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书房窗口微微颤动的树叶,像婴儿的手指,触动着我的心(泰戈尔诗意),飞鸟偶尔倏忽掠过,天空湛蓝,我文字花园里的花朵,也正透过窗外,它想成为一朵飘逸的云,一只飞翔的鸟。
1. 无题
似乎是诗,却是散笔,一些想到哪写到哪的无主题文字。
此刻,庚子年正月初七上午十點,阳光明媚,可我却像大部分人一样,响应政府号召,居家自我隔离,为的是防备一种叫“新型冠状肺炎”的病毒。就在今天凌晨,世卫组织宣布中国此次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卫生公共事件”,感染人数已经超过十七年前的非典。
非典肆虐的时候,我在《每日商报》做新闻部主任,同时兼着评论版的主编,一天要谈四次版,策划选题,采访,编稿,写稿,约稿,旺盛的精力,我自己都佩服。所以,这次疫情,我特别关注那些来自一线的有深度有观点的重点报道,可惜的是,自媒体时代,信息虽来势凶猛,却是泥沙俱下,每天的辟谣倒成了关注点,这个是谣,那个也是谣,本地有谣,武汉更有谣,一时无语。
我书房窗前,有几棵不大不小的树,左边的樟树,是各种鸟类的天堂,它们自清晨四五点钟就叽叽喳喳,开始是一只鸟偶尔试探喊一声,过了会,再喊几声,然后就会有另外的鸟呼应,不断的呼应,然后就越来越热烈,类似我以往在报社做新闻时的“谈版”,大家各执一见,都想说服对方。我多次试图想录下鸟儿们开会时的声音,请鸟专家帮我辨别那些鸟,可是至今未录。我以为,城市的鸟儿们和我一样,睡眠质量很是一般,否则醒这么早干嘛,我早醒可以读历代笔记,它们早醒只有开会,至于它们商量什么事情,只有鸟知道了。窗子右边前方,有棵高高的构树,冬季早早地脱了叶子,光光的树杈上,去年多了一个大鸟窝,一对花尾巴喜鹊成天飞进飞出秀恩爱,这个鸟报喜呀,左邻右舍都喜欢,它们经常在我窗前嘁嘁嘁大叫,还上下翻飞表演高难度动作,我表扬过几次就不再表扬了,我以为,为人们服务是它们的本分。
说到鸟,我就有点停不下来了。我家后阳台上,养了一棵俗话叫“发财树”的树,虽然没发什么财,树却长得特别茂密,陆地妈妈还删了好几回枝,我很不高兴:发财树你删什么枝呀。去年这个时候,两只乌鸫看上了我家的发财树,其实,它们前年就看上了,筑好了窝,也下了四个蛋,可看了它们几回,它们就将蛋衔走了,至于怎么弄走的,我们都不知道。鉴于此,这一回,我们不再关注它们,只是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看动向,这回它们又下了四个蛋,终于孵出了四只小乌鸫,我和陆地说,你弄个摄像头来,将它们的生活场景录下来。陆地嫌烦,说网上多的是,乌鸫鸟经常在人家的阳台上筑窝下蛋,它们报复性很强,别去动它。我们还是关注,并且关心小鸟的成长。有天,陆地妈妈买菜回来说,路边看到一只大乌鸫鸟在用尖嘴翻泥,它应该是在寻找蚯蚓,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阳台上那四只小乌鸫们的爹娘。乌鸫的警惕性确实高,母亲在喂食时,父亲就蹲在窗外的银杏树上观察着。大约二十天后,乌鸫爹娘带着它们的孩子静悄悄地飞走,它们去了哪里,它们还会回来筑窝吗?现在还没有答案。上年四月中旬,去缙云采风,我和鲍尔吉·原野、裘山山、韩小蕙、王必胜说起这个鸟事,原野兄就笑着对我说:春祥,乌鸫是瑞典国鸟,你们家保护乌鸫,你可以写封信给瑞典国王通报一声。我们大笑。
写下一千多字,我得起来走几步。这一周来,我的微信运动步数,差不多都只有六千来步,我平时都要走一万步以上的,运河边桥东桥西绕一圈就足够了。现在只能在几个房间和走廊里转圈,屋子里转来转去,一点也找不到走路的成就感,幸好阳台上能看到京杭大运河,运河水一直向着通州流,感觉总算有远方的存在。从“问为斋”书房走出,经过走廊到客厅餐厅,我和围着黑围巾的思想者鲁迅先生(赵延年签名木刻复印画)、披着红斗篷的沉思者达摩禅师(蔡志忠先生赠画),每天要见几百次的面,九个月的孙女小瑞瑞也认识两位大师了,她还会对“一念疏忽是错起头,一念决裂是错到底”条幅中的两个“一”笑,“头”也笑,头还是个繁体字,左边豆右边页,她笑,只是重复的作用,并不知道表示什么,等她大起来我慢慢给她讲,看看眼前,疏忽和错就在一念中啊。
