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寻
2012年12月21日,玛雅人预测的“世界末日”。末日当天,少年黄小邪没有去学校,他翻出所有“积蓄”,拿着鱼竿,行向森林,到了河流的汇聚口……结局如何呢?
但凡内向的孩子,都会在年少的时候遭遇一个两难的困境。此刻,黄小邪正站在吴庄通往邻省的桥口,和他的一帮玩伴比试。他们约定谁能扶着桥的栏杆踩在桥的边沿,以最快的速度从北头走到南头,谁便是这场游戏的获胜者。呵,多么荒唐的游戏!黄小邪在心里这么想着,他的双腿却早已开始轻微地颤抖着,他从来都不敢以这样的方式走过这座桥,对他来说脚踩在桥沿上爬过这座不过五十米的桥,和从南坡登顶珠穆朗玛峰的难度是一样的。因而他只得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三个比他稍长的男孩都从那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他,一向是娃娃头的吴兴这时朝他喊道:“该你了!”他喊起这句话的气势活像古代那些披坚执锐的将军在把敌方将军挑落马下时的豪气。不幸的是,这种豪气黄小邪从来没有。这时,他只得硬着头皮说:“我该回家吃饭了。”说完这句话,他就灰溜溜地溜掉了。他知道他一走开,或者他还没有走开,他的小伙伴们就已经开始对他冷嘲热讽,他常常不得不把这些亲耳听到的和事后能够想象到的讥讽藏到心里,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他倾诉衷肠。
嗯,就是没有一个人,哪怕他回到家里,他的父母也并不理解他,甚至对他更为过分。他们见不得他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他一旦待到屋子里,他的母亲就会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现在正是这样,他的母亲走进屋子里,一边擦拭柜子一边对着他说:“我看吴兴和吴忠正他们都在外面玩呢,你咋回来了?”
“我觉得没意思,就回来了。”黄小邪此刻像犯了错似的低着头说道。
“唉唉——唉唉!”他的母亲连连叹气,随后说道,“你就一点儿也使不出去,像个女孩子似的。”
黄小邪听到母亲这么说,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吴忠正曾编过几句打油诗来嘲笑他,就说他像女孩子似的。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几句打油诗来:
南山有座桥
桥在水中央
桥边黄小邪
害羞像女孩
他想起这首诗来,又想了想母亲刚才骂他时眉头紧蹙的丑陋表情,一下子难过极了。他赶忙从屋子里跑了出去,朝着南山河去了。他溯流而上,走了一截,直到走到南山河的一个汇聚口,在这里两条支流汇合,他坐在那个汇聚口的一片草地上,这里安静多了。远远地,他还可以望见南山桥上的人影,他们在他眼里渺小极了,就像他看见了几只蚂蚁一样。他坐在河边柔软的泥土上,把茂盛的青草压在屁股下,静静地听着河流的潺潺声。他的眼前分明有三条河流,靠近南边的这条河流水不旺,但是清澈,据说是从南山的某处泉眼里留下来的,这条支流被称作蓝河;靠近北边的这条支流水旺且浊,是南山河最重要的补给,所以它也有幸得了南山河的名字。倘若南山河和蓝河再大一点,那么泾渭分明就要改成南蓝分明了。这个想法在黄小邪学了泾渭分明的典故后,常常会从脑子里冒出来,有时候他也不免憾恨起来,这个时候他就会扼腕而叹:“南山河呀,你怎么连泾河都比不过呢!”
