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之
梁华是美国某大学癌症研究中心华裔科学家, 他们的研究项目因为与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合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只因一次与中方学者正常的工作邮件往来,梁华被美国同事告密,接着被FBI警察逮捕并被指控间谍罪。 法庭上的梁华是否能自证清白摆脱劫难?他的华裔科学家同事前程和命运到底如何?
邢维擎从西海岸大学医学校园的密利森特癌症研究大楼出来,沿着蜿蜒在绿茵茵草坪间的林阴小路走去教工餐厅。推开玻璃门,走到敞开的冷柜前,他从里面拿出一份三文鱼沙拉和一瓶水,在柜台付了账,端到餐厅门外。
天空晴朗,一片片如撕破了的棉絮般的白色云朵拖着丝丝余尾飘浮在碧蓝的天空中。太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餐厅外街边有几张撑着海蓝色遮阳伞的餐桌,他找了其中一个空位坐下。邢维擎昨天说好了午餐后去美国癌症研究中心,他边吃沙拉边掏出手机给梁华博士打电话。拨了好几次,梁华的手机处在关机状态。他找出梁华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拨通了,铃声响了几下,自动转到了梁华的秘书那儿。
“是索菲亚吧,请问梁华在吗?”
“他被癌症研究中心行政主任叫去了,回来后我请他回你电话。”
邢维擎只好把电话挂了。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他打开电脑,把要带去梁华那儿的U盘插入接口,调出原始资料记录、论文初稿、数据表格和幻灯图片文档,想趁梁华回电话前再好好整理一下。
下午两点过了,梁华还是没有来电话。邢维擎有些纳闷:“怎么回事呢?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同讨论论文定稿吗?”邢维擎心情不安起来,心不在焉,脑子里想着梁华为何失约。下班时间,实验室里的研究人员差不多都走了,梁华始终没有打来电话,邢维擎心头浮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邢维擎收拾好办公桌,拔下U盘,放进装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的黑色手提包里。突然,一阵音乐声从裤口袋响起。
邢维擎赶忙伸手掏出手机放到耳边。是妻子秦颐的声音。
“维擎,你现在在哪儿?该吃饭啦。”秦颐从家里打来电话。
“我还在办公室。”说完,邢维擎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六点半,便说,“正准备回家。”
于是拎着包去了停车场。
邢维擎驾着他的银色日本凌志车从医学校园停车楼拐出来,过了两条街区便到了高速公路旁。一眼望去,高速公路的五个线道上满是车辆。他的车驶入高速公路入口处的匝道上长长的车队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被限流交通灯一辆一辆缓慢放行,汇进朝向东边的滚滚车流。
四月的洛杉矶,春暖花开。后视镜里,西沉的夕阳一袭黄灿灿金装,已贴近西边被黄昏笼罩的一片灰蒙蒙山脉。高速公路两边浅褐色隔音墙外是毗邻的一两层低矮屋宇,一片片惹眼的碧绿越过墙头,爬到高速公路这一边,顺着墙的内侧淌流下来。郁郁葱葱的绿叶间盛开着深红、粉红的三角梅,还点缀了些橙黄、蓝紫、雪白的花朵,给夜幕即将来临的西海岸增添了几分绚丽的春色。
邢维擎打开收音机,温暖甜美的乡村音乐在车内轻轻回荡起。上下班高峰时间,车窗外的高速公路总是很堵,看不到尽头的车辆在令人绝望的焦躁中慢慢爬行。邢维擎每天锁定播放这个频道,让那悠扬柔和的乐曲使自己尽量心情放松。可今天邢维擎无心听音乐,他心绪不安,脑子里堵着梁华为何不回电话的事。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邢维擎接到梁华的电话。
“昨天遇到一件破事,我们实验室有人到中心人事部告状,说是我手下有研究人员向境外泄露科技机密,中心主任约我去人事部配合调查。”梁华轻声地说。
“科技泄密!怎么回事?”邢维擎有点诧异,连忙追问。
“目前还在取证阶段,不方便多说。” 梁华敷衍了邢维擎一句便打住没想往下继续。
邢维擎心有不甘。他想,如果泄密之事不严重,或与梁华本人无关,即便被其他事耽误,梁华也不会拖到第二天才回电话。于是激将他,“老朋友了,连我也信不过?谁告的状呢?”
梁华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看了一眼与办公室一墙之隔的实验室。玻璃窗的那边有几个人影,他尽量压低嗓门轻声说:“中心主任没透露是谁。不过,我猜测很可能是彼特。”
彼特?邢维擎一惊,他几个月前才在梁华家认识的。
邢维擎与梁华这项合作课题的研究协作单位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发来喜讯,肺癌抗体免疫治疗在中国开展的临床小规模预试有非常好的治疗效果。梁华闻之异常欣喜,特地在家里举办了一场大型聚餐,邀请参加这项课题的研究人员一同庆祝。彼特因与刘建勋负责梁华实验室的抗体制备,两人都受到了邀请。餐会上,彼特获悉邢维擎是该项目基础研究的合作单位负责人,为保持联系,他在脸书里加了邢维擎。
玻璃窗的那一侧,彼特正站在实验室的工作台前拿着试管和加样枪埋头做实验。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人,一米八几的个子,深棕色短发,五官端正,身材匀称。
皮特出生在美国中部,就读于当地一所州立大学,本科为分子生物学专业,毕业后在位于马里兰州的NIH(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研究所当技术员。由于在美国最具权威的研究机构的工作经验,三年前,梁华与邢维擎共同申报的NIH课题获得资助时,需要增加人手,癌症研究中心上头为梁华从NIH特别挖来了皮特。皮特工作努力,脑子也还灵活,很快成了梁华研究室里得力的资深助理研究员。不足的是,他性格内向,待人显得冷漠。在梁华家后院的游泳池旁烧烤时,几十个人在草地上交谈甚欢,他除了与邢维擎搭讪过几句,基本上不与其他人打交道,与当天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他显得沉默寡言,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同实验室里刘建勋的随和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梁华不怎么喜欢他,总觉得他有哪儿不对劲似的。也許是因为他说话时,看人的眼神会使人不舒服。正因为有点特别,邢维擎与他交换联系方式后,好奇地翻看他的脸书。他张贴出来的信息量很少。可自从在梁华家聚餐之后,他发布的资讯里,一反常态冒出来好几幅抱屈的帖子。他埋怨搬来洛杉矶后,生活品质下降。在马里兰曾经拥有一幢三室一厅前后大院的独立屋,可卖掉后在洛杉矶买不起房,过去每个月花在住房上的相同开销,如今还不够租一室一厅公寓。
“彼特举报了谁?”邢维擎追根究底继续问道。
“刘建勋。”梁华没有丝毫迟疑地脱口而出,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
“真的!”邢维擎相当震惊,听说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人,他的心悬了。忙问:“怎么回事?”
梁华突然注意到通往实验室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细细的缝隙,他对邢维擎说,“你别挂电话,我去把门关一下。”站起身走到门边,关好门后,回到电脑桌前,他把手机放回到耳边,压低着声音说:“我昨天下午找刘建勋了解过,癌症中心人事部事前已经与他谈了话。”
他坐定下来,给邢维擎讲了事发过程。
近年来,一些欧洲国家为接受移民之事闹得乌烟瘴气,美国也不例外,在移民问题上各方意见分歧很大。新一届政府提出优先雇用美国人,新闻里不断报道移民局正在着手拟定新的政策,改革外国人H-1工作签证,今后不仅绿卡审批会趋严,H-1工作签证将更难拿到。刘建勋担忧留在美国的难度加大,为防止因移民政策突变导致一家人陷入被动,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向国内几家大型生物制药公司和外企投递求职申请。上海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对刘建勋有雇用意愿,给他发回了邮件,想进一步了解他在美国从事研究工作期间,有哪些成就以及具备何种专长技能。刘建勋在邮件里详细介绍了参与的研究项目,邮件发出去后,随即打印一份留底保存,并立刻把回邮从邮箱里删掉了。他去办公室过道取打印件时,彼特正站在打印机前复印资料。刘建勋估计,有可能彼特看到了他的邮件内容,乘机复印了一份交给癌症中心人事部,汇报他向中国同类竞争对手透露癌症中心和梁华实验室的课题研究具体资讯。
梁华一点也不怀疑刘建勋的猜测。