忍不住又看了一下微信。作协的微信群里发通知了,号召全体作家,逆行而上,讴歌为抗击疫情而战斗的人们。自然,诗人们最迅速,诗情如清泉不断奔涌,紧接着,我又读到不少报告文学作品,朗诵家们朗诵,书法家们书写,十七年前的场景,再一次熟悉出现,你不是一个人,我们在你背后,我们读得懂你们的眼睛,众志而成城,大约就是说的这种状态。面对疫情,那些自己不写,又对人家说三道四的人,其实让人讨厌。
按常规,疫情过后,照例要总结和反思,要表彰各类先进,也要处理各类渎职者(昨日已火线处理了湖北的一个卫健委主任),工作和生活,总要回归正常。我最关注反思,非典时、非典后我们都在反思,那时有一个愿景,非典至少会改变我们现有的一些生活方式,如分餐制度、不食野生动物、垃圾科学处理什么的,现在看,有些做得还不错,但有不少做了却没有坚持,一个简单的道理,任何恶习,会给自己带来灾难,也会连累别人。因此,整治人类各种恶习,安顿好自己的环境,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应该是今后的重点,否则,人类还是难逃大自然的各种报复。
政府刚刚说,拐点还没有出现,大家至少还要隔离一周。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不过,我比较乐观的是,大多数人,无论身体或精神,总是有些疼痛感的,长点记性,比什么都强。
2. 帽子一样的病毒
这个病毒实在不一般,戴着新型皇冠,如太阳帽子般炽热,己亥末庚子春,它向欢天喜地过节的人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居家自我隔离第九天了,今日正月十一,立春,我要研究一下这顶帽子,这是一顶什么样的帽子,当被对手击晕后,醒来的第一件事,我得清楚,对手是谁?什么样的对手能有这样的力量。
我有问题都问《辞海》,我的“问为斋”中有四个版本的《辞海》,这个应该权威,我逐一解读。1979、1999版的《辞海》,只有“病毒”条,它的辞条比较长,我摘要一些:一类没有细胞结构但有遗传、复制等生命特征,主要由核酸和蛋白质组成的有机体。一般能通过细菌滤器,故过去称“滤过性病毒”。多数要用电子显微镜才能观察到。各种病毒具有不同的大小、结构和形态,但没有独自的代谢系统。病毒能引起人和动植物的病害,如麻疹、流行性感冒、病毒性肝炎和鸡瘟、蚕脓病、烟草花叶病、水稻矮缩病等,某些病毒能引起动物的肿瘤。
我不翻辞典也粗略知道,病毒的历史,一定长于人类的生长史,只是人类要到有显微镜的时候才有发现病毒的可能。古人一般生病,甚至都不称“病”这个字,说“疾”,齐宣王对孟子坦承:寡人有疾,好货好色。贪财好色,肯定是一种病,许多人都患,但少有人像齐宣王那样敢说出来。疾厉害了,于是称病,郑玄解释:疾甚曰病。也就是说,古人要到重病时才称病。从辞条上看,病毒的危害,不仅是人,动植物也要受侵害,动物死了,植物病了,人类不知道,动植物自己也不知道,只有病毒们知道。
2010年第六版的《辞海》,“病毒”条目下,内容有了增加,它告诉我们,引起疾病的种类还有:艾滋病、狂犬病、脊髓灰质炎;另外结尾还有两句:有些病毒可用于害虫和病原菌的防治,有些种类是基因工程操作中的外源DNA载体。结尾前一句我简单理解,有些病毒是有益的,这一类病毒可以发掘和利用,至于哪些有益,我说不出。结尾后一句,是不是说,病毒可以根据人类基因特征人为制造生产,用于生物战争?完全有这个可能。这种战争打起来,虽无炮火硝烟,却会使对手哀鸿遍野,一招致命。
上面都说病毒,那么,眼目前的“冠状病毒”呢?这个辞条,我查了,第六版前的《辞海》都没有,第六版这样描述:“套式病毒目,冠状病毒科。球状,直径80—220納米,有包膜和棒状刺突,其上含有血凝素酯酶。核衣壳呈螺旋状对称,核心为线状单链RNA。是人和猪、牛、犬、鼠、火鸡等胃肠道、呼吸道或肝脏等传染病的病原体。2003年的非典就是冠状病毒的一个新变种引起的”。辞条前半部分虽然有点专业,却是一种形象描绘,现代医学就是根据这种描绘画出它们的分子图,大众这才知道,它们的结构如皇帝的帽子一样漂亮,也像太阳的帽子,光芒万丈。而且,本次来袭的冠状病毒,不是老面孔,到目前为止,专家们只知道它们是新型,至于怎么新,是哪一种,依然没有明确。因此,新型冠状病毒,皇冠一样的病毒依然还是病毒,漂亮只是外表。