他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拨弄着眼前的草,偶尔会看见一两只蜘蛛在草地里爬。于是他就用手在那蜘蛛背上轻轻一点,蜘蛛马上就慌了神似的四处乱窜,他把手放在它逃亡的路上,看着它一次次碰壁之后回过头来又重找出路。这是他独处时常有的乐趣。等他这么玩累了,就躺在这片草地上,不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歌声,对于种类繁多的鸟儿,他到现在也不怎么叫得上名字。潺潺的流水声和鸟鸣声,和着微风吹动各类树木的声音,共同构成了自然的交响曲。不过他在学校的时候听老师放过贝多芬的交响曲,完全不是这个调调。黄小邪听的时候就觉得贝多芬的交响曲太嘈杂了,比他在这片草地上听过的差远了。
太阳渐渐绕到了黄小邪的身后,这个时候他竟然感觉到有些冷了。夏天还没有结束,冷意倒先袭来了。他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蓝河旁边,掬了一捧蓝河的水啜了一口,清爽极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泛红的太阳,真像个害羞的姑娘。也不知怎的,他心里涌出了这个比喻。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站在那里捋捋衣服,振作精神,回家去了。
事实上他是不想回家的,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回家之后偷偷钻到了自己的那间小屋子里,一个人静悄悄地坐着。直到吃饭的时候,他的母亲喊了他一下,随后问他:“你今天又上哪儿玩去了?”黄小邪还没有回答,母亲就又抱怨他说:“都这么大了,家里的事一点也不帮着干。你看吴兴,人家昨天就去山上挖苦参,卖了不少钱哩!你再看看你。”黄小邪把头埋在炕上,一言不发。等到母亲出去了,他赶忙跑过去,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就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黃小邪躺在炕上,期待着明天赶紧到来,这样他就可以去学校上学了。他讨厌周末,因为一到周末,他总要无缘无故地挨很多骂,仿佛他们家的贫穷都是他一手酿成的一样。
和着夜晚南山上生灵的叫声,他入睡了。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就起床上学去了。走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两毛钱,他拿着那张深绿色的纸币,开心极了。现在商店没有开门,他不得不等到中午才能把它花掉。夏天没有比吃一根冰棍儿更惬意的事了。
他坐在教室里,一早上都在想着他吃冰棍儿的情景。终于熬到中午了,他一个人出了校园,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商店离家不过一百米,离学校却有二三里路。一路上,他兴冲冲地跑着,直到走到商店前。这个时候他伸手去掏口袋里的两毛钱,翻来覆去,却找不见了。他有些着急了,开始在全身搜刮,但终究是没有找见。他站在商店门口,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才又挪动脚步回家去了。
漫长的一百米!他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想着钱的事,竟然渐渐害怕起来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丢了两毛钱的事告诉他的父母。还好他学过许多关于诚实的故事,那些课本上的小人儿诚实地把自己的过失告诉家长时,总能得到家长的原谅,并且往往带着表扬。对于表扬,他是期待的。尽管他的学习成绩从来也不差,但是他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表扬过他。每每他拿到成绩单回去的时候,他的母亲总率先问到的是韩琪的成绩。那个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她的成绩就像她的小辫子一样,和黄小邪同窗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是这个班雷打不动的第一。黄小邪的母亲总喜欢把黄小邪与韩琪比,自然是从来没比得过。黄小邪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是母亲就是喜欢把他和韩琪比。