“彼特曾在我面前多次抱怨过刘建勋。”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梁华补充道,“有一次,刘建勋使用放射线同位素作癌细胞实验,标记肺癌抗体探针时不小心污染了离心机,彼特一气之下把刘建勋狠狠训了一顿,此后又告状到癌症中心的卫生安全部门。加之刘建勋与我走得比较近,彼特对他越来越反感,极有可能想借此机会把他踢出研究室。” 梁华说得有根有据。看来,他早就看出彼特对刘建勋心存芥蒂,成见不浅。
梁华说,他确信彼特与刘建勋结怨是去年发生的事。为满足课题在中国进行临床预试验的需要,梁华决定派一人去北京培训协作方研究人员制备肺癌抗体。皮特是梁华研究室这项技术的科研人员,刘建勋在给他当助手,俩人都想去北京。考虑到对国内情况熟悉和没有语言障碍,梁华选了刘建勋。没想到此举惹火了彼特,为两人之间埋下了矛盾的祸根。特别是刘建勋在实习阶段就用现金买了房子,彼特特别不爽,很快在脸书里发文,含沙射影地指责华人是抬高洛杉矶房价的罪魁祸首,房价飙升的根源是有钱的中国人炒起来的。他还在脸书里转发了一篇美国平均家庭收入的调查报道,华人明显高于白人。紧随其后跟帖说,在一个移民大熔炉的洛杉矶,各大学与研究机构中,实验室里的白人是少数族裔。言下之意,他是被边缘、被冒犯和受排挤的人。
“人事部定性刘建勋严重违反研究中心的保密规定。”梁华说话的语气很沉重,显得心情挺郁闷,好像这起事件不是发生在刘建勋身上,而是与他本人有关似的。
“刘建勋干吗多此一举?有谁会无缘无故去查他的邮件!他平常做事挺谨慎的,真不该自己找茬惹祸上身。”邢维擎替刘建勋遗憾和抱屈,接着愤愤不平地说:“彼特这家伙也够狠的。”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美中关系紧张,敏感时期撞到了枪口上,刘建勋这下倒霉了。”
這桩飞来的横祸会对刘建勋带来何种影响?邢维擎为他担忧。他对刘建勋的印象不错,知道梁华特喜欢这个聪明肯干、心灵手巧的年轻小伙。自从认识刘建勋以来,邢维擎约梁华打网球或郊游时,有时还会约上他一同去。
邢维擎是在两年前认识刘建勋的。他记得那是在梁华从北京参加美中两国癌症研讨会之后的事。梁华在大会上宣读了与邢维擎合作肺癌抗体在小白鼠体内抗癌作用的研究论文,有几家国内生物制药公司的与会代表对这一项目很感兴趣,表示愿意参与合作。鉴于国内肺癌发病率相对较高,容易找到病人,梁华与这些公司的代表分别洽谈,选定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作为协作方,负责该项目在国内进行肺癌抗体的临床预试,为日后向FDA(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申请美国临床实验提供参考。梁华与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签署了协作意向书后,公司按协议派了两名研究人员来美国考察。
两位代表抵达洛杉矶的第二天,梁华在家里举办了欢迎餐宴。由于到访的客人是中国来的,英语水平有限,粱华也就仅邀请参与该项目的华人技术人员到他家与协作单位代表见面。餐宴上,各人都用汉语作自我介绍,邢维擎自此认识了刘建勋。
那时,刘建勋还不到三十岁。他是北大生物医学专业本科毕业的,学业成绩非常优秀,毕业后在深圳大学工作。一年后,他来到洛杉矶,在梁华博士手下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梁华实验室继续工作。
梁华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郁地说,“癌症中心人事部与刘建勋谈话时,由于证据确凿,刘建勋承认了向境外泄露科技机密,我有可能会受到牵连。”
邢维擎一听,蒙了。难怪梁华说到刘建勋泄密之事时语气会显得那么沉重,刘建勋是他手下的技术人员,梁华难道需承担领导责任?科技泄密!与刘建勋一同背上这口黑锅绝对不是好事情。
“主任向我询问近两年来我的实验室与中国合作研究的情况,是否向中国的制药公司提供过任何不准泄露的科技资讯?有没有接受对方的劳酬?由NIH资助的项目是否也同时接受中国政府的研究经费?”梁华如是说。
“他们指的是哪方面的科技资讯?”邢维擎有些不安,继续追问道。
“我们俩合作的这个研究项目在中国开展的临床预试验。”梁华回答他。
“哦,”邢维擎这才明白过来。“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梁华说。
邢维擎早知道梁华实验室近两年一直在中国进行合作实验,梁华本人也常利用假期飞去那儿指导研究工作。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经济实力不错,不仅注资协助开展临床预试验,梁华和刘建勋去中国参与研究,也接受了该公司付给的一点报酬,报销过往返飞机票和宾馆食宿费用。
“你实验室在国内还有其他合作研究课题吗?”邢维擎关切地问他。邢维擎仅知道梁华实验室在与自己合作的课题中承担肺癌课题的动物实验、毒性实验和临床预实验。对梁华的其他研究,他从来都不过问。
“没有,刘建勋邮件里所泄露的也只是我俩合作的这个研究项目,他对人事部坦承了去年被我派去中国工作。”梁华坦然回答道。
邢维擎一听,放下了心来,很肯定地说:“你俩都不会有事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邢维擎想,自己对所谓的“科技泄密”和“科技间谍”再清楚不过了,媒体过去是有报道,FBI的确也误抓过几个原本清白的华人科学家。即便有真正涉案的华人,也可能是不了解规则,误入歧途。但难免有个别利欲熏心的人,在大公司里作研究,工资是公司发的,研究经费是公司掏的,把自己研究出来的、但知识产权属于单位的研究成果或产品技术资料,擅自拿去创办公司赚钱,或借此在有利可图的公司里兼职、当技术顾问,甚至转让这些技术产品的机密资料。这明显违反公司规定,牟取商业利益,被原公司控告。FBI逮捕他们,经由公司或联邦检察官向法院提出起诉。邢维擎认为,在大学和研究所从事医学科研应该是另外一回事。教授学者们是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作研究,他们的研究经费全是靠自己从不同渠道申请获取到的。这些研究经费已经按规定的比例上交了相当一部分给所在单位。手下研究人员的工资、购买实验室所用仪器设备和试剂的经费,全是由自己的研究经费支付。他们研究出来的成果通常也不与经济利益发生直接关系。研究项目有可能与其他单位合作,在对方单位得到一些补偿或报销差旅费在所难免。既然是合作研究,彼此交换资料、互通信息、发送一些公开过的或并不重要的实验研究方法,不算什么事。不管是梁华也好,还是刘建勋,他们涉及的这个研究项目的资讯,以及与中国的协作,只是普普通通的往来,常见之事。彼特假公济私,借刀杀人,想报复刘建勋罢了。癌症中心人事部的人不懂技术,大惊小怪。
梁华说:“刘建勋的邮件惹出风波,我被中心主任约谈,主任要去了我的电子邮箱地址和密码。现在整个研究室人心惶惶,癌症研究中心内部谣言四起。刘建勋担心皮特捅到NIH去,他有辞职的想法,避免遭开除造成社会安全档案有不良记录,对今后带来影响。我现在心情很乱,论文定稿的事我们暂时缓一缓吧。”
邢维擎当然能理解梁华所处的困境和此刻的心情。他只好在电话里对梁华说:“你把写好的那部分论文和实验结果都交给我吧,由我来整合两个实验室所作的研究,汇总到同一篇大会发言论文稿里。”
彼特下一步会怎么做,邢维擎预料不到。皮特是从NIH过来的,他来这一手,极有可能想一箭双雕,邢维擎也就在静待事情的后续发展。但此后一些日子里,没有听说癌症研究中心主任再找梁华和刘建勋的麻烦,梁华实验室也没人重提起这些事儿。梁华本人也以为这桩挠心的事情基本上偃旗鼓息,不了了之。
距离在北京召开的世界癌症高峰论坛的论文集截稿日子已经逼近,论坛会务组发出了催稿通知。
刘建勋递交辞职信后的第三天,梁华早上去上班,刚走进办公大楼就被门卫告知去人事部门。他去了五楼,走进人事部办公室时,人事部主任和保安人员已在那儿候着。
“我们在你的邮箱里找到两封发给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实验室主任的电子邮件,一封附有你实验室的研究进度和计划。另一封邮件附有刘建勋在中国培训技术人员的详细实验方法,经对照,与你实验室采用的方法完全一致。刘建勋在北京培训协作公司的研究人员是由你派去的。”人事部主任说完,把一封解雇通知书递给梁华,说:“你未经许可泄露科技资讯,违反规定,按人事部的规章给予解雇处分。”
梁华一听,猛然一震,爭辩道:“这份实验方法是医学杂志上早就公开过的常规技术,不属于科技机密。邢维擎把这一方法应用到肺癌抗体制备课题上,他仅仅作了微小的改进。”
主任严正地对梁华说:“不管有多少改进,你都不可以擅自透露给第三方。你必须明白,癌症研究中心人事部网页上早就有明文规定,癌症中心任何与研究有关的资讯都是保密的,你所使用的仪器设备、实验方法、你们的研究课题、中心的研究人员个人资料,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机密,都不得对外泄露,这是常识。”
梁华拼命解释道:“我发给中国研究室的实验方法是合作研究课题,课题经费完全是从我们自己申报的研究经费中划拨的。”
人事部主任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严肃。“你拿到的研究经费是哪儿来的?NIH是美国政府机构!提供给科学家的经费来自美国的纳税人,所有与课题有关的技术都应该属于美国政府。”
梁华蒙了,他以前从来没这样想过啊!
