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月奴, 因他在月下的雪地上出生,在父亲与母亲行军的途中。
母亲曾经躲过战场上的万千箭矢,却没能躲过一位新生命的冲击。他那声响亮的啼哭,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听到的最后天籁。
他是个不祥的孩子。在父亲的绝望与痛苦中,他被草草赋以“奴”字为名,就像荒野上的一棵无名草芥,被随便地扔到了角落里。没有阳光抚摸,没有雨露滋润,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似乎便只有漫天漫地的大雪。可他毕竟是草原的儿子,他赤身光着脚丫在雪地上迎风奔跑,原野上的风,把他的小脸儿吹得通红,把他的小手小脚冻成透明的红萝卜。他却越跑越欢,越跑越壮实。他最初跟在牛羊后头跑,后来追着草原上跑得最快的红鬃烈马跑……
到后来,连那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体内,终究流着自己的血。他跨上战马,开弓搭箭,箭未出鞘,敌军已闻风丧胆。他们都知道对方军中,有一个叫月奴的小将,他是常胜将军的儿子,武艺却比常胜将军更高一筹。
是因为父亲的关系,还是因为自己的武艺来到主人的身边,他一直试图弄清楚,却至死也没明白。父亲没告诉他。父亲把他送到主人的身边时,只告诉他,从此不比在草原,再不能像那个满世界撒欢儿的小野马,他要收起自己的野性,好好服侍他的主人。
他的主人,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偷偷在心里嘲笑了他一通。十五六岁的样子吧,看上去跟他年纪差不多。却是细胳膊细腿儿,细脖子上顶个大脑袋,像棵发育不良的,嗯,豆芽菜。后来,他发现,这棵“豆芽菜”的大脑袋里装满了令他陌生的东西。父亲说,那叫智慧,智慧生权势,权势则可以让智慧发挥最大的震慑力。他听得云里雾里。
世间所有的野蛮,最终要为智慧让路。这也是父亲告诉给他的。他身体里的野性,大约就是在那种东西的威慑下,一日日消失殆尽的。
他印象最深的是那次雪后狩猎,他和主人骑马飞驰在雪后的原野,天空蓝得晃人眼,远处的雪山,近处的雪地,消弭了最后的分界线,把世界连成亘古的寂寞荒原。那场大雪,几乎把所有的猎物都藏起来了。他们策马飞奔好远,连一只最寻常的野兔也没有找到。直到那只大雕,那只白色的大雕,从天际慢慢向他们盘旋、靠近、再靠近,到最后,他甚至能看到那只大雕铁钩似锋利的爪,在雪后的蓝天下闪着剑一样的寒光。
他揚起手中的弓箭,几次作出射击状。他急切地想赶它离开,在他的主人注意到它之前。可它似乎对他的暗示没看懂,或者根本不在乎。它仍然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直到马背上另一个少年突然抬头看到了它,并向他果断下达射杀令:“雕,射下它,本王回去重重有赏!”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举起手中的弓箭的,只知等他睁开眼睛时,漫天的鸟羽似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而殷红的血,正从那只大雕的伤口处四溅如雨,在雪地上开出一片艳红的花……
他亲手射杀了自己远道而来的老朋友。
那只白色的大雕,曾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现。那次他是跟着父亲的部下去打猎,却不小心与大部队走散。一个人骑马往草原的深处走,越走越荒凉。那场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雪,则彻底覆盖了他回家的路。那一次,又冷又饿浑身是伤的他,认定自己再也走不出那片雪原,那个寒冷的夜晚。
后来,白雕出现。它一直在他的头顶盘旋,缓缓向前滑行,他就追着它的影子,一路走出那片沼泽地……
再后来,他在白雕的脚上系上了一条红绸带,母亲当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自己的衣裙上撕下来,系到他的脚腕上的那一条。
当他在年轻主人的欢呼声中,下马把那只还温热的白色大鸟双手捧到他面前时,白鸟右脚上已辨不出颜色的绸带,刺得他泪眼无法睁开。他知道,曾经的月奴已经死了。
此后,是宫中行尸走肉的几十年,也是荣华富贵、繁花似锦的几十年。他陪着他的王南征北战,替王挡了多少明枪暗箭,陪王度过多少生死难关。但他的结局早已写好,他早就明白的,从他射下那只白色大雕的那一刻起。
十月天气,在北方已是严冬。十月半的月光,从头顶那方窄小的窗里洒下来,在他面前铺成一块银白,他把那壶早已凉透的酒,放在那一小片银白里,就像放在当年草原上的雪地里。他向对面的位置轻轻举了下酒杯:“老朋友,干杯!”
又向他侧面的位置轻轻举一下酒杯:“干杯,我的王!”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明天,他将披枷带锁,被押向断头台。生命的最后一夜,原以为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的,比如恩,比如怨……到头来,他发现,什么都没有,除了记忆中那两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一地凝结如霜的白月光。
他把所有的恩怨都化进了面前那杯酒里,一仰头,吞下去了……
【作者简介】梅寒,山东蒙阴人,现居桂林。在《读者》《山西文学》《小小说选刊》等发表美文、小小说百万字。出版《当一棵小草有了梦想》《爱情里的傻孩子》,长篇人物传记《最好不相忘:张爱玲传》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