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树《迟到的青年》:1933年的时间流亡与青年狂想

2020-04-24 00:33刘欣玥
山西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马华历史

1.“迟到”的时间寓言

从1990年的出道作《M的失踪》算起,黄锦树专注重绘南洋图景已整整三十年,早已是讨论华语文学难以绕开的坐标。马来西亚华人流徙海外的殖民伤痕、历史忧患以及与“中国性”的身份纠葛,始终是其文学风景的基石。黄锦树对马华族群命运的文学再现,时常呈现为人物在国族、语言、文字界域内无根的迁徙与飘零。这种书写姿态,早在多年前被论者命名为“反居所浪游”,认为黄锦树借助“反居所”的正面介入,正是要对马华历史意识的稀薄、历史书写的艰难发起挑战:“我们很清楚,历史阙如不可能容纳在任何居所里,它不可能容忍任何居所,因为历史阙如是流离失所,是非居所、反居所。”[1]这种在流离失所中无法占有意义,却又要不断追索的焦灼感,遂成为黄锦树作品偏执而顽强的精神气质之一。如果说“反居所浪游”更多指向家国、原乡与文化空间归属感的取消,那么在新作《迟到的青年》里,黄锦树则通过在一切重要历史节点中迟到的青年,讲述了一个在时间中无家可归的寓言:迟到者无法被任何大历史秩序所接纳,被动语态的“迟到”(be lated)状态,又注定了他无力建立自主的时间秩序。[2]在时空中谜一样地穿梭了一生,恰恰是因为在所有的时间链条与空间区域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因此在最后的返乡途中,当被问到乡关何处时,青年只能摇摇头回答“都不记得了”。在小说结尾,青年终于被象征着时间本身的皮箱吞噬了存在,或许也续写了黄锦树对马华族群永世流亡的悲剧立场。

《迟到的青年》在多国情报机构联手追捕一个东方青年的重重谍影中拉开大幕,小说开篇即被紧张肃杀的气息扼住。这个神秘人物的危险之处,不在于鬼魅的行踪与模糊难辨的身份面目,也不在于任何实质性的暴力破坏,而在于其遏制时间流动、甚至偷走时间的能力。青年所到之处,所有的钟表方寸大乱,交通工具变得缓慢,炎炎赤道变得天寒地冻,孩童也会瞬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秘密使命,则是将从欧亚各国收集来的时间带回马来雨林深处的墓园,以延长死而复生的“祖”的生命线。

在这个糅杂了间谍小说、魔幻元素与政治狂想的故事里,黄锦树最富有反讽张力的安排,在于青年的“超能”与“不能”。看起来拥有主宰时间的超能力的主人公,却在追赶自己的时刻表时一再身不由己地犯错,毕生深陷在迟到、延宕、迷航的困境里。作为中国移民的后代,年少时未能及时赶上从南洋驶回中国的慢船,这一次迟到,阴差阳错地改换了青年一生的航向,再也无法踏上父亲魂牵梦绕的祖国。这一场面无疑是黄锦树对旧作《开往中国的慢船》(2000)的招魂与复写:相传郑和下西洋时留下的宝船犹如移民后人归返中国的欲望本体,以每十年一趟的慢速运送迟到者回家,但只有十三岁以下的孩子才有登船的资格。高嘉谦曾分析“中国宝船永远的迟到者”的弃民心绪:“错过上船的十三岁年龄,就只能是永远的迟到者,不复归返,孤身走离散的路,于是‘被遗留潜藏在背后成了移民社会的精神状态”。[3]到了《迟到的青年》里,黄锦树仍在同这种结构性创伤对话,足见其难以释怀。“开往中国的慢船”投下过分渴望却又无法实现的乌托邦阴影,青年迟到后下意识的选择既不是回家,也不是继续等待,而是头也不回地立刻逃离这一错误现场。“他临时起意扒走一位因醉酒而摇摇摇晃晃的胖子老外身上的船票,恍恍惚惚地上了另一艘船,让他得以穿过马六甲海峡,航向西方。”

