的门。圆形的门,圆形的脸,圆形的世界,以圆形进入的将是一个圆形的世界,虽然最终进入的并不是圆形的世界,世界在建筑的古旧以及木质的忧伤面前似乎扁平下来,但是在那个放置牌位的世界里,世界又一次经历了从扁平往浑圆的变化。我有了那几个牌位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形的人的奇妙想法,圆形的面孔,圆形的全身,一切丰腴的,一切柔和的,圆形的眼睛朝我的世界瞥了一眼,我的世界顿时显得苍白而慌乱。

我是冒昧的,我自己也突然意识到了那个发生奇异想象的冒昧,甚至有亵渎的意味,我赶紧让那些如潮水般的想象停止,从圆形的世界里收回。这时,我的眼前是一个浑圆(不准确,只能类似浑圆,但有圆的特质)的慈眉善目的人,不是老人,如果在那个空间里出现这样的一个老人,那同样会有诡异的感觉,还有多少老人能把那样的体型保持下来,时间会慢慢蛀蚀着肉身,蛀蚀着依附肉身的灵魂,时间还会蛀蚀我眼前的这个空间。我能想到的是它们的以后,立体世界,圆形世界,真正向扁平的过渡,但很多人一定是不同意的,至少我眼前的那个中年人绝对不会同意。他朝我望了一眼就走出了那个空间。我也意识到自己也该走出那个空间了,让空间剩下空间吧,让空间回归空间吧,让面孔隐身吧,让面孔回到安静的世界吧。

同样是现实之内。那时我们出现在一个村落之内。我们都是外来者,我们的人数众多,与那时村落本身的安静不一样,我们制造的喧闹让世界变得有些荒诞,那些人看到我们的眼睛里扑闪着的就是不解,甚而有些拒斥的东西。我们依然不管不顾地在世界之内喧哗着。我已经忘记了村子叫什么,印象深刻的是现实中堆积的石头,村巷都是石头堆砌的,一个石头村。那些以牌位的形式存在的面孔,就在那个村落之内。村落里,有着一些古老的气息,有人正安静地缝着绣花鞋,一些石头堆砌的墙体,让人恍若进入的是一个石头的世界,那一刻,古老的气息随着石头开始变得坚硬起来,没能在那些石头上看到任何碎裂的影子,似乎那些石头的质地太好,好到时间都无法真正侵蚀它们。我们也知道自己感觉到的应该是一种假象,那些石头随时会碎裂一地。这只是你的担忧而已,世界依然那般坚硬。是现实之内,总觉得那不是现实之内,现实竟是那般吊诡。我们为何要进入那个古旧的建筑之内?很多时候,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一些世界之内,然后遇见了或是隐身,或是显眼,或是隐喻的面孔。那时,我们出现在一个基本用石头建起来的世界。石头世界与木质世界,世界在那时就这样分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有着强烈的感觉,它们之间竟然是割裂的,这样的感觉,本不应该出现的,但它出现了。那个已经远去的工匠如果知道这样的现实時,一定会感到沮丧,抑或那个工匠就想制造这样的效果。许多人涌入其中,世界变得喧闹起来。人们陆续从那个世界消失,世界再次回归寂静。但愿真正回归寂静。

他的目的就是在那些面孔前面静静地坐一会。那时,他面对的是自己的祖先。那时,他面对着的不只是自己的祖先。你跟他说,很多人都离开了那个世界。他说,只有人们离开,这个世界才能再次回到寂静。他跟你说自己会在没人时多次回到这里。你告诉自己那应该是错觉。那个人确实是蹲坐在了那里,瘫软无力,甚至还朝你露出诡异的笑容。那一刻,你不再管他,你夺路而逃。他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直到你离开那个世界。每每想到他,你还会有堕入了一个诡异世界的感觉。你想过,他是想留下那些牌位一样的面孔,但想留下一个面孔的难度依然很大。他可能在那个空间里,通过那些面孔来审视自己,最终使自己感到很沮丧,他意识到自己将无法留下一个面孔,他意识到自己必将会被彻底遗忘。离开那个世界后很长时间,你不禁怀疑他会不会只是你制造的一个影子而已?