直到有一次,母亲的一句话让他对于这后面的真相有了一些认知。她骂骂咧咧地对他说道:“我比不过人家就算了,你也比不过。”这句话让黄小邪想起了他听几个大人开玩笑时谈到的话,他的母亲年轻时很喜欢韩琪的父亲,不过那个时候还是一个没有爱情的年代,韩琪的祖父对于她这个儿媳妇看不大上,于是就回绝掉了。这之后不久,韩琪的祖父就为她的父亲找了那个叫萧娟的女人。黄小邪更小的时候见过萧娟,那个女人在他眼里不知比他母亲好多少倍。不过天公不作美,萧娟在放牛的时候,在南山上的一个核桃林里,莫名其妙地被吓到了,回来之后就死掉了。庄里人对这件事议论颇多,最后一致认为她是碰见鬼了。如今萧娟已经死了几年了,但是他的母亲依然没有饶过她,常常要与她一比高下。
黄小邪把拳头攥了攥,他下定决心要把丢钱的事告诉父母。这倒不是因为他觉得人必须得诚实,而是他期待着诚实能带给他一些罕有的表扬。他回到家里,母亲这个时候没有在家,父亲正靠在炕边消遣岁月。他走进屋子里,一会儿走到父亲跟前,一会儿去看母亲为他准备的午餐。他徘徊着,想把丢钱的事告诉父亲,但是一走到父亲跟前,话就说不出来。他试了几次,都不行。于是他站远一点,站在水缸边,喊了一声父亲,然后说道:“我把你给我的两毛钱丢了。”他说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期待表扬,他的父亲就从炕上跳下来,拿起一把笤帚,在他的背上抽打,边打边骂。他一下子就哭了,哭泣声在整个屋子里回荡着。他的父亲见状,也不再打他了。他让他去吃饭,他哪里还吃得下。他的脑海里都是父亲骂他的话,他把这些话记得一清二楚,他说他败家,说他不成器,还说他蠢。他难过极了。
等到哭泣声渐渐平息,他才去吃了一点饭,他感觉到有点饿了。吃了几口,他就去学校了。他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右手边一个茅厕出现在他的眼前。吴兴有一天逃学,就是藏在这个茅厕里,让他的父母和老师一顿好找。直到晚上的时候才有人告诉他的父母说吴兴藏在那个茅厕里。不过黄小邪不知道,那天吴兴回去之后有没有挨父母的打。
走了一会儿,他的右手边成了一片苜蓿地,就在前几天,在去学校的路上他躺在那个苜蓿和他差不多高的地里,沐浴着正午的阳光,直到被苜蓿地的主人拿着一条扁担把他赶走,那是一个年龄很大的老头儿,他从来都追不上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怕他。不过有一次,他在学校门口看见了那个老头,他害怕极了,怕他把他恶劣的行为告诉他的班主任,这样他恐怕又要挨打了。然而庆幸的是,他终究没有。有一次老头儿在学校门口看见他的时候,还冲他微微一笑,就像见了一个故人似的。
此刻,他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又上去躺在那片苜蓿地上了。他每次躺的时候都换个地方,他心里清楚这片苜蓿地上的大多数和他差不多高的苜蓿,都是被他压倒在地面,再也没有抬起过头的。
他躺在苜蓿地上,突然想起吴兴跟他说过这里面可能有蛇。他以前也因为蛇的缘故谨小慎微,每每躺下去的时候都先在草堆里拨弄一番,但是今天,他连拨弄也免了。这一刻,他觉得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起他六岁的时候骑在一棵横跨河的两岸的树上,结果不小心从树上翻下去,差点淹死。但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竟然自己从那个漩涡里爬上来了。他当时庆幸他的生命没有终结,不过现在更多的却是憾恨了。既然没死,那为什么不逃?他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他想离开他的父母了,对,离开他们就是离开喋喋不休的抱怨,离开他们可能会有许多快乐。这个想法在他心头萌芽,渐渐地愈发强烈了。他立马从苜蓿地起来,奔向学校,在下午的课堂上开始描绘他离家出走的蓝图。