现在他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人事部主任当场要保安人员陪同梁华回研究室清理属于个人的物品。
几乎就在梁华离开人事部办公室的同时,十几位研究人员收到人事部发的电子邮件,通知梁华手下,梁华即日起被解雇,所有工作人员的去处将等候癌症中心人事部另行通告。梁华随着保安人员走回研究室,曾经朝夕相处的研究人员在办公区各自的座位格子里站了起来,惊愕地目睹梁华从身边经过,走过实验室大厅,走进最靠里面的主任办公室,隔着玻璃窗看着梁华在保安人员的监控下,收拾离职需带走的物品。
保安阻止梁华带走任何与研究中心有关的物品,他最终只好抱着一个仅装了喝水茶杯等几件私人物品的纸箱走出办公室,被两名保安人员监督着离开了癌症研究中心大楼。
邢维擎与梁华同一天收到癌症研究大会秘书处的催稿邮件,他担心发言稿不尽快送审,就会错过被编印入论文集的机会,并失去在大会作主题发言的资格。他把自己汇总好的发言稿发给梁华后,给梁华打电话,催梁华尽快过目。
没想到,他的电话还没来得及拨出,梁华的电话打过来了。
“邢维擎,我被解雇了。”梁华语气沉重地告诉邢维擎说。
“啊!”邢维擎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太出乎我的意料啦!”邢维擎感到突然,他原以为调查泄密之事过去了,这下忽然冒了出来,而且事件在恶化。邢维擎简直不敢置信,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刚回到家里。”梁华说。
邢维擎这一下慌了神。在学术机构和大学科学研究领域中,与相关合作研究单位交换实验方法太平常了,他过去从来也没有听到因这点小事被扣上“科技泄密”解雇人的。
尽管近几年来,在美国的确不断有报道传出“商业间谍”事件,邢维擎总是笑而置之,不以为然。因为所报道的案件基本上都是发生在高科技产业或大型公司里,他犯不着杞人忧天。没料到如今即便在科学研究单位与合作单位分享研究资讯也属于违规行为,会被归到“科技泄密”,曾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类似“商业间谍”的罪名,居然落到自己最了解的梁华和刘建勋身上,他不由得不寒而栗,深感恐惧。
邢维擎猛然想到秦颐三年前也曾用电子邮件,把研究室里的实验方法发给国内的老朋友申报课题,心里不免也替秦颐担忧起来。
“我去你家聊聊吧。”话一落音,他就慌忙朝梁华家赶过去。
梁华与邢维擎两家同住在洛杉矶东边的富人区,相隔距离不太远。九年前,美国经济不景气,房市低迷,梁华家用150万美元按三十年分期还贷买下来的。
梁华九十年代初来美国留学,从普林斯顿大学读完分子药物学博士学位,留校在诺贝尔奖得主、分子生物学教授威尔逊先生手下做博士后,从事抗癌药物的研究。不久,拿到NIH研究课题后,他独立成立了自己的研究室,经过多年的努力,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终身教授的位置,成了该领域里有名的专家。2008年,位于洛杉矶的国家癌症研究中心为了开展新药研究,在美国境内筛选科学家,担任这项工作的领军人物。癌症中心从境内各学科领域遴选出五位抗癌药物研究的中年学者,经过三轮面试,最终选中了梁华。为此,癌症研究中心花费一千万美元巨资作为研究启动资助,把梁华从普林斯顿大学挖了过来,由他主持癌症研究中心的抗癌新药开发研究。2009年梁华把自己的研究小组全部人马从新泽西州搬来洛杉矶,在癌症研究中心建立起自己的研究团队,开展癌症特异性抗体药物治疗的研究。
来到洛杉矶后,梁华很快进入了研究状态。妻子张晓芹受雇于JPL(位于帕萨迪拉的国家喷气推进实验室)。他们育有一个女儿安娜,正在高中念书。为女儿着想,他们考虑在好学区买房子。癌症研究中心同意出资百分之二十作为购房头款,只要梁华在研究中心干满十五年,这笔钱无须偿还,否则未干满的实际年份,按照离开时的房屋估值百分之二十,退款给研究中心。
梁华家是一幢橘黄瓦奶白色外墙的两层楼欧式住宅,位于邢维擎家北边安琪拉山脚坡地上。二层,五房四浴。房子前的草坪里有一个假山石流水花坛,房子后面有一个大院。院子的面积估计有两万平方英尺,里面种有果树,建有凉亭和游泳池。
邢维擎去过他家不少次,基本上每年都去他家参加感恩节派对。梁华家举行感恩节派对缘由,与癌症中心给员工免费赠送火鸡一事。每逢感恩节,癌症中心都会给员工送来一张领取火鸡的感谢信,答谢员工一年来的辛勤付出。火鸡很大,足有二十磅,梁华一家才三口人,怎么吃也吃不完。搬来洛杉矶的第二年,为了在感恩节那天消灭掉火鸡,梁华邀上平常有来往的几家华人,到家里开感恩节聚餐会。那次相聚给梁华家带来了不少的欢乐,于是,每年癌症中心发放火鸡,梁华家必定要举办聚餐会。因此,火鸡成了梁华家连接一批新朋旧友的纽带,他与大伙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平心而论,搬到洛杉矶后,梁华自觉生活还是充满了幸福感的。所以,他对癌症研究中心挺有感情。梁华在癌症研究中心干得有声有色,除了自己研究室手下的十几个人跟着他努力工作,他不断从不同渠道拿到研究经费,美國NIH的、癌症协会的、制药公司的。他还与海内外学术界广泛联系。鉴于他勤奋努力,敢于创新,成果累累,他被癌症中心升职成为整个癌症研究中心的创新领导小组副主任。他热爱自己的研究,邢维擎记得有一次打网球时,梁华对他说,“癌症研究上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我一定要研究出非常有效的抗癌药物,即便到了六十五岁他也不准备退休。我会在对抗癌症的研究道路上走下去,在研究中心干到七十岁乃至八十岁,把后半辈子的光和热,全奉献给我所热爱的抗癌药物研究事业。”
在邢维擎眼里,梁华是一个性情温和、敬业、诚恳的人。他做人特认真,办事严谨,上班时穿着正式,时常西装革履的。最初接触时,他给人的印象比较拘谨,不很容易接近。但交往接触多了,还是很容易打交道。他这人其实既没有架子也没有心机,为人随和,讲究健康生活,酷爱运动。梁华曾经跟教练学过一段时间打网球,由于难找到合适的球伴,过去很少出现在网球场上。为了有健康的体魄,承受住未来长期繁忙的科学研究,他买了一台跑步机放在家里的健身室,没去户外运动时,也坚持在家跑步。认识邢维擎后,获悉邢维擎过去也打网球,球艺还算不错。于是俩人约定每周至少打两场网球。
在邢维擎看来,梁华可谓一个非常成功的科学家,华人知识阶层中的精英,他一直对梁华很敬重。他俩相处的几年里,除了在研究课题上合作和打网球,偶尔也在周末相约,两家人一起去郊游、爬山,或者到附近的洛杉矶郡植物园健行。
邢维擎开车到达梁华家那个山坡住宅区,一眼看见山坡上梁华家。邢维擎还在想,真可惜,这房子很可能会保不住了。他料定,也许梁华此时正愁云满腹一筹莫展。驶上山坡,下了车,走到梁华家门口。见到梁华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突然遭受打击的悲戚表情,邢维擎稍稍放宽了心。
张晓芹在梁华身后迎了出来。听说丈夫被解雇,她向单位请了假,风风火火赶回了家。与邢维擎打了一声招呼她便忙着去厨房泡茶水了。
走进客厅,坐定后,邢维擎便急不可待地问梁华,“就凭你把我们研究项目的实验方法发给国内合作单位解雇你?”
“是的。”
邢维擎愣了,说:“你与国内研究单位之间有合作关系,又签了书面合作协议,互通实验方法是协议书规定的条款。”
邢维擎对这项合作研究太清楚不过了。这是他四年前开始与梁华博士合作展开癌症药物研究的课题。邢维擎从培养的肺癌细胞株中筛选出了一种抗原,接种到小鼠体内,产生出对肺癌有选择特异性的单克隆抗体。他进一步实验发现,这种单克隆抗体蛋白质,对培养的肺癌细胞具有非常明显的杀伤效果。梁华鼓励他朝临床应用方面作深入研究。由于他俩都在洛杉矶工作,于是说好了合作研发,共同向NIH申请研究经费。一年后,他们申报的研究项目获得了NIH三百万美元的资助。
自从与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开展协作后,梁华在美国和中国两头跑,穿梭在几个实验室之间指导研究。每一次从美国实验室携带制备好的抗体去中国作临床预实验,海关申报审批和检疫手续特别麻烦,为此,研究小组决定由北京的协作单位制备肺癌单克隆抗体,提供给国内医院作临床预试验。去年,梁华带刘建勋到国内,按照美国实验室同一方法,培训东方生物制药公司研究人员制备抗体。此后,国内及时制备出足够的抗体,大大加快了课题的进度,近期的临床研究不断有相当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出。在中国境内一批接受注射抗体治疗的晚期肺癌病人,核磁共振验证结果显示,肺部癌变和转移病灶肿块明显缩小。北京协作单位发来临床病人接受治疗前后的肿瘤扫描图像和数据,梁华博士把这些数据用于论文,准备在北京召开的世界癌症高峰论坛公布。
“人事部主任给出开除我的几条理由,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属于国有企业,协作研究必须事前经过癌症中心审查批准。擅自发送实验资料到国外研究机构,有可能损害美国利益,甚至可能对美国国家安全带来潜在威脅。”梁华说。
“合作单位还要分国有和民营吗?怎么与国家安全扯上关系?这是医学研究,治病救人的课题!” 邢维擎很不解,两封电子邮件引出如此严重的后果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没有料到癌症中心会如此执行内部规定,把所有与研究有关的资讯都看成机密。我们过去没有把实验方法的微小改进当回事。现在美中两国在科技上的竞争日益激烈,美国的大环境发生了变化。”梁华苦笑着说,“看来,我们原来的旧观念如今已经行不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违反相关规定。我过去认为,科学家之间应该相互合作,协同研究,取长补短,哪会去想协作研究和互通资讯必须事先报请单位批准呢!”
张晓芹坐在梁华身旁的沙发上,埋怨梁华说:“你应该删掉邮件后,再把邮箱密码交给癌症中心人事部主任。人事部负责人是行政人员,根本就不懂科学技术,查到了你发给国内的资料与科技有关,证据与刘建勋口供的内容相符就解雇你。你也太欠考虑,自讨苦吃!”
“邮件真能被删掉吗?被IT部门查出来罪加一等。”梁华侧过头去对张晓芹说道。
“会起诉你吗?”邢维擎很担忧地问道。
“怎么知道呢?唉,即便被起诉,我也认了。打心里说,我问心无愧,还不是一心想着那些癌症病人吗?希望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梁华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很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了感情,说道:“我这个人呢,把课题与北京的合作单位协作也是有原因的。这么些年来,我心里总是有着对国内亏欠的内疚。说心里话吧,我们这一代人过去在国内读大学和读研究生时,全都不用自己出一分钱,学费生活费都是大学给的。那时候的中国很穷,是人民用血汗钱把我们培养成才的。可是我们翅膀硬了,飞出了国门就再也没有回头,把自己所学到的知识和最好的青春年华全部奉献给了国外。越到了我自己有了成就,也就越感到对那片养育过自己的土地和人民有所愧疚。我是想通过与国内的研究人员一同协作,就算是对养育过自己的那片土地有所报恩吧。”梁华说到这儿,声音哑了,眼睛里有泪水在闪。
看到邢维擎注视着自己,梁华浅浅一笑,淡淡地说:“会不会被起诉与大环境的气候有关。最近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FBI负责人把华人教授、科技人员、学生都视为非传统情报收集人员。美中两国处在科技竞争的时候,科学研究已经与我们过去的想法不一样了。就像国际间的贸易同样如此,正在从全球化贸易时代转向保护主义贸易一样。另一方面,像我们这些华人学者,对美国的法律和法规了解甚少,对美中两国规则的差异缺乏足够的重视,从而导致美国政府对我们有误解。彼特受到了大气候的鼓舞和激励,刚好逮住了我们的把柄,会不会借此时机一泄心头之恨很难料。假如NIH也打算杀鸡给猴看,下一步会怎样,只能等着瞧。”
“你打算怎么办?去其他单位找工作?”邢维擎问他。
梁华摇了摇头,无奈地说:“还有谁敢雇我吗?”