青年在人生重要时刻的又一次迟到,是成年后因浪迹西方世界而没有赶上给父亲送终,归来时马来半岛的旧家也已人去楼空。“你已不再年轻。而且,你又迟到了。”拥有遏抑时间的能力,却唯独无法阻止自己的迟到。每一回的迟到毋宁说都是创伤体验的加剧重演,因为每一回的迟到都伴随着生命中又一处“家园”无可挽回的轰毁:父亲、家族、生长的土地、传说中的祖国,直至他彻底沦为世界的孤儿——小说尾声处,箱子里原本小心翼翼藏好的“祖”所赠予的骸骨与泥土不翼而飞,青年于血缘与地缘的最后一丝关联也遭割断。被锁进箱中任人提着四处漂泊,是其被彻头彻尾放逐的最后缩影。

2. 殖民地的想象性复仇

小说里最惊心动魄的一句话,当属自杀的日本情报人员道破的那句青年的机密:“时间被他偷走了”。伴随着青年遍布北京、上海、莫斯科、鹿特丹、伦敦、巴黎的足迹,《迟到的青年》也展示出从前黄锦树在南洋书写里不多见的世界全景版图。青年的核心使命,正是以殖民地儿女的血肉之躯,偷走殖民帝国的时间,作为补偿和供养虚弱的“祖”的生命原料。在灰烬中重生的“祖”,或许象征着马来西亚土地的原始祖灵。黄锦树素有去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认为土地拥有和占有者无关的历史,相信“土地是土地自己的主人”[4]。 在故事发生的上个世纪30年代,“刚刚从第三次死亡中复活”的“祖”,是否正影射了馬来半岛自航海大发现以后先后被葡萄牙、荷兰、英国三国侵占,却仍残留着不死的原生力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偷走时间的青年,颠倒了原本由西方文明话语所支配的时间谱系,以及东西方剥夺与被剥夺的权力关系。西方世界曾通过指认自身的文明与先进,东方殖民地的野蛮与落后,将后者理所应当地定义为线性进化论秩序上的迟到者,进而展开粗暴掠夺,包括蚕食殖民地的时间与疆土。但是黄锦树在青年身上展开了一种解构帝国谎言的反殖民想象,或者称之为反殖民复仇也不为过。在“时间开始了”的宣告中,南洋雨林不再是束手就擒、甘愿被剥夺与被奴役的弱者,而要主动夺回那些曾经被非法偷走的时间。所以在小说的前半部分,青年的表现俨然时间的复仇者:其所到之处的所有人,都体会到了被殖民者的忧惧与苦痛;已经死去的钟表重新转动齿轮,如同被杀戮者的集体复活;总督想起了年轻时对原住民少女犯下的罪恶,并在强烈的被诅咒感中倒地毙命;隐喻着殖民余孽的少女腹中的胎儿,则在一夜之间被消除抹平。

但以上种种,只不过是一种想象性的快意恩仇。青年造成混乱的时间极短,而后一切如常,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依旧难以被真正撼动,“但不过一瞬间,好似打了个盹”。更具解构性一个伏笔在于,从殖民帝国盗取时间的青年,其自身在成为“偷时间的人”之前早已被偷换了人生。更准确地说,如同浮士德与魔鬼签订的契约书,青年是以全部生命与自我不断被偷换的代价(“我到底是谁?在这漫长的旅程中,到底被偷换了多少回?”)换来了向殖民帝国实现复仇与反击的一个片刻——更为致命的是,这一切都是被动发生的。“那时他流落在阴暗的巴黎街头小巷,一个驼背小人擦身而过,与他交换方向;但那轻轻的一碰触,即用他数百年污渍染就的旧皮箱换走了他所有的家当。珍爱的袖珍本藏书,写写删删的笔记本,不忍丢弃的分手情人感人肺腑的情书,余味犹存的指甲;寄不出去的给父亲的长函,一把拆信刀。”历史的偶然撞击,使青年在不知情中收下了那口沉重如殖民历史债务的皮箱,也让他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丧失了自己的容颜、身份和一切私人记忆。从此以后,青年的相貌也愈发与驼背小人交叠难分,“背拱起,整体上予人驼背小人躲在大衣里的感觉,仿佛畏寒”。