今日晨起,我发了条微博,是两幅涂鸦的书法,一幅是“春风心”,词出我这段时间读南宋周密的诗词而来,他有两句诗:谁云冰雪姿,中有春风心。另一幅为“和春住”,句出北宋王观送他的朋友鲍浩然去浙东: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此时的北方大地,许多地方冰雪覆盖,但立春来了,春天应该不会远了。此时的南方大地,许多地方早已春意盎然,春气动,草萌芽,不管什么帽子,即便如皇帝帽子、太阳帽子,都有望脱下,接下来就是,三月蚕桑,六月收瓜,生活回归日常。
然而,戴着漂亮帽子的病毒,却是个来自外星球的深邃哲学家,且功力极其强大,它深知人类的致命弱点,明天,明天的明天,它还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呢?月亮的帽子?土星的帽子?自然间的帽子形状,可是层出不穷啊。西哲罗素又谆谆告诉我,小灾难来自偏执,大灾难来自狂妄。人类的狂妄和眼前的隐形帽子,有什么关联吗?!
3. “疫”这个鬼
立春过后,我开始在脑中捉“疫”,此“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鬼呢?
《山海经》中有上六七十种稀奇古怪的鸟,其中有两种鸟,它一出现,就意味着,人间要有疫了。
一只鸟叫絜钩,这絜钩长得像野鸭子,还长着老鼠一样的尾巴,特别擅长攀爬树木,它在哪出现,哪里就容易发生瘟疫。这个“絜”,字,通“洁”,清洁,清白,是个好字呀,为什么要带疫来呢?另一只叫跂踵,它的状态好像呼号长鸣的鸟,能用脚尖跟踪人,它一出现,其地域必然发生疫情。也有人说,这个疫是通假字,通役,劳役的意思。我宁愿它通假。
顺便说一下,此次疫情,我们都将罪魁祸首对准蝙蝠,说它携带一百多种病毒。可是,《山海经》中,有一种叫“寓”的鸟,这寓就是蝙蝠,状如鼠而有鸟翼,其音如羊,可以御兵。它似鼠一样在空中窜来窜去,像鸟一样在洞中覆蔽,叫声和祥,有刀伤的人吃了还会痊愈。如此说来,蝙蝠倒是个好鸟,还有音为“福”,这蝙蝠长久以来居然都是人们眼中的福鸟,然而,它确实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不怀好意者,我们要相信科学,它们惹不得,惹不起。
因治疗水平所限,历朝历代,名目不同的疫,是脾气极为暴烈的瘟神,它们打击人类快速而精准,常常弄得家破人亡、城破人亡,甚至国破人亡。《后汉书》中,记载东汉时期的大疫流行就有二十二次,疾疫史料达四十五条,特别是在汉末,公元38年到217年,瘟疫极其频繁,死者数百万。据《五行志》《灾异志》记载,清代,从公元1644年至1893年,大疫流行至少八十七次。
中国如此,外国也如此,全球流行的黑死病(鼠疫),两千年来,约有三亿人死亡。对疫这个鬼,不仅没办法,认识也不足,人们常常用祷告的方法请求上帝上苍帮忙。没想到,传染病就怕人接触,空气也传染,本来没病,人多一聚集,反而成片传染。
自从神农尝百草后,华夏的中药事业迅速发展。晋代张华的《博物志》中,载有草药六十余种;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载有草药八十余种;现以宋代周去非的《岭外代答》百余种草药为例,作一简述。
卷八,花木门,卷九,禽兽门,卷十,虫鱼门,三卷中都有大量的草药。看花木门中的“百子”条所例:
罗晃子、木竹子、人面子、五稜子、黎朦子、橹罟子、搓擦子、地蚕子、火炭子、山韶子、部蹄子、木赖子、黏子、千岁子、赤枣子、藤韶子、古米子、壳子、藤核子、木莲子、萝蒙子、特乃子、不纳子、羊矢子、日头子、秋风子、黄皮子、朱圆子、粉骨子、搭骨子、布衲子、黄肚子、蒲奈子、水泡子、水翁子、巾斗子、沐浣子、牛粘子、天威子、石胡桃、平婆果、木馒头。
宋代周辉的笔记《清波别志》卷二也有记述:广南有七十二子,皆果实也。蜜汁致远,人多不识。尝有类为《七十二子谱》行于世。