是呀,谁会雇梁华呢?邢维擎很清楚,说不定梁华的大名很快会出现在各大报纸上,面对真真假假的报道,梁华将会有口难辩,清誉被毁,今后没有人敢雇用他的。他的研究室散了,他手下的十几个研究人员很可能都跟着失掉工作,他在美国的前途没了。
梁华心情沉痛,有些激动地说:“我有可能打算回中国去。安娜已经知道我被解雇的消息,她买好了机票,隔日会从普林斯顿回来看望我们。我想听听她的意见,是愿意毕业后与我们一起回中国,还是继续留在美国。”
邢维擎心想,幸好他的女儿很快就要博士毕业,而且已经找好了工作,她打算留在美国,没有梁华的经济支持,也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所以,梁华说到回国,邢维擎也没有觉得太诧异。他只是感到很惋惜,揪心和难过交织在一起。
很快,邢维擎为自己感到某种程度的侥幸。最初讨论在中国进行临床预试时,梁华就曾经询问过他,是否愿意利用假期空闲一同去中国,指导那儿的研究人员制备抗体。最初,邢维擎考虑儿子这几年正处在高中升大学的关键时期,他不能当甩手父亲,即使在假期,他也不敢怠慢儿子的学业。后来,有几个华人科学家遭FBI逮捕,他警觉起来,尽量不去中国参与研究,也不直接或间接向美国境外的任何研究者提供实验方法、研究结果和数据。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不然,梁华被解雇的噩运也可能同样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邢维擎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嘘了一口气,转而问梁华:“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国?”
张晓芹说:“梁华暂时还不能回去。我估计NIH已经介入,癌症研究中心有可能会要求FBI作进一步调查。”
邢维擎无限同情地望着梁华,心想,如果癌症中心和FBI以此为由起诉梁华,也许他将面临牢狱之灾。不管怎样,即便不进监狱,梁华在美国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明白,这次的打击会毁掉梁华在美国继续待下去的信心。
梁华抬起头来,窗外的阳光正投到他的脸上,在他的脸庞留下一片温暖的色彩。“中国的科学研究正需要大批人才,我才五十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梁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还有一二十年好光阴,还是大有作为的,回中国还可以继续为人类的健康事业做实事。”
“你这一走,对美国的医学研究也是一大损失呀!”邢维擎难过地说。想到这位自己敬重的好友很快要离开,邢维擎的心很痛。
“我没有别的选择。特别是现在,处在非常敏感的时期。我的遭遇,也许仅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吧。中国在崛起,科技发展迅速,彼特借癌症研究中心之手打击我,也正好说明了有一部分美国人不能正确看待中国的崛起。我遭解雇,实际上我成了这场两强对抗、科技竞争的牺牲品。”他叹了口气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提它了。”
“我呢?该怎么办?”邢维擎不禁忧心起自己,“你我合作的研究项目如今出了问题,我们的技术改进没有申请专利保护,我们在大会论文集里和论坛会议上公布研究项目的详细资料,会不会有科技泄密的嫌疑?我已经把大会发言稿汇总好了,我们在会议上宣布这项研究结果,将对我晋升为终身教授至关重要。”
“我們不知道现在的科研交流的底线究竟在哪儿,你查查你们大学人事部门的网页是不是有明确规定?你也可以问问你的导师柏利斯科特主任,他对你和你大学的规定应该都很了解,他也很支持你的工作。”说到这儿,梁华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说:“不过,现在的政策也会时有改变,下一步会变成怎样,我们无法预料。但我真诚地希望我们的研究成果能够在大会论文集里刊出,你能去大会作主题发言,宣读论文。我被解雇,这项研究成果只你一个人有机会向癌症研究领域的同行公布了。有多少患有肺癌的病人处在痛苦的绝望中,我希望他们能看到希望,看到曙光,看到我们站在他们身后,为他们在不懈地努力和奋斗。”梁华满怀激情地说。
邢维擎被梁华的一席话激动了起来。“是的,应该在大会上公布我们共同的研究结果!”他附和着梁华的话,信誓旦旦地说。他感到了自己心底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感到了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刻心中奔腾而出逆难而上的勇气和决心。这不仅是梁华寄予他的期望,也是历史赋予他的重任,更是一位科学家所应具备的良知和责任。他们应该为了科学、为了千千万万深受癌症痛苦折磨的病人、为了病人的家属鼓足勇气,代表两个研究室站到世界这个攻克癌症的大舞台上去,理直气壮地把研究成果公之于众。
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邢维擎的心中升腾。
张晓芹也叮嘱道,“邢维擎,梁华说得对,把你们两个实验室的研究成果报告出去,这就全靠你了。”
邢维擎临走时,为了表示关心,他随口问梁华:“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能来看望我就已经很好了,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我……”梁华想继续往下说,张晓芹打断了梁华的话。她对邢维擎说:“如果你能帮忙当然好,也许梁华还有回旋余地。肺癌抗体的制备方法是你修改用于这个合作研究项目的,如果你能出面说明,并找你的导师或者这个研究领域几位重要的专家论证,提供证据,证明你沿用的抗体制备实验方法,是在美国杂志上公开发表过的,你所作改进很有限,也许会对梁华有帮助。”
邢维擎一听张晓芹的话,心里暗暗吃惊。去找导师和专家来贬低自己研究成果的价值?这样做,不仅直接否认了几年来研究取得的成就,我更有可能招惹是非。秦颐发实验方法给国内教授,性质与梁华事件如出一辙,发出去的邮件仍旧有可能保留在邮箱里的Google云端,无法真正清除掉。自己在此风口上出头露面,稍有不慎,会引火烧身呀。
邢维擎开车回家的路上,再也无法沉静下来。他走进家门,一到厨房灶头前,马上给正在忙着炒菜准备晚餐的秦颐说了梁华被解雇的事。
“我的天啊!处理得那么严重!这太恐怖了!”秦颐感到非常意外,她嘴里嘟囔道,“梁华把修改那么一点的实验方法,发给国内研究室也算作科技泄密?”
“是的。没想到在美国犯了这么一点事,处理得如此严重。我们不了解美国的规则太多了,梁华本人也很意外。”邢维擎如是说。
“那我……”秦颐联想到三年前的事,猛然一惊。
秦颐在国内有一个硕士同班同学刘振华,博士毕业后在上海一所重点大学分子生物学研究所任教授。三年前,刘教授为了申报研究课题,给秦颐发来邮件,请她帮忙,作为合作研究项目者挂名。刘教授提出来,研究课题有国外名校研究者作为合作伙伴,档次会提高不少,容易拿到课题研究经费。碍于老同学面子,秦颐不便推辞,按刘教授的要求,把她在美国大学研究室采用的一些最新的分子生物学实验方法发给了刘教授。秦颐挂了虚名,的确给老同学帮了大忙。刘教授因为研究课题采用的全是世界一流名校最先进的实验手段,研究项目在评审过程中,被同行视为填补国内研究领域空白,刘教授顺利拿到了可观的研究经费。此后,刘教授与秦颐并没有进一步来往,双方之间所谓的合作研究无疾而终。
秦颐的内心翻江倒海,她的脑子被梁华解雇的事搅得很乱。愣了半天,直到菜在锅里烧出了煳味她才惊醒过来。
晚上邢维擎和秦颐躺在床上都没有睡。
邢维擎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秦颐听到梁华被解雇时的惊恐模样不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该不该找专家学者还梁华以清白?要不要放弃在高峰论坛上报告两个实验室合作的研究成果?秦颐是否也有因泄密嫌疑而遭受不测?一大堆问题缠绕着自己。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邢维擎心乱如麻,实在睡不着,只好起身到楼下客厅旁的书房里,靠在长沙发上望着窗外昏暗的黑夜发呆。
秦颐也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如果邢维擎去北京宣读研究论文,对她来说,也许真会是一场灾难。现在的网络已经没有隐私可言,留在电子邮箱里的证据是清洁不掉的。如果因梁华的事件,她要是被盯上,过去留下的蛛丝马迹可以随时被翻出来,想逃也都逃不掉,躲不了。
秦颐心里好不紧张,她根本就无法入睡,强烈的担忧夹杂着恐惧,在她的脑子里抹不去,驱散不了。她怦怦跳动的心好像要冲到口里,堵着她的胸口。实在是有点耐不住,她想,也许该同维擎好好谈谈。邢维擎久久在楼下没上来,她穿好睡衣走下楼,见书房灯亮着,秦颐直接朝书房走去。
“梁华出事,我的心也都乱了方寸,万一追查起我来,下场恐怕不会比梁华好,我好害怕。”秦颐说着,裹着睡衣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在邢维擎旁边的长沙发上坐下来。
邢维擎叹口气说:“烦心的事还真不少。”
秦颐直接问他说:“你还打算去北京论坛宣读论文吗?”
邢维擎心思很乱,想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对秦颐说:“我答应过梁华。世界癌症大会每四年才召开一次,不仅全球的顶尖癌症p专家都会参加盛会,大药厂也都会派人来。能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发布我们的研究成果,可以让与会的制药行业了解我们的工作成就,吸引他们注入资金,帮助我们尽早完成在美国境内的临床研究,让抗癌药物加快投产。另外,这项研究已经耗费了我四年心血,是我博士后进入学术界以来最大最重要的一项研究成果。柏利斯科特特别叮嘱过,它对我今年申报终身教授尤为重要。我不去大会报告,错失这次的终身教授评审,又需再等好几年,太可惜了。”
“你们的成果还没有申请专利,万一被看成是泄密怎么办?你别去报告算了。”
“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太可惜了!”邢维擎说,“我把论文稿交给大学,让校方审批是否涉及泄密。如果校方同意我把没有申请专利保护的研究方法公之于众,踩到红线也不是我的过错。”
秦颐质疑道:“你的大学会批准吗?梁华被解雇的原因,是基于把你采用的实验方法泄露给中国的合作者,这事只要报道出去,媒体势必会借机大做文章,把科学研究领域的‘科技泄密和‘商业间谍搞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你处在风口浪尖上,万一查你,我也难免不受牵连。假如查我的邮箱,查出三年前的邮件,必定会搅出大乱子来。如今只要涉及知识产权,个个都谈虎色变。这种时候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自己主动往火坑里跳?硬要把我也推进火坑里不成!在目前的局势下,我们华人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要保护自己免受其害。你为了自己的终身教授,难道就置我于不顾?”