桉树林。桉树。桉树皮。由桉树林到桉树,那是数量的一种缩减。由桉树到桉树皮,那是从整体到碎片的一种变化。如果把它们与面孔关系在一起,那是一种面孔,或者多种面孔。在面对着桉树皮时,我无数次的感觉,都把它与面孔扯上了关联。我们还可以通过那个面孔想到其他好些面孔。从植物到人,到其他任何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很少的人,那让我们去进行从植物到植物,或者从植物的部分到植物本身的想象。他照了几百张的桉树,基本都不是一棵一棵的,当一棵一棵的时候,世界开始变得很像,而从它们的局部开始,同时也止于局部的话,它们之间就开始不像了。如果把桉树皮与人之间进行一些联想的话,很容易就会想到面孔的疲惫,面孔的老化。但那时我们不去想象这些。那时我们只是把植物当成植物,让一切回归一切。还有一个人,画了太多有关桉树的画,我不知道被画下的桉树给人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能从眼前的这些被拍摄下的桉树上,想象到一点点被画下的桉树的影子,有些照片和画之间,需要你认真去分辨才能看出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因为这样的原因,桉树在这里就再次出现了,与前面提到的桉树皮一样,在这里桉树皮的出现其实就是很明显的重复,我给自己找一个重复的理由:我想再次确定一下桉树皮与面孔之间的那种微妙联系,并在一些时间里,投巧地用桉树皮来比喻一些面孔,至少我的面孔常常是以干燥的桉树皮一样存在着的。

这时,只有你一个人面对着那些桉树。那些桉树将要全部被砍伐,你并没有什么意见,你也觉得早该把它们砍伐,它们本不应该在那里出现,被种植成片成林。自从拍下了第一张桉树皮,你也开始对那些桉树皮特别感兴趣,一想到桉树皮,你想到的就是一张又一张的面孔。你有意出现在了那片桉树林里。你的目的很明确,就想在那个世界里,看到众多的现实的面孔。你看到了吗?当你这样问自己后,你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看到多少现实的面孔,反而在那个世界之内,自己被拖到了现实之外。一些桉树已经被砍伐。你旁边的这些桉树,它们面临的命运也必然是被砍伐。它们已经被置放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它们在那个世界之内,将被彻底遗弃。它们的命运,在短短几年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你不管它们的命运,此刻,你只是想再次拍摄一些桉树皮,许多桉树皮正在剥落,剥落的那层之下,是绿色的,一种新生长出来的色调。许多桉树消失,这时你想到了一些面孔也会像桉树一样消失。

他依然继续在画着那些桉树。他依然在拍摄着那些桉树。他与他,在一些时间里成为了一个人。一个整体,内心里面有着对于桉树独特的感情。他们努力不成为桉树的一部分。最终他们成为了桉树中的一种。抗拒与融合。应该不是抗拒和妥协。他们不断努力画出和拍摄出自己的面孔中的桉树成分。他们成了两棵桉树,长在一个有坡的沙地上。他拿起了手中的画笔。他拿起了手中的相机。你远远望着他们,他们给你的感觉就是两棵桉树无疑。他们画出来的桉树,他们拍出来的桉树,你隐隐看到了他们。你猛然间也隐隐看到了自己。

众多的面孔,密集着的面孔,面孔的可辨识和不可辨识,在那个空间里,有几百个面孔,完全不同(我无法肯定,但我认真看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重复的,或者是让自己有脸盲症的感觉),在面对着那么多的面孔聚集在那个空间之内,这些面孔之间更多是细部的不同。面孔的不一样,面孔无法轻易就被定义,在面对着那么多的面孔时,我们可以想象出与之对应的有关面孔的形容吗?这好像是有一些难度。难度这时抛到了我们这边。难度,早已经被那个艺术家解决。那时,我无法一一把那些面孔分辨出来。我失去了辨识能力。面孔在那个空间之内的呈现是极有难度的。有重复的面孔在那个空间里出现的话,对于艺术家而言就失败了。艺术家在创作那些面孔的时候,一定是随时感到颓丧的。艺术家需要不断绞尽脑汁才能避免那些重复的陷阱。不清楚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艺术家开始有了创作那些面孔的冲动。一个艺术家,把那么多的面孔放置在那个空间。艺术家已经从那个世界中消失,没有任何音讯,我们只能猜测,在面对着那么多艺术化的面孔时,我们不能不去想那个艺术家,也可能是一些艺术家。你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孤独的艺术家,一个有些偏执的艺术家,那种随时会把他吞没的孤独感才会让他制造出那么多的面孔,并让他们有序地摆放在了那里。艺术家必须要克服一些内心深处的不适感,才能创造出那么多的面孔,以及有序地把它们摆放在了一起。你佩服那个艺术家的勇气。你缺乏的是那样的勇气。你在那么多的面孔里,找寻着艺术家的影子,你找到了,就是那些面孔中的一个,你也没有找到,那么多的面孔里,根本就没有艺术家自己的影子,艺术家还未完成属于自己的自画像。你想起了有个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艺术家,不断画着自画像,越来越抽象,那个艺术家画出了抽象的自己,最终艺术家成为抽象的个体。而在这些面孔中,你没有见到任何抽象的面孔,如果出现一个,你就能肯定那应该就是艺术家的自画像。