由此可见,这七十二子,虽然大部分人不识,名气却不小,有人还专门写了本书。作为果类的七十二子,大部分都可作药物,比如,“地蚕子”,就是“甘露子”,袪风清热,活血散瘀,利湿。比如,“赤枣子”,就是“山楂果”,开胃消食、降血脂血压。再如最后一子“木馒头”:
木馒头,在中州蔓生枝叶间,可以充药物;在南州则木生,不生于枝叶,而缀生于本身,可以为果实。二物其形相类,但蔓者肉薄多子,未熟先落;木生者肉厚,中有饴蜜,当其红熟,亦颇可口。深广难得佳果。公筵多用以备数。
可以食用,可以作药防疫,如前述,中国许多东西都是食药同源。
在特效药研究出来之前,本次陆续出院治愈的病人,基本都是中西医结合的功劳。今天公布的防御手册上这样明确指出:本病属于中医疫病范畴,病因为感受疫戾之气,病位在肺,基本病机特点为“湿、热、毒、瘀”,各地可根据病情、当地气候特点以及不同体质等情况,可参照推荐方案进行辨证论治。是的,那些金银花、黄连之类的,对肺康复,都极有好处。
款冬花,被封以“赦肺侯”,唐朝诗人张籍有《款冬花》诗:“僧房逢着款冬花,出寺吟行日已斜。十二街中春雪遍,马蹄今去入谁家?”老僧告诉张诗人,这款冬花,是止咳嗽的良药。若干年后,张诗人患咳嗽,好久不愈,偶然想起这个款冬花,立即服用,很快灵验。款侯爷驾到,疑难问题手到病除。
忽然看到一篇无厘头文章,说是苏东坡也是因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而逝的。笑过之后,脑子里立即想起一段笔记,清代陆以湉的《冷庐医话》这样记载了苏轼的病状:“苏文忠公事,可惋叹焉。建中靖国元年,公自海外归,年六十六——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困惫之甚。细察病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二十七日上燥下寒,气不能支,二十八日公薨。”苏轼逝前,一直高烧,还喘不过气来,肺肯定出了问题。他为什么得病?苏的诗作《闻子由瘦》成了那篇文章的重要佐证:“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薦以薰鼠烧蝙蝠”。困顿中的苏东坡,什么都吃,吃了鼠,也吃了蝙蝠,确实有染病的可能。但据陆以湉的描述,苏轼是因为自己懂点医,高烧发热,本应开清凉方,他却开了人参、茯苓、麦门冬等煮浓汤喝,药不对病,以致伤命。苏轼和沈括留有《苏沈良方》,救了好多人的命,却死于自己的药方。
看来,疫这个鬼,变化无常,今天用此药可以对付,明天就不灵,万般小心才是。
4. 转圈的方法
以前听过一个段子,说退休的人,第一个十年是国内外漫游,第二个十年,省内游,第三个十年开始,只能在客厅里游。我虽还没退休,那种客厅里游的日子,却提前到来。
第一节里略微写到了在家里转圈,现在我仔细展开一下。
我搬到现在的小区,已经整整十六年,除了装修的时候,从未像今天这样关注过自己的房子。136方的空间,我住着挺满足,前后阳台都可以看到运河,跨出小区就能“走运”(运河边走路)。主卧、次卧、书房,中间有长走廊连着客厅和饭厅,主卧前有十平方左右的阳台,客厅后的阳台堆满东西无法走,我的运动,就在这些空间进行。每天六千步的步数,是这样走出来的。从饭厅的窗下,到次卧书架下,直线距离30步,次卧15步,主卧20步,书房直线9步,都是单趟,客厅一圈30步,只要手机在身上,不用管它转几圈,步数自然会准确显示。
走运的时候,我都在听各类有声讲座,一个多小时,沿途还有不少人和事及风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一万步,而在家里转圈,转来转去,还担心碰到这撞到那,只有小心。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又一圈,不时地看看手机的步数,一圈,一圈,一圈,再一圈,再一圈,心里盘算着,应该有多少步数了,一看,超过了不少,竟然有小小的窃喜。有几天,我不断检阅着“问为斋”里的各排书籍,像个司令官,进书房时说战士们好,再进书房的时候说大家辛苦了。那些排着书,就是我的兵,我基本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它们默默看着我,一声也不答,有些估计对我有意见:你看过我一次之后,再也不管我了,或者将我放进柜里后再也没看过我。是呀是呀,我的兵越来越多,关心不过来嘛,不过,那些经典,相当于我的老兵,我很看重的。