“我心有不甘呀!”邢維擎痛苦地说,“不去报告,这一次终身教授是没有指望了。”终身教授的位置很有限,错过这一次,不知又要再等多少年。邢维擎陷在沙发里,懊恼至极。
窗外的灯光照进来,看到邢维擎的眼眶里泪水流了出来,秦颐的心一阵颤抖。自结婚以来她还没有见过邢维擎流过眼泪,她的一股脑怨气和愤怒,被邢维擎的眼泪湿润了,心软了下来,伸出手,把邢维擎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一家人在美国熬了那么多年才走到今天这地步不容易呀。秦颐陷在深深的恐惧里,她生怕邢维擎触犯美国的规则,让她也跟着身陷困境,全家人倒霉。
“维擎,我们没有其他办法。我心里好害怕。”想到梁华的下场,秦颐从来没有如此惶恐过。
周末到来,邢维擎的心情糟透了。他趁着有了点空,把过去存到家里计算机中的所有研究资料清除掉,手提电脑也一概不保留任何与工作有关的研究数据。他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带任何与研究有关的工作到家里来做。替梁华洗清罪名的事,他也不敢再想。秦颐讲得有道理,自己不能往火坑里跳。唉,邢维擎无比心寒。
那天,秦颐没有心思做晚餐,邢维擎开车与她去了离梁华家不远的一家新开张的日本火锅店。回程时,天已经昏暗,突然有警笛声在他们车后面不远的地方响起,沿途行驶的车子纷纷靠街边停住给警车让道。
邢维擎也急忙把车靠到街边,他看到在警车驶过之后,有两部印着FBI字样的车子尾随,朝梁华家那条街道奔去。
秦颐坐在副驾驶座上,紧盯着玻璃车窗的前方。突然她大声叫了起来:“邢维擎,你看,警车和FBI的车子在梁华家附近停下来了!”
“是吗?”邢维擎朝前看去。难道是梁华家出了事?他急忙加快车速,朝梁华家那个街口山坡处驶去。
很快前面出现了一个警察,举起手拦住了邢维擎的车子。邢维擎把车停在路旁,与秦颐一同坐在车里,心怦怦地跳着,注视着山坡上梁华家的动静。
好几位身穿背上印有FBI三个字母深蓝服装的人持着枪从车子里出来,朝梁华家走去。
FBI探员在梁华家门的两侧站下,有一个探员走到了门前敲门。
梁华家一楼客厅亮着灯,透过玻璃窗户,邢维擎看到梁华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身。没一会儿,梁华家的门打开了,梁华出现在门口。
就在那一瞬间,敲门的探员出示了证件,一下将梁华推到房门边。站在门两侧的FBI探员一窝蜂冲进了梁华家。一个探员用手臂压住梁华的身躯,将梁华的双手反扭在背后,掏出一副手铐,把梁华的双手铐住。
邢维擎大惊失色:“FBI逮捕梁华了!”
“My God!”秦颐在车子里大声叫了起来。
梁华毫无反抗,被押着朝客厅里走。
秦颐惊恐地抓紧邢维擎的手,嘴里不停地叨念着:“My God!My God!My God!”
张晓芹的身影在玻璃窗口出现了。她从旁边房间尾随在FBI探员身后走进了客厅。没一会儿,梁华的女儿也从楼上下来,持枪的FBI探员与梁华一家三口全出现在客厅里。
邢维擎看到FBI探员在对他们说些什么,张晓芹险些晕倒,梁华的女儿赶过去扶住母亲。
张晓芹被女儿扶着走到沙发旁,扶着沙发靠背站稳。随后俩人慌乱地举起双手,抱在头后,退到客厅的壁炉旁边,面朝墙壁站着。
“我……我……”秦颐一时语无伦次,话憋在嗓子眼儿说不出来。
秦颐的心理防线已经决堤,好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对邢维擎说:“我会不会因为发送过实验方法也被、被……逮捕呀!”
邢维擎还处在惊恐之中,哑口无言。很快,他看到持枪的FBI探员身影出现在梁华家楼梯上。随后,二楼上的几间卧室窗口的灯逐一亮了。FBI探员在一个个房间的窗口閃过,看似在梁华家翻箱倒柜。没多久有FBI探员走下楼来,他们手中拿着手提电脑,抱着台式电子计算机,搬着装有文稿的纸箱,一个跟着一个从梁华家大门走出。走在后面的是梁华,他被一个FBI探员押着,戴着手铐。
停在街中央的那辆FBI车是一部囚车。梁华被押着朝囚车走去。他走近车门时,还朝家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张晓芹站在客厅的玻璃窗前,悲伤地看着梁华被押进囚车里。
FBI的车子载着梁华离开了。
邢维擎和秦颐都沉浸在无言的哀伤和悲痛里。过了好一阵,邢维擎才从痛苦中缓过气来。
邢维擎对秦颐说,“看来,有可能是彼特已经把事情闹大了。癌症研究中心将梁华的案子上报给了国家安全部门,FBI要取证来起诉梁华。”说罢,他沮丧地启动了汽车。
回到家,两人木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半晌谁也不说话。
沉默了许久,邢维擎才开口,轻声地像在对自己说:“如果梁华不是华人,也许不会被逮捕的。”
家里一片死寂,想到梁华被捕,邢维擎突然意识到刘建勋也可能会遭遇不测,他拿起手机给刘建勋打去电话。
电话刚一打通,他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听到刘建勋的哭声:“维擎,我都知道了,张晓芹给我打来电话,梁华被捕了。”
“你现在怎样?”邢维擎焦急地询问道。
“我没事。梁华被解雇后,我去他家看望他。他与我谈了很久,动员我去自首,以便在他万一遭逮捕或被起诉,我作为他的污点证人,换取我免于检察官起诉。”刘建勋泣不成声地说:“我不同意,梁华很坚决,他说我们俩邮件里的证据很确凿,是逃不掉的,抓他一个人要比两个人都去坐牢好,现在能做的是,如何尽量把伤害降到最低的程度。第二天张晓芹来我家,我说愿意被抓进去陪梁华坐牢,她劝我不要干傻事,一定要为威廉着想。”
邢维擎听得目瞪口呆,刘建勋继续在说话,可他一句也没再听进去。
邢维擎悲愤难忍,内心充满了羞愧与自责。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梁华与刘建勋两位泄露科技资讯的全部过程。在梁华被解雇时,邢维擎曾经犹豫是否站出来为梁华洗脱罪名,他的确担心过,万一站出来帮助梁华,自己的家人很可能会身陷危险。但今天他看到了选择沉默的后果。选择保全自己,他就将会面对更大的危险。梁华被刘建勋的一封邮件拖入了科技泄密的泥沼,他却以牺牲自己舍身保护刘建勋一家,邢维擎的灵魂深处受到震动。他不再犹豫了,决心站出来。该怎么做呢?邢维擎想到了自己的导师柏利斯科特教授,他是世界上享有盛誉的生物科学家,邢维擎打算向他详细报告案情,请求他出面替梁华主持公道,还梁华以清白。
实际上,柏利斯科特教授此时也在为邢维擎的处境担忧。在梁华事件发生几个月之前,西海岸大学校长霍夫曼就已经获悉,邢维擎的肺癌抗体项目上了FBI被关注的黑名单。这事缘起于国会议员格拉斯利致信给美国官方科研基金会NIH,要求对NIH资助的研究人员里通外国进行调查。格拉斯利说,还有很多人参与中国的“千人计划”,将NIH项目评审中涉及的保密资料泄露给中方人员。NIH此后公布过相关的调查报告,指出的确有大量接受NIH资助的华人学者,同时违规接受中国政府科研机构的资助,甚至在中国建立实验室,将美国医学技术转移给中国。NIH主任柯林斯应格拉斯利议员的要求,给各大学和研究机构发出了一封信件,他在信件中特别指出:要警惕外国窃取知识产权的“系统性”行动,防止一些外国政府对美国的研究进行不正当的影响和利用,包括由 NIH 资助的研究。他宣称,一些研究人员并没有披露其在境外活动的大笔项目支持,以及与外国机构有财务关系。
此后不久,柯林斯出席了参议院听证会,会后他告诉记者,这一调查即将收网,未来将有大批中国教授被美国大学解雇。
那时,FBI已经征招皮特作为线人,获悉梁华研究室在北京与东方生物制药公司进行研究协作,派出探员在幕后秘密跟踪查看梁华的电子邮件,邢维擎也被列为了被关注对象。
在梁华被解雇的前几天,西海岸大学校长霍夫曼教授打来电话。“柏利斯科特,NIH主任柯林斯发来邮件,要求各大学对NIH资助的研究课题作普查。我请大学各学科负责人按照NIH的指示,立刻对所在部门研究课题接受NIH经费资助者进行内部核查,发现任何异常,尽快报告给我。”
柏利斯科特正要打开电子邮箱,秘书玛丽娜在他虚掩着的办公室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抬头朝门口看,招了一下手,请玛丽娜进来。
玛丽娜推开虚掩着的门,把收到的最新一期Science科学杂志和几封信件交给了柏利斯科特博士。
玛丽娜离开后,柏利斯科特习惯性地先查看了手中的几封信。见多是垃圾类的,便顺手扔进办公桌下的蓝色塑料字纸桶里。随后,他翻开科学杂志首页,扫了一眼目录。原来并未打算读里面的内容,当看到其中有一篇文章是针对NIH资助的研究课题所作的调查报告,他改变了想法,翻到那一页,迅速地阅读了整篇文章。
“据调查,NIH 确认了至少有190 名项目资助者可能存在外国关系的问题,目前有 55 家美国机构开始进行这方面调查。”柏利斯科特教授从办公桌上的笔筒里取出一支黄色荧光笔,在这一段句子上做了标记,顺手折了一个角,合上了杂志,搁到办公桌的一边。
柏利斯科特教授打开电脑,草草看了霍夫曼校长的邮件,心想,内部核查?这得花掉我多少时间。他想了一下,便给霍夫曼校长打去电话:“霍夫曼校长,我的系里有几十个NIH资助课题,很难对所有的一一排查。”
霍夫曼校长回话说:“柏利斯科特教授,我必须慎重地告诉你,得州的安德森癌症中心与FBI合作,开展国家安全调查,对涉嫌研究人员进行邮件监控和视频监控。你应该看到了报道,他们在这个月辞退了 3 位华人科学家。柯林斯的指控是针对中国,他认为是中国钻了美国联邦资助研究的空子。我并非要求你对系内所有NIH资助的研究项目作全面调查,你的系仅有邢维擎教授是华人,他的研究课題是与国家癌症研究中心的梁华教授进行合作,FBI已经注意到梁华教授实验室对境外泄露了科技资讯,你只需对邢维擎的研究课题和他本人进行查证就行了。”
“仅展开对邢维擎调查?合适吗?”柏利斯科特教授心里一嗝,反问说,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当中。
柏利斯科特的确知道梁华与邢维擎合作申报,获得NIH资助的研究课题,存在与中国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协作一事。
柏利斯科特本人是一个在国际间活跃的研究型学者,他深知学术交流与合作研究,对科学的进步与发展有多么的重要,所以,对系里教授的国际间合作研究,他一直采取包容和开放的态度。正因为此,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邢维擎的这项研究,与中国北京制药公司的协作有什么不妥。特别是梁华转告邢维擎,肺癌抗体免疫治疗在中国进行的临床预试验取得突破性进展,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由邢维擎发邮件给他后,他由衷地替邢维擎感到高兴。柏利斯科特再明白不过了,要不是与中国的协作单位之间相互合作,这个项目不可能有如此神速的进展,邢维擎本人根本就不可能在近年内,有足够的研究数据用于支持这一研究项目向FDA申请在美国境内进行临床实验。所以,他对梁华与北京的协助研究始终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并好几次主动发电子邮件给邢维擎,对他不断进行鼓励,在精神上给予支持。他答应年内讨论终身教授的评审时,会为邢维擎写一封非常具有说服力的推荐信。
柏利斯科特接到邢维擎的邮件后,约他到分子遗传学系的大楼见面。听到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柏利斯科特教授说了一声,“请进。”
邢维擎走进房间时,柏利斯科特坐在电脑前指着办公桌前面的褐色皮沙发,对邢维擎直截了当地说:“坐下吧,我看到报纸上报道了梁华被解雇、被捕的事,你详细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邢维擎在沙发上坐定下来,把这一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同柏利斯科特细说了。
“我明白了。”柏利斯科特教授松了一口气,问道:“你们的论文递交给大会专家组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放弃去北京开会。”邢维擎回话说。
柏利斯科特不解,关切地问道:“为什么?”