小说中多次着意提及的驼背小人形象,典出本雅明的晚期作品《一九〇〇年前后柏林的童年》(Berliner Kindheit um 1900),此乃黄锦树最为擅长的文学经典的变形与重铸。在《驼背小人》这一篇里,本雅明回忆了这个德国民间童谣中的捣蛋鬼形象。“当我走进厨房/去做点儿汤喝/一个驼背小人儿在那儿/一下把汤锅打破。”就如同歌谣里所唱的,驼背小人擅长让人走神,毁坏物品的整全性,并最终让人一无所有的恶作剧,也让“失去”成为本雅明儿时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哀愁与无助。“他出现在哪里,我在哪里就会变得两手空空。我望洋兴叹,眼看着一切逐渐变小。直到几年后大花园变成了小花园,大房间变成了小房间,大长椅变成了小长椅。这个灰灰的倒霉鬼不时让我重新忆起那些几乎被我遗忘,然而曾经属于我的东西。”[5]本雅明在生命最后几年的流亡中,写下了这些刺痛的字句,是对回不去的祖国与柏林童年的怀念,同时也是第一人称的郑重诀别。驼背小人擦肩而过的历史一击,让青年失去了所有,也暗示了他此后只能以恶作剧的方式展开复仇的限度所在。

3.青年何在?

对历史档案资料及作家作品的征引、拼贴、戏仿及重新编码,进而让故事产生新的催化,是黄锦树高度风格化的小说技艺之一。对于曾以种种方式被他编织进文本的鲁迅、郁达夫、川端康成、田山花袋、村上春树等人,学界早有不少论述。这样的创作习惯和趣味,一方面关涉到黄锦树多年来对马华文学形式可能与历史密度的探索,另一方面指向作家对“史实”孜孜不倦的写作伦理追求。但无论如何,藏在这些线头背后的谜团,散佚、漫漶于故事内外,常常使得阅读黄锦树的体验,近似于走在一条无法直接抵达终点的路上,并一再对读者的知识储备抛出新的要求。《迟到的青年》自然也不例外,其标题本身就取自大江健三郎创作于60年代的同名自叙传长篇小说。除了上文提及的本雅明,“K”“旅行推销员”“土地测量员”等语词也暗示着另一位犹太作家卡夫卡的隐身在场——联想到军情部门对青年华人与犹太人身份的混淆,使得英殖民统治下的马华与纳粹时期犹太人的流离命运,在互见中彼此激荡。

《迟到的青年》处理的是黄锦树以前所涉不多的1930年代,有多处具体的历史事件,可以帮助我们瞄准小说讲述的时间:俄国革命、日本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等等。而最确切的提示来自魯迅著名的“北平五讲”:“九个月前,在北京某大学广场上激昂的大学生之间,聆听鲁迅的演讲,被某记者摄入作为背景。”鲁迅在北平几所大学演讲的时间为1932年11月,因此可推知故事发生在1933年7月左右。

1933年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正如青年检票员所说,“这世界要大变了。”随着青年流浪的版图扩大,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与“世界青年”的历史镜像中,小说对于马华青年的“青年性”思索逐渐浮出水面。黄锦树念兹在兹的马来西亚共产党此时刚刚成立不到三年,莱特、阮爱国(胡志明的化名)及其“成立了南洋一个什么党”的虚实笔法,也暗示了青年与马共千丝万缕的关联。1933年,英国专门成立政治部,并联合警察部队对新生的马共展开毁灭性的打击扑杀。[6]在南洋肃杀的政治气候之外,世界局势同样动荡不已:全球性的经济大萧条,苏联正在经历大饥荒,1933年纳粹上台后,正在写作《一九〇〇年前后柏林的童年》的本雅明和千千万万的犹太人一样开始逃亡,直至死去……青年肩负着沉重的历史与本国的困境辗转于异国他乡,也见证了世界的风雨飘摇。在东亚一侧,抗日的战火已率先燃烧在中国的土地上,1932年鲁迅在北平的其中一讲《今春的两种感想》,谈论的正是青年应该走怎样的道路的问题。此时来到中国,跻身于进步学生之中共同听讲的青年,是否也曾从“五四”后迅速成型的母国青年政治中获得醒悟与启迪?