放学的钟声敲响了,他面对着被他画花的纸,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我能逃到哪里去呢?”对于逃亡,他失望了。这个时候,他似乎也明白了,逃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他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在那个夜晚来到南山桥前,天黑了,这座桥上便再也没有玩伴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他就是在期待这样一个没有人的夜晚,好让他有时间来征服这座桥。他双手紧紧地抓住桥的栏杆,脚踩在了桥的边沿,决心在心底下定,他要学着吴兴的样子从这座桥上走过去。他向前挪动了不到三十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恐惧立马从四处涌来,席卷了他的整个躯体,他不敢往前走了,他的恐惧迫使他马上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听指挥,僵在了那里。他把身体向前倾,贴在栏杆上,两个胳膊抱在上面,他就这样待在那里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姿势,让他每每看见过来的汽车都有些发窘,所幸那些过往的车没有一辆在这里逗留。这个时候,他注意到月亮正在他的对面,那弯月牙儿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窥见了他最见不得人的秘密。他望着月牙儿,竟脸红了。没一会儿,他才听到南山河潺潺的水声,他的脸愈发红了起来。不过这时,他感觉他的腿灵活起来了,于是他赶紧抓着栏杆挪回来。他再也不会在这座桥上作这样无畏的尝试了,哪怕有人用鞭子抽他他也不会了。他坐在桥头冲着月牙儿发誓。
月牙儿渐渐升高了,大地盖上了自然的光,显得分外好看。南山河的水流冲击着桥墩,随后向南边流去,粼粼的波光有那么一刹那射入他的眸子,他感觉明净极了。这样的夜,他还从来没有看过。不过此刻,他知道他该回去了,要不然一顿暴风骤雨式的谩骂又要在他的耳边回环。
每逢回家,他都是仓促的。他赶忙回去躺在自己的炕上,期待着明天的来临。他想把他今夜看到的景色告诉韩琪。他对韩琪又爱又恨,每每母亲拿他与韩琪作比较时,他就抱怨她;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对这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分外喜欢。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因为老师总跟他们强调,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把对异性的一点点好感当作爱情,老师还跟他们说青苹果永远是苦涩的。尽管他对老师的话未必全部认同,但是在爱情上这么多年来他都不曾走出一步。他从上学前班的时候就和韩琪一個班,如今已经七年级了,他还是和她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他总有意无意地接近她,期待着与她能说更多的话。但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不过他听吴忠正跟他说过,管他爱不爱的,先告诉她,万一成了呢。吴忠正比他高一级,他听他说他已经谈过三四个女朋友了,那几个女孩他也都见过,并且他每每遇见那几个女孩的时候,总会留意一下她们的样子。
一夜过去了,和每个上学的早上一样,他迫不及待地赶到学校。等着吃早餐的时候,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了半天如何接近韩琪,那不过是几步的距离,但是他思索了很久才敢去坐到她旁边,对她说:“韩琪,你知道吗?我昨晚在南山桥看见了很美的风景。”
“大晚上的能有什么?”
“有月牙儿,还有水声。”
“哦。”她似乎此时并不想理他,他看见韩琪正在忙着预习今天要上的数学课的内容,于是他默默地走开了。他安慰自己说韩琪大多数时候不是这个样子,但是他愈发安慰自己便愈发难过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再没有与韩琪说过话。
韩琪和他不说话,他就觉得愈发孤独了起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朋友,和那些玩伴也常常玩不到一块儿去。他想逃离,但是他细细计划了一番之后又发现自己不敢。这个时候他想到死亡了。他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对着自己说:“我才来这个世上几天呀!”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吴兴从后面赶上黄小邪,问他:“你知道世界末日吗?”
“世界末日?我不知道。”
“唉,我一猜你就不知道。”吴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听人说是玛雅人预言的,说是在今年的12月21日。”
“那岂不是马上就到了?”