转来转去,竟然也适应了,于是想,走路确实是我最好的运动方式。
说起这个运动,我一向自卑。我们单位有标准游泳池,胸卡一刷即可下水,可我只会狗爬,游不了多久,气喘吁吁。蒋子龙建议我游泳,他和我说,他五十岁前,因为长期伏案,身体很差,直到游泳后才神清气爽,他就一直坚持,几乎每天游,我和他在一起参加文学活动,看他健步如飞,食量也比我大得多,而他却是我母亲的同龄人,但我只有羡慕,至今仍不喜欢游泳,方法不对,太累。杭州到处都是平坦如砥的绿道,从白天到夜晚,跑步的人很多,而我不行,前年冠状痉挛突发后,做平板测试,医生警告我不要剧烈运动。足球、篮球、羽毛球、网球、乒乓球,各种各样的球,人们玩得也挺欢,而我一样也不会,大学里的体育成绩,勉强及格,你问我怎么过关的?说起来好笑。比如篮球投篮,一分钟投进几个球,我根本投不进,退伍兵班长朱建民指点我,斜角投,反复练习就可以。于是,夜里找个球,在浙师大五号宿舍楼边的球场篮下不断投,就一个斜角,竟然顺利过关。还有长跑,三千米根本跑不动,只有下决心早晨起来练,练了差不多两个月,然后,考试时,就盯着比我快一点点的方立昌跑,跑完一掐时间,竟然也合格。体育中的课目,现在想起来,好像只有引体向上、双杠,没有惧怕过,估计平时干过不少农活,手力还行,像跳马、跳高,我都怵。跳远没有爆发力,标枪常常丢得头不着地,陆地同学在杭二中运动会上拿到了标枪冠军,我心里那个高兴呀,总算不像他爹,他读书,我只叮嘱他三门课要好:体育、外语、数学,这三门我都弱,尤其前二门。这下,你知道了吧,我只会走路,迫不得已的选择。转了一圈又一圈,挖出内心那点点自卑,六千步到了。
身体渐热,脑子想得也停不下来,再转几圈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真有巧事。
去年末的一天,我接到一位先生的陌生电话,他说他叫蒋开发,是绍兴王勇的老师,王是我大学另一个班的同学,他要向《浙江散文》杂志投稿,我说蒋老师,好的好的,先加上微信,再联系再联系。蒋老师发来不少画和文章,他写的都是身边事,语言朴实,内容挺感人,他是位书画家,在一所大学里教艺术。看他的简历,忽然发现,他曾有浙师大体育教师的经历,教的就是我们这一届,我脑中那个瘦高个年轻体育老师的形象就鲜活起来了,我最怕上体育课,最怕见到他,虽然他不曾歧视过我,可我自卑呀,现在,他称我为会长,要向我投稿,自卑的学生于是向高大的体育老师真诚地回了信,心里也敬佩他,当初他北京体育学院毕业教我们体育,现在是美院博士,书画家,不简单。蒋老师说要找几个同学聚一下,我也想见见这位高大的体育老师,快了吧,这疫情总要过去的。
自正月初八开始,我转圈的步数又增加了两千步,每日八千以上。昨日开始,我又增加了两千步,终于达到一万,其中的一千步,是这样完成的:主卧的阳台上,我看着小区院子里的树,看那些偶尔飞过的鸟,我在跳绳,自然,你知道的,我没有绳,用了绳,我会立即绊住自己的脚,但我可以模仿着跳呀,挺直身子,手里捏着手机,脚踮着地,如跳绳般地快速度,每次跳两三百下,一千个,就在双脚的颠动下完成,掩耳细听,对面楼里也传出了脚擦地的声音,一下一下,稳重有力。
从另一角度观察,人类发展进化的历史也足以证明,大自然会利用各种手段(包括疫情)不断考验着人类,弱者汰,强者存,今年会发生疫情,以后照样还会发生。
强行者有志!2500多年前,老聃先生,捋着长须,微笑着向我们发出了这样的勉励。
我在等待明天的朝阳。
庚子年正月十三下午四点,窗外有细雨的影子。
杭州问为斋
【作者简介】陆春祥,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 《字字锦》 《笔记中的动物》 《笔记的笔记》《太平里的广记》《连山》《相看》《春意思》《而已》《袖中锦》等二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