“梁华事件是因为涉及我与他共同申请的NIH课题的资讯泄密。当前所处的不断恶化的环境令人担忧,目前整个美国都笼罩在对我们华裔教授和科学研究人员极不信赖的气氛中,梁华被捕,更加深了社会上大众对华人的偏见。眼下,很多华裔教授都处在很深的忧虑里。”邢维擎忧心忡忡地说。他随之坐直了身子,抬起双眼恳切地直视着柏利斯科特,恳切地说,“我之所以打算放弃在会议上发布研究成果,当然是担心今后形势进一步恶化,以免我和我的家人遭受无辜之灾。我今天找您的目的是非常需要政府以理性的态度,来支持正当的科学交流和合作,希望学校对华裔科学家的合法权益予以重视和保护。”
柏利斯科特主任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顾虑。学校的确需要对华裔教授的科学研究和学术交流阐明具体的政策和规则。”
邢维擎接着说:“梁华被捕,我心情很沉重。最近我已经给几个大学里的十多位华裔教授写了信,希望华裔教授、学者就当前的态势向各自所属的院系发出声音,希望各大学出面向社会公开表明态度。我很想知道你的态度。”
柏利斯科特教授没有犹豫:“明白了,我先表个态吧。你们华裔和许多其他国家来的优秀移民,给我们国家的科学研究带来了创新的动力和精神,你们不仅丰富了我们的多元文化,同时也为全世界的科学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你们是我们大学所需要的。”
他站起来,走到沙发前,坐在了邢维擎的身边,深情地对邢维擎说:“你要有自信。只要内心坦荡,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完全不需要为在大会上发言宣读你的研究成果感到畏惧。我们必须分清楚科学家之间的正常学术交流与科技泄密或盗窃知识产权的界线。科学研究不应该受到美中关系和贸易摩擦的影响。”他轻轻拍了一下邢维擎的肩膀,嘱咐道:“我建议你按计划去北京参加会议。你把论文先给我看,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可以承担责任。我会在近日给校长写一封信,请求学校对社会公开发声,明确表明我们大学对科学研究应该抱有的态度。”
邢维擎忧心地说:“FBI很快会要求检察官起诉梁华,如果定罪,梁华教授将要遭遇牢狱之苦。您能发挥您的影响力,帮助梁华走出困境吗?”
柏利斯科特教授想了想,问道:“你知道什么时候开庭吗?你去找梁华的律师,请他把法官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他安慰邢维擎说:“我对你们的研究非常了解,对你们与中国之间的协作动机也很清楚。我可以上法庭作证,陈述事实,阐明科学研究的原则与科技泄密的区别。请相信,我尽力而为,因为我所捍卫的不仅只是你们华裔科学家的尊严,更是整个科学界的公义与正直。”
联邦检察官向法院提起了起诉梁华。几个月后,开始筛选陪审团成员,检辩双方律师从法院征召的当地普通市民中挑选出十二位成员组成了陪审团,梁华案子正式开庭审理了。
首次庭审的头一天,大批媒体记者等候在法院门前,被获准旁听的几十位关心梁华案件的人们,早早到达洛杉矶高等法院,经过安检,进入审理梁华案的法庭。法院大楼外的记者见梁华戴着手铐被狱警押出囚车,便纷纷紧随着,十几部摄像机和照相机镜头对着梁华摄影和拍照。梁华静定自若地跟在警察的后面,走进法院大门。
梁华被带到法庭被告的座位,在两旁坐着的听众瞩目之下,走到被告席上。
法官宣布开庭后,联邦检察官首先站了起来,他宣读起诉书后,说:“梁华把与邢维擎合作研究的NIH项目课题弄到中国合作,从而在中国谋取经济利益和功名。他在电子邮件中泄露NIH研究课题的重要资讯,旨在帮助中国北京建立一个世界一流的癌症抗体实验室,并派出研究人员去中国培训技术人员,有违NIH资助研究的主旨。”
检察官向法官和陪审团进一步陈述了梁华的泄密事实,提供给法官由梁华所派的研究人员刘建勋的口供。他走回座位后,梁华的律师贝克曼站了起来。
贝克曼律师是前联邦检察官,在洛杉矶从事律师工作多年。他没有就梁华泄密的事实予以澄清,而是对梁华展开一问一答,让陪审团的成员能从感情上同情被告和他的家人,通过了解他们的遭遇与感受,以打动陪审员。
贝克曼律师说:“梁华博士,我想请你陈述一下事发当日,FBI逮捕你的过程。”
梁华陈述道:“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真是太紧急了,我听到敲门声,声音是如此迫切,我从客厅走到大门口。我打开了门,看到外面有很多人。”
贝克曼律师问:“FBI的人有穿防弹背心?”
梁华回答道:“他们穿着,还携带着枪支。”
贝克曼律师转向法庭的听众,对注意听讲的人们说:“梁华是癌症研究中心的主任。但美国联邦调查局确认为他是一名间谍,将美国的高科技机密传给了中国。当特工冲进来用手铐铐住他时,他是一位无辜者,所以他才会惊呆了。”
贝克曼律师随之继续问梁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们为什么来你家?”
梁华说: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肯定是个错误。我简直不敢相信在美国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出生在中國,来到美国读博士,在一个自由的国家生活和工作。”
贝克曼律师继续问道: “你为什么要成为美国公民?”
梁华回答道:“我的女儿出生在这个国家,我的家在这个国家,我的职业也是在这个国家。所以我觉得成为一名美国公民是很自然的。”
贝克曼律师转向法庭的听众说道:“梁华是癌症研究的领导者,他与邢维擎的研究有可能拯救数以万计罹患肺癌的病人,他管理着美国癌症中心药物开发研究室,手中有不少政府资助的研究项目和好几百万美元的联邦研究资金。”
贝克曼律师继续问梁华:“肺癌抗体的研究项目是你与邢维擎合作申请获得NIH资助的吗?”
梁华说:“是的。”
贝克曼律师问道:“是你的研究资助唯一一个与中国协作的项目?”
梁华回答说: “是的。是仅有的一个。”
贝克曼律师接着说:“梁华被逮捕,迅速产生了影响。癌症中心在梁华被捕前即开除了他,他离开了自己的实验室,政府资助的所有研究项目都无法继续进行了。作为其自己研究中心的主要研究者,他被撤职了,被关押了起来。”
贝克曼律师问道:“你被逮捕之后在想什么?”
梁华说:“我对自己说,FBI要把我关进监狱,我工作了这么多年的研究事业都要结束了,即将给肺癌病人治疗的抗体项目也将受到影响,这不仅是我个人事业的巨大损失,更是正处在生死关头的癌症患者的噩耗。”
贝克曼律师转向法官和陪审团,说:“尊敬的法官先生,陪审团的先生们、女士们,梁华被逮捕的罪名是他涉嫌向中国的生物医学协作研究人员,提供了一个并不对美国国家安全造成威胁的癌症抗体的制备方法,派遣研究人员去中国培训实验人员。而检方却表示,他把这项研究作为交换,将会在中国获得大量金钱、财产和声望。我认为这是对一个研究人员不负责任的指控,是对他的道德的侮辱和贬低。”
随即,梁华的妻子张晓芹被法官召唤到证人席上。
贝克曼律师再一次站了起来,面对她说:“张晓芹女士,请告诉我,你从事何种工作?”
张晓芹说:“十多年来,在职业生涯里我一直致力于在美国国家喷气推进实验室为航天事业服务。”
贝克曼律师说:“请告诉我,当联邦检察官怀疑你丈夫为中国从事间谍活动时,他被捕以后,你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张晓芹说:“我的生活被彻底颠覆了。”
贝克曼律师问她:“你为你丈夫的工作感到骄傲吗?”
张晓芹回答道: “是的,他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在发现治疗癌症的研究工作上。”
贝克曼律师继续问道:“当北京的协作研究传来喜讯,肺癌抗体取得了非常好的疗效时,你有什么感觉?”