“我想是。”吴兴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的生命这么短。”
“预言未必都靠谱。”黄小邪试探地说道,其实他在心里是期待末日的。
“我跟你说,玛雅人可神奇了,他们作了五个预言,前四个都实现了。”
“哦哦。”黄小邪答应着,他的神情流露出悲伤,心里却乐开了花。一想到他马上要死,他就开心起来了。
那天回家后,他在笔记本上算了一下,离世界末日还有十九天。他要趁着他在生命仅剩的十九天里,把他觉得该做的事都做一遍,尤其是那些他曾经完全不敢做的。
也不知为什么,一旦他听到关于末日的言论,这样的言论就在他的身边肆虐起来,无论他在学校里,还是在村庄里,都能听见他们在谈论末日。这让他更确信那一天,就是世界的终结了。
他在笔记本上开始罗列他在仅存的生命里要干的事情,但是他想了半天,却写不出一件来。他又思忖了一会儿,在笔记本上写道:“12月21日,向韩琪表白。”他写完之后看了一眼,立马用笔划掉了。密密麻麻的线条盖住了那一行字,他把那页纸撕下来,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活一天算一天吧。他这么想着。让他诧异的是,末日即将来了,人们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们都在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这让他觉得末日似乎也无所谓,反正即使末日来了,人们也都四平八稳的,像没事人一样。
又一个周末来临了,他又被母亲逼着离开家,在外面闲逛。他不想去见他的玩伴,于是他琢磨了一些他们不常去的地方。他走在一条土路上,张云家的房子正背对着这条路,面向着这条土路的墙上,用粉笔写着许多年来那些想为人知道,但是又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的秘密。黄小邪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曾经也想把“黄小邪喜欢韩琪”这样的话写在这面墙上,但是他始终没有写过,怕别人认出他的笔迹之后嘲笑他。他知道这上面的话大多都是他们本人写的,但是如果有人问起来,那些人就会破口大骂,予以否认。他之前问过杨升,他就当着他的面骂道:“真不知道是哪个杂种写的!”但是他多多少少地认出了那就是杨升的笔迹。
他现在站在这面墙前,从地上拾起一小截粉笔,把手搭在了墙上。反正也快死了。他这么想着,当他开始写到“欢”字的时候,突然觉得他不应该把韩琪的名字写在上面,他想起了那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孩,是的,这面墙太肮脏了,配不上韩琪的名字。于是他思忖了一会儿,写上了“吴敏”这个名字。吴敏是他们班公认最漂亮的女孩,但是黄小邪不喜欢她,他也不知为什么,就把他和她的名字记录在了这面墙上。他退了几步,看看墙上他的名字,他故意用左手写得歪歪扭扭,害怕别人认出那是他的笔迹。他仔细地看着一笔一画,确信别人认不出是他的笔迹,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他往河流的汇聚口那里去了,这里是他很多个周末躲避玩伴们打搅的地方。不过今天,他来到这里,却不怎么坐得住。他东张西望着,突然想到他总是沿着河流向上走,还从来没有顺流而下。今天正是一个机会。他沿着河流优哉游哉地向下走去,直到一片树林出现在他的眼前。在这里河水汇聚成了一汪深水,他不时看见有鱼儿露出头来。“好久没有钓过鱼了。”他自言自语道。随后他躺在那片树林里度过了惬意的一天。
晚上回家后,他翻开一本书,里面夹着一些钱,他把它们拿出来细细数着,总共六块钱,他算了一下,离末日还有十三天,他大概还可以再攒八毛钱。他原本是想攒钱买一本书,但是他没有想到末日竟在攒够钱之前来了。他知道他可能不能从那个卖书人的书摊上拿走那本《东周列国志》了,尽管现在每逢有集市的时候,他还是会按时到街上摆摊。
第二天, 他扛着鱼竿——一根两米多长的竹子,来到了这片树林,他把鱼钩下进水里,浮标在水面上漂荡,但是他似乎全然不在意。他只是躺在那片树林里,两只手垫着脑后,眼睛望向天空。茂密的树叶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的眼睛里充满生机。
过了一会儿,浮标剧烈的抖动被他正好瞅见了,他赶忙起来,注视着水面上的一举一动。那根浮标时而沉入水下,时而浮上水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它再次沉入水下的时候,他猛地把它拉起来,一条一拃长的鲫鱼被他重重地甩在草堆里。他随即撇下鱼竿,把那条鲫鱼抓在了手里。他看见它身上的鳞片竟已脱落掉许多,他猜它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釣到了。他双手捧着它,捧到河边,把它抛向了河流。它溅起的水花打在他的脸上,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以后不要在这么傻了。”他对着河面说道,但随即就悲伤起来了,“谈什么以后呢,你和我,还有这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将不复存在了。”他意识到了他的悲伤,这让他自己感觉到诧异。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我万万不是为我自己将要死去而悲伤,说实话我因为我将要死去开心得很呢!我是为你,好好珍惜在水里自由自在的日子吧!”他又对着河面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把鱼钩下在水里,不过这次没有挂诱饵,他害怕还有其他的鱼咬他的钩。他把鱼竿放好后,就又躺在树林里了。他的眼睛紧闭着,仿佛已经死了一样。
黄昏的时候,他才又把鱼竿收起来,回家去了。他尽量躲避着他的父母,但是很多时候他压根儿躲不过他们。不过他归根结底恐怕还是爱他们的,在吃晚饭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父亲,随后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母亲。他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了。
这个时候,他的母亲笑着对他说:“你在看什么,小邪?”