你出现的位置,是在一个幽暗的空间之内。你听说了那个空间,你有了强烈的想进入其中的渴望,至少是一次,你要认真地看看那些面孔。一个稍显破败的空间,在进入那个空间之前,需要穿过一些曲折破败的巷子,要看到巷子里丛生的杂草,一些青苔,一些瓦楞上长着繁茂的草,然后是一个古老的建筑,建筑的天井里同样长满青苔。看到这些时,与你想象的有些不一样,你又觉得一些艺术就应该存在于那些失落的世界之内。世界已经紧闭很久,你们好不容易打开了那把生锈的锁,“吱嘎”一声,那是古老木门和有着时间感的世界对你们的回应,你的内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你就进入了那个安静的世界,并发现了那些会让人窒息的众多面孔。那样的世界,适合一个艺术家在里面安静地进行创作。你一直想找寻这样的世界,但你感觉自己依然没有勇气在那样安静而幽闭的世界里停留很长的时间,你一进来这个世界,你就已经变得不再安静,内心里的狂跳,内心里的躁动不安,你都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你要有意压制着内心的波澜。是曾有一个或多个艺术家在那个世界之内,安静地创作着自己的世界。此时,除了你们,再没有人,你在那个世界,惟彷徨瞻顾。虽然世界是促狭的,但艺术家明白那根本不会影响想象力的喷发。面孔的麇集。当你发现自己是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你在那个很小的空间里,从一开始的惊叹,到后来的急切的想逃离,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对于那个艺术家,那个已经不知去向的艺术家(你跟一些人问起那个艺术家,但很多人已经对他感到模糊,似乎那个人就不曾出现在那里一样),你深感佩服,他并不是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同时他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在那些很容易就会陷入重复的面孔中,努力让面孔显得不一样。他在制造着一个面孔的世界,那是你能想象到的所有面孔的聚集,那是你有很多無法想象到的面孔的聚集。很多面孔都已经是艺术化的面孔,如果没有艺术化了的话,那些面孔还有多少存在的意义,你也将不会出现在那里。这时你想到了自己,你同样在面对着众多的面孔,但你往往是面对着一个又一个单一的面孔,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面孔搁置在一起,对你造成的影响并不大。而在一个很小的空间之内,放入那么多的面孔,在创作的过程中,一定会遭遇着面孔对于面孔的干扰。而那个无名的艺术家做到了,在与他进行对比的过程中,你深感羞愧,你轻易就会受到另外一个面孔的干扰。你还真是无法适应那么多的面孔的聚集。但你无法避开的是要让自己混入那些匆匆的密集的面孔之内。你在惧怕着那些面孔的同时,很多面孔也在惧怕着你,你在他们身上感受到的不安,他们同样在你身上感受到了。此刻,你出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或者多个艺术家创作的面孔面前,你是真实地出现在了众多现实的面孔之内。众多的面孔被现实裹挟着。众多的面孔中,总有那么几个被孤独折磨着的面孔,那些面孔上面透露出或淡或浓的不安与焦虑。你的脸上可能也在透露出这样的东西,你看到了其中一个面孔转到了别处,但更多时候,你看到的是很多面孔并不会去关注个别的面孔,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你同样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你在思考的是该如何从自我的世界中挣脱出来,你考虑的是如何让那些莫名的不安与焦虑消散。

他已经在另外一个空间。他难道是逃离了那个日渐潮湿和发霉的空间?你所嗅到的便是浓烈的潮湿气息和霉味,你告诉自己那是时间的气息,时间在侵蚀和摧毁一些东西。在你进去那个世界时,你总觉得他依然在那个空间里。你甚至会有这样的感觉,可能下次你再次出现在那个空间之内,你又将看到一些他创作的新的面孔,你在里面看到了他。你一直在思考的是,他将要留下什么样的一个面孔,他是否在创作了那么多的面孔后,仍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的面孔需要去创作,那个真正的面孔还没有创作出来。当你在看到那些随意摆放着,同时部分已经残损的面孔时,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他在那个空间里变得异常沮丧,一度被抑郁折磨着。你把自己想象成了他,那时候,你就是他,你在那个安静的世界里,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开始沉入自己的世界。你开始沉入自己的世界。在那个空间里,被你们遗忘的是时间,只有艺术的面孔才是一直纠缠着你们的。你们感觉到了更强烈的颓丧。同时你们也感觉到正在从抑郁中慢慢挣脱出来。