此时的中国,“新青年”作为政治资源和历史推动力的潜能,早已得到普遍的承认与争取。相较于中国青年拥有国家与自我授权的主体性,更有真实的社会参与,在《迟到的青年》中,我们始终未能看到主人公身上任何现代意义的“青年”特征——除了年龄以外,他并未经历结构性的成长。其青年人格其实并没有实质的内涵充盈,因此只能伶仃而空洞地流亡,终究未能询唤出一个更大的共同体。“好像有一阵风推着他走。整趟旅程都好像是一场梦。他经历得多,但记得的少。”这仍是一个尚未觉醒的青年主体。马华青年的被动、混沌、孤立与生命的不确定感,遂在世界左翼青年的图谱中暴露出一种先天不足。在某种程度上,未能降临的“青年主体性”,也是主人公自己对于自己的迟到——相比于对家国历史事件的“向外的迟到”,这种“向内的迟到”,则指向南洋青年族群更隐秘的内在危机与现代困境。

为什么黄锦树要在五十知天命的岁数,虚构一个近百年前的青年狂想故事?作家心系马华的命运且思考不止:没有导师、没有坚实的家国叙述、没有可靠的族群共同体,在无所依据和凭证的时间洪流里,马华青年要如何完成成长与现代自我的赋形?“此刻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呈现,在思索东南亚华人的命运的同时,很嘲讽的我将在时空中不着痕迹地消失,消失在历史叙述的边缘。”[7]这种旷日持久的上下求索,始终伴随着对于求索者自己消失的坦然(尽管未必没有恐惧),至今仍是黄锦树写作的巨大内驱力。纵使是在1933年未完成的青年,也迟早要被卷入现代的时间齿轮,去领受他的身心撕裂与独特的成长主线,无人能躲开。这种成长的历史必然与无可逃脱,正像是大江健三郎在《迟到的青年》开篇摘引的奥登的诗句,“‘我做不到。我说,‘因为我已不再是孩子,也不再是鸟。”[8]

注释:

1.林建国:《反居所浪游》,原载《南洋商报》1995年12月16日、23日,收入黄锦树:《死在南方》,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21页。

2.《迟到的青年》最初收录于丛书《字母会:B巴洛克》(台北:卫城出版社,2017年),是由哲学家杨凯麟与台湾小说家胡淑雯、陈雪、骆以军、童伟格等人围绕字母A-Z展开的写作实验计划的产物。《迟到的青年》中的字母B意指“迟到”(belated),也出现在小说开篇的谍报密码“b”、“birds”里。

3.高嘉谦:《论黄锦树的寓言书写》,收入黄锦树:《死在南方》,第363页。

4.黄锦树:《撤退》,收入黄锦树:《死在南方》,第78页。

5.[德]瓦尔特·本雅明:《驼背小人:一九〇〇年前后柏林的童年》,徐小青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58页。

6.据马共领袖陈平在回忆录《我方的历史》(My Side Of History)中记载,为打击马共势力,英国于1933年成立政治部(Special Branch),取代了名为犯罪情报部(CID)的职责。马共在1930至1935年的警察搜捕行动中,至少损失了6名在任领袖。被拘留者大部分都是中国籍,法律行动导致其中的5位被驱逐出殖民地,并被遣返中国。

7.黄锦树:《大卷宗》,收入黄锦树:《死在南方》,第63页。

8.诗句取自W.H.奥登的组诗《1929》,转引自[日]大江健三郎:《迟到的青年》,姜楠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

【作者简介】刘欣玥,1990年生,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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