“没有,没看什么。”黄小邪立马转过头去,躲避着母亲的眼光。
“这孩子,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看在家里的时候总发呆。”父亲摸摸他的头说道。
父亲话音未落,他就从屋子里跑出去,进了自己的屋子。他的右手捂在嘴上,任凭眼泪悄悄在他的面颊上流出两道泪痕。
他哭过后没多长时间,就睡着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他醒来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突然哭了起来。这个时候他的母亲闻声而至。
“怎么哭了?”
“我以为……”他没有把话说完,便伏在母亲的身上又哭了一遭,这才重新回去睡觉了。
太阳照常升起,他也一如往常地去学校上课。他没有什么心思听课了,总是尽量多地望望他的每一个同学和老师,因为他知道,他和他们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课间,他坐到一年多没说话的华锋前,对他说:“我好久没和你说话了。”
“我也记得好久了。”华锋笑着说,“那么你今天是怎么想起来和我说话的?”
“我……我也不知道。”黄小邪顿了顿说,“你脸上的伤现在还疼么?”
“早不疼了。”华锋说,“不过这个伤疤是拜你所赐,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黄小邪呵呵笑着,并不说话。
“你别得意,虽然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但是我做鬼也记得你。”
“你说世界都没有了,还有鬼吗?”
“呃……”
黄小邪拍拍他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个故人来,对,那个苜蓿地的老头,他好久不见了。他算了算,大概有一个月没见他了。他惦念着他,直到中午下课,他的脑子里也都是他。
吃完午饭后,他路过那片苜蓿地,苜蓿已经枯萎了,他再也不能躺在那上面了。他望了一眼那个老头家的大门,门紧锁着,好像已经没有了人烟。他试探性地上去轻轻敲了两下,的确没有人了。这时他们邻家的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人从门里出来,正巧看见了他。
他走过来问他:“你找老王头?”
“我不找他。”黄小邪赶忙摆摆手说。
“哦哦。”那个中年人点点头,随后说,“你找也没用了,他半个月前就死了。”
“哦。”他答应着,心里却五味杂陈。他不知道怎么描述他的心情,但是他想到了在课本上学到的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他想大概钟子期死后俞伯牙就是这种心情吧!