张晓芹说:“我为梁华自豪。他用自己的知识和他的研究工作,真的可以保护那些罹患癌症的病人,拯救他们的生命。”
贝克曼律师转而对陪审团接着说:“在此情况下,梁华却受到不公平的怀疑,认为他危害了美国安全,癌症研究中心把他赶出了办公室,联邦调查局特工用手铐把他逮捕。”
张晓芹沉痛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的生活也同时发生了巨大变化。我成了一个间谍的妻子,每天上班都感觉自己是在同事们不信赖的眼光中煎熬。”
贝克曼律师接着转向法庭的听众说:“梁华被抓走后,他的家人需要凑钱支付辩护费用。张晓芹的朋友和同事都表示不敢去看望她。电视台的车停在她的住所外,等着将聚光灯投向这个光天化日下潜伏的华裔间谍家庭。
“我作为梁华的律师,通过对张晓芹及其前同事的采访收集证据,以及查阅法庭文件——其中包括梁华近年的工作及个人邮件——我没有发现检方希望寻找梁华从事危害美国安全的其他任何证据。仅因为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认为梁华是有罪的。”
贝克曼律师继续说道:“我曾是前联邦检察官,现担任梁华的代表律师。我认为,梁华是美国公民,他是美国对正在进行的打击中国经济间谍活动的间接受害者。梁华的案子让很多科学家感到害怕,也让很多美籍华人和美籍亚洲人害怕。这将会伤害美国的科学研究和医学进步,这正是我愿意担任他的律师的原因。我们需要一些人对科学和人类进步负起责任。”
梁华的女儿安娜被法官作为证人请上了证人席。
贝克曼律师问她:“安娜,当你父亲被逮捕时,你是怎样的感受?”
安娜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说:“我当时觉得晴天霹雳。这种事情发生之前我完全没有预想过,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突然发生了父亲被逮捕,指控他泄露机密或者危害美国国家安全,我被吓得哭起来。我认为,我父亲是最好的科学家之一,他是一个诚信的人,我知道他在尽全力作研究,总是避免犯任何错误。在我与他共同生活的所有时间里,他一直在教导我保持好的道德品质,确保自己做一个诚实的人。他总是尽量避开任何对自己有经济好处的事,避免利益有冲突。他被控是为了金钱和名誉而与中国的研究机构协作,令我难以置信。”
当日的庭审结束了,法官宣布休庭,一个月以后将再次开庭审理。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梁华的同事、合作者被传唤出庭。邢维擎和柏利斯科特被贝克曼律师指定作为证人将出庭作证。密利森特癌症研究大楼的捐款人史密斯和梁华实验室、邢维擎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以及一些其他大学的华人教授和留学生来到法庭旁听。
邢维擎一家与张晓芹早早地来到了法庭。邢维擎见贝利斯科特已经坐在法庭证人那一排座位,赶紧走了过去,在他的旁边位子坐了下来。
这一天开庭,梁华仍旧穿着橘黄色囚服,被一位腰间荷有手枪的庭警押到被告席上。
检察官首先站了起来。“法官先生,我有问题需要进一步继续提问。”法官准许后,检察官朝向梁华,问道:“梁华博士,请问你的研究室有多少个研究生?有没有访问学者?他们这些人多数是来自哪个国家?你的实验室常有中国的教授学者来访吗?你给他们介绍实验室的设备和研究项目时,是否在意用摄像机拍摄?”
梁华如实回答说:“我有三个研究生、两个访问学者,他们多数是中国籍。有来访的学者时我们会合影,但不是在实验室里。”
检察官又追问:“你在学术研讨会上展示过自己的研究成果。据说,在中国的癌症研究会议上,你曾报告过肺癌抗体的基础研究成果的具体细节。”
梁华说:“是的。我在中国境内的一次癌症研讨大会上,报道过邢维擎教授首先着手的这个研究项目。”
检察官转而咄咄逼人地询问梁华:“详细泄露这些科学研究的资讯是违规的。你为什么主要招收中国籍学生?他们是否把你的研究资讯和技术方法带去中国?他们是否受中国政府的指使在替中国收集科学情报?”
听众席骚动起来,有人开始交頭接耳起来,法庭不平静了。
梁华显得很冷静,仔细听完检察官的问话,他面朝陪审团成员,说道:“现在每两年至少会有一次世界范围内的大型癌症研究学术大会面向国际大众,在这种氛围内是没有任何是限制级的。无论是敏感的工程类学科,还是生物医学领域,要想只在美国开会,或只招收来自美国的学生读博士学位,或聘用其他国家成员作研究,这更是不可能的。并不只是生物医学界,美国科学基金会报告表明,2011年外籍学生获得全美56%的工程类博士学位,51%的计算机科学类博士学位。美国高校的自然科学及工程类学位有三分之一由外籍学生取得。而这其中,来自中国的博士生又以26.9%的份额,常年位于留学生之首。而在洛杉矶,华人在全美国位居之首,鉴于文化、语言、生活习惯等许多因素,中国籍学生报考这一区域的名校居多,所以,我招收的学生主要是中国籍的是非常正常的。90%以上的中国博士生决定在毕业后留在美国继续从事研究或者工作,把他们看成是受中国政府支持并替中国政府收集科学情报,既没有根据也缺乏逻辑。”
梁华说完,贝克曼律师站立起来,针对检察官的问话说:“你们刚才都听到了,检察官是怎么说的。执法部门几乎完全不了解科学研究是如何进行的,科学研究是怎么运作的。他们只会问这些教授,你有中国学生吗? 当然有了。你有中国访客到你的实验室工作吗? 当然有了。你会和中国协作方面的人交换研究资讯吗?当然,他们就是这样作研究的。”
他并没有向梁华提出任何问题,而是继续对在座的陪审员说道:“我曾经做过七年联邦检察官,我认为起诉梁华博士的检察官,对华裔教授的这种猜疑是有偏见的。检察官首先考虑到科技泄密的综合因素,是和他们的族裔背景肯定有关系。正如我们政府有关部门公开宣称过,中国来的留学生和研究人员都有受中国政府的指派,负有窃取美国的科技情报和资讯的任务。从我对梁华案件和对其他许多从中国来的有关研究人员的调查、取证得出的结论,我认定这一指控完全不符合事实。我的当事人在他与中国境内有关研究机构的合作过程中,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中国政府部门和相关个人。他们的研究合作完全出于对科研项目更有利的考虑出发,涉及检察官所认定的所谓泄密也是在没有完全了解清楚所在部门规则,或有关部门并没有给出明确原则的基础上触犯了规定。事实上在和华裔科学家沟通时,不管他们是否已经入籍,政府是带着首先认定他们存在对美国不忠诚的偏见,为自身的经济利益考虑。很显然,在梁华博士的案子里,他接触到的科学技术并不是受管制的,我们的政府却认为,这是可以得到经济利益的,因为梁华研究的是抗癌药物,会觉得这是非常有利可图的领域。近年来,美国政府有部门被黑客袭击,商业间谍案不断,我们的政府对此类案件的持续监察在所难免。可他们却毫无根据地认为华裔美国人经常是肇事者,或为肇事者所利用,是他们帮助了这些针对美国犯下的罪行。因此,检察官先生身上背负有巨大的压力,这样才针对华裔美国人提起诉讼。我认为,这对梁华博士是不公平的。”
贝克曼律师继续说:“如果梁华博士是法裔加拿大人,或英国人,或来自斯堪的纳维亚,案子会就此了结,不会有进一步的调查,梁华更不会被起诉。因为那些人不是在雷达范围内。经济间谍活动构成的威胁不容忽视。但梁华案之前,情况类似的案子不少,检察官并找不出更多的证据,只好以撤诉告终。梁华案子的检方的办案方式并非无懈可击,种种迹象表明,检方对作为证据焦点的肺癌抗体的制备方法作了错误的解读。由邢维擎建立起来的抗癌抗体是用于治疗癌症的,没有什么敏感的技术,类似的抗癌抗体方法与技术在杂志上基本上属于公开的。虽然邢维擎针对特定的癌症在技术上稍有修改,这一科学成果的确会有经济价值,但并没有军事价值。我相信,绝大多数美国人也会疑惑,为什么一个用于治疗癌症的科学方法会成为这样一个大问题?会对美国国家安全造成潜在的威胁?这个案子不仅对梁华博士带来了伤害,同样也对作为合作者的邢维擎教授以及家庭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这时,贝克曼律师转而面对证人席,说道:“邢维擎先生,我想请你来谈谈梁华被捕前后,除了对梁华及他的家庭会带来灾难,它对你以及你的家庭是否也有影响?”
贝克曼律师说完后,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法官把邢维擎传上了证人席。他用左手摘下戴在高高鼻梁上的眼镜,裸眼定睛看了一会儿右手翻开的卷宗的一页,客气地说道:“邢维擎教授,您与梁华博士共同合作的这个研究课题涉及泄密,我想知道您的看法,请问,您是怎样认识的?”
邢维擎在证人席上站直了身体,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说道:“很遗憾,我与梁华合作申报的这个NIH课题涉及科技泄密,这个事件是很令人费解的。对于研究机构的人来说,大家都能看得懂,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清楚是因为联邦调查局对华裔教授有偏见,把一个普通的技术问题扩大化了。我认为,学术界对这个事件还是比较清楚的,在我们研究的科学领域里,对我们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但这件事情的发生,对梁华和他的家人以及与本案有关的其他人潜在的伤害却是巨大的。对梁华本人而言,即便不被定罪,甚至他在癌症中心的职位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被指控前,他是实验室主任,现在还是;在案件发生前后,工资没变,待遇没变,但梁华却再难回到跟从前完全一样。梁华的处境肯定会不一樣,这个经历对他本人和他的家人影响太强烈了,他们每天将会生活在这件事留下的压力和阴影中。即便无罪释放,比被起诉入狱要好得多,但未来他一家的生活绝非轻松。消除给他一家造成的伤害,从痛苦的经历走出来,心理的恢复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梁华的案子对我的家庭造成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对我的中国籍学生造成的影响同样不能忽视。我的妻子因为梁华被捕,她一直处在恐惧与担惊受怕之中。为了不引起问题,这几年来,暑假期间,我本打算带我的妻子和儿子回中国探视亲人,可我不敢去,因为担心即便没有安排任何与科学和学术有关的交流活动,我也有可能被无缘无故遭受怀疑。现在参加世界范围的学术会议和学术交流,我仅选择去欧洲国家,对在中国召开的所有会议,我都采取一概不去,以避免后患。中国的科学技术进步很快,我不得不为了自身的安全,不再参与一个充满创造力的社会的共同进步,这无疑会对我未来的研究事业造成巨大的不利影响。”
邢维擎继续说:“我的二位博士生很快就要顺利毕业,我为他们的学术成就感到非常骄傲。他们来自中国,原本全都打算留下来,在我的研究室做博士后,为抗癌的生物医学研究尽自己的努力。可梁华的遭遇让他们感同身受,现在他们全考虑回中国去。梁华的事件让他们失去了留在美国把自己奉献给科学事业的动力,在他们过去与我共同努力研究癌症抗体的五六年里,我们的目标和所作的一切就是在这个领域里努力工作,给癌症病人带来希望,让自己从事的事业获得成功。突然之间,所有这一切都发生改变了,我们都处在深深的忧虑里。假如我们努力工作,并获得了成功,却有可能遭受某种可怕的后果,担忧自己会不会在未来陷入梁华同样的危险?我们该作怎样的抉择呢?