时间是模糊的,那时没有人能说出具体的时间,如果时间被确定,世界被明晰的话,许多猜想,许多让隐秘的内心感受到那种跳动着激动着的东西就会被消磨,就会消失,但幸好时间是不确定的。在很多人都因为无法确定时间而沮丧时,我却是在那里暗自窃喜。与我所希望的,这样可以让时间变得有想象性。当时间可以被想象,当时间可以被我的想象之手揉捏时,时间是具象化的泥塑物,我也可以把时间当成一根可以被我随意抻长的物,我把眼前的那个很小的空间放入不同的时间,那个空间有了多重的解读。那块小空间出现。世界开始变小。

雕花的门上,一块雕花的门被我切碎,碎片里是一只把头往上仰了一下,剩下只有一只眼睛的面部,鹿角,鹿脚,丰腴的臀部,正准备奔逃的样子,嘴里本来叼着什么。由于不确定的时间的作用让口中的东西消失了,它叼着的是空,也可以是任何东西。色彩变淡,色彩在慢慢褪去,它面部的色彩也慢慢变淡,那些有神的東西也慢慢褪去。时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之内,产生了足以让人感到惊异的影响,时间改变着世界原来的样子,时间让我们只有不断想象,而想象空间的被制造中,一些物有了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表达。就像眼前的这个面孔,原来它是确定的,从构图,从雕刻,从色彩,这些都是确定的,而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确定,世界开始变得特别模糊,模糊得让你在面对着那只鹿的面孔时,就有许多的想法纷至沓来。

你出现在了那些古老的建筑之间。你开始对鹿感兴趣。鹿并不是无意间出现在你面前,你只要稍微把目光在那些木质的门窗上停留一下,你就会发现鹿的身影。看到了太多的鹿的身影之后,当把目光放在了那些鹿的细部之后,你开始喜欢上了那些鹿。在对鹿的面孔感兴趣开始,你不断出现在那些古老的建筑之间。如果具体一些,你不断出现在那个偏远的小城。一个古老的小城,一个同样极具现代气息的小城,但当你进入古城之内,扑面而来的是那些古老的气息,其中一些气息与你气息相投,你一呼吸就能够有切实的感觉。有着众多的木质建筑,有着众多的木雕,一只又一只鹿的木雕。这些鹿都将不是真实的,它们又明明显得很真实。对真实的鹿,同样是感兴趣的,但在现实中,一直无缘见到。你一直能够看到的就是那些古建筑之内的鹿,鹿在那些古建筑之内的重要,一眼就可以感觉得到。鹿的寓言在那些古建筑之内的重要。如果你要去讲述那些古建筑之美的话,你应该无法避开那些鹿,你也一定在对古建筑感兴趣的同时,早已经对那些无处不在的鹿感兴趣。这是被真正艺术化了的鹿。当你离开那些古建筑,那些鹿的形象再次出现在你脑海时,你希望看到的是真实的鹿,没有任何隐喻意味的鹿。你曾在放牧的时间里,在风中听到鹿鸣,但你也清醒地意识到那都只是风带给你的安慰,风早已把真正的它们带到了别处。你与另外一个人说起了那些鹿,那个人关注的不只是鹿,他说自己一直关注的是古建筑之美,鹿只是它的一小部分,确实只是很微渺的部分,但已经足以让你感到惊奇。那个人站在那些古老的建筑前,一些现代的时间闯入古老的世界之内,造成了一些怪异的幻象,那时他暂时不去关注古建筑之美。而你依然兴趣不减地关注那些鹿。

他感觉自己是不确定的。他思考的是该如何延展自己的生命。在那个古旧的世界里,他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看到了人群消失,他应该看到了你的身影。他感觉你应该同样也是不确定的。他的内心里浮现出来的是莫名的空虚感,他在你身上只是看了一眼,就回过神来,身体的隐痛开始出现,他又开始与自己的身体苦战着。你没有跟他说起自己对那些雕刻的鹿感兴趣。他游离于那个世界之外,他暂时不去关心那些雕刻的鹿所给人的美感。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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