他替老王头惋惜起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他的姓氏。“我以为他可以同我一起见证末日呢!”他对自己说道,就又上学去了。
岁月一天天流逝,死亡离他愈来愈近。每逢街上有集市,他总会在那个书摊上停留一会儿,翻翻那些书,看一眼那个卖书人。卖书人个子很高,留着八字胡,他从来都不喜欢那些只翻不买的人,有时候也会抱怨。但是黄小邪从来没有因为他的抱怨而讨厌他,他知道倘若不是卖书人,很多书他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呢。
直到末日的倒数第三天,那天街上有集市。黄小邪中午一放学,就兴冲冲地冲到街上去,在卖书人平日里摆摊的地方找他。然而今天他却没有看见他。他在这条不长的街道上来回穿梭了三次,确实没有找到他。“莫非他已经在家里等待末日到来了?”他这么问自己。
他站定在那個书摊的位置,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莫非他也死了,像老王头一样?”他的话语叩问他的心灵,但是他的心灵却在卖书人已经死了的恐慌里难以自拔。他伸出左手来在自己的胸脯上抚了又抚,直到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不那么剧烈了,才又赶往学校去了。
黄小邪感觉时间飞快地流逝,这一天就又这么随着暮色苍茫渐行渐远了。他照常上学,不过今天,他有着往昔都没有的勇敢。一到课间,他就去找韩琪。他坐在韩琪前桌的位置,转过身去,正对着她 ,把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稚嫩的脸庞,脸颊由于寒冷早已红了一大片。她的两根辫子垂在耳旁。韩琪似乎也以同样的目光看着他,她的眸子炯炯有神,他从她的眸子里看见了他的样子。
黄小邪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唠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直到最后一个课间,他摸了摸她的头说:“你今天真好看。”
他说完这句话立马就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再也没有看韩琪一眼。
那天他回去后,跟母亲说:“明天我不想去上课了。”
“你身体不舒服吗?”母亲关切地问他。
“也不是,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这是怎么了?”母亲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她的谩骂之词马上要从嘴里涌出来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出现在黄小邪脸上,或者说压根儿没有表情。
“你随意,反正读书是给你自己读的。”母亲这么说着就再不管了。
末日终于来了,他没有去学校,吃过早饭后,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过了好一会儿,他趁着母亲不注意,悄悄翻出书里夹着的六块八毛钱,拿着鱼竿,先去街上的商店用他攒的钱,买了他常常吃不到的锅巴和一根火腿肠。令他奇怪的是,今天给他称锅巴的那个年轻人他也没有见过,以往常常在商店里的是老蒋。他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但是那些大人都是这么叫的。他叹了一口气,带着锅巴,拿着鱼竿,往森林去了。
他像上一次一样,把没有诱饵的鱼钩扔进水里,自己躺在那片森林里。他抬头望天空的时候才注意到,树叶已经落尽了,整个森林光秃秃的。他在那里躺了半天,随后又坐起身来,他想看看水里鱼儿的影子。但是看了半天,一条鱼儿也没有看见。他的心头又涌现出那个想法了。“莫非那些鱼也已经死了?还有老蒋,也死了?”他问自己,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又把这句话对着南山河说了一遍,河水汩汩流着,并不曾回答他。
他想了一个办法,把火腿肠拆开一点,用指甲挖下一小块,穿到鱼钩上。他把鱼钩重又扔进水里,随后坐在水边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浮标。浮标没有动过,黄昏来临了,浮标也没有动过。
这时候,一阵风从他的背后吹来,他转过身去,迎着这大地的绝响,闭上了眼睛。这是他最后听到的风声了,因为在一刻钟后,风声骤停。他又想起了课堂上贝多芬的交响曲,没错,那与刚才他听见的风声并无二致。“贝多芬真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呀!”他自言自语道,“可惜我直到临死的时候才感觉到。”
他把那半袋锅巴撒进南山河里,火腿肠也遭遇了同样的境遇。现在他一无所有了。哦,不对,他还有一身衣服,这不是他生的时候带来的,死的时候自然也不该带走。他把衣服一件件脱掉,这是他第一次正视他的裸体,以前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往河边靠了靠,河水倒映着他的裸体。“真漂亮呀,不穿衣服这么漂亮,为什么偏偏要穿衣服呢?”
太阳在山边隐去最后一点光辉,黄小邪向南山河缓缓地走去,他向着河水更深处去了,不久,他就被吞没在漩涡里。
末日未必来了,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但是世上的人,该哭的哭着,该笑的笑着。末日有什么可怕的,按部就班的过去就好了。
不过,这个世界上终究因为末日少了一个人,除了他的父母的哭泣外,大抵再也没有人意识到末日带给他们的痛了。不信你瞧那个卖书人,又出现在了这里的集市上,没有那个小孩在书堆前乱翻,他倒清静了许多,话也少了许多。
责任编辑 张 哲 麻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