“担忧是不可避免的,也不是没有必要的。要想克服它,科学界,包括资助科学研究的机构以及我们的大学需要发声,强调国际合作对于科学研究的重要性,并与政府和执法部门合作,拿出指导方针,这才能让我们安心。当然,我也会从梁华被捕的事件里吸取经验,慢慢调整对我的研究生的教育。明年我将要求我的学生选修西海岸大学开设新课教授的科学诚信,也许我还会对未来的学生讲梁华事件和我的亲身体验。我会教导我的学生:完善地处理机密信息,保护信息的准则,遵守校规与法制。除此之外,我认为科学应该是开放的。我的话说完了。”
法官传唤最后一位证人,当点到柏利斯科特教授的名字时,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贝利斯科特教授穿着深色西服,人们注视着他风度翩翩地走上了证人席。
法官对他的态度出乎寻常的温和,几近亲切地问道:“柏利斯科特教授,您是非常著名的学者,这件案子与您并无关系,您为什么写信给我,主动要求我向检察官提议,同意让您在此作为证人出席,为梁华案件陈述您的看法?”
柏利斯科特站在证人席上,微笑着首先对法官和检察官表达了谢意, “尊敬的法官先生、检察官先生、各位陪审团成员,我无意于为梁华博士的泄密是否违法和违规作出证明,梁华博士本人的陈述和检辩双方以及证人所提供的信息,我深信陪审团能够很清楚如何作出符合事实依据的判断。”
他随即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沓已经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拿出眼镜戴上后打开稿子,似乎担心自己的讲话有所遗漏,基本上是在照着稿子一页一页地念:
“就目前美国科研领域针对华裔科学家的风暴潮,我无法坐视当前普遍弥漫在科研领域的紧张与焦虑而不顾。如果因为国家政治层面的交火,而使得特定族裔的学者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已经令我们整个校园和社区感到不安。如果任由这一趋势发展下去,将直接导致美国人才流失。而人才,才是我们国家的未来和科技进步所依赖的最宝贵的财富。
“没有人能否认,科学的发展与进步,离不开观点的碰撞以及多样性知识的交融。换句话说,科学领域的国际交流与合作以及人员往来,本是极为常态、极具积极意义的事务。而眼下美中之间政治与经济层面的摩擦,给科技领域带来了一大挑战。就梁华案为例,那就是如何划定红线?如何界定行为的性质?
“毋庸置疑,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着个别华裔学者违规操作的现象,美国的利益、中国的好处,他们都想要。如美方许多科研机构要求,如果与外国展开项目合作就必须详细申报。不进行申报而擅自与外国机构进行合作,是属于违规行为。对于这类违规的人,社会的确无意支持。我看到美国华人联合会近日发表了五点声明,他们在声明中特地提到,‘华裔科学界里确有一些不良人士违规行事,操守不彰,影响了整体华裔科学界的声誉。对此行为,我们予以谴责,并明确支持政府所进行的各项合规努力。但是,如果因为这些个别人的存在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给华裔专家学者乃至整个群体贴上诸如‘间谍‘不忠诚等等歧视性标签,那就违背了任何倡导民主与文明、公平与公正的社会良知与底线。抛开李文和、郗小星、陈霞芬、谢克平这些已经被证实的冤假错案,以及这些冤屈对当事人的职业生涯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不谈,当越来越多的华裔科学家被质询、调查、停职甚至起诉的时候,当华裔科学家仅仅因为他们的祖籍国或华裔背景而遭受不信任的时候,我不得不说,这是美国华裔科学家的悲哀,也是我们美国科学界的悲哀。
“法官先生、尊敬的陪审团成员,接二连三地出现一些杰出华人科研人员面临怀疑和调查,甚至正式向法院提起他们违法的指控。这样的氛围只会加速为美国科技发展带来进步的一流人才的离开。他们都是外国一直没能成功招募的顶尖人才。我们现在却在把他们赶出各个大学,赶出美国。我认为,政府对华裔等外国学者的排挤,是对美国科技继续繁荣发展的严重威胁。政府领导人不公正地贬低国外学者的成就与贡献,这并非是我们美国的精神。
“针对因中美关系紧张而加剧的‘学术交流审查,以及由此增加的各大学和大学众多国际学生和学者的不安,我已经看到了耶鲁大学校长苏必德(Peter Salovey)于5月23日发表了公开信,他表示国际学生和学者‘共同为耶鲁大学的研究和教育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们在耶鲁的校园是受欢迎和尊重的。他说,‘我们坚持欢迎来自世界各地有才干的同事。这丝毫无损于我们对学术诚信的追求。他还说,‘开放是美国顶尖研究型大学取得卓越成就的关键,也必须始终是耶鲁大学的标志。
“我也看到了今年4月20日,针对MDACC(安德森癌症研究中心)事件,美国华人联合会发布了声明,表达对华人科学家及学术交流的关切,他们提出了五点声明,呼吁美国华裔科学家身处的大环境日益恶化,因为祖籍和华裔背景而不受信任,要求美国政府在执法中加强培训,减少内在偏见和歧视。
“我还看到,对此MDACC于4月29日通过《休斯敦纪事报》作出回应,他们表示完全认同UCA(美国华人联合会)的声明。该中心在书面回复中提出:‘我们认为,美国华人联合会所提出的五项呼吁,应适用于所有研究人员和所有国家。我们都有责任——第一,维护和加强全世界的国际科学合作;第二,坚持加强合规操作和道德标准;第三,通过科学交流和教育努力,继续加强国际关系;第四,通过运作良好的项目和合作协议,保护知识产权;第五,支持所有利益相关方的培训,以减少隐性偏见和歧视。
“我认为,科学研究必须要有思想的自由流动,取得国家利益最好的方式是欢迎人们,而不是基于种族的刻板印象。自美中关系正常化40年以来,我们目睹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中国经济转型,并可以理解我们美国人对此的确存在焦虑。但封闭自守不是我们应该有的选择。
“毕竟,在以往的操作中,特别是在一些合作性的项目中,有些行为是无可无不可的。目前,很多华裔学者,就如邢维擎一样,采取‘凡事多请示、遇事多汇报的方式,这固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向我们显示了自己的清白、脱清干系,但长此以往,这种操作方法终究不是个事。我之所以站出来,是希望呼吁给学界一个声音,我们需要一个清晰、明确的操作规则,这样,人们可以按照管理部门的规定来行事,而不致束手缚脚、无所适从,从而阻碍科学的进步与发展。”
贝利斯科特转向听众席,他看着座位上坐着前来旁听的华裔大学教授、学者和一些国际留学生,看到邢维擎在证人席上陈述完毕后,与秦颐和张晓芹坐在了一起,他对着他们语气恳切而深沉地说:“我也同时提醒华裔教授学者们,在这个艰难时刻,你们华裔学者不应退却或逃避。在一个特定的大氛围之下,以所谓清者自清、甚至闲云野鹤的心态来处之,既没有担当,更缺乏长远的眼光。也正因为此,我非常赞赏加大伯克利等五所美国大学的举动,赞赏美国华人联合会的五点声明,赞赏诸如特拉华大学十多名华裔教授的努力。我也知道,有不少教授、学者在为在美华裔科技界的未来而奔走。须知,一个糟糕的美中关系不仅对在美华人和他们的后代有害,对美中两国民众、对这个世界也都是有百害无一利的。我希望通过梁华的事件,你们华裔科学家不仅只是做到合规、合法地作研究。你们在美华人学者更应该理直气壮地扮演美中两国间科技桥梁的作用,与华人社区一道,通过科学交流和文化教育的方式来加强美中关系。唯有此,才能真正为你们在美华人及后代们赢得一片晴天。我的陈述结束了,谢谢各位!”
贝利斯科特教授说完,把发言稿叠了起来,放回西服口袋里。少顷,法庭响起了两声掌声,那掌声稀稀落落的,是邢维擎在鼓掌。很快秦颐、张晓芹和一些华人教授跟着鼓起掌来。掌声传染开了,从一个角落传向另一个角落,迅速蔓延到整个法庭。紧接着座位上的每一个听众都鼓起掌来,一片热烈的掌声久久地在法庭里回荡。
这一天的法庭听证结束了,法官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宣布梁华案子休庭。
法官说:“一个月后将由陪审团阅读检辩双方提出的证据,最后将在审议后投票决定梁华是否有罪。”他说完,在听众起立目送他首先离开了法官席。法庭的门开了,法庭里的人们熙熙攘攘陆续走了出去。
几天之后,邢维擎突然收到贝克曼律师通知,他立刻给张晓芹和刘建勋打去电话,兴奋地高声喊道:“你们收到律师的电子邮件了吗?检方找不到指控梁华的泄密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证据,向法院提出撤诉了!”
“太好了,我们还没有查看邮件呢。” 张晓芹和刘建勋都兴奋不已。
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很快在洛杉矶内外传播开来。当地主流媒体和华文报纸转播或登载了梁华被释放的消息。
当天报纸头版上刊出邢维擎夫妻俩与张晓芹和刘建勋一同在监狱门口接梁华的照片。记者在报道中透露,美国癌症研究中心人事部已经决定撤销处分,梁华很快将重新回到原有的工作崗位。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